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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正传】《以太之下》

作者:钠鸽 字数:45715 更新:2024-11-04 15:49:37

  【观前提醒】本文属于清水百合,无色情内容,属于科幻人文作品。为获得更良好的阅读体验,推荐先看外传/前传《荷梨归》。

   全文4.2w字,感谢您的阅读。

  

  

   一

   原来我醒了,这个事实是我在这片迷雾中独自度过了相当一段时间后才明白。

   我无法控制身体的任何一处,关于记忆也有了极强的疏离感,我像是游离在了外太空,正绕着不断向某个地方匀速坠去。

   难道我其实是一颗星星?

   正因如此,所以我才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而在目所能及的灰暗之中,只能看到那些模糊的光点在向我微微眨动?

   不,我不是星星,我怎么会是星星?

   我孤单地望着自己的记忆,那个封存着真正的我的光明球体始终与我保持着一段距离,透过它,我能看到一些自己的碎片,可却唤不起我的一丝认同感。

   “无论如何……也要……保密……”

   碎片能被解读出来的仅此而已,我被什么人询问着吗?为什么我听不到声音,我也没有看到任何除了星星之外的东西——

   终于,发现不同于像回音般悠长空灵的叫我无论如何也要保密的声音,还有一些声音在这个灰色的容器里。

   像是泥潭在鼓泡。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泥潭的画面,一只腐烂的青蛙翻着肚皮,它背后是湿润粘稠的泥浆,一个气泡慢慢鼓起,然后把泥浆撑得几近透明——

   “咚咚。”

   气泡又骤然缩小,同时发出连续两声排气声。

   我就一直看着这个泥潭鼓泡,嗅觉不知何时恢复了一点。

   我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像是那只露出半只骨架的青蛙散发出来的。

   我找不到我的手,我想把青蛙从泥潭上挪走,感觉因为有这只丑陋的生物遗骸在,泥潭始终不能真正冒泡。

   我真的很想这么做,可我就是找不到我的手,而且就算我真的伸出手,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认出哪个才是我自己的手。

   因为我看到无数条黑色长爪从视界的边缘伸出,纷纷想要触碰泥潭里慢慢臌胀的气泡。

   可恶的蟑螂。

   什么是蟑螂?

   我的世界突然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似乎若隐若现,籍由此,我才又得以从泥潭底部看到一直在向我眨眼的朦胧星空。

   哪个才是真的,我想捂头,可我又感觉自己才是那只腐烂的蛤蟆。

   无论做什么,此刻的我都无能为力。

   死亡。

   我感觉我成了那只翻着肚皮的蛤蟆,尽管还没有蛆虫前来啃食,内在已经腐烂了。

   我被死亡缠住了。

   我想尖叫,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发出声音,沼泽鼓泡的频率比之前高了一些,在这不断混入杂音的世界里不断宣布它舒缓而有力的“咚咚”声才是主角。

   好渴望糖果,我总记得某人特别喜欢吃甜。

   想吃云朵似的棉花糖。

   我看到了白云上落了一个挣扎着的污点,我认出那是被融化的棉花糖黏住腿的苍蝇。

   它不断振翅飞着,可是飞不走,真可笑,我绕着它旋转,感觉自己也跟着它极力挣扎起来。

   快飞呀!快飞呀!你这愚蠢又贪婪的傻东西!

   于是它和我更努力地振翅,嗡嗡声也越来越响,终于,像是冲破了一层膜,外面细弱的声音一下子灌起来,让整个世界都瞬间真切了几分。

   我真的听到了苍蝇的嗡嗡声,能分辨出它们在我耳朵附近时起时落。

   我究竟在哪儿?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慌和害怕。

   群星啊,请不要丢下我……

   我极力向开始清晰起来的星空伸手,可我怎么也办不到。

   在无助和绝望之中,我刚变得些许清晰的世界又模糊起来。

   我看到那只蛤蟆的肚子终于涨破了,从破开的口子里不断流出脓水。

   我看着那些粘液流过它依旧浑圆的白肚皮,也感到了这股液体流过皮肤的触觉。

   那些闪烁着的幻觉消失了。

   我茫然地望着在遥远上空闪烁的星星,随着不自觉地对焦目光,我仿佛看到群星向我缩进了一点。

   有虫子在我身上各处爬动,苍蝇的嗡嗡声不绝于耳。

   我心中有了一些疑惑,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但离那颗放着我所有记忆的光球距离更近了一些的事实,让我激动地不断睁着眼睛流下泪水。

   我是谁?

   那只翻着肚子的青蛙消失了,我聆听着身体内部传来的心跳,也能发现自己的鼻腔里还有气泡的呼噜声,我好像看到一个女人正裸着仰躺在一片漆黑的草地间,瞪着无神的眼睛凝望着我。

   那个女人应该就是我吧。

   那个女人不该是我,我没有躺在草地里,我只感到了让人抓狂的骚动,还有冰冷的金属。

   昆虫长着倒刺的六条腿摩擦塑料袋的沙沙声让我想要抽搐,可我意识越清醒越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掌控自己的身体——

   我明明还没有死。

   我想起了方才被我耻笑的苍蝇,因为贪恋一点蜜糖而被粘住无法脱身。

   我也是那只苍蝇吗?

   所以又该来什么人嘲笑我吗?

   我绝望地企图在幻想里敲碎禁锢着我记忆和身体的东西,一个阴影慢慢从我几近颠倒的视界边缘浮现。

   像是从漆黑中缓缓浮出的魔鬼,我看到了那模糊的玩意儿究竟是什么。

   是一只钳子和尾巴都极为肥硕的蝎子。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是在看清来者后代替我身体急速往后退去,尽管我现在根本无法自主控制我的任何肌肉。

   那蝎子慢慢踱到我的眼球面前,我甚至能看到星星们在它那漆黑的单眼跟蛰针上反光。

   弯曲锋利的蛰针凑近了我的角膜,过近的距离让我无从辨别实际距离,我甚至无法因为恐惧和逃避而闭上眼睛。

   我还有知觉!我还有知觉!我不要成为瞎子,谁都好,请来救救我!

   求求上天,开恩救救我!

   我想拉上心灵的天窗,此刻的窗外风景还不如干脆不看。

   但一切都是徒劳,在蛰针降临的前一刹,我心如死灰地看着更大的阴影笼罩在我面前。

   三根包裹在黑色薄膜里的手指从天而降,拈着蝎子的长尾将它从我面前移走了。

   我退缩在心灵的角落,紧紧抱着我的心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张清冷但看着很熟悉的脸庞挡在了我的眼睛与星光之间。

   她笑了,笑容甜得像棉花糖。

   “心率有起伏,看起来状态不错哦。”她的话音传入我的内心世界,让我觉得内心有一股原始的冲动正冲击着禁锢记忆的枷锁。

   它在鞭策我向眼前这个女人诉苦,要我向她撒娇,要我去高呼她的名字,去宣读她对我是多么重要。

   可我不认识她……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名字是……

   “这次的任务辛苦你了,维。我这就带你回糖果屋。”她的眼睛里闪烁的是什么?

   是透过她脑袋的星光吗?还是泪光?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木愣愣地看着一身黑的她向更大的那个我伸出了货叉般的双臂,将我自无垠的深邃宇宙中捞回——

   但……她的眼神,没有距离感。我先前一度以为自己掉进了一口枯井,只能对这个世界捶胸顿足。但看到她的眼神,我才明白我一直都在井外。

   我叫维。

   可我还是不知道我是谁,但我现在在她的怀中,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她的拥抱。

   我还不能张口说话,而情感已经先记忆一步冲破了枷锁。

   “我……好……怕……”我的喉舌像是滑齿的发条玩具,急促的呼吸里只能勉强制造三个字元,我还想说更多,我还想说,还有话要说。我不知道我具体要说什么,因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刚得知自己的名字,可我真的要说——

   “再也……见不到……你了……”

   最后的轻音我没能发出来,因为我终于能发出声音地哭泣了。不同于躺在那里,任由眼睛流过额头,这次的泪水是温热的,一点点熨帖我的双颊。

   “真开心你被注射了冬眠药还能认出我,振作起来,我抱你去阿风那里去,一切都会好的。我保证。”她的语调里流露出兴奋,但我又有些困惑。

   我没有更多的力气了,我最后一次抬头,看到那些星星身后似乎还有更深更硬的什么东西,但无论是什么,都让我心底里蹿出一股寒意——

   我意识到,我可能来自那片群星后面。

   我用最后一丝力气,回抱了她温暖的拥抱,接着,我的下巴抵在她的肩头,一阵眩晕过后,我的意识彻底碎成星光落回心底。

  

   二

   汹涌的海浪从天而降,汇入没有底的沟渠,我感觉我置身其中被激流拍打,寒冷和疼痛让我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逃避这份痛苦。

   我这次什么都看不到了,眼球都仿佛被人摘了去,可我所见的这澎湃的灰色海洋又是什么,我不知道,当我想得越多,我就越觉得自己被卷进了一座旋涡。

   我不愿被卷入那未知的世界,我极力在海浪中挣扎,又快速被海浪迎头打翻,世界颠倒旋转,虽然有无穷的力气,但在一切皆徒劳的窘境中更显绝望。我被海浪高高托起,狠狠摔进那片灰色的世界——

   “好了,维生系统接驳完毕,每次都这么抗拒干什么?”又是一个我自觉耳熟的话音响起。

   遮在眼睛上的挡板向上收起,明亮的灯光映入我的眼睛,刺激地我的瞳孔紧缩。

   我的脖子后插了管子,微微一动现在就疼得人浑身打颤。我把眼珠瞪向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影,却看到对方只是一架人形机器——

   “她”没有脸,属于头的部分只有一个卵石造型的漆黑电子屏,现在身穿白大褂,细瘦的伸缩金属手臂末端是五根漆黑冰冷的金属手指。

   注意到我的目光后,机器人光滑的凸面电子屏猛地闪烁了一下,接着一个分辨率极低的笑脸出现在正中央——

   “调皮小猫醒了吗?阿水已经给你注射过了解药,现在还不认识我?这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乱动。”

   人工合成音听着让我毛骨悚然,像是察觉了我的惶恐,身边这个机器人给我调了调手术台的倾斜度,让我能看到除暗红天花板外的更多东西:

   还有一个通体呈白的机器人!正在面朝一块数位屏绘画着什么图形的蓝图,在它身后,一堆摆在不锈钢橱柜上的药剂瓶之后,我看到了把我带到此处的那个女人。

   她看到了我的目光朝她射去,脸色瞬间绽开了笑容,我也尽量保持些待宰羔羊最后的善意,看她略显不安地在棕色靠背椅上正襟危坐,才发现红黑警戒线边缘,她的小腿变成了漆黑锋利的人造尖刀。

   发觉我的注意力落到了这对玲珑又锐气十足的人造小腿上,她开始在警戒线外给我更全面地展示它们的修长秀丽,灯光在它们靠里侧的黑色合金锋刃上闪过,折射的生硬光线仿佛要将我刺瞎。

   “看够了吗?看够了就准备手术咯。”柔和的嗡嗡声里,绑着我的手术台又回归水平,维生系统里肯定掺了镇定药物,不然我不可能现在逐渐褪去了对锐器的恐惧。

   无论是那位的腿,还是现在逼近的针筒……

   “等等,阿风,重新过滤一下维的脑信号,上头人似乎给咱们单独送了点小礼物。”与上一个合成音相比更活泼一些的人工合成音从那个白色机器人体内传出。

   这个叫阿风的黑色机器人的电子屏脸闪烁了几下,可能是她接收了什么东西,接着她的面甲分开,露出了里面的一颗蓝色摄像头——

   看到摄像头附近迸发出的蓝色扫描光线,我本能地想撇开头,可我做不到,只能任由她俯身靠近我。

   “哦!”机器人站直身体,电子屏上又跳出了那个傻乎乎的像素笑脸。

   “入耳式窃听装置,带把儿的。”她从手术台上一下子就用那细瘦的金属手指拿起了镊子,直直地伸入我的耳朵,从里面镊出半只棕色的昆虫碎片来乐呵道。

   我看不到那美腿女的脸了,我莫名地想要知道她此刻是怎样的表情,在听到我其实算危险分子的消息后——

   但阿风挡在了我的眼前,黑曜石般的电子屏闪烁几下,似乎在测算解决方案。

   “反向工程热机,准备拔除。”阿风的人工合成音宣读着。

   “反向工程就绪。”阿水的人工合成音回应。

   我听到了新词,可这次她们没打算让我缓一缓,冷冰冰的机械手指直接上前按住我的脸,我感受到了一阵刺骨的寒意探入了我的耳蜗——

   “三。”她在倒数,我也跟着在心中倒数。

   “二……”耳蜗突然一热,紧接着一股剧痛从耳蜗深处传来,我疼得浑身抽动。

   有血正从我的耳洞往外流,我难以置信地乱动眼珠,看到阿风的镊子钳住了一只正不断闪出光芒的细弱灰虫。

   不过这只小虫子还在不断折起自己的身体做抵抗,真正让我看着胆寒的是它沾着我血的一侧,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根十多公分长的银色细针,那根蛰针还在不断向四周随机戳刺。

   “失活。”阿风向阿水伸手过去,一滴蓝色的液体滴在扭动着的窃听器上,那窃听器闪烁的频率骤然变更,很快就恢复成了直直一条——

   真像夏日旱厕中爬出的鼠尾蛆。

   接着,它被放在一个三面都是黑色玻璃的容器里,合上盖子后不断有闪烁的蓝紫色光芒从黑色玻璃后迸射出来轰击它,似乎是轮番在渗透扫描这个窃听器。

   对应显示屏上,构造细节开始逐渐清晰,另一台电脑屏中则开始模拟制作还原。

   不一会儿,一个巨大的蓝色“ERROR”挡在了蓝图前。

   “生化科技做得可真是滴水不漏,下次活体扫描会不会好一点?”阿水啧啧道。

   “那要看维能不能再带一只回来了。”阿风脸上跳出一个吐舌的像素表情,让我只觉得心底冒凉气。

   “哦!还没给维止血呢!”阿风蓦然间拔高音调,但机械手指仍然不紧不慢地为我展开纱卷。

   “贝,手术已经完成,可以来看护维了哦。”阿水向我心心念念的那个女人招呼到。

   天啊,为什么我现在才得以知道她的名字。

   贝一下子冲到我的面前,脸上写满了担心,反倒让我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我连她的名字都是刚了解到——我还是没能靠自己记起来。

   “哦,解药还没正式作用于她的中枢神经,我在给养液里调配了刺激突触相互连接的药物,大概等明天她才能开口说话——不过那时候,对咱们知根知底的那个维也就回来了。”

   阿风微微歪头,电子屏上跳出一个大拇指的像素动态表情。

   “当务之急是让维好好静养,毕竟全身器官被药物抑制过,不得不说这次任务有那么一些凶险,谁知道连旁听的性偶都要遭到无害化处理。”

   阿水也凑过来,金属手指在我胳膊上划动着,向锋利的手术刀在切开我的皮肉。

   “保不准她的心脏也真的停跳过。”阿风插话,电子屏上亮出一个惨白的像素骷髅头。

   “那她这下跟梨姑姑有更多共同话题可聊了。”阿水揶揄着阿风,听她们的对话只能让毫无头绪的我感到痛苦,唯一能缓解耳朵深处刺痛和心律失常的良药也只剩下了默默不语紧紧握着我右手的贝了。

