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颗行星的重力指数和大气成分都与地球相似,只是气温比地球上要高些,四季变化也不像地球上那样明显。这样的气候使得行星的热带地区非常适合种植某种被称为“外星玉米”的经济作物,它的果实不可食用,但经过几道工序就能提取出价值不菲的化学物质来。
这就是我出现在这颗行星上的理由了,我对七种茨这么说。机器管理着大片的农场,养料被准确输送到每一株植株的根部,不需要任何农民冒险进入这片看似安全无害的绿野。但资本家们又不忍心对自己的摇钱树不管不问,毕竟前些年星际海盗还十分猖獗,于是他们花重金找了最有名的雇佣兵公司,在行星上建立起了防御严密的军事基地。
当然,因为它防御太过严密,我在抢夺物资和卡车并且逃出的过程中费了不少的力气。我被七种茨从温暖的被窝里推出,和她一起吃完了我的早餐和她的晚餐,然后我开始更换手臂上的绷带。伤口并不深,一夜过去结了大面积的痂,看上去倒是比本来的样子更加可怖。茨擦了擦嘴角的碎屑,问我:“那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现在还没必要移动,不过假如后天没有人来联络的话,我们就必须回一趟基地了。现在的食物储备足够我们撑到后天,不过到那个时候再行动会不会有点太晚了?”
“听听我的提议吧。”
“如果你的提议是吃玉米的话,我现在就给你一枪。”
说这话的时候我刚刚穿好军装的外套,正在像此前的无数个清晨那样检查手枪的情况。弹夹是填满的,随时都能用于射击。我并没有花太多的注意力在谈话上,所以过了好久才发现她已经从我的正前方逃开了——大概是真的以为我要对她开枪吧。我将枪收回腰间,伸了个懒腰:“那么,说说你的提议吧。”
“之前田野里的收割机曾经坏掉过一次,我去修理过。我们是沿着G4682公路过来的,再向前经过五个路口之后可以到达停放收割机的地方。那里虽然没有食物,但是燃料和机械部件都很充足,应该还有通讯装置。说不定可以用这个联系上外界。”
于是她熟练地检查了发动机的情况,我也顺利地点着了火,这辆货车在罢工了一夜之后终于重新启动。沿着笔直的公路走了不久,一排灰色小楼就映入眼帘,我停下车摇了摇在副驾上睡着的七种茨:“你是说这里吗?”
外星玉米是越冬生长作物,此时叶子已经变得枯黄,但果实已经在叶子的层层包裹之下一天天膨了起来。路口处的路标和枯叶同色,她需要跑到近处才能看清那上面的数字。随后,她朝我挥挥手,示意我将车子开近那些低矮的建筑物。
和看上去几近荒芜的原野不同,建筑物内部尽管肮脏杂乱,但终于有了些人类的踪迹。车库的地面上有厚厚一层油污,腐臭的味道弥漫在整个潮湿狭小的空间中,我勉强被压缩饼干填饱了的胃开始翻江倒海,内心却渐渐燃起了喜悦——如果让我一直和那个疑似有心理问题的家伙一直待在无人旷野上的话,可能过不了几天我也会发疯。
她早已把墙上布满灰尘的地图擦干净。建筑物群的地下停放着各种大型农机,地上的部分用于接纳偶尔来此的维修人员。七种茨说前不久还曾有人来过此地,我也的确在冰箱里翻到了多余的食物。出人意料的是,这些食物不是成本低廉的饼干,而是口感足以以假乱真的人造肉,结实的纤维里面吸满了脂肪。美中不足的是,它们的保质期是两天之后。
于是我让茨帮我找来了平底锅,我们二人动手一起整理好了厨房。好在电力并未中断,燃气炉的火苗也依然旺盛,肥厚的肉块在锅里发出滋滋的响声。溢满房间的香气对我来说可能过于油腻了,我不得不推开窗,又去倒了杯饮用水解渴。
“难不成你是素食主义者吗?”
