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空。
话说,我更愿相信人是感性的生物。
最近逛了逛璃月,荧似乎还没正式开始自己的旅途。我在璃月捡到一本书——虽说我已经捡到过了很多的书了。
不知你是如何的人,反正现在璃月这财源广进的繁华世道(至少表面如此),可供消遣的方式太多了。评书散打,说学逗唱,短短几句惹不起遐思,但完全可以逗人发笑。类似说书这样的从业者分布广泛,随时随地都可消解一下疲惫的神经,就像给哭闹的小孩一颗即塞即愈的奶糖,管用。
所以渐渐地看不到多少捧着书的人了,这就让我有了可乘之机,四处捡到不少零散的书册。我和多数读书的人一样,囫囵吞枣一通后,情节、立意内涵啥都不知道,这本书也不例外。
这书叫《缮水》,作者的时代对这片大陆的凡人来说已有些年头了。他有人说他以笔作刀枪,有人说他就一嘴炮,我琢磨琢磨,这不是一个意思吗?
故事依旧是一通囫囵吞枣啥也记不住,但有句话我一直记得:
“有人说:他们以为大陆上的人口太多了,减少一些倒也是致环保之道。况且那些不过是愚民,那喜怒哀乐,也决没有智者所推想的那么精微的。知人论事,第一要凭主观……”
有意思,他人“喜怒哀乐”的重要与否,竟是由地位和智慧来衡量。不过后来我才知道,这话确有它的根源。
扯远了,该记下我和那个“蓝蓝的、冰冰凉”的小朋友的故事了。
其实也就是我捡到那本《缮水》后的不久的事。深渊教团暂且不算,一个人默默在暗中注视着荧走来的日子里,我发现自己头昏头晕频发,这大概是身体对百无聊赖的抗议。当这种不适蔓延到连眼珠都开始胀痛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该看医生了。
这不乏好处,我有个癖好,爱用某种璃月社论里提到的,“一分为二“的分析法:感性上说,抓副药能解决我生理不适的燃眉之急;理性上讲,去接触一下更多的人,非常有利于从根源解决百无聊赖的窘况。
走出自己的半亩地,出去见闻一下各种见闻总是好的,书毕竟是人写的,所以书大概不如人。百人的千态,总是看不腻。
这大概也是荧愿意在旅途中四处驻足,而不是火急火燎的原因。
[newpage]“请问,白术白老板在吗?”我走进不卜庐的大门,但并没有看见市井里传言的那副“医术精湛、彬彬有礼、温和内敛”的身影。
“请问,白先生不在吗?”
“欢迎光临。”
糯出丝丝甜味的声线,沉沉的低音自然地融入鼻腔,这丝可爱的讯号在我耳边叨叨,来自那柜台的方向。
我诧异地向前走去,第一眼只瞅见一顶寒蓝色的小帽,帽檐的一颗蓝色的亮晶体,我认出是神之眼。接着靠近,一颗小小的脑袋映入眼帘,额侧上贴着一枚奇怪的纸条。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是叫“符咒”的璃月法器,还以为是被主人遗弃在路边的小奶猫,身上贴一张纸条,写着“她的名字叫七七,请好心人收养她,拜托了!”之类的字样。
不过当时,大大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汁润的粉色晶莹,呆望着瞠目结舌接近的我的她,真给了我这样的感觉,尤其是那微缩的瞳孔,似是有小小的寂寞,又或是微微的好奇心。
“不会吧,您就是……白先生?”