   两姐妹还在唧唧喳喳地说些什么,但我的听力和视力一同模糊起来,脑袋深处麻麻的,但这次的我没有被卷进旋涡,也没有坠入井底。

   我还有你,我的贝……

  

   三

   所以一切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是个走私贩子,在繁荣的以太浮空城的表身份是一位完人艺术家的性偶,因为身份便利,所以偶尔也能帮风水两姐妹干点情报收集工作——

   是副业,因为很容易会受到生命威胁,那群以太城的真正居民,人均身高两米的“完美人类”对彼此之外的所有生命体都毫不留情。有时候他们的聚会只是稍微谈到了一点机密,就会对在场可能听到信息的服务员,性偶之类的人全都进行记忆清除,好多兄弟姐妹就是这样因为某个完人的一时嘴快,再回到胎盘城时,连家人都认不出来了。

   完人的残暴不可能只留给我们这些普通人,他们有时候互相之间也会有互相攻讦的时候,可他们绝对不会真的动手——

   他们的种族理念把数量有限的同类看得比其他什么都重要,在他们建立起来的社会中不存在等级与阶级,按我随艺术家主人出席过的几次完人社交场合的所见所闻,他们也确实是这样的。他们的工作内容简单的让一个三岁小孩都能完成,而他们的薪酬——完人社会里完人是不需要金钱的,因为在浮空城里承担服务性工作的下城人没资格向完人们收钱,而我们的工资也都是完人们对应的公司直接发放。

   相比起生养我长大成人的胎盘城,那个被完人们统称为垃圾填埋场的地面城市,因为头顶的浮空城挡住了全部的阳光和无穷无尽的垃圾而始终昏暗呛人宛如地下城的家乡,以太城简直美如仙境——

   但你要明白,它的这份无垢的华贵,是完人们在百十年前毫不讲理地逼迫我们祖辈帮他们修建在我们家园上空的。即使有着铺满圆形穹顶的滤波屏障;让我这种下城人也能联想到层层海浪的茭白建筑;以及无数块莹莹草地与人文广场,更多的也能起到腐化我们下城人的作用。

   很多挤破头终于有资格踏足这片完人后花园的同胞,开始渐渐把骑在我们祖辈和我们后人头上的完人视作神明,自诩给完人做狗也是高同族一等……

   我们也不知道完人们是否有专有部门对他们的仆人们进行分化洗脑,还是说他们有激发我们奴性的诀窍,总之,由于这份工作的缘故,常常给我带来威胁的往往不是完人,而是身为完人鹰犬的其他普通人。

   当然,身为普通人的鹰犬顶多是有些难缠,对付起来让我们浪费工夫,可比起完人来,他们的威胁简直像是蚂蚁般微不足道。

   我本来的目标是要走私一份智能机的技术模板,货值中等偏低,难度和风险程度完全不足以让我沦落到被抛尸垃圾场,害死我在内的五名性偶的仅仅是两个完人之间互逞口舌之快。

  

   那天我被那个名叫凯雷特的艺术家用银线吊缚在黄金做的十字架上,随他离开工作室去广场散步,虽说我是他的专属性偶,但这个八字胡老头从来不会对我做任何性爱相关的事情。

   老实说,我很感激他的这一点,因为他把完人那旺盛的精力都发泄在了雕刻与绘画上,只让我老老实实当个烟灰缸或是墨水瓶之类的静物——

   累确实累,但佣金不菲,而且他对财产并不在意,完人并不稀罕出自人类之手的“真迹”,却还窝在我们祖先替他们修建起来的伊甸园中。

   我身上盖着红绸布,我知道此刻被固定成飞翔者的我隔着红绸看起来会像一座半竣工的石雕,十字架底部是立场悬浮装置,我就这样被吊在悬浮于地面的十字架上,跟着他漫无目的地游荡——

   他在放空自己,有鸽子落在了我头顶和十字架顶端,发出咕咕的声响。

   他也没有驱赶他们,任由过来歇脚的鸽子越来越多,起飞和降落的扑腾声始终没有间断,悬浮着的十字架移动起来没有惯性,仔细一想其实我也算体验了一把这操控魔法般的以太科技。

   “艺术家凯雷特·坎利安!”一个声音叫住他,隔着红绸,我只能看出太阳正悬在半空。

   “普利莱老弟。”他回应着,态度不如人家那般热情。

   “擎火者在咖啡馆临时召开一场小会议,要来顺道参加吗?主讲是好说话的伽马伽罗·余。”

   “我带着这个能进吗?”我能感觉到一道干瘦的阴影落在了红绸布上。

   “这是您的新作吗?当然可以。”那人鼓掌道。

   “只是我的烟灰缸。”是的,我真的只是个用阴道为主人熄烟,用肛门为主人装烟灰烟蒂的烟灰缸。

   “哦……不愧是您,因为是临时会议,并没有特别邀请,与会的人里还有人带着宠物。如果您要来,您的个人爱好完全不必担心他人置喙。”那人被噎了一下,不过语调没有变。

   “那我去听听余先生就咱们完美人类演进方向的重要讲话好了。”凯雷特哈哈一笑,扯下我身上的红绸,带着我走进了一家只开放给完人们的高档咖啡馆。

   “坎利安,您的审美真是非比寻常。”

   一进门,我就能感受到立场屏蔽器的脉冲流过身上金属丝的微微发热感,在立场屏蔽器外是绝对不可能听到这个小会议的任何声纹内容的。

   “您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凯雷特回应,我能感受到完人那带着嫌弃和嘲讽意味的目光在我身上扫射,不过我并不在意。

   或者可以说,我无需在意,毕竟他们虽然会嘲笑揶揄我,但肯定不可能伤害我——

   我归属于凯雷特一人,并非是隶属于完人公司的职工。

   在这个内部敞亮气派的会议室里,还有四个完人带着自己的性偶,坐在中排的一个西装革履的男性完人身边的改造性偶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的后腰处长着一双粉白色的羽毛翅膀。

   她的脖子上有项圈,项圈上刻着她名字的缩写,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大号的空白写着她主人的姓氏。

   感受到我的目光,她也微微抬头,性偶没有在公共场合交流的权利,但她不想对被吊着的同胞太过冷淡,所以抬起粉嫩的脸颊对我轻轻抿嘴一下,我对她眨眼回应。

   能亲眼看到不出自IOP手笔的改造性偶,我由衷感叹她的气质,她的翅膀连接了神经,金色的卷发搭配她湛蓝的眼眸,她的微笑肯定只展现给她身边这个山一般的男人,能亲眼看到她对我笑一下的话,把我这样吊一星期都可以!

   可我瞥见她主人嬉笑的神色时,热腾起来的心又猛地被按了回去——

   如果我生在别处,可能这样的神色也会在我的脸上——在我路上和友人相遇,看到自家宠物与对方宠物互动时。

   是啊,即使看起来和天使别无二致的漂亮女孩,在他眼里也只会是一条价值不菲的宠物狗吧。

   凯雷特在前排落座,吊着我的十字架浮在卡座旁自动旋转,将我的阴部对准凯雷特,我听到了打火机的声音,知道他开始抽烟了。

   “没有碰到其他人了吗?”我用余光瞟到他们口中的擎火者——一个眼眶深陷的细瘦男人,比凯雷特还瘦,身上的白大褂没有脱,身后也没有值得关注的白板,还真他妈的是个即兴演说会。

   “伽马伽罗先生,坎利安先生应该就是附近的最后一个完美人类了。”普利莱拍手道,火炬似的擎火者冲他感激地点点头。

   “坎利安先生,久仰,以太城在您和众位的辛劳付出中得以永存。”我不方便转头,只能听他没什么特征的声音随着他的踱步时高时低。

   “别放没有用的屁,我现在已经是个成天就敲敲打打的灭火教教徒了。”凯雷特先生从来不吃奉承这一套,擎火者起错了头,“这儿的不少人也是这么以为的吧。”他又补充道。

   擎火者叹了口气,应该很后悔在起头时就摊上凯雷特先生这种刺头。

   “我们没有差别,每个完人都可以追求自己真正想得到的东西。”是传教士那样的语气。

   “所有?也包括成神?”凯雷特的薄荷烟味飘到了我附近,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闻惯了他雕刻时常抽的醇香味。

   “先生,这不是问答会。”碰了次壁的擎火者没有上套,礼貌地提醒凯雷特,我蛮喜欢听凯雷特先生怼人的,对于追求永生的擎火者尤其剧烈,这也是他私下被称为“灭火教”的重要原因。看来擎火者果然很忙,以至于没有听说过凯雷特先生这个响当当的外号。

   “坎利安,消停点吧,这里可不是您的修理厂。”小天使身旁的西装男子开口了,我承认光是看着这个魁梧的体型听他说话就会让我心底发冷,又由衷担心起那看起来跟小女孩般娇弱的小天使要怎么去服侍那个巨人的……

   我的脊梁上窜上一道寒气,天杀的坎利安在我的阴道内壁熄灭了烟头。

   “我带着十字架,你带着天使,不过我用十字架挂我的烟灰缸,你用天使做什么,让她给你公司的同事用下面那张嘴传教吗?”凯雷特又点上了一支,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么金贵的改造性偶必定是那男人的私有物,凯雷特的问题相当有挑衅的意味。

   那男人的表情没有拉下来,他只是自豪地把好像能一把捏碎小天使脑袋的巨手放在她的头顶轻轻搓揉,那只小天使依偎在他身旁宛如一只纯白的小猫。

   因为谁都看得出来小天使作为性偶的珍稀与优秀,这份自信让凯雷特先生的挑衅站不住脚。

   我能感受到背后凯雷特先生笑了,那股笑意永远都是那么让人不寒而栗,但其他人感受不到,连擎火者也是如此,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男人做起事来是没有限度的。

   如果说他一开始就没想安分,那这次在座众人对他那无言的讥讽绝对会让他想毁掉这次会议。我望着低眉顺眼的小天使,感觉心被蒙了一层纱布。

   “诸位,我想向大家汇报一下我们当前的进度,内容很安全,也很简短,有兴趣更深入了解的先生,可以在明天前往城内部门以游客的身份浏览。”

   如果凯雷特先生保持沉默,那么这次会议只会是空洞的画饼传教,没有半点干货,但如果凯雷特先生开口……

   “我如果去的话,你们准入吗?”

   “您也是完人的一员,您的浏览要求肯定不会遭到回绝,我保证。”擎火者陈恳地回答。

   “所谓的深入了解,是怎样的呀?莫非还是像二十一世纪下半叶那样给我放你们半真半假的合成影响,和一堆只会向某个期待值无限趋近又达不到的实验成果?”

   “这个问题不适合现在讨论,先生,如果您对我们的计划有任何建议,我们都欢迎您私下与我们进行探讨……”擎火者的声音没有紧张,周围的完人们看凯雷特的眼神里有了一些不清晰的情绪。

   “那回答我一个问题,就看在我也是具有知情权的完人中的一个——”凯雷特先生又往我的阴道里熄了一根烟。

   “我们建起以太城一个世纪了,人类还怕着我们吗?”这次他是严肃的,也没有再点烟。

   擎火者沉默了,其他人开始交头接耳,我们在场的五个性偶识相地低下头。

   “他们应该怕,或者恨。因为在他们不少人眼里,想必看待我们类似于看待叛徒。”凯雷特先生不是简单的艺术家,或者说没有一个完人的简单的,因为他们也曾都是原生人。

   “而我们也希望我们对他们而言足够可怕,畏惧是生物面对未知的危险保存性命的常用方式,是物种演化进程中的重要推手。人类不可能对同族之间抱有畏惧之心,因此我们都希望能让他们把我们彻底看做人类之外的生物。”

   凯雷特也发表过几次演讲,但他的演讲并没有什么人听,他的话和他的创作一样不受完人们欢迎。

   “让他们以为对付同族的手段对我们无效,给他们专攻人性弱点的杀招在我们这里无用的错觉。但这样的骗局能管用多久?人类是健忘的,有限的生命就是如此。”

   我盯着地上的墨西哥风格地毯,在浓密的毛绒之中,能看到星点的瑕疵,那是被未熄灭的烟头在一瞬间烫出来的。

   “我们没有去渗透他们,但不代表我们不会被渗透,我们也会变心,会有人不可避免的价值观发生改变。无论是安逸也好,还是纷争也罢,你我都能预见毁灭的到来。擎火者已经代替那些原生猴子们走上了一条因为太新而幽邃的道路,谁都不知道前方究竟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凯雷特先生重新点了一根烟,他的这番话势必是要与谁进行辩论的。

   “为何如此悲观?”擎火者开口道,语气冷得像针头。

   凡向凯雷特示威者,必然会受到凯雷特加倍的还击。

   “因为所谓的神根本不存在,我们都只是在追逐人性的虚影,这也是我自愿从实验室卸任的原因。我已经对这种事疲倦了,根本没有一点闲心听你们的传教——完人们的世界没有神,但有人因此而更迫切想要成为神。”凯雷特的声音是轻柔的,能听得出来他真的累了。

   “注意你的措辞,凯雷特先生。”是把这个混世魔王带进咖啡馆的普利莱在说话,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我也不敢抬头,特别是在这种关头上。

   “啊哈,我们真是一群可笑的生物,不是吗?我们能睡得着觉仅仅是因为我们知道下次还将照常醒来,是因为我们生活在戒备森严不可能会被攻陷的以太之中。我们在成为完人之前和血色十年中已经耗尽了心血,我们由衷地呼唤和平与享乐,又惶恐在这般安乐中因无法逃避的人性而堕落。

   “那群猴子以人性中的一点点光亮为荣,而我们却畏惧着人性本身。

   “我不是演说家,也没心思给各位做没必要的科普工作,我只希望已经得到长生特权的各位能把余生用到自己觉得应该的大小杂事上,我们斩除后代才是为了避免有性繁殖带出来的自私和分化污染我族的未来。”

   无人应答,只有难熬的沉默。

   “各位,我以一个完人艺术家的身份向各位诚挚陈述以太城并非是我们的伊甸园,因为这是我们共同创造而非是谁施舍给予的,不要忘了我们都来自人类,而当我们归于虚无,我们会以永恒的方式回归到生生不息的人类文明中去。”

   我难得的很欣赏他,但既然我欣赏,也代表大部分完人不会欣赏。

   “艺术家,那只是你的个人成见,我们可没说想成为那帮猴子们的神。”一个坐在远处的完人大声喊道。

   “所以我他妈也只是陈述,没有他妈强迫你们中的谁去接受。”凯雷特先生也吼了回去。

   “‘永恒的存在就是永恒的受苦’,这就是你的立场对吗?”擎火者缓缓开口道。

   “对,谁他妈愿意永生谁就去,我就是见不得当初发誓互不隐瞒,如今又拿未来画饼忽悠众人误入歧途的这档破事儿。”凯雷特先生把烟头第三度在我阴道内壁上狠狠一捻,力道重得像是要把我的肚皮按穿。我疼得下意识伸直脖颈,发现众人的注意力还都在凯雷特先生身上,其他四名性偶依旧低着头。

   “我们没有欺骗大家,和你所说一样,你能笃信这样的世俗结论,相信也是源自你这百年来的真实感受。但我要告诉你,未能抵达永恒之前的路途才是永恒的痛苦,拥有永恒能抚平先前所受的任何伤痛。”擎火者语重心长地传教。

   “也能让死者苏生?”凯雷特先生冷笑,跟颗钉子一样把大师好不容易吹大的泡泡戳破了。

   “永恒之后你我都将拥有无限的可能。”任何人都无法在这个问题上给出满意的答案,复活死者这种传说我也只在梨姑姑身上确认过。

   “凯雷特·坎利安,自艾薇儿离开我们之后,你就变了……”小天使的主人开口道,语气里满是怜悯,可能也有讽刺。我看着他板起来的表情,实在猜不出来。

   “她——死——了——”,凯雷特嘎吱一下一脚踩上椅背,拖着长音提醒他,“不愿意承认这点的是你们,不是我。”

   “可你一点儿也不像是知道这件事的人,你每周都去历史长廊探望她,如果你相信她死了,你应该像那群猴子一样把她的黑白照片挂在墙上,再把她的遗物锁在柜子里而非一直放在床头。不愿意放下过去的人是谁呀?”那男人的笑容因得意而扭曲,凯雷特先生此时的脸色想必很合他的心意。

   “你被这可能性如火柴般大小的世界拖住了脚步,我们能理解,但我们也无能为力。谁都知道你爱她,正因如此,我们才要克服死亡。你不必只留在过去,我们早在百年前就一起发誓要永远深爱身为同族的彼此。”在凯雷特亡妻的事上传教,绝对会成为这名傲慢的擎火者最后悔的事情之一。

   “你们谁还有多余的‘爱’?”凯雷特拿浮夸的神情环顾一周,“哦对,当初把咱们还当家人,真正对咱们爱得死心塌地的原生人早就被咱们同时背叛抛弃,如今不过是地球上的一把泥土罢了。咱们说着只对相互心存同等而浩瀚的爱,如今你——卡多斯菲尔·福来多特,你现在又有对非完人的物种生出爱意了吗?”

