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幕一]
系于血脉的因果与宿命,是无可逃避的。
清晨时分,远未到店铺营业的时候,少女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离合法饮酒的年龄尚有三年的她,自半年前由病重的母亲手中接过这家以肉食在人类与妖怪中小有名气的小小餐馆起,她留给自己放松的时间甚至不到一日,靠着自己稚嫩的双手支撑起这个失去父亲的家庭。
事情总会好起来的。
将最后一卷猪肉浸入锅中,又再三确认了火力后,少女坐在柜台靠窗的位子上,闭眼,假寐。妹妹在出门上学前会记得将米下锅,在午市开始前,她需要为自己贮存足够多的精力。
“笃笃笃”
少女惊醒,疑惑地看了一眼钟表,九点十五分,距离拉面摊子老板上门取货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离午市营业的时间也还有两个小时,现在敲门的会是谁呢?
总之先应付一下,然后再抓紧时间补一下觉。这样想着,少女把最侧边的板门推开合适的宽度,探出头去。
“抱歉,现在还没到营业时间。”少女说着,同时看清了敲门者的样貌。
是天狗。
穿着高度超过一尺的木屐,顶着独特的头冠,脖子上挂着相机。
会往任何超过一指宽度的门窗缝隙里塞上一份以上的用来擦屁股都嫌太硬的离谱小报的家伙。
少女刚准备闭上门板,天狗记者就以其特有的高速移动到了门边,将手臂插了进来。
“抱歉这位客人,我们的开业时间是十一点十五分。”
“我不是来吃饭的,今天不是。”
“我们也没有什么独家消息可以透露。”
“你们家承接宴会吧?就算换了当家的。”
这时,少女才发现,天狗记者的手中拿着的不是报纸或是取材的手帐,而是一个厚度不小的信封。
“这是定金,食材我们自己准备,只需要你过来掌勺就行,做你店里的招牌菜。宴会时间是后天,我明天下午一点会过来接你。”
天狗记者将信封硬塞入少女手中,并留下了这样的话语,然后便一跃而起消失在视野中。
“啊……这么多……”
打开信封粗略估计了下,少女的心情逐渐由困惑转为惊喜,仔细清点后又只剩下单纯的惊讶。
足以抵得上生意最好的时候全天的营业额。
这下可不好拒绝了,少女半是欣喜半是忐忑地期待着,睡意全无。
[chapter:幕间]
今天的生意兴旺得有些出乎意料,以至于在晚市过半时,原本为宵夜时段准备的食材便已消耗殆尽,少女便早早地关上店门,打扫完毕,回到家中时,妹妹正在油灯旁温习着今日的功课,母亲刚喝完药,尚未入睡。
藉着这个难得的空闲和妈妈聊聊今天的事情吧,这样想着,少女与母亲提起了天狗的邀请。
“孩子他爸脾气挺坏,妖怪们倒是确实挺喜欢他的厨艺的,之前的话……好像一年会去一两次吧,只是每次回来都会喝很多酒,他这人就喝太多酒了……还好你是个争气的孩子,孩子他爸和我都觉得你是做这行的料。”
“啊……好吧……晚安,妈妈。”
少女对父亲的感情并不算非常深厚,甚至可以算是厌恶。
事实上,在父亲真正死去之前,她是真心希望这个经常在酒后对着自己和母亲拳脚相向的男人永远消失的。
然而,当这件事真的发生的时候,她没有感到一点欢快,生存的重压扑面而来,让她与母亲手足无措,当时幼妹甚至还刚刚学会走路。
虽然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现在逐步走回了正轨,代价却是母亲累垮的身心。
妖怪们的邀约,毫无疑问,证明了自己有能力做到与那个男人同样的事情,自己没有理由不能做得比他更好。
这样想着,带着欢快的心情与十分的期待,少女安然入梦。
[chapter:幕二]
下午一点十五分,午市即将结束,天狗降落在门前,风吹动了靠窗小憩的少女的刘海,唤醒了她。