“我是七七,是个僵尸。“她指着自己,毫无被误认的惊异。然后她突然愣在原地发呆,好像是忘了自我介绍该说什么的样子,索性跳过这段话题。
“……白先生和阿桂最近有事要远游,暂时由我看守不卜庐。”
“哦,七七小朋友啊。”我微笑,她和我以前见过的小朋友都不太一样,缺乏那种永远都停不下来的朝气。
当我还在噎于“僵尸“的字眼,望着她,不安的想象良多时,她已泰然地向我询问:“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僵尸、超可爱的小孩子,不知是落寞、淡定、还是好奇的眼神的身影正在逐渐向我逼近。就像是被什么灌醉一般的脸红心跳,逼我缓缓向后退。
“噢,我最近有些头痛,想来看看病,既然白先生不在那就……”
羞涩?不!但双腿开始打起退堂鼓,挪向门口。但不知为何,我挪得好慢好慢,眼看着眼前的小小存在就要贴上我的位置……
她抓住我的手掌心,往下扯扯。
“嗯?”
晴朗的初秋,怎么说还是有点燥热的。可她的手冰冰凉,就仿佛这世界的一切温度和光芒都未曾在她的身上经过和停留。
见我没反应,她又改成双手抓住,分别盖住我的手心手背:
“请蹲下来。”
“噢。”
我居然不顾风险,乖乖听一个神之眼持有者的吩咐。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但反正不是因为她可爱。
冰凉的触感一下从手中脱离,仰起脸,攀上我的额头,然后她又呆呆地愣了一下,表情看不出,但似是有些困惑。
“呃……七七?”我尴尬的发问,脸颊增添了几分烧灼感,额头的触感更加冰凉了。
然后她又似是恍然大悟一般,从兜里掏出一本笔记,翻了一阵,然后才重新攀上我的额头,按住我的太阳穴。
之前荧也这样给我按摩过,她耍起性子来按得疼得不行,美名其曰“有效“。而七七则温柔不少,体温的差异,真如夏天含下冰块一样让人神清气爽。我又回忆起和荧这样一边按摩一边打闹的时光了,又猛想起七七和我并不是类似的关系,脸不知怎么又烧起来。
“七七小朋友……”
“好了。”她突然收手,“这位哥哥是恶阻清阳,肝火太旺哦。”
“什么?”
“这症状并不严重,需要常备香囊贴身祛火……”七七提一块凳子到药柜旁,翻找起来。“啊……好像没有对应草药了呢。”
“这么常见的病症都没有备药吗?”
“没有哦,哥哥的病因并不常见,七七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另外哥哥的名字是?”
“我叫空——但是,叫我旅行者就好。”我并不擅长打交道,尴尬地直犯咳嗽,“那谢谢七七小朋友了,我还是先告辞——”
“空哥哥是没有摩拉吗?”
“啊?”
“白先生早上离开的时候嘱咐我说——”七七从药柜上下来,打开笔记:“要是这两天有某位缺钱的顾客,就要说她的小叔已经给了哦。”
不明所以。
“我带了的。”我从兜里掏出摩拉袋,放在桌子上,“但是你这里不是没有药了吗?”
“不卜庐是药庐,缺损什么药,我都会尽可能去采的哦,请稍等片刻,我就去。”七七转身进了后院,不时传来呯呯嘭嘭的声音。
我这才知道,不卜庐虽然偶接些疑难杂症,但其实就是药庐,只负责采药抓药,就医则另有别处。不过这家的孩子挺忙的样子,却肯替我看病,我倒是不胜感激。
别人店的地盘,我似乎也不太方便进去,于是便在堂里等候发呆。
头疼,又实在无聊,就不自觉做起白日梦来。我又想起那本《缮水》里的话了:
“有人说:他们以为大陆上的人口太多了,减少一些倒也是致环保之道。况且那些不过是愚民,那喜怒哀乐,也决没有智者所推想的那么精微的。知人论事,第一要凭主观……”
我不知璃月人是怎么参悟这话和这角色的,一开始我觉得似是放屁,仔细想想又有那么点道理。
自己的烟火和人情,在自己封闭的回路里,常常会因为短路而无限放大。此之喜怒哀乐,于彼就宛如砂纸一样苍白无力;他的海誓山盟,旁人看来不过是薄情小义。不同的人之间,难以互贯同理心。
若有可怜的人,祈愿得到他人的理解,就得张牙舞爪地去表达(一如我此刻的这些拗口辞藻)。
若有温柔的人,想要体会他人的喜怒哀乐,就得卯足力气地去揣摩(一如皱着眉头读此文的读者)。
更糟糕的是,人人都是这样,都有这份执念。
这在我看来,未尝不是一件让人心情复杂的微妙事。
所以说,我更愿相信人是感性的生物。
“请问白先生在吗?”