   原来那个山一样的男人叫卡多斯菲尔,不过此刻他的脸也跟山一样崎岖起来。听到主人的名字,那个小天使也抬起了头发被抓乱的小脑袋。

   卡多斯菲尔咬紧牙,被严重冒犯而生的怒气让话音变得嘶嘶响:

   “这是我的宠物,我当然可以像爱宠物一样爱她。”

   “有多爱?比你爱我还爱她吗?”凯雷特戏谑地向他提问,果不其然让周围几个完人也轻笑出声。

   “是你主动放弃了当执剑官,却还又对擎火者说三道四,即使我们互相平等,此时此地,也是你在试图拿原生猴子的那套试图分化我们——你拿什么让我爱你?”卡多斯菲尔语气毫不客气地还击道。

   “两位先生,我建议你们停下……”意识到话锋不对的擎火者推推鼻梁上的蓝光镜,但他并不对凯雷特的气量抱有什么希望。

   “你要背叛我们当初的誓言吗?还是说你也从心底承认我们并非真的像群星那般和谐平等,背叛永不存在……?你有很多次可以在你做得到的范围里保护自己的爱宠,可你偏偏一直选择与我针锋相对。”

   凯雷特的脸色沉下来,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卡多斯菲尔怀中的人造天使,那女孩的表情变得惨白,我想我的应该也是。

   死寂,卡多斯菲尔的巨手紧紧揽住他的爱宠,眼睛死死瞪着凯雷特,但凯雷特始终没有再看他一眼,很快,卡多斯菲尔的表情也变回祈祷的仓惶无措。

   “求你,别……”他轻声地说。

   凯雷特看够了小天使的眼泪汪汪,大声狂笑着转过身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轻快地对看戏的众人说道——

   “想必各位还都没怎么去过强物理实验室对吧,在第三号档案机里就能找到我离任前最后参与的重力科技项目——我敢保证,自佩特奈罗接过我的位子之后,就压根没人去整理历史档案。”他说到一半,特地停下来观察着卡多斯菲尔的苍白表情。

   没有特别的声音,但立场防护科技已经启动了,原先透明的落地窗现在已经变成黑色的了。

   他妈的,又得冬眠一次了。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摔落在了石板地上。

   “我求你,不要……继续说下去,你的宠物也没好结果。”卡多斯菲尔用能让靠近临时讲台的凯雷特刚好听清的音量恳求,但一向恶趣味的凯雷特哪他妈可能在乎我。

   “搞清楚,福来多特,”他摇摇手指,“我不把那个烟灰缸当活物看的,而且就算没有硬性规定,无论何种会议,与会者都不该带宠物来吧?”

   “我承认刚才确实有些火气上头了,是我不对,所以……”

   卡多斯菲尔还是不够了解这位前武器科研要员的脾性。

   “谁能想得到,输错一次密码就可能会销毁档案的功能设置之后,我都记不清当初设置的密码是不是‘吾爱与世长存’了。”凯雷特没有听卡多斯菲尔把话讲完,他自顾自大笑起来,好像真的是在调侃自己的记性,然后把军武机密信息刻意宣读出来,在不只有完人的场合里。

   我瞥了瞥卡多斯菲尔的脸色,此刻的他已经因为咬牙把圆脸变成方脸了——

   “这样做有什么好的,嗯?!搞死我的宠物,你就开心了,嗯?!”他腾得一下站起身,纤柔娇弱的人造天使闷哼一声被他一脚踹到凯雷特的脚旁,那女孩的人造翅膀折断了,她的抽搐也让我本就低沉的心又是猛地一坠。

   “怎么了,我的朋友,这又不是不能说的事儿,每一位完人都具有知情权,况且,我也说了,我不确定一心求长生的新任实验室长有没有管过我的那个项目呀。”凯雷特撇嘴耸耸肩,他的意思是害死我们此刻所有在场的非完人的机密,甚至可能毫无价值。

   “你精心改造的那个烟灰缸也得死。”我能听到手指关节嘎嘎作响的动静,甚至有点担心起这个目测两米半的巨人真给不忌口的凯雷特照面一拳,凯雷特到底撑不撑得下来。

   “她呀,我连她叫什么名字我都没问过,况且IOP的谋小子跟我有合约,不出三天我就又能得到一个全新的烟灰缸——”他长叹了一口气,装作怜悯地看向浑身气的直抖的卡多斯菲尔: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看起来要把我也和这帮猴子一起无害化处理掉的样子,难道你想用行动表达出你此刻心里的真实想法吗?难道你对一个宠物身上投入的爱甚至超过了和你身为同族的我吗?”身为同族这四个字他说得很重,当然,神情也足够戏谑。

   “你这怪物!”卡多斯菲尔愤然离席。

   “卡多斯……”擎火者尴尬地冲他那岿然的背影招招手,又无奈地落下。

   “我也没兴趣听这个宣讲,我要回去继续雕我的命运三女神像了。”

   把这场临时会议搞得一团糟的艺术家凯雷特也哼着小调推门走了出去,其他完人们相互看看,征得擎火者的点头同意后,会议散场。黑灰色的屏蔽立场后冲出一队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不由分说给了我们无辜躺枪的五个性偶一人一枚麻醉弹。

   等被冬眠药保住一条命的我再醒来时,就已经被抛尸在C号垃圾填埋场里了。

   他妈的,又得找阿风换张脸才能复工了。

  

   四

   无论先前遭遇了多么激烈的争执,生命遭遇了怎样的毁灭,冬眠药都将它们封堵在了梦幻似的记忆里,偶发性的心悸和强直就是身体对于劫后余生的真实反应。

   从迷雾般的过去苏醒,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贝出任务没法一直等在我身边,看护病床前只有阿风——她的人皮伪装挂在一侧的墙壁上,在我面前的还是那个黝黑透亮的纤纤人偶。

   “哦,维,欢迎回来~”阿风的电子屏上跳出了古早操作系统里默认的像素沙漏动画,就像我被完人们丢下以太城,用不了几天就得再屁颠屁颠地跑上去,等待下次再被扔下去——

   “贝呢?”我左右张望,头还是很昏沉。

   “阿风一直守在你身边,你却直接问起别的女人,唉……”阿风拿起一块操作板,故意戏弄我。

   “好啦好啦,你不是都检查过我的记忆了吗,想让我怎么跟你打招呼,说‘再次感谢你翻看我的大脑’吗?”我苦笑。

   “那只是在综合评定你的神经突触修复情况——结论是一如既往的完美。”阿风放下操作板,银灰色的合金天花板打开,降下一台显示器,是我的新身份。

   “洛娃·索科洛夫,希望你喜欢你的新名字和新容貌。”阿风望着我,没有闪烁揶揄我的像素小表情。

   “斯拉夫人?我的新身份。”我不确定我的俄语还记得多少。

   “也可能是欧罗巴人,毕竟我们没时间给你替换骨架,反正捐赠者生前看着和亚洲人没什么两样。”阿风勾了勾我的鼻子,我现在的这张黑发褐瞳的瓜子脸也不是我的原初容貌。

   “什么时候动手术?”我叹了口气,低沉地问她。

   “现在是以太时间的早上九点,手术时间定在明天这个时候。”她伸出手捏了捏我的右上臂,“你的蛇柱图腾会从左腿内侧移植到右臂这里,上个月种在肱骨上的生化神经回路胚芽发育良好,修改上面的信息也会顺利很多。”

   我又想起了那个已经凋亡的小天使,她的改造成果必然是诞生在无数失败品和残次品中的。明明IOP可以比那群完人们做得更好,但所有IOP的造物都要打上蛇柱图腾的钢印,而在那群完人眼里,有着蛇柱图腾的我们都是喂不熟的野狗……

   靠,我是在嫉妒么……

   “脸色不必那么差,术后恢复很快的。”人工合成音无法模拟轻柔的语调,看起来我突然沉下来的臭脸让语气笨拙的阿风有点无措。

   “我不是在生这个的气。”我叹了口气,伸手抚摸着阿风的凸面电子屏,虽然我知道阿风是没有这种触觉的,但她还是用冰冷的机械手指覆在了我的左手上。

   “你想看到透明度百分之几十的脸红?”阿风很认真地问我。

   “我想下地走走。”我笑道。

  

   明天过后,我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在以太城中用另一个女孩的名字,然后继续当一个烟灰缸。

   在此之前,我穿着风衣漫步在街道上,没有目的地地瞎逛。

   这操蛋的世界总是这么压抑,但我依然热爱着我的家乡,无论她遭受了多少人的诽谤,她都是让我们在以太之下也能生存的巢窠。照我看来,她就是这个世界的底,如果她也没有了,我们这些普通人就都得掉到看不见底的深渊里去。

   诚然,她受以太城的统治与剥削,那群完人只会把垃圾留给我们,恶劣的生存环境瓦解了大多数人的道德与人性,我们这些胎盘城顽强的子民忙碌于互相撕咬,目光短浅如同下水道之中的老鼠。我痛心这样的族人,但也深刻明白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

   我愤恨地抬头向雾瘴深处望去,遮盖住一切光芒的无际阴影中只有依稀的信号灯在闪烁。

   那是以太浮空城的底盘。

   我叹了口气,双手插兜,意外发现外套里还有一包饼干。吃点什么也蛮不错,反正在换脸之前,我不能上以太城去吃茶点。

   麻利地撕开包装袋,暗暗庆幸五块威化似的饼干没有被压碎,掰半块丢进嘴里,是淳朴的麦芽香。

   在我像街口这个小男孩这般年纪的时候,也对食物有着纯粹的向往。他向我慢慢靠过来,眼睛始终围着我手上的饼干打转。

   虽然是在赤道,但由于太阳光都被以太城夺去,我们的城市也一如深处地下那般潮湿阴冷,那孩子的身上还穿着破棉袄,领口和袖口上的污渍深得快要和环境融为一体。他的脸瘦瘦的,不等我主动给予饼干,他就向我提出来一个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的交易——

   “姐姐,想看星星吗?我可以带你去看,一次只要两……一块饼干!”

   “好呀~”我取出一块边缘最完整的饼干,轻快地支付给了面前这个不到我腰间的小孩。

   “你,不还价吗?”小男孩迅速接过饼干,仿佛是在怕我下一秒就反悔,但抓握住饼干后,他又疑惑地抬头看我。

   “哦,我觉得花一块饼干就能看到星星非常值!”我轻笑地回答他。

   “好……”小孩看着装作抬头的我,眼神突然变得有些不自然,我知道,这是谎言被识破的窘态。

   不过我出于对瘦成皮包骨的他的怜悯与好意,还是决定上他这一回当,之后再教育他也不迟。

   “跟我来,我们得先去到低处去。”他拉着我的手指,倔强的前行。

   怎么还要更下去?现在就是旧城区的边缘,再下去可就只剩垃圾场了。莫不是要给我看一张宣传海报之类的敷衍我吧,我看着孩子生着三个璇儿的小脑袋,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提防着被人肆意倾倒在坡下的秽物,避开散发恶臭的动物遗骸,我们在无法回收也无人处理的垃圾山中兜兜转转,总算到了一处隐蔽的小盆地。

   他有序地搬开垃圾堆里的杂物,我被他安顿在一个特地垫了破毛毯的塑胶模具上——看样子可能是某个倒闭工场的防火填充物,时间让塑胶劣化成了石砖模样,即使垫了坐垫,也让人觉得不舒服。

   但这个小盆地里真的需要这个玩意,因为你坐上它,你才能比周围朝你逼近的垃圾高挑一点——这应该算是这儿唯一的雅座,毕竟还垫了毯子。

   一通忙活后,小男孩从两个巨大建筑垃圾的夹缝中拖出一面……交通广角镜?

   我有些错愕,但小鬼满脸大汗的表情在看到我的惊讶神色后毫不保留地得意起来:

   “铛铛!就是这个!”

   他把我唤到微微斜放好的凸面镜前,我怀着好奇向上面看——

   镜面很光滑,不过边缘多了几重小孩的指印,毕竟孩子的力气总归是小,不过更让我惊奇的是除了我们两个变形的身材和表情,凸面镜映出来的是我一直不曾注意到的以太城的底盘全貌。

   在我们生活的胎盘城中终年不散的雾霾之中,只能看到以太城底部正规律闪烁着的一些白点。

   我不知道那些灯是干什么用的,但仅仅是从镜中看着它们,它们的此消彼长竟让我真的仿佛看到了熠熠闪烁的星空——

   假如不是这座动态星图边缘会映出我变形的脸的话。

   “有点……美。”我支支吾吾道,这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是吧是吧!我可不是跟谁都会展示的!”他自豪地叉腰望我。

   我笑盈盈地掏出剩下的半袋饼干,我不认为这算某种欺诈,他比我更需要这份食物。

   “交个朋友?”

   “姐姐是瓦力的第一个朋友!”他看着我笑容兴奋又灿烂,仿佛是遇上了知音。

   不过我的嘴角笑容苦涩,因为这将是他见我的最后一面——明天之后,我就是另一个人了,他这辈子都不会看到我戴着现在这张面具出现在这世上的任何地方。

   换句话说,我只是个活着的鬼魂,易容多次,就连父母给的容貌我也记不起来了。

   “下次我们再一起看星星好吗?”孩童的敏感超乎我的想象,我差点忘了我们都来自这座永不见天日的苦城,我们都是成长于饥饿与苦难中的孩子,他看出了我笑得勉强,闷着声音向我发出请求。

   “好呀。”我忍住泪水,伸手抚摸他油乎乎的小脑袋,希望他快快长大,然后把我连同这个无法推辞的约定忘却。

   当我回到糖果屋的时候,贝还没有回来,阿风说她一早就去了以太城,似乎是谋博士要见她。

   阿水的人皮伪装还没褪下,仿生科技让她可以把机械身体藏匿在温热的皮肤之下,她还保留了一点华贵的首饰,让她看起来就像一个精明狡诈的典当商人。

   此刻,她长着小雀斑的人皮面具上挂着笑意,看到我从暗门进来,冲我抛了个飞吻:

   “谈成一笔大生意,你上次带回来的有机窃听器的失活样本卖出去了,军方的出手阔绰到让你难以想象!”