在这之前,少女已经打理好店里的一切,将晚市的工作交代给妹妹,又按照母亲所嘱咐的配方配置好符合妖怪喜好的香料,一切准备就绪。
为妖怪准备宴会,和为人类准备宴会,应该差别不大才是。
这样想着,少女牵住了对方的手。
仅仅几秒过后,她就后悔了。
“嘿嘿……抱歉,我太久没带过人类飞行了。”
看着伏在地上吐得七荤八素的少女,鸦天狗表现出了难得的愧疚表情。
在吐干了胃里大半的残余,又好好洗了把脸后,少女终于从上下翻飞的晕眩中恢复过来,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个陌生又新奇的妖怪社会。
“总之,先带我去看看厨房和食材吧,招牌菜是肯定会做的,不过其他的菜品我也需要时间构思一下。”
“其实你只需要负责主菜就行,让你一个人来负担所有的工作多少过于勉强了,这边请。”
天狗领着少女进入了厨房。
“我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明亮,宽敞,带着耀眼银白色泽的宽大工作台,有点像其他人描述的竹林中的医生给病人进行手术的地方。比起要在这种比自家屋子还要大上好几倍,看起来如此严肃的地方切菜割肉生火烹饪,少女更愿意相信是对方带错了路。
“没错啊,这里就是厨房。”
对方的回答让少女产生了些许退缩的念头,甚至对自己是否能够做好这单生意产生了不小的怀疑。
鸦天狗看出少女径直显露在脸上的震惊与犹豫,环顾四周,看到那熟悉的青色身影后,便打了个招呼,然后回头看向少女。
“外面的世界,大酒店的厨房都是这样子的,你的父亲没和你说过吗?有什么问题就问荷取好了,这里的厨具和设备都是她们生产的。”
那个酒鬼都能做到的事情,自己理应能够做得更好,少女这样想着,在河童的带领下熟悉了一下厨具。
难以置信的顺手,简直就像是为自己的习惯量身定制一般。
“大概的情况我了解了,那可以让我先看看食材吗?”
“这边走。”
天狗记者带着少女走到一对看起来颇有分量的铁门前,少女还在疑惑为何要将库房的门修得如此厚重,未来得及提问,天狗便轻松地打开了门,和厨房差不多宽敞的地方里放着几个白色的大柜子,角落里还有一堆盖着黑布的物体。
鸦天狗走到其中一个柜子前,打开柜门,少女便感觉到一阵扑面而来的凉意。
“冷库还没完全修完,所以现在我们先把容易变质的食材放在另外的冰箱里,时令蔬果我们都基本上准备了足够的数量。”
“我有个问题,肉是存放在另外的……弗,弗利……冰箱里吗?”
“天气这么热,为了保证新鲜,昨晚刚刚送来,还养着没有宰呢。”
天狗这样说着,然后掀开了那块黑布。
年龄大概是二十岁下半段的女性两名,头发凌乱不堪,眼睛被蒙住,嘴巴也被堵塞起来,上身的白色衬衣撕开了几道手臂粗细的裂口,完全遮挡不住其下成熟的内衣,下身本应齐整的铅笔裙从中间撕裂开来,裤袜亦破烂不堪。
两人的手脚被镣铐链接在地板上,遮盖的黑布被掀起的摩擦惊动了她们,做出了些让镣铐哗啦作响的无谓挣扎。
“!!”
少女被面前的场景震撼得愣了许久,直到黑布被重新盖上,才勉强回过神来,又花了些许时间组织自己的语言。
“这,这这这这是什么情况?!”
“如你所见,是肉。”
“可这不是人类吗?这是两个活人吧!”
“那当然啊,妖怪的宴会若是没有人肉的话,未免对客人有点失礼吧?”
一瞬间,一种强烈的呕吐的欲望从少女肠胃的深处往上蔓延,不单纯是因为对第一次接触这掩盖在平日温情脉脉表象之下的妖怪本性的恐惧与人类本能的对『食人』一词的反感。
隐约察觉到的,一种异样的感觉,某种与她的血脉有关的真相,同样激起了少女反胃的反应。
在这股冲动到达喉咙之前,少女掐着自己手臂内侧,勉强将其压回腹中。
天狗大概是察觉到了少女的情绪,摆出一个非常善解人意的笑容,带着少女走到了建筑之外,空气通畅的安静角落。
“放心,在你开始料理之前,她们会被处理得和你平日里使用的食材大差不差的样子。”
“问题不是这个吧!”
