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中整整安静了十分钟,苏凌一句话没说。
院长用眼神示意其它人先离开,只剩下护士杨洁和他自己继续留在病床边等候。
苏凌此刻脸上看似古井无波,其实心底早已是巨浪滔天。他在职场上拼杀二十多年,自问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但今天毫无疑问是他最绝望,也是最崩溃的一天。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离奇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换头手术……如今自己的头被按在了女儿的身体上,那自己原来的身体呢?女儿的头呢?
他心中还怀着最后一丝丝微薄的希望,但站在旁边的院长似乎早早做好了准备,直接拿出几页文件摆在苏凌面前。
那是苏盈盈的火化证明……和葬礼上拍的照片。
苏凌的眼前顿时陷入一片漆黑,意识沉沉的向无边无际的深渊中坠去。
……
两个小时之后。
“爸!……苏董,您终于醒了!”
一个脸色憔悴、身形消瘦的年轻男人快步走近病房,破口而出的那声“爸”说明了他的身份。
觉察出不当之后,封玉泽却迅速改口。苏盈盈已经不在人世,之前的婚约自然不再算数,他们依旧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
半年前封玉泽和苏盈盈订婚之后,苏凌便让他改了称呼。但谁承想世事无常,红颜薄命,曾经那些美好的记忆也随着苏盈盈的死去再也回不来了。
看到苏凌的一瞬间,封玉泽鼻尖发酸,险些掉下泪来。
床上躺着的是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的导师,亲人,他相信苏凌此刻心中的痛苦只会比自己更多。
“是阿泽吗?怎么变这么瘦了?”
苏凌的心情现在略微舒缓了一些,看到封玉泽的时候,他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苦笑。
封玉泽的体重相比两个月前已经塌掉了十余斤,这个原本帅气英挺的年轻人现在看起来无比的颓废。如果不是家人在身后一直鼓励支撑着他,恐怕他到现在都无法从悲恸中恢复过来。
“苏董,这段时间,公司的情况不太好。”
封玉泽有意岔开话题,不想提起双方的伤心事。
他示意院长两人先出去,然后搬了个凳子坐到苏凌的病床边。
无意中看到苏凌露在被子外面的半截光滑白嫩的手臂,他的目光微微失神,想起了那个不可思议的手术。
现在床上躺着的,是他最爱女孩的身体。但占据这具身体的,却是他最敬重的领导和长辈。这诡异的倒错感,让他心慌意乱。
“公司的事,不急在一时。你把我需要知道的东西都整理好,打印一份文件稍后带回来。现在我暂时不想谈这个。”
苏凌有气无力的清了清嗓子。尖锐而沙哑的声音此刻却带着几分熟悉的意味。
仿佛是女儿被困在这具身体深处,灵魂在挣扎的声音。
封玉泽怔了片刻,才如梦初醒般的颤抖了一下,然后起身走到床头的位置,摸到床板下面的起降摇杆。
“苏董,我扶您起来喝口水吧。”
转动摇杆的时候,他的鼻尖嗅到某种熟悉的香气,遥远的恍如隔世的记忆渐渐漫上来。封玉泽想起那些温暖的阳台午后,她的双手环在自己胸前,柔顺的发丝痒痒的从肩头滑落下去的时候,那香气依旧如故。
封玉泽的眼眶唰的一下就红了,为了掩饰失态,他急忙转过身去给苏凌去倒水。
她明明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给自己留下念想?
苏凌没有注意到封玉泽的异常,随着身体慢慢随着床板坐起,他的注意力慢慢被周身各处传来的异常触感吸引。
胸前沉甸甸的拉扯感,那曾经是女儿引以为傲的部位。年轻的身体即便卧床两个月无比虚弱,也比他自己那个45岁积了一身病痛的中年身体轻快敏感的多。
“苏董,来,刚倒的水。”
封玉泽坐在床边,举着一杯水递过去,显得有些拘谨。
苏凌尝试着抬起手臂,但虚弱的身体现在还不足以让他做出这样的动作。
“我来吧!”
封玉泽很有下属的自觉,直接端起水杯凑到苏凌的唇边。
苏凌也不客气,他已经两个月没正经喝过水了,全靠吊瓶续命,喉咙里干的就像是撒哈拉沙漠上的公路一样。只是脖子和躯体的连接处大概还没完全恢复好,暂时只能小口小口的抿着喝。
封玉泽的身体此时离他很近,近的能看清楚苏凌脸上的茸毛。相比两个月之前,他的脸上似乎发生了些许变化,皮肤变得光滑显年轻,头发也长长了许多,父女俩本就有着几分相似的五官好像变得更加模糊起来。
不知是不是封玉泽的幻觉,看着苏凌长长的低垂的睫毛,还有贴在白瓷水杯上软濡嫣红的唇,仿佛是苏盈盈又活生生的出现在他的眼前一般。
“不对,这可是我的领导,恩师!我怎么能有那样不敬的想法?!”
封玉泽咬了咬牙压下心底的杂念。
“多谢了,阿泽。”
喝完满满一杯水后,苏凌的脸色明显红润的许多,连带着嗓音开始越来越接近原本苏盈盈的声音。
察觉到这一点点两人表情均有些诡异,空气沉默了三十秒。
苏凌的心开始乱了起来。
他原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要为女儿坚强的活下去。但他似乎忽视了某些细节,也忽视了这样一个年轻的女性身体,将会对自己以后的生活产生多大影响。
首先,他现在算是男性还是女性?
这个问题如果回答不了的话,那以后的生活他该如何自处?
一个窈窕动人的女孩身体上面,顶着个四十多岁中年大叔的头?那画面对于路人来说简直惊悚。
苏凌不可能以后永远居家不外出,所以他要么隐藏好女儿的身体,要么隐藏好自己的脸,这样才可能不会闹出太多乱子。
“阿泽,帮我找些纸笔过来。”
想起另外一件重要的事,苏凌赶紧提声向封玉泽招呼道。
但站在自己床边的男人仿佛丢了魂一样,从刚才开始一直眼神恍惚的盯着苏凌的脸,这让苏凌感觉到几分不安。
又唤了几声之后,封玉泽才突然反应过来,连忙答应一声出去了。
两分钟后,苏凌得到了他要的笔。他努力控制着略微僵硬的手指,在空白的A4纸上歪歪扭扭的写了几个“苏凌”。
“不行,不是这个感觉……”
皱眉思索了片刻,苏凌继续练习着。
随着身体知觉的渐渐恢复,他的字越来越熟练和清晰,但是字体的形状却未及他所期待,而是朝着一种娟秀淡雅,婀娜有致的方向变化。
从小就培养苏盈盈练习书法的苏凌心里很清楚,这分明是自家女儿才会写出来的字体。
而站在一旁的封玉泽也渐渐明白了苏凌的想法,他看着白纸上那同样熟悉的字,不由的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缝里。
苏盈盈离开了,却以另一种形式陪伴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