   “啊,啊,真不错,真不错。”我敷衍她,那个窃听器差点害死我……

   “就当是为了阿水,多笑笑嘛,维。”阿水撅起嘴唇,收起了方才眼神中的贪欲和傲慢,趴到了椅背上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这棵摇钱树。

   “我哪儿是维啊,我成洛娃·索科洛夫啦。”我叨叨着走向咖啡台,那是深层工作室里唯一的炊具,原料桶上星期就空了,我从隔间里拿出一袋质感和口感都犹如粘土的营养膏。

   “等你下次回来,我搞一批城外的进口零食犒劳你。”阿水轻飘飘地靠过来,轻抚我的背,是有血有肉经过伪装的手指,力道很柔和。

   我转过身抱住了她,她没有一回工作室就摆脱这张仿生人皮可能就是为了让我能享受一个舒服点的拥抱。

   “谢谢你,阿水。”我把脸埋到她的颈窝里,阿水说到做到。这又让我想起了方才把我的假身份当成第一个知音的小男孩瓦力,我答应了他,尽管我自知根本无法赴约。

   那面沾着金属尘埃的凸面镜,竟然可以被当成一盏涵盖无际穹顶的动态星图,谁能想得到呢?

   “阿风,你看过浮空城的底盘吗?那些闪烁的灯是什么?”我抬起脸,视线落到工作间另一头的阿风身上。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跟她俩说了经过,阿风摆出一个表示不解的像素表情,只是摇摇头。

   “你大可以去上面看,透过滤波器,你在太阳落山前就能看到整个星空。”

   我叹了口气,按在阿水背上的左手开始把玩起她柔滑的栗色长发:

   “我当然看过星空,我是说谁能想到,在以太之下也能找到星星的替代品。”

   “我可不觉得那些灯是好事,据我所知,里面还有很多是以太城对应功能的状态灯……”

   “什么意思?”

   “差不多就可以理解成,现在有多少盏灯,以太城就有多少个机密吧。”

   我看着她,表情里居然没有生出本该有的恐惧——

   只是那真的可以类比夜空繁星的灯,准确来说是以太城的机密如此之多,真的应该让人不寒而栗。

   阿水松开了我的拥抱,轻轻啄了一下我的脸颊,顺带抽走了我捏在右手中的营养膏。

   “今晚早点睡觉,我们争取等你醒来就在恢复期了。”

   “那我吃什么……”一股浓烈的睡意袭来,是冬眠药的副作用。

   耳边的声音变得缥缈,在不断延伸的漆黑空间中回荡。

   “维?姐姐,快准备维生设备,实验体神经信号被残留的药物抑制了!”阿水的合成音刺破迷瘴,可见她有多着急,连拟声器都没来得及开……

   我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也渐渐再听不到机器的嗡鸣,一切都在黑暗中溶解,包括我的意识,还有我的身躯。

  

   五

   混沌之中,一个女孩子与我沉默地对视,我不认识她,而她看我的眼神里则充满了悲戚。像是我已经入土,她在隔着我薄薄的一层遗像缅怀。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为何你的表情如此不开心……

   我艰难地试图眨动双眼,失重的感觉让我觉得我的眼皮化作两只蝴蝶向太阳飞去。

   朦胧里,我看到那陌生女孩流下眼泪。

   她看我的眼神之中,满是愧疚,像是在自责本该做出牺牲的人是她而不应该是我。

   你无需在意的,我已随时为了我的梦想献出自己。

   虽然我已不记得你,但还是很抱歉,没有再多陪陪你……

   “全身代谢。”人工合成音从黑暗中渗透进来,紧接着由内而外的恶寒席卷了我,我像是在空气中溺了水,窒息感让我在病床上徒劳地挣扎,我看到那女孩也和此刻的我同样惊慌无措,那女孩有着一张亚欧混血的脸,还有着蓝色眼睛和浅色头发。

   荧屏收回天花板,低血钾的无力感还死死攥着我,我的眼前还闪烁着重重鬼影,那些是我过去使用过的身份,她们都来自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孩。真不知道是我代替她们各自活了一段,还是我盗用了她们不幸的人生一角。

   我打心底里觉得对不起她们,我记不住她们的脸,我的身份认同只能建立在我是个走私贩子之上。

   “真高兴看到你平安无事,维。”阿风电子屏上闪烁着一只高清的小白兔,或许是因为在这个棱角锐利的钢铁改造室中,她希望我能从披着绒毛的哺乳动物身上找到一丝安定。

   “这兔子真可爱。”我苍白地回应她一个笑容,沁入骨髓的冰冻让我痛苦,但已经能被我所克服。

   “坚强的孩子。”她握住我的手。我勉强转转眼珠,阿水不在。

   “我还能用几回冬眠药?”我轻轻地问,仿佛是要给那些过去身份的主人们一个交代。

   我会死,我注定会死。

   “你已经不能再继续使用冬眠药了,阿水已经把你的情况汇报给了谋博士……”阿风电子屏上的兔子还在移动,她没有管理她播放的内容,只是在用调低了音量的合成音通知我,而我只是看着那只兔子,居然在草原上找到了其他的伙伴。

   “可你还得在明天之前去到那个艺术家那里报道,关于你的替补,我们还在想办法。”阿风有些逃避,我只是在看着那些兔子们挤作一团安静地吃草。

   “我过去用过的那些身份还有资料吗?”我收回目光,看向空白的金属天花板。

   “你的一切多余消息都会被销毁,每次易容之后,上次的身份信息都会被回溯清除,你不必担心隐退之后的安全问题。”阿风电子屏上的兔子被一个文件夹取代,而这个像素文件夹又播放了一遍被彻底粉碎成最小单位的动画。

   这下,原本就如同残影的鬼魂们彻底消散了。

   我除了维这个名字,还有什么是能确定属于自己的呢?

   “阿风,你还记得你以前的样子吗?”一种悲哀涌上全身,我的提问里还带着喉部痉挛导致的气音。

   阿风没有说话,她握着我的机械手微微用力,这个问题是相当尖锐的。

   “不记得了,完人们的资料库里能找到我和阿水的旧数据,但我们也对那些外表没有熟悉感了。”她轻轻说道,很刻意地用了拟声器。

   从她黑漆漆的凸面电子屏中,我看到了苍白的自己——一头金发,皮肤泛白。

   阿风和阿水,她俩的真实身份是完人制造的芯片人类,三年前她俩和贝还都在IOP的附属实验室里搞边缘研究,事故夺去了贝的双腿以及她俩的肉身。如今她俩的软组织只剩下了被接入子宫中的大脑,是谋为荷博士的秘密手笔。

   如果真要论各自的出身,她俩本应是以太城的顺位继承人——视将完人们养老送终为己任的芯片胚胎,是完人们的生化科技巅峰的作品。

   但是这些从诞生起就被同步植入硅基芯片的胚胎的人造生命,完人不允许他们拥有自由。完人只将他们视作自己的工具之一。

   谋博士将完人们强加在他们造物身上的枷锁打破,在阿风阿水严重受损的血肉之中取出了她们的子宫与大脑,其他的脏器和神经都遭受严重冲击,在伪装了她俩的死亡后,谋博士对她俩的脑做了绝密实验。

   实验当然是成功的,据说手术过程的曲折程度可以比作在一张白纸上做动画——

   只能用魔法来形容。

   从细胞分裂伊始就锁住阿风与阿水的生化芯片,会在离体时同步摧毁芯片人的大脑并不可逆的失活,变成一团毫无用处的肉瘤。谋博士骗过了这个刽子手,把无价的自由还给了她们。

   我们很少聊起过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因为枷锁在灵魂上磨出的伤口终身不愈,她俩也确实厌恶着过去为奴的自己。

   “我想去见见老者。”我终于开口道。

   阿风没有动,她也没有故作镇定,我知道,她在等我自己开口解释。

   “我想趁我死掉之前,多知道一些过去一直装作没有兴趣了解的东西。放心,我不会背叛我的家乡,和我的同胞,以及你和你妹妹。”我微微笑着,以及换了张脸的我倒映在阿风的电子屏上,真的像是濒死之人正自言自语。

   “去吧,老者也知道了你的情况,贝正在往回赶,我会告诉她去老者长屋与你汇合……”阿风侧过头,有些不愿与笃定自己将在下次行动中牺牲的我对视。

   “趁这次机会多陪陪贝,不要给自己留下什么遗憾。”

   她塞给一个监听器,为我理了理衣装,酝酿良久,最后说。

   不要给自己留下什么遗憾。

   我点头,带着她的几分顾虑和几分悲伤出了门。

  

   六

   所谓的完美人类是什么?

   为什么他们能轻易将同样身而为人的我们看做奴隶?

   祖辈们说完人们都是一群神祇,是动动手指就能毁灭整个世界的存在,隐晦的教育中,训诫我们要想在他们的光辉和阴影中幸存,就必须学会忍耐。

   无论是恨也好,还是爱也罢,他们都因衰老和苦难死去了,而骑在我们头上的完人们完全没有颜改。

   所以他们的名号越来越响,在整个胎盘城,倘若完人来视察,说不定我的不少同族会自发地向他们下跪。

   不是祈求食物和干净的水,而是最为简单的,畏惧。

   老者慈祥地望着我,眼镜之后的灰色眼镜里满是慈父般的和蔼。他遣散了守卫,单独把我迎进了里屋,我们坐在壁炉旁,一起听炉膛里的薪柴噼啪轻响。

   “老者,这就是我最后一副皮相了,我的神经系统对冬眠药的耐受已经到了临界,下次就是我真正的死。”我绞着沙发垂下来的绸缎,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他。

   老者据说已经超过一百岁了,而他的身体依然硬朗,他戴着灰色礼帽,面相很有爱因斯坦的风格。他从礼服里拿出一条丝巾,擦了擦手杖——

   那是他的私人武器,老者是我所归属的反抗力量的真正领袖。

   就连谋博士,也是他手下的一把尖刀。

   他嘴角的笑意没有消失,不过并非是对我的嘲笑,他的神情还是如旧,像是听到自己孩子袒露心声时做家长的轻笑。

   “我并不害怕死亡,此行前来,是为了求知。”我咬咬下唇,抬起眼睛望着他。

   他把手杖放在膝上,富有磁性的嗓音比他耄耋老者的形象年轻不少。

   “我的孩子,你想知道什么?”

   “一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我长这么大也听过不少答案,但我想听到您亲口对我说。”我鼓起勇气发问,尽量让自己对上老者那变得冷酷的眼神时足够勇敢。

   老者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看向火堆,火焰在他眼中熊熊燃烧。

   “发生了什么……一小部分心比天高的科研学者拿自己做脑改造,变成了他妈的完美人类,然后这群完美人类他妈的背叛了原先的家庭,聚在一块以科技和信息渗透震慑其他国家,命令各国元首为他们建起了一座伊甸园。”

   他开口,像旧世界的幽灵般为我讲述这段疯狂又可怕的历史。

  

   在二十一世纪到来之时,我们脚下的这片城市还只是一座赤道国家的丰饶首都,不是什么垃圾填埋场也不叫胎盘城,抬头就能看到青天白日和星月云海,以太城的四根合金基柱那会儿连影子都看不到,也没人会想在这里修建什么浮空城。

   在老者从事科研的那个年代,人人都对未来充满希望与幻想,他们讨论行星开发,讨论疾病的治愈方法,讨论宗教的本源,讨论可控核聚变。

   也有人像现在的擎火者一样讨论人类是否能够永生。

   他们中一部分迫切渴望解决人类极限寿命的先锋科研学者,想游说众人投资他们发展基因破解计划,此举立马遭到了全世界其他保守派的反对。那时候人伦概念胜过一切,在很多科学界的成员眼里,激进派都是在死鸭子嘴硬铁了心要搞反人类那一套。

   在互相游说过程中,保守派最高代表在全球峰议上突发脑动脉瘤死亡,老先生的家族遗传病偏偏在这个重要关口上要了老人家的命。

   人类世界的风口由此转向,因为当时的辩证主题就是能否通过后天基因编辑,来治愈本体已有的遗传缺陷。

   当时最出名的二次辩论视频在当时的网络上经久不衰,两派的斗争突破了单纯的可行性探索,变成了两派成员的相互攻讦。

   “接受改造的人类的DNA不再是原先的了,构成一个有机体的最小拼图被替换,能说这个有机体还是原先的那个人吗?能说他不是全新的物种吗?”

   “修改DNA确实让人觉得疯狂,但如果往后坚决执行优生优育,基因靶向治疗,我们相信,是对人类的整体有益无害的。保护自己所谓的原始,无异于展示自己对科学的根本偏见,和继续包容那些制造痛苦的缺陷环节!你没有罹患过先天疾病,没有承受过一天那样其他建全人类不可理解的痛苦,你有什么资格替他们拒绝这项科技!?”

   “所以我们都要无条件默认接受你们肆意糟蹋他们的身体,用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理论去消费他们对健康的期待,好让他们献身于所谓的科研吗?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你把人权当什么了!?”

   “很好,如果首席代表有能力醒过来,相信他会理解我们,我们才是真正为全人类考虑和奉献的人!这就是我们和以你为代表的一群伪善者的区别,你们这群只为全体健康人类服务的自私官僚杂种!”