然后是一声似是年迈的咳嗽。
我从白日困梦里挣出,撑开惺忪的眼,眼前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穿着与蒙德多数市民无异,就是眼圈和略凹的两腮里不难窥见几分憔悴。
“请问你是?”
“噢,我是白先生的老主顾了,来取今日份的药。他今天不在吗?”
“他有事出去了呢,倒是托那只小猫看店——”
“什么?“
“啊不是!“我拍拍脸让自己清醒过来,”现在只有七七小朋友在看店。“
“是关姥姥啊,”七七捧着笔记本从房内走出来,手里还提着一团纸包,“这是今天的药。”
“噢噢!真是谢谢七七了。”她连忙接过药,把皱巴巴的裤兜翻出,把一叠摩拉捧在掌心一枚一枚地数着。
“钱已经给了哦,白先生跟我说的。”七七合上笔记本,“关姥姥的小叔提前给了半个月的。”
“噢!原来是这样吗!”这位关老太有些惊喜地直呼,却满是浮于礼仪的客套笑容,“真是的,浦弟干嘛又这么破费呢哈哈……”
老太太把钱揣回去,抹抹嘴角的沫子:“那就劳烦不卜庐的诸位了,老身我就先回去了!”
她把药包收进袖子,顿了一下又取出揣进怀里,理理袖口就往外走。迈出的每一步都刻意地充满活力,让那羸弱的瘦肩变得更加颤耸,也不知究竟是她的身子架在发抖,还是脚下的台阶摇摇欲坠。
七七撕掉笔记的一页,转头跟我解释,这老太的儿子原是“三碗不过港”附近摆摊卖玩物的,纸灯笼之类的,三个月前患症病倒了,妻子待产没人愿意聘,只得老太四处打打零工补贴药费,盼着能熬过儿子的病,或者是儿媳的产期。来不卜庐给白术会过诊后,便每天来取一封新鲜的成药。
我点点头。但老实说不是我麻木,这样的故事,人们都见多了。感怀心重的或许还肯细细听听,叹息一声也就罢了。没有起死回生的妙手之法,又或是位高权重之人,根本就帮不上什么忙。俗世千人的洪流之中,只有来自自己和至亲的晴天霹雳才落得到自己头上,外人的喜怒哀乐不值一提,到头来也就只是汇成了本篇这样的故事。
我又想起《缮水》里的那句话了。
“你说你今天分拣的药材有点多是吧?要我帮忙吗?”我也看不出七七对这家人是否有生出什么共情,索性岔开话题。
“噢,好的,谢谢空哥哥了。”
我随她来到堂后,看她费力地拉着库房的门栓,可大门只开了一个多七七宽的缝就纹丝不动了,于是七七开始使劲推,又是拿肩顶,最后索性固执地撞起来。
“咚咚“的声音,和她的一番犟劲,我想起了璃月传说里,恶鬼半夜用头撞墙恐吓人类的故事了。我把她抱开,示意她要把把门缝下卡住的枝叶清理干净,再和她一起拉门。这门的转轴历经多年,锈蚀愈发严重,打开确实无比费力。大敞的一瞬间,便是扑面而来的药草气。坛子,树枝般的各种形状,又或是细碎的枯瓣,都呈在这昏暗的房内。
七七点开一盏灯,教我把这样那样的枝条切碎、装盒,自己便拿起碾子擀着什么。
我望着她娇小羸弱的肩坎,加快了手里干活的速度。
“七七最近都是一个人过吧?“
“嗯……“
“像你这样的孩子,会不会比大人更容易孤单呢?“
她没有说话,我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又过了一会儿。