茨用筷子戳了戳锅里的肉,背对着我这样问。我早就听到了她咽口水的声音,于是我回答:“我又不会和你抢,至少今明两天我们的食物都是足够的。不过不可以吃生肉,万一吃坏了肚子,荒郊野外我可找不到药。”
她不回答我,只是笨拙地将肉块翻了个面,有些滚烫的肉汁从锅里溅了出来。她连忙拧开一旁的水管,冲洗着被烫到的皮肤。看样子还是要我来负责处理才行,于是我回到灶台边。我补充道:“我当然不是素食主义者,正相反,我还挺擅长烹饪这种东西的。”
厨房里只有不易变质的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调味品,况且人造肉本就不是为这种烹饪方法而设计的。来到这座军事基地之后我已经好久没有亲自下厨了,并不能保证自己的厨艺没有退步,不过我现在只求自己做出的食物能够入口。于是我拿起餐刀,切了一小块下来递给茨。
这一下又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来,不是因为我把糖当成了盐也不是因为弄错了火焰的温度,而是她毫无防备地一口吞下了尚未冷却下来的肉块。她发出了一连串像被火烫到的小猫一样的呜咽,慌乱中还打翻了我放在一边的水杯。我蹲下身去拿抹布擦掉了水迹,她从喉咙里挤出两声尴尬的笑:“住了几年院之后反射神经全都退化掉了。”
地板在此之前已经被我们二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把水清理干净就算完成任务。在窄小的厨房里,我蹲在地上,脸几乎要贴上她的腿,我看到她没有完全塞进靴子里的裤脚处露出了小腿的肌肤。不久前她还躺在我副驾驶的座位上,匆匆下车的时候并没有来得及整理好衣服,甚至上衣的扣子都有几颗扣错了。从裤脚的缝隙向里看去,我隐约看到在粉嫩的肌肤上横亘着伤疤,那些伤痕边缘是深棕色,中心处却透出病态的苍白来。
不久后这些伤疤更加清晰地呈现在了我眼前。她毫无顾忌地在我面前将全身的制服脱掉叠好,唯一由自己挑选的那套纯白内衣放在衣物堆的正上方,然后穿上拖鞋走进浴室。她见我在盯着她,我也毫不打算掩饰自己正在打量她身体的这一事实。按照她的说法,她曾经住过好久的院,所以身体才会看起来比我想象中纤细些,隐约的肌肉线条也像是不久前才练出来的。而在她身上最为明显的则是遍布全身的伤痕,像是大理石的纹路,毫无规律地出现在体表的每一处,从被衣领盖住的脖颈到锁骨,尚且贫瘠的乳房,一直到下腹部逐渐被着生的稀疏毛发覆盖的地方。热水从花洒喷出,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我没什么可看的。倒是你,随便勾勾手指都能让八百个男人为你赴汤蹈火吧。”
她借口自己没戴眼镜看不清东西,不能就这样被白白占便宜,于是对我伸出了手。我倒是不介意被这么做,她放在我胸部的手并没有用太大力气,不至于带来疼痛一类的感觉,反倒让我想起了某位慈祥的医生为我检查身体时的样子。她对我说:“告诉我吧,弓弦,你又是为什么成为雇佣兵的?”
这种场面本就极为暧昧,处在同性间互相拿对方的身体开玩笑和性暗示,不,是明示的边缘。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细腻的掌心与乳头蹭来蹭去,我几乎要怀疑她是在试着色诱我。我回答:“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一场事故导致大堤被爆破了,洪水淹没了整个城市,邻国接纳了我们这些难民。那时我的祖国在闹经济危机,钞票飞速贬值,在我们那种偏远小镇还能买到点东西,但是带出国境就成了废纸一张。我没有钱,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不去做雇佣兵的话就只有成为妓女这一条出路了。反正不都是混在臭男人堆里吗?”
“是没什么两样。”
她从储物柜里翻出一条大毛巾盖住全身,裹住头发拼命揉了揉,然后打开了吹风机。随后我也走出了浴室,发现她不知从何处翻到了两件崭新的睡衣。这让我感到有些惊喜,但我还是对她说:“不要把内裤也丢到洗衣机里面。”
她摘下眼镜,撩起睡衣的下摆擦了擦镜片蒙上的雾气。老式吹风机安静了下来,但洗衣机又开始隆隆作响,像是在炫耀着此地有充足的电力供应。她又戴回眼镜:“在基地里面找到了可以用的通讯终端。不过这里的有线网络慢得要死,给总部发去的消息不知道要传输多久才能到达。先睡一觉吧,估计明天早晨也不一定能收到答复。”
她早就困了,昨天被我逼着值了一晚上班之后没有得到充足的睡眠,现在也应该已经到达了极限。但我知道自己的情况,不安和焦虑已经充满了内心,白天有事可做的时候还好,只要一躺下,我的思维就会无法控制地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跑去。但在宿舍里睡得能比连正经床铺都没有的车上好些,说不定睡眠质量也能提高,甚至让我停止做那个关于洪水的噩梦。
茨执意要和我睡在同一间屋子里,以免遇到什么突发情况的时候不能及时联络。和基地里常见的宿舍不同,两个人的位置并非是上下铺,而是并排的单人床。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霉味,但床铺和被子都并没有非常潮湿,足够让人安心在里面睡上一觉。我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把这些被子也打包带走,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借着从窗帘透进的微光,我看到茨坐了起来,双手伸进睡衣里,在自己胸前毫无规律地移动着——终于她从那底下掏出了一只全身被毛的小动物来。那并不是什么可爱的动物,看起来有点像老鼠,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直盯着我。我问:“它没咬你吧?”