   “你我都一样,都不过是各自为已方拉赞助的猴子罢了。”

   ……

   二次全球公开会议彻底决裂之后,激进派和保守派各自在世界上有了自己的支持者,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信众。

   慈善组织在其背后的权势支持下,纷纷以“残疾不该是永久的遗憾”为由,指责保守派剥夺了先天缺陷者恢复健康的人权,舆论方向改变,激进派逐渐占据上风,得到大量支持。

   虽然追求长生才是他们的目的,但世人们认为他们是为了让人类变成“完美人类”的践行者。

   舆论压力下,激进派的人体试验越来越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人类已经破解了基因和激素水平对生命周期的影响,可是还无法生理性控制内部激素的生成代谢——

   如果你得依靠一个机器来续命,那高昂的费用和吓人的手术过程足以让投资者以为这是要对自己上刑。

   基因锁不以具体的哪个秘密片段般存在,它就像是公理一样,被发现的那一刻起就无法再被无视与扭曲:

   人类的寿命极限最长不过两百年,和所谓的长生大相径庭。

   在无法从生理循环角度突破后,所谓的科技飞升开始兴起,互联网科技的快速发展也拉动了这群疯子的目光——

   脑机。

   但他们没有急着去意识并入互联网,而是研究起了从解构人脑神经网络到再建人脑的疯狂方案——

   一条献祭之路,换头计划开始了。

   最终,在二十年的弯路背后,世界上第一台脑神经网络调整仪被制造出来,并完成了内部试验。

   与此同时,该机器的原理也被泄露:

   将人脑的神经网络在短暂的高能轰击时爆发的反应快速收录,以此来确定精神和记忆的物理信号,紧接着开始重新构建另一种更加复杂的脑神经网络,并入原先的神经网络,实现人脑的人工进化。

   他们期待机器产生的靶向电信号刺激和辅助激素,可以让新生的神经节能够控制那些原本属于深层脑区的非自主生理功能器官,籍由此来实现近乎百分百控制自身的超级人类——

   是的,你可以自由选择分泌肾上腺素或者肠胃蠕动,你也可以精准控制血管收缩和心跳频率,你甚至可以控制自己脑内的内啡肽跟血清素水平。

   你的身体对于你自己而言成了一个任何地方都可以精准控制的血肉机器,在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基础上,你的脑容量骤增至难以想象的水平,你的智商突破了这个世界上的生物理论阈值。

   你是人形的半神了。

   可自愿接受手术,做好了与世界和亲人诀别的学者们从手术椅上下来时,他们并没有什么改变。

   没有头疼,没有病理性的发热,也没有所谓的人格崩坏。

   什么都没有,尽管他们的大脑理所应当的是百分百由自身意识控制了,他们也能做到一部分预先设想会获得的能力,而且计算能力也快得非凡——

   可这没用,他们和普通人一样,他们并没有所谓——

   “成为完美人类的感觉”。

   在那之后,世界各地的激进派向这里汇聚,他们纷纷接受了神经再生调整,成为这个试验的志愿者,然后回到自己原先的生活中——

   谁也不知道新旧交杂的神经网络会稳定多久,会不会导致记忆失效,海马体故障,内分泌失调甚至脑功能不可逆丧失之类的可怕副作用。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似乎这项科技没有预先构想和在猴子身上试验得出的那种“赋予了野生动物神性”的高深莫测的神话效果。

   但总归会出现区别,那群妄求永生的激进派成员自暴自弃地都使用了神经网络调整仪,他们都渴求自己是带来转机的那个,但并没有。

   谁都是普通人,这个举动,让逐渐返回高点的保守派得以攻击他们——

   那些接受了脑神经调整的人开始对原生家庭疏离,变得漠视感情,复查表明他们的情感记忆和镜像神经网络发生溶解。

   人类社会讥讽他们这些已经显老的疯子们是人造碳基计算机。

   可是到了某一刻,他们突然集结起来,仿佛是来自某种原始的本能,或是响应某种同类之间才能理解的呼唤,他们重新回到了那个实验室。

   神经网络调整仪技术下落不明。

   尔后,他们抛弃了没有接受过改造的家庭成员,并且透支出了自己最大的负债能力,筹集到了一笔巨款,在联合会切断了他们所有供给的情况下,他们拿着这笔钱采购了大批基础设施。

   在人类社会纷纷议论这群疯子是不是真的疯了,并且大力渲染被无故遗弃的学者家属的凄惨现状的时候,这群家伙对外宣布了他们的最终结论——

   他们自称是新世界中的完美人类,称呼原生人类是猴子,并且向各国首脑各自展示了一段关于其国安的绝密内容。

   之后,他们表态自己无意与人类争抢生态位,也无意于制造战争,他们已经利用等级很低的手段控制了各国的机密信息,只需要一点点小心思,就会让各国忙碌于对彼此的攻讦。如今的他们只想得到一处可以容身的伊甸园,那个地方就选在赤道上空——

   是上空,他们要求各国出钱出力,来按他们的蓝图为他们制造一座有四座支柱支撑的浮空城的框架。

   作为回报,他们会依靠不公开的科技水平,向各国秘密提供永不对外解密的军用科技——

   足以弥补被他们渗透的国安威胁,也可以让各国更具国际军事影响力,前提是这些国家得保护他们不受纷扰——

   至于他们的科技,会在他们这代人全部寿终正寝后解封,由各国到时候商讨瓜分。

   这是个直接从人性底部建立起来的条款,各国出于最好的预测情况出手相助,帮助完美人类在建立于厄瓜多尔的基多城上空的以太定居,主动提出和这座高级神龛签约来保障以太城的资源供应。

   作为弥补,厄瓜多尔拥有了对以太城解封后的科技第一考古权,和与以太城资源进口的优先合作权。

   至于古城基多,就成了垃圾填埋场……

   拥有纯金内部的圣城,被以太城的小型立场牵引科技转移到了厄瓜多尔境内的其他地方。

   是的,立场科技的展示直接告诉了各国最好不要出尔反尔,这是一次完美的秀肌肉,不到一万名完美人类依靠自己的智慧,在未开启宇宙纪元时便征服了同一片蓝天下的六十多亿人类。

   或许人类应该庆幸,完美人类并不打算增员和大规模奴役人类。

   他们真的在以太城安居了下来,而其他国家各自派了自己的人前往沦为垃圾填埋场的基多,用于从一手废弃物中反向研究科技,并试图探底。

   在紧接着国际上发生几起严重的科研成就国家归属权冲突后,以太城禁止了各国这样的渗透手段,此后,以太城中的人们就从偏向于扩招转为了偏向于内耗。

   不出一个世代,大部分原住民和法令变迁滞留人员以及无法带走科技成就的国家研究员都开始交融,共同成了胎盘城的子民。

   不出二十年,金属尘雾就开始在这片与天空隔绝的城市中沸腾起来,就算到了如今的二十二世纪,也再没平息下去过。

  

   “神经网络调整技术……是不是就是您逆转完人的……?”我被震惊地口齿不清,而老者只是点点头。

   我一下子跌坐回沙发上,凯雷特那次的演讲涌入脑海,我终于深刻理解了他那天到底说了什么。

   “太阳要落山了。”老者望着炉膛内几近燃尽的余灰,只有寥寥数颗火星还能挣脱濒死的灰烬,但也是在空气中闪烁几下便黯然消失。

   我注意到老者在抚摸着右手上的灰色扳指,他的神情从来没有这么严肃。

   “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一股不详的预感堵到了喉咙口。

   “雪梨死了。”他面容和语调都同等悲戚。

   我陷在沙发里无力再站立起身,因为老者从不说慌。

  

   七

   敲门声紧随其后响起,一袭黑衣的贝推门进来,我的沙发背对着门,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她的语气如此慌张。

   “老者,谋博士被扣押了,似乎是IOP内讧,来的人带了枪支,现在情况不明朗,我们……”贝看到了抓着沙发扶手勉强起身的我,我的新面容是还未对所有人公开的秘密。

   她的褐色眼珠紧紧抓着我不放,而我正因为梨姑姑的死悲伤落泪,贝低声喊出了我的名字,恍若本能。

   “事情变得更复杂了,雪梨死了,这不是IOP内讧。至少在雪梨生命信号消失之后,就不再是内讧了。”老者目光如鹰,越过贝的身影凝望远处。

   贝的脸色也认出我的欣喜转变成了恐惧。

   “谋博士身份暴露了吗……?”

   “做好最坏的打算吧,可能完人们终于把我找出来了。”老者身上有着和谋博士很像的气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完人也很相像——

   或许正因如此,他这样的人才能在IOP的院方高层代表团中潜伏至全身而退。

   不知多少次听他骄傲的提起,谋博士也是他说动面试团特地放行IOP的。

   他在职的五十年里,与他有关的人成千上万,而一旦完人要彻查老者……

   “要紧急联系风水姐妹避险吗!?”贝冲老者失声大喊,我和她都不敢往下去设想。

   “来不及了,我的孩子,她俩也死了。”老者不为所动,他的扳指是生物感电通讯器,现在他脸色的阴云越来越多,我不能确定此刻还有多少人正在遭到清洗。

   “怎么会这样……”我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正在遭受猛烈的搓碾,让我肝胆欲裂。

   “总会有这一天的。”老者脸黑的如同寂夜,而他杀意腾腾的眼神也如同乌云中射出的两道雷电。

   “我们怎么办!?谋博士只是特别交代了让我赶来通知您,可没说事态会发展失控!”贝从地上站起,她改造过的义肢夹在看着与常人无异的长筒靴中,她快步接近老者,靴底踩得地面咚咚作响。

   “先躲在这里吧,他们遭到了清洗而非审讯,说明完人只是在排查风险。”老者轻轻说完,我就看到贝有些失控。

   排查风险,就是把可能有嫌疑的对象一律杀光。完人压制反抗的手段就是简单的屠杀和震慑,谁都躲不开死亡,而死后的尸体会告诉胎盘城的所有人——

   这就是靠近危险的下场。

   我们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虫子,看到了就集中扑杀一次,无关我们是否真的无辜,因为这样的屠杀总能让他们再多享一阵清福。

   贝没有哭,我不敢去想那些死前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因何而死的同胞们临终时的困惑神态。他们被处决的理由可能只是某天绕了一段路,恰好和某个被锁定的陌生人同行,接着在数年之后的今日,他可能刚下班要为自己的孩子买礼物,便被人用刀子切开喉咙,死在自己的血泊中。

   他们不用热武器,因为热武器只是一个概念,而弹孔并不如刀伤方便让群众自由想象,进而感到畏惧。

   ——身为胎盘城的子民,我们甚至没有痛快死去的权利。

   躲过这次清洗,等完人们派下的鹰犬收队,短时间里就不会有人找我们的麻烦,直到下次完人们觉得有必要再做一次针对性大清洗。

   而下一次,可能是三年,也可能是五年,或者是十年。时间会洗去地上的鲜血和脑浆,而人们对于完人以及他们的鹰犬的畏惧将一次比一次深刻。

   多么可悲啊,我的同胞正在不明不白地死去,而我们这些知情者为了自保只能当缩头乌龟。

   ……我想起了什么,然后哭嚎着从衣兜里丢出阿风塞给我的监听器,好似那是一块突然开始燃烧的炭火,贝蹿到半球形的监听器旁边,一脚跺碎了这个金属玩意儿。

   “听我解释,这是阿风看我状态不好用来防止我叛变的!”我尖叫着,老者抬手示意满脸惶恐的贝停下战斗姿态。

   “我知道,我们也有屏蔽立场,我还在等你什么时候才记得起自己兜里揣着这么明显的玩具呢。”老者调侃我,似乎也想借此缓和快要沁出血珠的气氛。

   我看到贝那疑惑的目光,我不知道该不该质疑阿风把监听装置递给我的真实用意。

   每次大清洗,会被杀死很多人,然后内部会有人因绝望和恐惧叛变,然后引出第二次,第三次的内部清洗。

   我望着眼前这个苍老的男人,他熬过了多少次大清洗?

   十次?二十次?他是否和谋博士一样把我们都看做是向完人复仇的工具……

   我只知道自己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心理准备,可当我真正亲历大屠杀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我想起了梨姑姑,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人,如果她还在,她会告诉我这样做是为了一个伟大的梦想,是为了有朝一日,我们可以把骑在我们祖辈和后代头上拉屎的完人们拉下马——

   为了我们有朝一日不再被视为奴隶,人人都能逃离饥饿和苦难。

   只要她用她那轻柔淑雅的嗓音说出来,我会再次毫不动摇地相信的,可是她死了。

   梨姑姑死了……

   “梨姑姑死了……”贝也复述道,神色哀戚,我们都知道,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很抱歉打断你们,我的孩子,恐怕出了更大的事。”看着堵在门口的战友们,他们的脸色也都清一色的苍白无措。此刻老者就是我们所有人的父亲,只有他知道我们的路将通往死亡之外的何方。

   我擦干眼泪,趁老者走向大门靠近贝重新牵起了她的手,她很用力地攥着我的手掌,眼神里满是担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好和我表现得太过亲昵,而我则顾不上那么多,紧紧地用双臂将她箍住。

   今天我已经失去了太多,阿风,阿水,梨姑姑,甚至又一次失去了自己,我不愿面对也会失去她。

   我能感受到她的体温,她的心跳,还有其他人的目光,我们都是安全屋里的幸存者。说得好听点,我们是未来的火苗,但没有人能保证,我们之中没有人已经变换了立场。

   “亲爱的同胞们,接下来我要说一件更加让人绝望的事情,谋为荷,我们安插在IOP里的最高主管,刚才在囚牢中自尽了。”老者拄着手杖背对着我和贝,我扭头,看到的是大家希望破灭的绝望眼神。

   “本次大清洗规模无论多大,都已在此刻变性,完人方面已经做了调整,这将是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最大的一次清洗。我在此对诸位只有一句叮嘱,不要被活着抓到,你们的死亡将被后人们永远铭记,即使无法亲自见证那抹曙光,你我也都将熔铸进我们后代的未来。”

   老者的声音回荡在这片空间之中,我们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我知道,是阿风和阿水的真实身份暴露了。

   在遣散了战友后,我走到老者面前,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了我接下来要说的一切。

   “谋博士曾托付我,如果有一天他……”我的声音又哽咽了,这个将我从绝望中解救的男人,也没能撑下来。

   “他留了东西,给我的,还是给你们的?”他粗壮的手轻轻按在我的肩头,我像个小姑娘一般无助地哭泣起来。

   “是,给……您的,在他和梨姑姑……的秘密居所,一支特殊加密……过的秘钥。”我的话时常被抽噎打断,谋博士是个很严肃的人,记忆里对他畏惧大于亲切。但当他对我说起这个的时候,他的眼里闪着光。

   可那种光芒令我害怕,因为他和老者一样残酷到了骨子里,而他们嘴角几乎一样的笑意恐怕不会比屠杀我们的鬣狗好看多少。

   老者安排了贝护送我去取秘钥,一出屏蔽立场,贝的便携终端立刻收到一条消息。

   “是谋博士的冠名信,让我回糖果屋……”

   贝的眉头拧在一起,一位战友拆下她的终端,那人没有说话,只是在我们的注视中将终端安装在了自己身上。

   “一路顺风,你的新身份还未被察觉,但贝已经在清除名单上了,祝你们好运。”

   他冲我俩笑笑,扬了扬自己捆了好几个终端的手臂,转身快速隐入黑暗中。

   “你也是。”我轻声祝福他,然后抓紧了贝的手,一起走密道出了错综复杂的长屋。

   外面是死一样的寂静,清洗开始的时候,是非常安静的,但即使是现在,也在不断有同胞被抓捕,被杀害。我们的灵魂融入这亘古的黑夜,鲜血渗入这片终年潮湿的土地。

   不,不会有人会记得我们,但我们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我们存在过,我们没有错,正是因为我们的未来如同这以太之下一样漆黑无光,所以我们更需要老者和谋博士这样危险的人存在。

   因为血债终须用血偿。

  

   八

   路上我很想和贝交谈,可我总觉得脖子正被一股力量掐着,我们走暗道,翻黑巷,尽可能避开一切耳目,漆黑的无人机有时会沿街道巡逻,证明大清洗的真实性。

   橙黄色的街灯显得慵懒,地上的水洼里好像藏着四处窥探的眼睛,居民们把门窗关紧,似乎是想要靠这么薄薄的一层墙壁和窗帘将血色杀机阻挡——可这些薄弱的防御连趁火打劫的邻居都拦不住。

   谋博士给的秘密居所在城中心以南,七条大街的距离让我们两个猫着腰绕路跑了很久,街上没有火光,巷里没有枪响,唯有死寂,让一切不是黑色东西都显出苍白。

   “维。”面前的这幢矮楼,与我被植入的记忆吻合,见我神色飘忽,贝轻声叫住了我。

   “如果冷兵器交战,请把一切都交给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笃定,像是害怕我的记忆还没完全恢复,特地对我申明。

   “嗯。”我感激地对贝点点头,在她的跟随下走进了这栋小楼。

   钥匙在地毯下面,逆时针旋转半周,开门时记得用脚尖顶住门框。

   仿佛有人在轻声指导我,向我解释这精心伪装过的一切,我的职责是扮演别人,多重的身份让我对自己的根本有了一些动摇。频繁的更改神经突触,让我也不确定记忆里哪些是真哪些又是假。