“如果能采到清心做香囊的主料,可以给空哥哥带身上用很久。但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她像陈述其他事情一样陈述着,但眼睛不时过来看我的反应。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
“没事的,我最近时间很充裕,可以陪七七一起去采药哦,总会找到的吧!“
“嗯……“
七七浮掠的眼神稍有安定,奇异的温柔感让我禁不住把手向她伸出,迟疑了一下,终是抚上了她那颗小脑瓜。
她没有抗拒,只是用头轻顶了下我的手心,然后点点头。
七七跟我强调,采药其实是她的日常,无论是给关老太采药,还是给我找清心,都是本职,不必抱怀太大的谢意。可惜关家的药还好,两天下来一株清心都没见到,这“本职工作“未免也太难做了些。
“我说,这清心被说得这么神,不会是仅限于传说的异草吧?”我望着远处,夕暮正慵懒地躺在山头。
“可能是最近采清心的人太多了吧。清心是,生长周期长且固定的植物。”七七的失望可能更甚于我。
天边的积云厚成块状,却挡不住夕暮的光辉,被烧灼成赤红,裂成点状,向穹顶的中央喷射出去。我抬头顺着云的方向观望,一株白里透绿,仿佛自己在发光的花朵呈在我的视线上。
“诶,那是不是就是你说的——”
我低下头,发现七七已是满眼放光地呆望。我刚想拍她,女孩却是箭一般窜出去。不愧是走遍璃月的采药姑娘,在各个落脚点上窜跳,攀岩的速度我只能甘拜下风。我只看见那坨身影消失在岩座里,仿佛被夕暮溶解不见的云朵。片刻后,云朵重新探出小小的脑瓜,向我挥手,示意我也上去。
那清心的根伫在高处岩壁的裂缝里,其下却是被巧夺天工的斧子削过一般光滑平整,几乎没有攀上的可能。在可能的高度,我生出一块荒星爬上去,可它依旧是捉弄人般地悬在我的头顶,我开始后悔自己没有二米二六的身高了。
七七也爬上来,向我张开双臂,示意我把她抱起来。
这是个好点子。七七背转过身,我捧住她的腋下将她举向头顶,坐在我的肩膀上,伸手向那株清心,使出吃奶的力气向上够。
冰凉的肚皮紧贴我的后脑勺,激得我一阵清爽。贴得如此之近后,我才真切地品到她的身上,并没有一般女孩子的体芬,也没有稚童的奶味。终日伴于医药的她,随于身体的竟是奇异的药香。我身体并没有感受到过多的压力,相反,我惊叹于七七身体的轻盈。大腿一只手就可以稳稳地握住,随着她身体一阵阵地发力,触感时而紧实时而柔软。
可脚下的土地开始不再坚实,这让我突然想起更重要的事。
“七七,快下来!荒星时效要过了!!!”
“还差一点……“
我索性用尽全身力气猛跳,竟成功让她抓住了那株草。然后我抱着她摔了个狗啃泥。
用背着地时,我手掌捧着那被柔软肌肤包裹着的小巧骨骼,七七是很轻巧,但手里能捏到的,仍是坚实的份量。
“空哥哥没事吧?!”她急切又自责地捧住我的脸,我连忙笑着:“七七还是个子太小,这高度对我这样的来说完全不是事呢~”
她又呆呆地盯着我,姑且就当她是相信了吧。
“呃,你可以从我身上下来了吗?”
“噢,好的……”
回往不卜庐的路上,我俩数着筐篮里的战利品。其实一株清心,便足以满溢今日的收获。我倒不太为能采到而兴奋,但七七一副从未见过的活跃样让我难掩笑容。为什么呢?七七不太像是会为一株草兴奋至极的孩子。
“为我采药这么辛苦,看来我不能亏待你啊,要我额外付一些奖励吗?”