少女感觉自己快要抑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如果担心来源的话,大可以放心,她们是结界外的人类,本来应该在昨晚死于失控卡车的应死之人。而你是人间之里的村民,你们是不一样的,你的人身安全可以得到完全的保证。”
“可,可是……烹饪人肉这种事情,我做不到……”
从头到尾都瞒着自己的话,自己可能糊里糊涂就料理完了,可是现在这样……
根本接受不了啊。
“按照羊肉的配方来做不就好了?之前不也是这样做的。”
之前也是……
之前?
天狗记者随口的一句提醒,却迫使少女开始思索起自己过去十年里对父亲的认知。
幼时的记忆,在祖父尚在的时候,父亲虽然性子较急,对自己与母亲至少能做到一个正常的父亲与丈夫所该有的温柔,酒也只是浅尝辄止。
直到十年前,祖父的病逝让父亲接过主厨的职责后,他就几乎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变成了一个酒鬼。
好像自己已经触及了那个导致父亲性情大变的『真相』。
在一瞬间,少女甚至产生了原谅他的冲动,下一秒,那已在数年之前愈合得不见痕迹的,曾经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拳脚棍棒所造成的伤口痛痒万分。
“绝·对·不·要!”
“现在想抽身的话,对招牌会有很负面的影响哦?”天狗记者轻描淡写地说出的话,却让少女的身体做出了受惊的反应。
虽然不喜欢天狗们的小报,但对方掌控着舆论这点确实是不可质疑的。
若是因为触怒了天狗们而导致招牌被砸的话,自己这个残破的家庭,就真正会失去唯一赖以生存的依仗。
“我是说……我之前没有做过……没有这么做的经验,我怕……我担心自己……不能让大家满意,而且味道……对应人肉的话,什么样的味道才是正确的……没人教过我,而且我也不可能去试。”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小,在内心与现实的矛盾之下,她发觉自己的言语已然走入了一条死胡同中,无法继续下去。
作为一个人类,为妖怪烹饪同类的肉,无论如何都是不符合『伦理』的。
所以那个男人就因为做了这样的事情,经受不住内心的煎熬,才会以酒精麻痹自己。
这个选择现在轮到了自己来做……
该怎么做呢?
“据我所知,你已经尝试过了,而且获得了一致好评哦?”
“诶?”
“你真的没有做过吗?没有料理过人肉,也没有吃过,你确信自己没有做过?”
“我只是个普通人啊,而且我连父亲为你们服务过这件事情也是今天才知道,怎么可能……”
“先纠正一下,不止你的父亲,你的家族被我们雇佣的历史,基本和人间之里的历史一样长,甚至在一开始,我们在店里也可以偷偷吃到‘羊肉’。”
“?!”少女从未想过,自己家的小店,竟有如此血腥的过往。
“此外,在入殓之前,你有见过父亲最后一面吗?”
“我看到的时候他就已经被烧成灰了——当时,我听到其他人说他被野兽还是野妖怪袭击了,只能勉强根据残骸上的物品判断出是他。”
“啊啊,被野兽或者妖怪吃得不成人形了吗?这又和我所知的版本不太一样呢。”
“你该不会想告诉我,我的父亲其实没有死,而是在某个地方活着这样烂俗的剧情吧?”
“这倒不是,大概在那段时间,你的母亲是不是让你开始学着掌勺,教你做店里的招牌酱肉?”
“大概是吧……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那,你有注意过,母亲所提供给你的食材,其中的肉是哪种肉吗?”
射命丸文抛出这个问题时,嘴角咧开得脸上的表情都扭曲起来,言语中亦带上了猎物上钩般的兴奋。
在回忆中搜索答案的少女,脸色由先前的紧张逐渐阴沉下去,又在短暂的几次呼吸后写满了恐惧与不安。
“是羊肉吧,我记得的,当时母亲和我说的……是羊肉吧,我试味的时候尝过的,是羊肉的口感……我记得的!”
“你做出的第一锅酱肉,刚好我全都买下来了,很美味,诚如你的母亲所言,你的『天赋』很好,确实远远超过你的父亲。”
“你到底在说什么?!”