   现在,我打开了这道防盗门,空气中没有灰尘味,我能在漆黑之中看到客厅中的鱼缸和沙发,知道窗户角落里放着一台半满的冰箱;房间的水电一切正常,壁灯开关就在我的左手边,洗浴间的热水器恒温42摄氏度;关着门的卧室床头放着附日光灯的嫩绿盆栽,门口常备两双软和的拖鞋,一切都像往常一样,这个温馨的家过去与未来的唯一区别就是屋主人再也不会回家来。

   我没有开灯,摸着黑走到了鱼缸旁,下意识地打开旁边的抽屉拿出了半袋鱼食。

   贝关好门,为我打开便携照明,谋博士并没有直接告诉我秘钥藏在了房子的哪儿,我被植入了一系列的动作记忆,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让自己成为一具尚有感觉的人偶。

   我为一缸的锦鲤喂了饲料,打开卧室为长势良好的铃兰浇了水,做了一些很简单的家务,仿佛是蹩脚的情景剧演员在试镜,我循着脑中不断跳出的直觉完成了这一项项关于生活的琐碎任务。

   贝完全没有质疑我,还很开心地跟我一块干起活来。我们像远离战火与死亡的居家女仆一样为这个本就整洁的家做保养,似乎我们把房子收拾好了是要等谁回来。

   平凡,能从这份劳动中感受到的唯有的只是可贵的平凡,没有血与火,也没有谋杀和间谍。它是一座很普通的房子,因为有着生活气息而让身处其中的人不自觉地感到放松。尽管没有孩子的咿咿呀呀,也没有餐具碗碟碰撞的叮叮当当,但它仿佛同时能制造出数百种不同生活的声音,你不会觉得它单调与无聊。

   循着最后一道直觉,我无意识地打开了墙中的暗盒,四方孔洞内是一枚小小的雪花玻璃球,球顶沾着一层薄薄的尘埃,也是整个屋子里唯一真的需要清洁的小物件。

   轻轻擦干净,才看到水晶球底座上的装饰是一个背着女孩前行的男孩。

   被束缚的感觉消失了,我摇了摇这只水晶球,亮闪闪的星星从被故意涂黑的穹顶飘落到地面上,宛若落雪。

   将水晶球整个翻倒,让这些星星回归漆黑的穹顶,底座下刻着制作人的名字——

   雪梨。

   暗盒内部的那层挡板自动卸除,露出了一枚扫描装置,我将移植到右臂上的蛇柱文身靠过去,让它读取我的身份信息。

   卧室附近的墙壁向下坍缩了十多公分,然后墙壁一分为二缓缓向内收拢,露出了一截楼梯,下面是一条向后延伸的巷道。我和贝互相点头示意,将手里的水晶球放回原位,手拉手一同走进了谋博士藏放秘钥的地下长廊。

   贝的硬底筒靴在合金地板上咚咚作响,感应灯自门口一直向深处逐盏亮起,通道不宽,两侧各挂着一列塑封过的相片。

   是谋博士和梨姑姑的合照,这目测百十张全是。

   每张相片都被精心裁切塑封,但却没有裱框。能够平整的附在墙壁上,让它们这些色块看起来与这条密道没有距离感。

   我们的脚步不敢放的太慢,但在接近甬道尽头的金色立柱前,我实在不想就这么草草略过梨姑姑和谋叔叔的这些合照。这不是他俩在哪个艺术馆一次性拍出的数百张照片,而是不知从何时起就一直拍照记录的相册。

   我和贝并肩走着,目睹墙上照片中的两位逐渐从青年过渡到了中年,仿佛快进着浏览过了二位的人生。

   尽管没有孩子,他俩面对只记录自己与爱人变化的镜头,谋博士的神情也逐渐缓和甚至有了父亲那般的慈祥。在我记忆中,谋博士永远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甚至还有点官腔,梨姑姑则是一个温柔到极致的人,可我对他俩知之甚少,甚至以为他们本就该是如此。

   这条编织着时光的长廊入口左侧挂着的第一张相片里,梨姑姑还是个躲在拘谨的实习生身后的小女孩,尔后的几张相片中,小女孩个字逐渐长高,神情也不再害怕,而始终在她身旁的白大褂男孩那张始终紧绷着的青涩苦脸,也逐渐绽出了幸福的微笑。

   没有人知道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谋博士和梨姑姑死了,而我在他们死后才看到他们过去的模样。

   两人在后面几百张合照里故意换了很随意的衣服,仿佛两人早已从IOP退休,谋博士不必再间接参与杀人,而梨姑姑也可以一直陪着丈夫。

   他们一起旅行,一起聚餐,一直游乐……

   可他们从未逃脱以太城。

   如果他俩有孩子,或许谋博士真的会甘心隐退吧?

   我这一侧的最后一张照片里,是两人脸贴着脸一起向镜头大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完全不敢想象这会是谋博士能做出来的事情。

   时光戳停留到了今年的年份,空落落的金属墙又持续了七八米,我和贝终于走到了这条时光长廊的尽头。

   我的手指发僵,仿佛悬浮在金色展柜中的蓝白色插入式秘钥是块铀矿石。

   “要成为魔鬼,要舍弃感情,为了有朝一日把骑在我们头上的完人拽下马。”

   老者的声音如炸雷般在我脑中响起,我伸手进入悬浮立场,在贝的注视中把这枚海螺似的秘钥取了出来。

   感应灯倏然失去了供电,历史的长廊瞬间陷入一片死黑,我们没有听到任何机关门伸缩的动静,换句话说,我和贝都不知道这场停电是谋博士预设还是突发情况。

   破窗声响起,我们中了完人鹰犬的埋伏。

   黑暗中,贝抄起我的手,将我拽出了这条合金做的死胡同。

   街灯从破碎的窗户中钻入已经一片狼藉的屋里,把沉淀着安宁与美好的一切都沾上铁锈般的烟黄。挡在我们面前的十几个身穿安保人员制服的暴徒,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把冷兵器。

   贝将我护在身后,我的心跳得快极了,慌乱的眼神在四周的废墟里不断的扫视,在当下这幅只有烟黄与乌黑两色变换的油画里,那几条我刚喂过的锦鲤正在地上的碎玻璃里垂死挣扎。

   “维,安心把一切都交给我,好吗?”贝松开了我的手,借着窗外的路灯,我才发现她手里多了一支手枪。

   “我相信你。”我轻声说。

   “要不是怕被这帮狗从背后捅刀子,我可真想好好亲吻你,我的爱。”贝调笑着把枪亮给这群甘愿做狗的暴徒们看,她用掌心托住弹匣掂量了一下,又重新为枪上膛,冲他们朗声喝道:

   “我杀你们绰绰有余,你们想吃枪子儿吗?”

   暴徒们长着我们所熟悉又陌生的脸,他们不是完人,他们只是完人随用随弃的狗,我们被迫和他们打打杀杀,死来死去根本伤不到完人一根汗毛。完人和完人互相攻讦,牺牲的是我们,我们与完人拼死对抗,牺牲的还是我们。

   我只是由衷地期望贝从走廊尽头顺走的枪可以恐吓住他们,让今夜的血尽可能少流一点。

   一个慵懒的声音自他们背后传出,一个比其他人官衔都要高的胖男人站在了人群后面简短地发表讲话:

   “中枪伤者,记大功,死亡抚恤金翻五倍。”

   话音未落,那群鹰犬便挥刀嚎叫着向我们扑来。

  

   我往后退,接住了贝丢来的手枪,想必子弹不多,枪声也会引来更多危险的关注。

   退下弹匣一掂量,我不禁凝望了那个头目一眼。那头目眼神变得不自然,手下正在拼杀的时候,像他这样的蛆虫就会躲在背后用同胞的血来换自己的升迁。

   贝那边已经短兵相接,她的身体足够柔软,摧毁了她双腿的那场实验事故也让谋博士为她进行了骨骼改造,她的下半身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极其强悍的屠戮机器。

   长筒军靴的铁掌横飞,可以轻易踢断人的肋骨,贝甚至还没有动用双手。她有一份自己的舞蹈,每一次抬腿和扭腰都是为了引出敌人的下一声惨叫。她灵巧地躲避着敌人挥砍过来的锋刃,那些家伙蹂躏毫无防备的同胞习惯了,以至于无法马上有组织的去考虑如何应对贝的游刃有余。

   到目前为止,贝都很从容,而她对这群鹰犬的态度也只是解除武装力量即可。

   一柄飞刀冲我飞来,我猛踢墙壁让上身躲开这次袭击,刀具摔落进漆黑的金属甬道,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声响。我扭头看向丢刀的那个人,他还长着一张青涩的脸,年纪可能比我都要小。他充血的眼神很可怕,他当然怕死,他脸色苍白,鞭策着还没活够的身体向我冲过来——

   就这么想把自己的卖命钱翻五番吗?

   他的行动很难不让他被贝注意到,他只是刚接近了暗门,就被一个转身下腰从乱刀组成的牢笼中挣脱的贝抬腿一踢击中太阳穴。我看到他的头猛地碰在合金墙壁上,整个身体软塌塌地滑落在原地,脑袋两侧如同气球般迅速臌胀。

   他或许有孩子要养活,有亲人要治病,为此他甚至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可他的死并不高尚,也得不到谁的眼泪。

   他选择了为压迫者当爪牙,他就该承担做出选择的代价。

   我们都同样可悲,这也是为什么我始终不愿意自己动手杀人。

   贝的这次“特殊照顾”让她独立的那条腿被一个机灵的傻瓜抓到了破绽,他压低下盘,将长刀狠狠劈进了贝的左腿的筒靴中。

   那个傻瓜还大叫着,我砍中了,我砍中了。

   然后贝用横在空中的右腿扫退靠近的敌人,镶嵌着铁掌的靴底像陨石一般猛地砸向那个傻瓜的脊梁。那个傻瓜的叫声戛然而止,而贝则踩着他的尸体慢慢将早已改造成漆黑锋刃的左腿从筒靴里抽出。

   那是比寂夜更让人恐惧的黑,冷冷地折射着窗外潮湿的昏黄灯光,贝终于亮出了她的武器。

   没有给他们留太多反应的余地,贝就从后腰处抽出两柄匕首跳向了他们,此刻的她是真正的人形兵器。贝右腿的军靴也已经被褪下,化作尖刀的左腿踢开众人格挡在胸前的武器,右腿就在众人绝望的眼神中捅进他们的胸膛。

   即使是人类结实的脊柱,也没能让这柄施加了强悍力道的尖刀打滑,稳稳停住的贝俯下身挥舞双腿,原先见人就围住乱砍一通的乌合之众纷纷推搡着作鸟兽散。

   或许他们会羡慕刚开打时就被踹断肋骨失去战斗能力的同伴,但此刻一切都已变得毫无意义。就像他们替完人屠宰没有反抗能力的同胞那样,他们也遭到了贝的屠宰。他们中的一些人或许昨天刚确立了某个人生志向,或许今天刚和心仪的女孩约好要在哪天一起吃饭,或者他们中的谁即将要做父亲了——不管怎样,他们的梦想和希望,寻找到的还有未曾寻找到的为之活着的意义,都注定要和大清洗中纷纷凋零的同胞那样连人带魂融进这不散的黑夜里。

   希望这平等的屠杀与死亡,能让他们知道自己与今夜、过去乃至未来死在他们手中的同胞其实没有差异。

   贝的舞蹈还未落幕,人造肌肉搭配着内置动力的机械骨骼,让她抬腿扭腰的速度都能快到轻松避开伤害,她就像是一只飞舞在废墟之中的幽灵,用周围十几个年轻人的血肉脑浆,描绘着生命的短暂和脆弱。她只是带起一阵阵微风,就吹散了数十朵血红花蕾,丛丛花瓣飘落在地,微风的回应只有呻吟与叹息。

   风止,废墟中还在活动的只剩下了贝和我,以及客厅鱼缸旁边蹦跶的两条金鱼。

   那个蛆虫似的胖军官,已经被贝推翻在地,满身是血犹如梦魇的贝举着还在滴血的左腿架在他脖颈上,吓得他大气都不敢出。

   我踱步上前,每走一步都会踩到还未变凉的鲜血,方才站立着向我们叫嚣的鹰犬此刻已经四分五裂,成了这座废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条皮肤油亮的粉白蛆虫蠕动着他的小脑袋,灯笼顶似的官帽已经掉落,露出了他谢顶的棕色头皮。

   “大家都是在讨生活而已,我们今晚刚出队,刀上还没沾血……放了我,关于你们的事儿我保准一个字都不跟他们说。”那蛆虫大着舌头向我们求饶。

   我冲他温柔地笑着,希望他不要因为区区同类的鲜血滴在了自己脖子上,就扮出不堪忍受的愁眉苦脸。

   然后,我举枪对准他那分不清是油还是汗的肥腻猪脸,扣下了扳机。

   “咔嚓!”

   蛆虫那张震愕又崩溃的脸便被拍了下来,不过我没有帮他把遗像洗出来晾干装裱的想法。

   “你们的决定是……?”被捉弄了的他不死心地看看我又看看贝。

   我笑了,贝也笑了,看见我俩都笑了,他也跟着笑了。

   然后贝轻轻地下压金属膝盖,特种合金制成的刃尖慢慢被推入蛆虫的下巴,当他反应过来时,刃尖已经够到了他的延髓。

   我眼看着他的眼睛因为大脑被破坏而看向两侧,耳朵眼里流出夹杂着脑脊液的鲜血,周身还在像节肢动物一样尽管死了还在微微颤动。

   他们是乘坐小型机动艇来的,大概是IOP向他们提供了我的信息激活点。

   我和贝手牵手以最快的速度跑出了谋博士和梨姑姑的隐秘居所,贝的义肢敲击在失修的路面上,跑得有点小颠簸,在我们跑出一百多米后,机动艇殉爆了。

   巨大的橙色火球吞没了谋博士和梨姑姑最后的一切,贝停下来等我喘口气,我俩都在叹息没能带走一张谋博士和梨姑姑的合照。

   至于那个机动艇的殉爆,不过是完人们避免我们缴获战利品的惯用手段罢了。

   我的呼吸很急,右手紧紧攥着谋博士留给老者的最后礼物,身体抖得完全停不下来。

   “至少我和秘钥被你带出来了呀。”贝轻声问,我便用力地抱住了她,她安抚着我,血浆也沾在了我的身上。

   “贝,这就是我最后一个身份了,身体里的冬眠药下次就会把我安乐死,贝,不要忘记我。”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我知道这很无理取闹,我想到了谋博士、梨姑姑、被拉去解剖的阿风与阿水,想到她们的大脑将被取出来验证身份;还有那个替贝躲避追杀的无名小子,最后,还有那位枉死的小天使;我见过了那么多人,即使是谋博士这样的人的死亡都不可能在以太之下掀起什么样的风浪,更遑论是我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被生者铭记,尤其是我这种多次更替容貌的家伙,可即使是对我这种亡命之徒来讲,没有人记得自己比把自己分尸了都更加可怕。

   因为后者只是肉体的消亡,前者却将我存在过的一切证据全部抹除。

   被人遗忘远比被人杀死更可怕。

   “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有牢牢记住,不管你以什么样子出现,我都有自信能把你认出来。因为你本来就不擅长隐藏自己,无论皮囊换了多少个,骨子里的那个你,从来没有改变过。”贝轻轻抚摸着我新换的金发,我能感受到她的身体多少也有点颤抖。