“要!”七七在我怀里喊得理所当然,我似乎突然成了她不需要拘任何礼节的对象。
“那你要什么奖励呢?”
七七大声地告诉我,我自然是爽快地答应了。
前所未见的欣喜模样,我就当她是在笑吧。
于是后来的几天,她留我住在不卜庐的二楼,我也许久没有睡过旅店、草地和石头以外的地方了。也不再困懒觉,每早都会帮她推开库房的门,分拣好药材,等着关老太过来取了药就去吃午饭。
于是后来的几个下午,璃月港北门的守卫便可看见一只可爱的小女孩和一个少年,各捧着一罐椰奶向绝云间晃去。
“一、二、三、四、五、六、七、七、”
有时的夜晚,我还没合上眼,循着七七那软软的童音起身一望,便可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挡在我和月亮面前,被皎白的光衬得乌黑,有节奏地扭着各种奇怪的动作,一旁是放着的笔墨、本子和烛光。后来她告诉我,这是为了防止她身体僵化的“柔软体操“。
我很好奇她为何只会数道七,这是否和她的名字有什么微妙的含义。但我不敢去问起她的过往,或许她不记得,如果她记起来了的话,我怕我会先于迟钝的她,陷入又一轮悲伤。
不过尽管当时的我甚是诧异,但也生不起无端打搅的念头。我只是回到床上盖好被褥,轻闭双眼,聆听那早已柔软至极的声线,仅是糯糯的鼻音就可传达主人的全部乖巧,不夹杂情绪的低沉使我回想起儿时的摇篮曲:
“一、二、三、四,七、二、三、四……”
没有睁开眼睛的欲望了,不会思考自己何时才会睡着了,只是想象她如水柔软的体肌,如穹顶净的瞳眸。原有的头痛便无法感知了,她的嗓音裹挟着黑夜,沉得更加静谧,沉出我平缓的眠息,沉得梦都不会生起。
我听不清她沉糯的口齿了,越是挣扎在睡梦与不断强调她的存在的潜意识间,就越是会把她的名字与一切混淆……
“七、二、三、四,七、二、三、四……”
“五、六、七、七,五、六、七、七……”
我好像忘掉了什么,忘掉了散慢行于这里之前,所苦恼的事情。
[newpage]后来几天的天穹都无比怠惰,不见太阳的形状,没有雨滴点点,甚至云都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我还蛮喜欢这样的阴天,不躁热,不寒冷。
“关姥姥今天没有来呢。”
昨天采的药帮七七分拣完了,她翻出笔记确认自己没有记错。
“关姥姥今天也没来呢。”
七七还特地把笔记给我看,说信不过自己的记性,让我确认是不是少了两页。
我也很纳闷一向守时的关老太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她的住所吗?”
七七摇头。
等到往日午饭都结束的时候,来了个女孩自称是港外关家的邻居,说关家死了人,特地要请我们去参加葬礼。
“她儿子还是去世了吗……”
女孩传达了消息就走了,七七有些落寞。想来全家,又特别是关老太努力了小半年,还是没盼到一个好结果。七七说这快四个月来,不卜庐里其实也就白先生去确诊病情的时候,见过关老太的儿子。
“参加素未谋面的人的葬礼吗?”这感觉着实有些特别。但仔细想想,是好是坏的缘分,不都是来得莫名其妙吗。
还是从璃月港北门出去,只不过是往归离原方向,走不了多久,就是关家在港口附近的住处了。
宅子普通但还不算破烂,毕竟儿子病倒也没太久,经济窘迫但不至于潦倒。院子里围着稀稀疏疏几个人,应该都是亲友。
门是关着的,关老太也不见踪影。七七坐在我肩上,想透过窗纸顶上的缝,找到关老太。虽说不合时宜,但我俩的这副举动,让我想起采到清心那天的时光了。
该跟那位老人说些什么才能聊抚丧子之痛呢?我有些担忧,安慰人一向是我不擅长且惧怕的。
门开了,走出一位穿褂的、学者式的人,似是别处的大夫。后面还跟着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忧心忡忡地向那学者喋喋不休着什么“没有别的法子了吗”,唾沫横飞。大夫只是摇头,于是男人把皱巴巴的裤兜翻出,把一叠摩拉捧在掌心一枚一枚地数着,像极了那天的关老太。
大夫走前,还留下什么“秘疗法子成功率低,也不建议你付出这等代价”。
男人似是有泪,嗫嚅着看大夫走远,才注意到我俩的存在。
“你们是……不卜庐的人吧?”他盯着七七,戴着寒蓝色小帽、体征特殊又无比可爱的采药姑娘,甚好辨认。
“是的,请问您是?”