“人类的寿命是有极限的,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许多人钻研多年穷尽心力能够做到的程度,甚至比不上有天赋的新手,你拥有足够的天赋,也付出了努力,只需要……”
“快告诉我啊,那一锅酱肉是羊肉,快说啊!”
“羊的脂肪是白色的。”
看着少女脸上露出比方先看见『食材』时更加慌张的表情,随时会因情绪崩溃的模样,射命丸文满意地对少女展示了一系列的相片。
仅仅是粗略地看了一眼,在过去数年里,少女为了维护残损的家庭和自己的神智而刻意忽视掉的谜题,迎来了它最为荒谬而真实的答案。
\"系于血脉的因果与宿命,是无法逃避的。\"
祖父临终之前的深夜,在少女耳边不住呢喃的言语,现在,少女终于理解了它的含义。
看着少女双手捧着照片不住颤抖的样子,射命丸文举起相机对准少女,同时抛出一个充满恶意的问题。
“回答我吧,你是要拿着这些照片,回去追问你的母亲为何亲手杀死了父亲,然后把你的家庭完全毁掉呢,还是要继承家业,为我们服务呢?”
“我……我……”
少女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言语也颤抖着,无法说出完整的语句。
那个男人是个懦夫,只敢向更弱者挥刀的懦夫,落得这样的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自己绝对不会原谅他,更不会犯下和他一样的错误。
少女伸出右手,从天狗的手中夺过相纸。
[chapter:幕三]
“喂,醒醒,快醒醒!”
都市丽人,角山千子,28岁。感觉大脑仍是一片混乱,却听见一个仿佛在不久前听过的陌生女声在试图唤醒自己。
自己……啊,自己和后辈下班后一起去喝酒,在半路遇到了失控的货车。
虽然想要使劲推开后辈,但是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两人一起飞腾在空中。
什么也看不到,身体无法活动,嘴巴也说不出话来。
自己应该是死了吧,还连累了她。
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吗?
这样想着,然后千子见到了光明。
努力地适应了光线后,千子发现面前衣装简朴的少女正在用钥匙解开自己手脚上的镣铐,后辈正挨在自己身上,手脚一样被束缚着,并蒙住了眼睛,堵住了嘴。
说实话,有点色情。
两人不是一起被车撞了吗,怎么现在反而是一副被囚禁的模样。
千子还在思考这个问题,熟悉了操作的少女很快也帮另外一名女性解脱了束缚,并试着将她们拉起身来。
“没时间解释了,再拖下去的话,你们两个都会被杀掉的,跟我来。”
虽然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千子识相地选择不去多问,拉起后辈的手,两人紧紧跟在少女身后,蹑手蹑脚地从冷库的施工通道逃离,跑进了一个光线昏暗的地方。
楼梯是一直往下的,这里大概是个酒窖吧,除了堆满颇有年头,足以一人藏身的木桶,还有几个半埋地下的大缸,空气中的酒香也可证明这点。千子这样猜测着,然后看到少女轻车熟路地在一排立在墙边的木桶上敲了一圈,接着打开桶盖,对着两人小声讲到:
“这一批酒等下会被运到村里去,刚好这里有两个装不满的桶,你们就先躲在这里面,不要出声,等到了村子里就能得救了。”
千子点了点头,准备钻进酒桶时,少女又叫住了两人。
“等下,先把衣服脱了,我把它们放在其他地方拖延一下时间。”
“那你怎么办?”
后辈一边解下裙子,脱下裤袜,一边带着焦急的语气问向少女。
“放心吧,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的。”
看到少女脸上自信的微笑,两人也不再犹豫,互相搀扶着爬进木桶中,然后少女帮她们盖上了桶盖,拾起两人脱下的衣物,走上楼梯。
射命丸文早已等候在那里。
“看不出来,你的演技还蛮好的。”
“浸泡半个小时就可以捞出来了,其实时间充足的话,再泡久一点会更入味。”
“这样做不觉得残忍吗,对自己的同类。”
“醉到失去意识就不会那么痛了,好了,有什么清凉的饮料吗,在开始料理前我要好好休息一下。”
少女伸着懒腰,将手中的残破衣物丢入垃圾桶。
那晚的宴会十分成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