   “不论什么时候,你一哭,我保准能认出你来。”她说。

   我泪眼朦胧,看着那团巨大的火球逐渐消熄,无数的火星纷纷扬扬地落回潮湿的街头。周围的街灯都被爆炸的余波粉碎,四下的幽邃里,下起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熠熠火雨,像完人们有次在以太举办的低空烟火晚会。

   一个念头倏然钻进了我的脑海,像蛰针一样刺中了我的心脏。

   我不再看这片无声的火雨,转而用力亲吻怀中的贝。

   唇齿相交,这是我现在唯一希望感受到的片刻安定,我的想法过于危险,可又像眼前的火雨一样让我情难自禁。

   贝有些错愕,但又很享受我的这份主动,毕竟她开打前也说了,想要和我接吻。

   我闭着眼睛,用舌尖在她嘴里绘画着梦想中的硕大火球,从绽开一直画到火雨将熄为止。

   再次深呼吸着睁开眼睛,我看到的是嘴角还挂着一丝口水的爱人,没想到方才战神一般的她居然会因羞赧而脸红,我也忍俊不禁。

   “你有计划?”她悄声问我,褐色的眼眸中倒映着我的新面孔。

   “我还没决定好,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给以太城的底盘开个洞。”我轻轻说。

  

   九

   爆炸招来了更多的鹰犬向城中心周围聚集,我和贝只能选择走更加偏远的城市边缘躲避正面冲突。

   太阳已经垂到了西侧天际,隔着雾霭,看起来倒像是一只向我们窥探的血红眼珠。

   街上空无一人,在城市的边缘,我们能看到漆黑的高墙,以及墙上新旧重叠的荧光涂鸦。

   “一朝屈膝向完人,子孙后代都做狗。”

   “不愿为奴者,算我一个——”后面的姓名被涂料反复覆盖了,傻傻留名者大多会被自己的父母狠揍一顿。

   “珍惜此刻你我蟑螂般的生活。”

   还有很多非荧光的涂鸦,描绘着张牙舞爪的完人,在很多一辈子连完人都没见过的人心中,完人们的形象更多的是在我们头顶这片人造乌云里向下窥探的眼睛。

   我们的隐私,人权,甚至是生命,在他们严重都不值一提。我们就像是养在粪坑中的鲶鱼,是完人向下俯视的眼里可悲又可笑的食腐生物。

   我们是胎盘城的孩子,而我们的故乡与压在她头上的以太城唯一的关联就只有东西南北四个边界的合金立柱,这世界就像一个唯以太城为重的子宫,世界各地的物资运输通道为这座白色肿瘤输送养分,而我们则是以太城的胎盘,只能被动地承接肿瘤代谢产生的所有废弃物。

   在以太之下,一口干净的空气都不存在。

   “不自由,毋宁死!”

   我很少到这座城市的边境墙这里来,墨黑色的高墙之外,是隔离带,没有手段逃离这座城市的人才会去翻越高墙,然后曝尸荒野,化作无数白骨中的一具。

   在墙上涂鸦愤慨的多是一些孩子,他们在最好动又最年轻的时候探险过了胎盘城的一切,却又与这世界其他的面孔无缘。他们知道头顶的黑色不是天空本来的颜色,知道太阳不只有在日出和日落时才会有阳光,知道这世上有山还有海,人们不是生来就在污水和垃圾中长大。可知道的越多,就会越受挫,为什么我们生来就在这座囚笼,从生到死都显得尤其缥缈。

   涂鸦很多,旧的图案被新的墨团覆盖,那些色块原先的主人,或许已经长大成家,俯身向命运低头养活孩子;或许进入了以太城工作,为了薪水和前途整日对着完人扮出一副荣幸之至的笑脸;或许已经睡进了坟墓,成了某个家庭刻骨铭心的伤痛,肉身被火焰焚尽,灵魂也融入城中这片不散的迷烟。

   我们顺着高墙走,破碎的酒瓶和烟头被尿液泡发的刺鼻气味像第二道无形的墙,太阳没入了西边焦油似的城市天际线,好像不会再从东边升起。

   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似乎这座城市已经死去好多年,而我俩不过是偶然到访此处的旅人,面对举目破败,不知该以何种心态来凭吊它浸染极深的悲哀。

   有时候我也会妄想,如果我并非生于这座城市……该有多好。

   沿高墙走了很久,久到我感觉尿骚味都已快将我和贝两人腌入味,我们突然感觉周围变得很熟悉,在一盏昏暗的街灯下,我于潮湿反光的街角看到了昨天带我去看了“星星”的那名小孩。

   我的欣喜转瞬被扑灭,他正忧郁地抬头望向穹顶,依旧破破烂烂的怀中多了一支同样破破烂烂的木头拐杖,他的右腿整个侧弯成直角——

   脆骨病。

   瓦力说他就是因为这个没法治的病才不能和其他小孩一样追逐打闹的。

   我在贝的注视中慢慢走出黑暗,已经忘了我或许不该贸然接近易容前接触过的人。

   瓦力注意到了眼前这个金发蓝眼的陌生人满脸哀戚的朝自己靠近,于是那双沉淀过悲伤的大眼睛礼貌的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他的脸上再看不到昨日的一丝喜色与活力。

   “你怎么了?”我伪装着自己的声音,问着与任务无关的问题。

   他定定地望了我一会儿,显然是在好奇居然有陌生人会上前与自己搭话。

   “你的腿受伤了吗……”我明知故问。

   “姐姐,是你呀。”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对着我挤出一抹短暂的微笑。

   看着他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止不住了。

   “谁干的?”我哆哆嗦嗦地问。

   他又侧头看了我一会儿,仿佛我的这幅慌张又带有一丝愠怒的神情表现不合常理。

   良久,他咧嘴一笑,确认我的确是在为他而伤心后他也试着用笑来冲淡悲伤,他也确实做到了,但他也还只是个孩子。

   “镜子被孩子王发现了,他想独占,我不肯,他就推我,叫其他小孩朝我吐口水。”

   “他们不会用镜子,要调整角度才能看清楚星星,但他们不会,我赌气没有教他们怎么用,孩子王叫我去给他们调整,我没答应,他就把我带上山坡,把我从上面推下去。”

   “我的腿,当时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自己站不起来,也不很痛,两个男生架着我到镜子面前,那个孩子王要我向他承认错误。”

   “否则就当着我的面把镜子打碎。”

   瓦力玩弄着自己的手指,上面的血痂还是鲜红色,我的心口堵作一团,令我快要窒息。

   他没有看我,语调却变模糊了。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看我了,就没服从。”

   他说到这里完全没有要哭的意思,甚至还有心思安慰泪眼朦胧双拳紧握的我。

   “就是……镜子还在,但被孩子王踩扁了,看不完整了……”

   说到镜子的惨状,他终于也哭出声来——

   是啊,看不完整了,我们谁都清楚,这句话说的不仅仅是镜子。

   我哭着搂住他,对他说没有任何用的对不起。

   我不知道自己要为什么而道歉。

   我真的不知道了。

   心口疼得让我想向什么东西求饶,而求饶的话语脱口而出就变成了一句句对不起。

   尘埃之上,以太城底盘的那些灯号依然还在闪烁,它们和星星没什么两样。

   无论地面上瞻仰它们的人发生了如何的变故,都与它们无关。

  

   “姐姐,你还会回来吗?”瓦力问我。

   我觉得自己心底破了洞,无力地冲他摇摇头。

   他向我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上次我不好意思问……能告诉我吗?我保证不会忘记的。”

   我感觉心底的破洞被这句恳求骤然扯大,一股实质的疼痛甚至让我脊背蜷缩。

   我叫维,记住我,不要忘记我!

   我不管你是谁,我也不管你还能活多久,我都希望你能记住这个名字,记住我还曾经存在过!

   我多想这么痛快地命令他啊,我多想好好活下去啊,我不想死,为什么我们生来就要活得如此扭曲……

   我擦干净脸上的泪水,握着他的手轻轻叫出了那个名字。

   “我现在的名字,是‘洛娃·索科洛夫’。瓦力,我也会记住你。”

   冥冥中,我期望看到围在我身边的其中一个幽灵能由衷地闭上眼睛。

  

   十

   我受够了屈辱,我受够了痛苦,我不再将手不染鲜血视作崇高,也不再将同胞能得到解放视作梦想。

   痛苦是永远存在的,只要以太城还存在一天,以太之下的人民就永远看不到头顶的太阳。

   我不想屈辱的迎来生命终结,我宁可死时化作一团烈火,哪怕不能撼动以太城的根基,能灼伤那群高高在上的完人也算值得。

   秘钥里附赠一条谋博士撰写给数十年前让他如愿进入生理研究所的老者的信,无论上面写了什么,都能从老者那堪称可怖的笑容里看出有多么符合老者的预期。

   我的记忆在翻腾,场景中的一切都在飞速抽离,我没有形体,跨越无数时间,我找到了最原初的欲望。

   破坏,破坏这一切,把这个冷冰冰的世界烧个窟窿。

   “要成为魔鬼,要舍弃感情,为了有朝一日把骑在我们头上的完人拽下马。”

   我轻声说出来,仿佛这才是真正组成我意志的底层逻辑,是我仍存于世的唯一理由。

   “嗯?”老者挑眉看我,眼神里并非是欣赏。

   “老者,请将我改造成炸弹。”

   我能感受得到,属于我自己的发条才正式开始缓缓转动。

  

   我的童年充满痛苦,记忆里父亲永远都在冲妈妈发脾气,他骂妈妈有健忘症,总给家里惹麻烦,连她的女儿,也就是我,也遗传着她的健忘症。可我明明没有忘却什么,我当然记得妈妈每次都不说话,只是傻傻的对着爸爸笑,我站在他俩身旁,听着爸爸凶巴巴的咆哮,又看到妈妈幸福快乐的笑脸,或许在那时,扭曲的种子已经种在了我的心间。

   妈妈的健忘在我身上的提现是我识别不了人们的表情,听不懂他们的话语。

   我的童年生活在一片充满诡异噪音的陌生环境里,不断看到一堆没有脸的人影在我身边转来转去,他们没有表情,我也无法得知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他们的声调是那么的扭曲,我无法理解他们的感受。

   可我能看到妈妈的脸,妈妈是我的世界中唯一有脸的人,她笑着,我发现这是我唯一能学会的表情。

   可当我学妈妈笑时,挨了爸爸的耳光。

   所以我就不笑了,也不交朋友,无论和谁今天见了面,我也无法将他认出来。我也不敢露出表情,仿佛镜子里我那光滑无缝的脸一旦做出表情,组成我的东西就会马上从那些裂纹里逸散。

   我平凡的在爸爸的庇护下活到成年,应招去了垃圾站干点不需要技术的脏活累活,妈妈在我的记忆中死了,她的骨灰在褐色的低空迷雾中组成了她最后一张笑脸。

   我没有缅怀她,离开爸爸之后,那些同事欺辱我,故意叫我去搬一个生化废料桶。

   他们害我被开除,而我带回去的生化毒素也间接害死了这世上唯一爱着我的亲人。

   生化毒素烧蚀着我的神经与皮肤,镜子里的我挣扎着向镜子外的我求助,她的脸陌生又熟悉,我听了她的话,找到了IOP的志愿者申请处——妈妈早年间也曾踏足过的魔窟。

   在这里,我度过了人生的第一场蜕变,他们的留档相片里,我的脸已经被毒素融化,眼睑垂到了嘴角,而鼻子塌成了孔洞。

   我被迫打上他们的图腾钢印,接受他们的治疗,借由那些魔法般的医疗科技,我的肉身在毒素的溶解中得以保存,并且拥有了极高的弹性。

   他们说我的神经元突触有天然的可塑性。

   但是IOP从不研究大脑。

   得知此事的谋博士接见了我,他请求我为他治疗我的脑神经这件事情保密,我照做了。

   我的记忆被七零八落的拼接起来,手术的那几个月,我每天都必须照镜子,要我去辨认镜子里的人是什么表情。

   起初,我看什么都是一团模糊,尔后,我的眼前出现重影。脑子因为突触人为控制的切断与重连而疼得要命,这样的折磨持续了不知多长时间,我突然看到镜子里的人那光滑的脸蛋上有了轻微的皱纹。

   我看到光滑的脸蛋开始出现棱角,宛如正逐渐硬化的蛹壳,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谋博士,他摸了我的头。

   那时候,梨姑姑也过来看我,我依偎在她怀里,完全不像是个已经成年了的孤僻女孩。

   虽然看不见脸,可我能靠声音和气味,甚至是一个拥抱,来分辨我所信任的人。

   梨姑姑和谋博士,就像我的新的家人,虽然我在治疗结束前,不能与第三个人碰面。

   我很满足,因为我在这里衣食无忧,还有梨姑姑愿意触碰我,亲吻我,鼓励我。

   我也很开心,因为我能从镜子里的圆脸上看到的线条与阴影越来越多,最终,那张清晰的脸成了我清晰的梦魇。

   我看到了一张褪去阴影的人脸,是母亲的脸,她盛怒着,朝我龇牙咧嘴。我害怕地大叫,谋博士来看我,他也成了母亲那狞笑的脸,梨姑姑来了,她是妈妈悲苦的脸。

   诊断结果是我患有严重的身份认同障碍,手术失败了。

   我看谁都是妈妈的脸,她好像在说我背叛了她和爸爸,我把我的感受如实告诉了梨姑姑,梨姑姑只是紧紧的抱着我。

   她轻轻为我唱歌,温柔的拍着我的背,任由我在她怀中哭闹了很久很久。

   再次醒来,耳边已经没有了妈妈那令我害怕的呼呼声,梨姑姑也困乏地抱着我睡着了。我第一次看到了清晰的人脸,细微的皱纹长在她的眼角,黑发中已经有了不少银丝。

   谋博士一脸不快地盯着我看,他的方脸上胡子乱糟糟,深邃的眼窝里是蛇一样凶恶的眼睛。

   梨姑姑察觉了我的安静,微微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母爱与慈祥,看不出一点儿不满的影子。

   “早安,维。”

   后来我终于看到了自己那可怕的样子,接受了易容手术,手术很成功,谋博士谎报了我的死亡,并且把我包装成了一个可供完人随意使用的性偶。我曾无数次听到过谋博士调侃说性偶体内能装多大当量的炸弹而不被发现,我也惶恐着有朝一日我要被做成人肉炸弹被派去刺杀谋博士官场上的政敌。

   谋博士做得出来,也做得心安理得,他看我的眼神像看动物。但梨姑姑不一样,她是谋博士最后的人性与良心,她坚决反对谋博士匿名制作人肉炸弹这种事,在为我重建脑神经的长期治疗进程里,她无数次向我承诺只要她还活着,谋博士就不会让我变成炸弹。

   其实我当时就很想对妈妈一样的梨姑姑说,无论是否属实,只要她对我说,我一定会去相信。

   甚至,如果有一天我从未亲眼见过的完人夺去了梨姑姑的微笑,我也会自愿请命去和完人们同归于尽。

   现在,我底层记忆的最后一块拼图被拼好,我的记忆已经成了一张不可名状的绘图。从最开始的单纯测试突触状态向我下达的各种暗示,再到康复期给我灌输关于这个世界的只是,再到我被当成改造性偶送给艺术家凯雷特先生后反复因听到机密被无害化。

   每次突触重连都会让一部分记忆失效和失真,我的人生很短暂,自获得重生以来,我就一直在不断曲折地靠近毁灭。

   事到如今,我已经分不清记忆中的真假,身后那些女孩们的幽灵越来越多,我的梦中也会出现她们才有的记忆。阿风私下告诉我,每次重建皮肤和虹膜,都要进行相应的身份暗示以确保能通过随机潜意识测验。我的记忆早就不再只属于我,我曾是他们需要的任何一人,唯独不是我自己。

   这个世界其实根本没有爱过我。

   我总算逼自己承认了这一点。

   “你想好了吗?我的孩子,踏出这一步可没有回头路。”老者神情肃穆的对我说,我转头看看有点错愕的贝,郑重地点点头。

   “维……你……”贝犹豫着伸出手,可始终没敢触碰我,哪怕我就在她面前。

   如果你爱的那个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变换容貌,如果你爱的那个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茫然地询问你是谁,如果你爱的那个人……根本没有自我……

   那么经过这么多次的隐性精神重塑,她说的话是否真的来自于她,她有什么办法可以证明她仍然属于她的真名。

   我想念我的妈妈了,如果妈妈没有健忘症,她会对我说什么?她会不会安慰我,而不是整日盘腿面朝墙角微笑,任由我怎样呼唤都不予理睬。她会对我说对不起吗?她会后悔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吗?