“一直以来,关家承蒙照顾了——我是关老太的儿子,关熙。”男人说完,就转身进了屋。
这话说得淡漠,想必他也无心真诚道谢——当然,七七和我也无心在意这一点。
“关老太的儿子——那亡故的那位是?!“
七七和我连忙从门外望去,坐着的关熙和一女人旁、那床上平躺着、胸口似是起伏着的人,面容已被阴影遮盖,只有一双手被落泪的男人拉到光线下来。那布满皱纹,羸如枯柴的手,分明就是一老妇。
震惊,无以复加。
门外的亲友们叽叽咕咕议论着,我听不到屋内的凝噎。
过了许久,红着眼的男人出来,手里捏着一钱袋。
“您这是去?“
“给我娘置办后事。“
“那要我们陪您去吗……毕竟这几个月也和令堂……“
“谢谢。“
关熙叫上另一位亲戚,七七和我跟着前去,却发现走的不是璃月港的方向。
“诶,不去往生堂吗?“
亲戚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七七也默默扯了下我的手指,我有些慌乱,不知说错了什么话。关熙看了我一眼,说道:“看您模样似乎不是璃月的人吧,往生堂那种给达官显贵的地方,我们哪里去得起?“
“这样吗……,抱歉。“我尴尬地挠了挠头。
去的地方名叫“定寿平”,在山间,房屋陈设和关家类似,较往生堂偏僻得多,不过店家态度很好,和关熙讲价时细致入微。关熙也是不卑不亢,每一寸布料,棺木的用材和比价都是几番运筹。
“人都没了,钱包也得遭一次罪。“男人把皱巴巴的裤兜翻出,把一叠摩拉捧在掌心一枚一枚地数着。这无意的抱怨,我都不知道是否是对关老太的冒犯。
我都看在眼里。原来赚死人的钱是这么轻松的事;原来为亲友送行的活动,也是可以斤斤计较,一再妥协的。
“容我无礼,虽说关老太病危……但还没仙逝吧?”操办完丧事,回关家的途中,我终于忍不住发出疑问。
关熙缄默,亲戚也没有说话。我看向七七,她也只是埋着头数着脚印。我也看向鞋底,看干枯的草叶一片片地伏倒。又顽强地站起。
“络脉空虚,血瘀塞心,大夫都说是没救了,但还有巫医给过法子……“
他吐字不清,我听不明白。
“巫医?“
“须请到持神之眼者,以蚀木之法作下……“他说了一长串我不太懂的。
“那既然有门道,为何不去试试,为的可是你的亲生母亲?“
男人又不说话,我也不好接着问,继续往前走。
七七还是低头没有说话,小手倒是一直抓着我的食指,温润地包围着我的同时,捏得越来越紧。有风开始吹起,我看向她,替她把小帽扶正。她也接过我的手,双手按了按小帽,抬头看我一眼,似是欲言又止。
“起风了呢。“七七说。
“嗯。“我学她盯着一道道步伐看了许久,发现干枯的草叶下,竟有几分潮湿,是水汽在凝结。
“两成,“男人又开口,”只有两成可能。“
血亲,两成也值得一试!——我刚想这么说,可我看到男人红肿的眼,“两成“这个数字,似乎真的是苍白而无可辩驳的存在。纵使我要嘲讽男人自私也好,怠惰也罢,这个数字就是绕不开。
“光是物料的价格——“男人又说了什么,可风终于呼啸起来。我在他微颤的双唇中,读到了一个苍白的数目,苍白而无可辩驳。