“没有。”
她深呼吸几次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其它设施似乎不久前还被修缮过,只有宿舍年久失修,天花板都出现了几个破洞。会有野生动物从农田里跑进来也不奇怪,但是我之前所接触到的资料显示这颗星球上并没有体积这么大的动物,说不定这是什么从未被发现的新种。我刚想这么说,她就推开窗户,将那只小动物一把扔了下去。
田野的远处耸立着灯塔,缓缓转动着的探照灯不时转到正对窗户的方向,微冷的风将来自玉米田的甜香味送入室内。她像着了魔似的站在窗口许久,乱成一团的长发被田野里的灯光镀上一层月华一般的银色。她说:“窗户被我弄坏了。”
窗户是朝外开的,转轴处本该装着第二颗螺丝钉的位置不知道为什么只剩了一个锈迹斑斑的洞,整扇窗玻璃都朝外倾斜着。我不清楚另一颗螺丝钉老化到了什么程度,或许直接将玻璃拉回来反而会导致螺丝钉全部断裂。
天气也并没有冷到非关窗不可的程度,但是田野里既然有动物,也就有可能存在会叮咬动物的昆虫,于是我将窗纱拉了下来。窗外并非完全寂静无声,因为没有大量建筑物的阻挡,冬日的风以逼人的气势吹拂着遥远星球上的无人原野。田野上耸立着高大的电力铁塔,它们之间连接着粗大的电线,风刮过时发出了尖锐的哨声,而玉米叶子互相摩擦拍打的声音就像是翻涌的浪花,黑暗中这间小屋仿佛一艘即将驶向港口的船只。她并不急着躺回床上,而是在背对着窗户的椅子上坐下,对我说:“从白天开始,你就一直有什么事情想问我吧。”
“那我就问了——告诉我吧,你到底是谁?”
“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是啊,七种茨,工程兵,逃离了法律制裁的星际海盗杀人狂。曾经跟随前去维修农用机械的小队来到过玉米田上的小型据点,而且还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对仓库里有什么物资都一清二楚?”
“所以呢,你想要问什么?”
“据我所知,那支小队并没有返回要塞,而是不明不白地消失在了原野里,同时他们携带的通讯设备的信号也消失了。按理来说几天前你应该还在荒原里的某个地方流浪吧,然后你看上了我,跳上了这辆以时速一百公里行驶的车子。”
“毕竟那个时候你引了一大群僵尸过来,就算是我也要想办法跑远点啊。你想看的话,我可以再给你表演一次跳车的场景。”
“你果然没有否认这种说法啊,但是在你睡着的时候,我看了行车记录仪里的视频。视频是从我在基地里启动车子的时候开始录的,但是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看到你的影子,也就是说,你一早就藏在车厢里面了。不过您有必要对我这个小小的雇佣兵撒谎吗,海盗大人?”
“比起这个,先思考一下您对我都隐瞒了些什么吧。”
我一句一句将她的伪装拆穿,但她并未露出半分惊慌的表情,反而笑着去拿桌上的子弹袋。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了奇异的声音,原本被掩盖在玉米叶沙沙声下面的怪响变得越来越近,也变得越来越熟悉。终于一只手攀上了无法关闭的窗户,我下意识拿起枪对着那个方向打了一发,随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但窸窸窣窣的声音仍在继续。七种茨走到窗前,对我说:“我可是很想知道您的真实身份呢,如果您不愿意告诉我的话,我还不如在这里和您一起被僵尸吃掉呢——我就把这些子弹全都从窗口扔下去。”
弹匣里只有十五发子弹,而敌人的数目则是未知的,我也不想用随身携带的匕首与这种危险的生物战斗。在此之前我还未想到自己会遇到这种问题,虽然和我同行的人是海盗,但至少暂时还和我利益一致,谁知道这家伙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做出对我不利的事情。虽然子弹用完之后两个人都会陷入同样危险的境地,但她说不定真的会头脑一热和我同归于尽。我还有需要活着回去的理由,于是我长长叹了口气,然后说:“洪水的事情是真的,我只是省略了些事情没有讲而已。雇佣兵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临时的工作调动而已,我真正的老板是姬宫家,我是小姐的贴身管家。你应该对我有印象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你……‘毒蛇’?”
“果然是你啊,姬宫家的恶犬,我就是你的老对手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