   既然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却还将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

   这样的父母,该向自己受苦受难的孩子道歉吗?

   疼痛感传来,我发现我的指甲嵌入到了掌心里。

   我松开了手,因为真实的疼痛感,所以我松开了手。

   贝木愣愣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我感到地面即将塌陷,我意识到我此刻不做些什么,就会连她也都失去……

   为什么我要害怕失去她?难道成为炸弹性偶不是我自己的意志吗?

   如果我还能跟梨姑姑再说话,她会告诉我该怎么回应贝对我的感情吗?

   她会说……

   “要成为魔鬼,要舍弃感情,为了有朝一日把骑在我们头上的完人拽下马。”

   我心痛到几乎快要无法呼吸,记忆在降维,那些承载我感情的故人身形崩溃,他们曾给过我活下去的力量,而此刻他们如同被控制一般用这句命令瓦解着我精神的海堤。

   我的感情如同被入侵的程序一般无法正确运行,人生的意义似乎只剩下了死心塌地的去践行这一信条,我心底还有个声音在求救,这具身体她不愿就此死去。求生的本能和求死的意志相互矛盾,我在它们的撕扯中逐渐失去力气,在猝然倒下时,贝还是伸手搀扶住了我。

   “贝……我到底是谁?”我的眼前出现了重影,贝的容貌线条正在一点点随我溶解的记忆一并从她脸上剥离。

   “你是一个普通的女孩。”贝的声音变得含糊,她的表情化作最后一到涟漪,消失在了光滑似蛋的脸上。

   “你会坚决执行谋博士的最后意志吗?”老者俯下身问,我无法辨识出他的表情。

   “谋博士的命令就是我的命运。”贝抬头回答。

   “她的神经网络被回溯了,她是炸弹性偶,其次才是易容间谍。”

   “梨姑姑和我说过。”贝的声音在颤抖。

   梨姑姑骗了我,我以为我已经勇敢到可以为了她去献出生命,可我的结局其实早已写好。

   “我以为你不知道。”老者的手指按在我的颈部,感受我的脉搏。

   “我答应了梨姑姑不告诉任何人,我希望她能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一直保持快乐。”贝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脸,我感觉我的身体越来越重。

   “她是我的爱人,我早就决定要陪她走完最后一段路。”

   我听到了老者长长的叹息。

   “贝,你知道她有身份认同障碍吗?所以才被谋博士反复用于神经重构。”

   贝没有说话,我感觉我变回了没有身体的胎儿,正躺在甜蜜的黑暗里,声音闷闷地传来,仿佛隔着一层子宫。

   “她无法认清自己,也注定无法回应你的爱。”

   “老者,维已经帮您拿回谋博士的令牌了,她的事情您就不要再多做评价了,好吗?”贝的声音有点不耐烦。

   “行吧,我的孩子,为了这个世界。”

  

   十一

   原来我醒了,这个事实是我在贝身边度过了相当一段时间后才明白。

   我好像忘了自己要在这片璀璨星空下做什么,我手上拿着一片云朵,贝的手中也有一个。

   我们在约会?

   暧昧的街灯柔和地亮着,茭白的城市因璀璨的暖色灯光熠熠生辉。我和贝正坐在一处公园里,一起吃着棉花糖。她在笑,还在看我,但我认不出她的脸来。

   我也装作幸福地回以感谢的笑意,在记忆深处仔细地检索着她的容貌。

   可回忆似乎有着特别的黏性,让我不经意间就会迷失自我。我像是在一口连接着深渊的枯井前俯身窥探的人,一不小心就会坠入无尽的虚无里。

   我感觉我的精神世界里原先是有什么东西的,现在它被人挖去了似的,只剩下一个看不到却能感觉到的伤疤在心底隐隐作痛。

   我又啃了几口棉花糖,甜丝丝的感觉可以帮助我转移注意力,我将目光转向星空下散步的市民,他们各个都身材高挑,虽然也看不到他们的脸,但他们散发出的幸福很有感染力。

   “还有五分钟。”贝凑到我耳边,轻声说道。

   “五分钟什么?”我问她。

   “烟火表演。”她指了指我们面前一座辉煌的白色宫殿,鎏金的壁画在星光中有别样的美感。

   “我好期待。”我心跳加快,嘴里的甜蜜慢慢变得苦涩。

   贝突然把嘴唇凑得很近,潮热的呼吸烫得我下意识脖子一缩。

   她没有在意我的反应,贴在我耳边轻声问我。

   “你是谁?”

   我扭捏着,只能茫然地对着她光滑的圆脸蛋摇摇脑袋。

   她噗嗤一声苦笑出来,挪开手中小了一圈的棉花糖,把空着的那只手按在我的手背上。很湿,也很烫,她出了很多的手汗,似乎是在紧张。

   “你是维,你只有一个名字。”

   我对她茫然地点点头,希望这个举动能让她安心。

   我能肯定我忘记了很多绝对不可以忘记的事情,关于她的事情我也无能为力。

   “我是维,你是贝。”我复述出来。

   她声音含糊地答应了一声,轻轻地抱住了我。

   “你是我的爱人,可惜我不是你的爱人。尽管你已经忘记了关于我的所有,忘记了你曾照顾被重力场事故夺去双腿的我足足半年,忘记了你曾陪我进行义肢复健,忘记了你曾将我介绍给阿风和阿水,忘记了你曾说过你爱我,忘记了你曾经真实存在过。”

   贝的语气平缓,向我诉说着陌生的一段人生。

   我对她几乎越往后越带着哭腔的废话没有任何感觉,这让我感觉有点抱歉,我丢掉手上的棉花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这个场景我很熟悉,我知道我是在模仿过去真实存在过的某个人。

   “对不起,我把一切都忘了,不要哭,我们一起看烟火,好吗?开心一点。”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白色宫殿,公园周围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人影,而白色的殿堂阶梯前,已经站了好多全副武装的陌生人。

   我有点疑惑。

   “贝,这些人是……?”

   贝突然从我怀里扬起脸,朝我的嘴唇吻来,是浅浅的一个吻,还带着棉花糖的余韵。

   “我爱你,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她的声音很高兴,不过听起来像是从泥土里传出来似的。

   我感觉我应该回应这个女孩“我也爱你。”

   但这实在太滑稽了,所以我保持着沉默,围观的黑衣人群有了动作,贝一把将我推向地面。

   我的脊背撞倒了大理石板上,不过不是很痛,在被推到的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四肢没了重量,时间的流动也骤然变缓。

   我看着她头部中弹,那无法识别的脸蛋四分五裂,消融在了这美好的夜色中。

   头顶的星空变成了我的相片,我正躺在花坛旁的大理石条上,而贝则倒伏在我的脚旁。

   她的鲜血和骨片还在空中悬浮飘动着,我感到腹腔里传来一阵悸动。

   花白的骨片垂直落地,我的呼吸也瞬间凝滞,我摊开的四肢被死死压住,心脏努力地搏动,可我依然两眼发黑。我看到穹顶上空的那个我皮肤向融化了一般流向四周,一连串可怕的撕扯声在我耳畔响起。我肚子里被塞了东西,现在正疯狂压迫着我的腰椎,快要击垮神智的剧痛撕扯着我,我感到一阵热量从肚子里的那玩意发出来。

   视野彻底变作漆黑之前,我看到穹顶破碎,露出了真正的天空——

   天际四围,曳着烟带的火雨正如同万千繁星一般纷纷朝这里坠落,而那些碎裂的玻璃,就这样凭空溶解在了真正的星空里。

   我,看到了万千群星,在此刻汇聚。

   四条来自夜空的橙色光带在快速闪烁,我身下的城市也开始下坠,胃里的酸液从鼻腔里喷出,肚子里的炸弹开始膨胀。

   纯粹的漆黑里,我看到了数十名苍白的女孩飞向我,她们齐声高呼着什么,但我听不清楚。

   那有什么呢,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根本没必要了解透彻,我想。

   于是一切意义都在这无尽的下坠中获得解脱。

  

   尾声

   以太浮空城在覆灭前五分二十五秒。

   凯雷特难得的没有抽烟,手里提着一瓶白兰地,慢悠悠踱到了控制台前。

   “谋为荷那小子还欠缺火候,和我一样,败到自己认定的女人身上了。”他啧啧地评价着。

   老者轻笑胡乱应承着,注意力全在右侧的全息屏上,贝正和失去记忆略显迟钝的维一起坐在花坛旁边的大理石阶上,她俩已经被标注了危险人物,疏散通知已经发送到了每个完人的信息终端。

   “到最后,该有的震慑作用也没有起到,真是毫无意义。”凯雷特开始给两个杯子倒酒。

   “这只是转移注意力罢了,免得过早被人发现我一路从底部维修通道杀进来。”老者冷笑着,沾着血液和脑浆的手杖靠在硬盘架旁。

   “身手不错,不减当年呀。”凯雷特揶揄地看看老者右脸上的淤青。

   “所以谋为荷那小子怎么暴露的。”老者插上秘钥,所长权限开始覆盖这个接入点。

   “哼,因为跟我走的近,敲打不了我,还敲打不了他嘛。不过阵仗闹得很大,谁他妈能想得到,他老婆会自己过来送死。”凯雷特摇着头,像是真的在惋惜谋为荷的枉死。

   “太心急了,太心急了,我的命运三女神还得半天才能雕完,你就告诉我演出要落幕了。”

   “因为那帮擎火者发现谋为荷的风水姐妹花了,就那两个在9号重力场事故里意外身亡的芯片种。”老者呵呵笑着,“你能想象得到那帮疯子看到自己攻不破的事情被一个原生人攻破了的表情吗?”

   “他妈的,值了,让那群想成神的疯子们带着他们的夙愿吃屎去吧。”凯雷特大笑,帮老者通过了武器系统的军官身份识别。

   “完人注定只能被完人所毁灭。”他难得正经地沉吟道。

   “不把科技留给后人么?对他们来说,我们始终还是一群特化的人类。”老者以所长的身份征调了穹顶滤波屏的信息流,把贝和维的形象投射到了这座浮空城的天花板上。

   “别吧,谁不知道为了研究怎么对抗我们,外面的人类就团结一致这个基础条件上争了一整个世纪都没争出结果来。人类世界那脆弱的平衡可经不起这些科技的冲击,别说那么多没用的了,干一杯吧。”

   凯雷特拿起两杯加了冰的烈酒,将其中一杯递给了老者。

   “好,这杯敬,艾薇儿。”

   老者按下了武装按钮,以太城的能源开始向立场核心流去。他接过凯雷特递来的酒,一饮而尽。

   “哼,敬——我永远的爱人,和你的第一个试验品,你这劣化种。”凯雷特大笑三声,眼角被酒气呛出了泪花。

   变回原生人的艾薇儿并没有让他的爱变化分毫,但擎火者和其他完美人类可并不这么认为。

   现在,大仇得报,血债血偿。

   “啧。”他看着手中慢慢浮起的杯子,然后两位活过一个世纪的老男人释然地相视一笑。噗,血雾都未能升起,两只杯子各自砸进了两团肉坨中。

   以太浮空城中所有的东西都在极短的时间里承受了自身近百倍的重力,一瞬间骤增的重力让所有站着的人类大脑缺血,在化为肉坨前已先折断了自己的颈椎。在伊甸园里养尊处优百余年的完人们在这充能的短短半秒内死亡绝大多数,一些反应过来的完人也只能极力贴合地面来祈求重力能因以太城穹顶立场稳定器矩阵崩溃而尽快解除。

   但事实是以太城的能源被无上限的倾注到了以太城底部的立场发生矩阵上,以太之下的所有人都能听到稳定的嗡嗡声从自己体内发出,所有人的心跳都被这种奇特的力量拉到了同一个频率上。

   然后,以太城碟形的底盘抛下两扇合金板,力场牵引核心的引擎暴露出来,幽蓝色的辉光稳定地从层层钢铁中渗出,让所有胎盘的子民都以为看到了神迹。

   然后,巨大的固体垃圾山摇晃着,一只球形舱在这没有远近之分的嗡嗡声中扯断无数挽留着它的线缆从悬浮起来的垃圾山中慢慢朝引擎升起。

   以太城底部的白色状态灯全部转红,液氮制造的白色云瀑不断从以太底盘的缝隙中喷出。此刻,浮空城上空的立场矩阵尽数崩溃,化作雪花的滤波屏后,是人类世界向这里发射的超音速洲际核弹雨。

   数十万颗拖着工质尘埃的火球将以太城周围的黑暗熔成白昼,这座辉煌了一个多世纪的白色城邦此刻也因为能源耗尽而显得萧索,就连原先浑圆的滤波穹顶也不再是金色的华盖。

   十六颗近地轨道武装卫星轮流启动,高能粒子流几秒内便啃穿了支撑以太城残躯的四条合金立柱。

   而胎盘城的子民还不知道此时此刻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看到以太城的立柱突然发出灼目的光芒,然后以太城开始沿着立柱向他们滑落——

   渺小的维肚子里的渺小热核武器被激活,以太城在濒临的熊熊火海中与漆黑的强物理武器库相撞。在人类世界的全面核打击之中,此前从未被公开过的引力炸弹被启动。

   卫星直播里,以太城所在的那片区域肉眼可见的被向内扭曲,尔后,那数十万颗核弹头也被卷了进去。

   没有爆炸,没有绚丽的火光和蘑菇云,也没有撕碎云层的冲击波。

   以太和胎盘,以及所有完美人类跟那些可有可无的真相与科技,一同化作了一颗直径不到十米的致密灰色球体,一如微缩着这个世界本来面目的化石样本。

   倘若是在微弱引力的太空中,或许它会爆裂开,把挤压已久的所有在一瞬间内释放。

   它会成为一颗在永恒中不断闪烁的星星。

   不过在引力稳定的地球上,它只是一个危险性难以评估的战场残骸,静静地躺在吞没了大半个厄瓜多尔的半球形坑洞底。

   这就是以太浮空城最终的结局。

  

   (全文完)【后续会有资料卡形式的世界观补充】

  

   2022年3月25日

   钠+鸽

  原始地址:https://www.pixiv.net/novel/show.php?id=8590635

  或者:https://www.pixiv.net/novel/series/8590635

  总之就是这俩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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