雨滴开始点打,不大不小。作别了男人,我抱着七七一路小跑回不卜庐。
今日的雨点甚是仁慈,及时遮盖住了谁家屋檐下,谁人终于难忍而出的嚎泣。
“七七很伤心吗?“我问她。
“不是‘很‘……”
“我以为行医的人都是看淡了生死人情,对病患家属的‘喜怒哀乐‘习以为常了呢。“我摸摸她的头。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可是关姥姥不一样。“七七说,”我第一次了解到这样的——“
“这样的什么?“
七七又呆愣住了,好像是在组织语言,好把刚才在关熙面前忍住的话,一股脑说出来:
“关姥姥,是‘被放弃掉的人‘啊。”
我说不出来话了。
“我曾经也死过一次,可我是野外遭遇不幸,不仅没有被放弃,反而被仙人们合力救了……”
七七还想说什么,但好像是记不起来了,只是又重复了一遍:
“关姥姥,是‘被最爱的人放弃掉的人‘啊。”
想来是这样的,死亡,悲欢离合太多了。可就关老太这样的人而言,明明前一天还在为自己的至亲尽力尽责,第二天就得被自然、被社会、被家庭宣告被抛弃。选择“抛弃”的家人们,也并非是有多自私,而是无可奈何。
我又用那“一分为二”的分析法,理性上讲,这样的选择,或许能让关家即将出世的孩子,过上不那么寒酸的日子。
只是一个人的生命、价值和所做的努力,那个人的“喜怒哀乐”,会被吊到这“理性”的架子上透析殆尽,这让我对关家的态度变得不如之前那么不在意了。
我这才知道那作者的厉害了,《缮水》里写得并没有那么可笑。
后来听说,关熙他们把关老太带回了山上老家间亲友们最后一面。关老太一直都没有咽气,直到见到了自己的外孙,走到了丈夫的坟前,才撒手人寰。七七说,这叫“落叶归根”,璃月人共有的愿景。
几天后,关熙托人送到不卜庐一封信,说他的妻子已经被安顿回了山上老家待产,自己也离开璃月,出海寻活,好准备还欠款、和孩子出生的钱。他代表全家感谢不卜庐一直以来的关照。他还说,他的那商人“叔叔”,早就已经出海离开璃月了,究竟是谁一直在垫付药款,他们一直心知肚明,不卜庐瞒不了的。
“关先生的身体,真的能撑得住外出务工吗?”七七把信放进抽屉里,不知道是在问谁。
我转念一想,关家离开了璃月港,才送来这封信挑明事情,明摆着是选择不客气地默默收下不卜庐的这份善意了。我又忆起关老太那天世俗的谄笑,心里五味杂陈。
于是七七撕下了笔记的一页,从此,她不需要每天中午等着把药包交给别人,再上路采药了。可能是记性不好,她好像没有表现出什么不适应,我也不便多问什么,关老太已经离开人间了。
可是缘分这种东西——尽管每天采药的时间变多,后两天,我们还是没有采到清心。
又一夜,月亮变得不是那么地满。七七已经睡下,我听到背后空气流动的声音。
“本事不小啊……胆量也是。”我的心像眉头一样揪成一团,原来本真的、快乐的我,面对过往的那些日常,会如此地烦躁。我好像明白来此之前,苦恼的症结了:
“在璃月港被抓到的深渊法师,下场会是何如呢?”
“呵呵呵呵,殿下……总这在我本次的使命面前,都算不了什么——”
“我好像说过,不建议你在我面前这样笑。”
“我只是前来提醒您,沿路的风景虽好,可别忘了该做的事。毕竟您自己也提到过:‘允许逃避是暂时的权利……’”
“‘——接受一切则是人生的义务。‘”
“是的…~”
“这原话其实不是我提的,总之你回吧,我知道了。”
“告退…~”
[newpage]七七的寝息,向来没有一般的小孩子安稳。
她闻见门外的响动便起身,看见空正托着自己的笔记本,撕下一页来。
“空哥哥要走吗?”七七轻轻地问着,似乎一点伤感和疑惑都没有。
“对……”空有些难堪。“我是说过最近时间很多,但是——我们都有自己的归属、和事情要做。”
他把撕下的纸页揉成一团背在身后,上面写着“空 哥哥 恶阻清阳 草药香囊 清心 一”。
“能否请七七对我的行踪保密呢?我不想被别人知道。”
“能够住一晚,明早再离开吗,什么时候都可以。”七七没有多说别的,只是这样要求道。
“嗯。”
空还是不愿意当着七七的面道别。当孤云阁的山头放行第一束阳光时,他就已经起身了。
白术先生很快就会回来的吧。他想。
自己并不是不可替代的嘛。他又想。
当他走出璃月港时,才发现兜里有个干瘪得可怜的小香囊,里面的草药散发着青白的色泽,香味很淡,在偌大的织袋里上下翻飞。
可当他好奇这香囊究竟有没有七七所说的那么有效时,才猛地发现,自己的不适,早已烟消云散不知多久了。
这是七七的日常:阳光升到能勉强用“明媚”形容的时候起床,费力地撑开库房的大门,分拣好昨日的药材;午饭带在身上,出港采药;等到了太阳快被另一边的山头埋没的时候,费力地撑开库房的大门,存入今日的收获。若是光顾的人少,药材有冗余,便休息一天。
岁月从不会嫌自己流得太久,所以库房大门转轴的锈蚀愈发严重。白先生还没有回来,对日常状态的七七来说,推开这门愈发艰难。
渐渐地,她不做过多的奢求;渐渐地,那门能推开的缝越来越小。
一天又一天,那个人没有来,渐渐地,对那温柔眸子的印象都模糊了。
后来,白先生回来修好了库房门,七七每天早上也没了什么障碍,继续流利地进行着循规蹈矩的日常。
不知她是真忘了曾有一位相伴过的少年,还是在她看来,太久都没有等到的人,索性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newpage]“你真的觉得问她有用?还专程跑回不卜庐。”
“嗯,我总有种奇怪的预感……或者说这个像小猫一样的小家伙身上,有独特的‘气味’。”
“‘气味’?!唔……想不到旅行者还有这样的能力吗,我就只能闻到渔人吐司的香气呢。”
“只是渔人吐司吗?”
“当然还有蜜酱胡萝卜煎肉!”
“还有烤肉排。”
“还有还有——”漂浮在空中的精灵状生物突然不说话了,肚子发出了“咕咕”声。
“请问七七……”少女踏进不卜庐,上前询问。
“欢迎光临不卜庐,你好,我是七七。“
“你好七七,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嗯……和我长得很像的男孩子,金色的头发,穿着…不是本地人的衣服。“
“唔……“七七直勾勾地看着少女,又看看身旁的精灵。
“你看七七她慢吞吞的,又犯迷糊了!“小精灵抄起手来。
带着疑惑,少女环顾四周,望间药柜上某个新添不久的标签,上面写着“珍草·清心”的字样。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包裹,里面有好多株一路顺道采的草,当初自己觉得好看就留下了,似乎也叫“清心”。
原来这是种珍草,兴许能卖个好价钱?她想。
七七稍微踮起脚尖,鼻子向外嗅了嗅,对面少女包裹里单一的药草味道,既罕见又熟悉。
或者,是因为罕见,所以熟悉?
对面的少女,一定也明白这个道理吧。
“对不起,我总爱忘事。“
一旁的七七埋下头,把笔记本打开又合上,这样回答道。
她端详着自己的笔记,那里有被长久岁月磨损得无比残破的书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