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死生\r
这一天,村里出名的混混沈大柱摸到了沈阿毛屋前。\r
“阿毛老弟,你在吗?”\r
沈阿毛正在屋里闷闷不乐地点数着他又被耗子偷吃掉多少颗大枣,听到有人唤他,便走出门去。\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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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毛老弟,想发财吗?”沈大柱挂着一张不正经的笑脸凑过来。\r
“不想。”沈阿毛说着,便要退回屋里。\r
他虽然一直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但这些年于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实在见得多了,再加上他那糟透至极的命格,沈阿毛从来不相信会有从天而降的好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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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老弟别慌着回去啊,哥哥还能怎么着你吗?”沈大柱笑得流里流气地拉住沈阿毛。\r
沈阿毛却没有半点好脸色回应,甚至面上表情更冷下几分,沈大柱只得悻悻地松开了手。心里却骂开着丑人多作怪,臭小子不识抬举之类的污言秽语。\r
其实沈阿毛除开面黄肌瘦,容貌长得真堪称眉目疏朗,清俊端正。但是因为身世崎岖,他比一般孩子寡言少语,于是他的性情在村里人看来颇为孤僻,再称上那双从相学来看六亲缘浅寡恩少义的分叉眉,他的面容在让人觉得俊秀之前总首先给人一种凛冽的戾气。\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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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弟,知道摸金校尉吗?”沈大柱继续笑得贼兮兮。\r
“那是啥?”沈阿毛不耐地挑起眉毛。\r
“就是以前的有钱人呐,钱多得花不完,死了又抠门,不舍得分给儿子女儿,然后就抱着自己的金银财宝一起进棺材。摸金校尉啊,就是问这些死去的有钱人,借钱来花花。”沈大柱信口开河地瞎咧咧。\r
“所以大柱哥,你是要去挖人坟头?”沈阿毛一下子听出重点。\r
“哥哥我不是自己去,哥哥我要带你一起发财啊!”沈大柱拍拍沈阿毛的肩膀。\r
“我不去。”沈阿毛退后半步,不动声色地甩开沈大柱的手。\r
“发财都不去?”沈大柱看看沈阿毛身后难堪风雨飘摇的小草房子,“你看看你住的啥样子,你看看你身上穿的,再看看你这一脸菜色……”\r
“我住得挺好,穿的吃的都够,我不去。”沈阿毛摇头,“我不需要发财。”\r
“嘿你是家里没人教你!”沈大柱摆摆手,继续诱哄,“阿毛啊,这世道不能没钱,你自己吃穿住行可以凑合,但你以后成家呢?算算你也十一二了吧,也没三四年就要成年了吧。你看你这屋子也破着,地头也野着,过几年你拿啥下聘礼,拿啥娶媳妇儿啊?”\r
成家娶媳妇儿这几个字砸中了沈阿毛的心。他低着头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娶媳妇儿……需要很多钱吗?”\r
“那可不!”沈大柱一脸世故点头说道,“你没钱谁跟你过日子啊?听我的,跟哥哥走一遭,回来分你些钱。赶明儿呢,你买头牛,好好耕田,攒几年收成,然后把这房子修修,再给自己好好补补,我家弟弟这么俊的模样,还愁娶不到个美人儿?”\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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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我们去哪里呢?”沈阿毛明显有几分心动,却还是孩子气地保持着警惕,“去得远了我可不干。”\r
“嘿小子,你还怕哥哥卖了你不成?”沈大柱拍拍他的脑袋,忍不住揪了揪那撮毛发,“那座山,知道吧?”沈大柱指着不远处的山峰。\r
“那是阿七。”沈阿毛揉揉脑袋,捋了捋他的额发。\r
“什么七七八八的。”沈大柱愣了下,“哎哟我说老弟,你不会活了这么久,连巫山神女峰都不知道吧。”\r
“巫山?那是什么?”沈阿毛问。\r
沈大柱暗地里骂了句真是没人教养的孩子,然后指着起伏的山峦说:“咱们这一片,都叫做巫山。巫山分为十二峰,我要你跟我去的墓,就在巫山神女峰里头。”\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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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大柱并不知道,因为没人教沈阿毛,平时也没人跟他讲讲话,沈阿毛便偷偷把这些山山水水树树草草都起了名字,有时就跟它们说话玩。\r
巫山十二峰,被沈阿毛分别叫做了大山,二山,三山……阿七,八山……十一,十二。\r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单单叫了那座山阿七,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念到七这个数字,他心窝里便有种说不出来的暖意。\r
当然,他更加不知道,那座他口中唤作阿七实际名为神女峰的山脉下,沉眠着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不知道,十二年前,那人曾在在那座山中,讲出过多么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的话语,道出过多么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的心意。\r
而那些掷地有声闻者惊心的坚定,都曾经只为他一人存在。\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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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阿毛就这样被说动了。十一岁的他并没有仔细去想,沈大柱为什么偏偏找上他。沈阿毛单纯地想,沈大柱素行不良,村里大概没人肯信他帮他,他是出于没得选择才找上自己入伙。\r
沈阿毛毕竟只是一个久居山村的十一岁孩子,他并不知道人性的险恶,他甚至连谋财害命这类的成语,都未曾听闻过。\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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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大柱确实是要打算去盗墓。\r
沈大柱最近在镇上的赌馆输了一大笔,债主追上门,他实在还不起钱,才想起这么个亏阴德的行当。\r
十年前巫山一带有过一场百年一遇的地动,沈阿毛的父母便是亡故在了那场天灾中。那场地动之后,神女峰下,便传出了有上古神灵古墓的消息。\r
那是一座多年前不知何故沉入地下的古墓。直到大地动让它的一些古朴华贵的砖石露出地面,这才提醒了人们,这里曾经有过什么。\r
上古神灵之墓,那就意味着里面不知有什么宝物甚至神器。但是沈大柱打听来的消息说,这墓特别邪乎,进去的人不管怎么走,都靠近不了墓的核心。像是有什么法术或者邪术,镇着墓的正中。\r
沈大柱道听途说的边角余料里,收获到了这么句消息,说神祇仙家最忌讳煞气。他这才想起村子里那命盘带煞的孤儿沈阿毛。\r
债主催得太急,沈大柱实在没别的生计,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他想着带上这孩子,说不定能辟邪,恰好能进去呢。沈阿毛如果没用,他就把他拉去卖掉,如果有用,他就取了宝物回头杀人灭口。\r
反正世间没了沈阿毛,也不会对谁有损失。\r
甚至都不会有人在意。\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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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阿毛只是单纯地盘算着买牛和娶媳妇儿的事。他想着自己虚岁已经十二,虚岁十五便算成年可以娶亲,时间其实不多,他还在想着买了牛之后,屋后的田里,到底是种果蔬还是种五谷。\r
而他并不知道,自己其实命悬一线。\r
当然,他更不知道,他这被写进天书的惨淡命数,唯一的不合命格的破局之力,正在前方,等着他去唤醒。\r
当年那道士将他生辰摆盘铺陈开来,只震惊于廉贞陷落,七杀化忌,其余诸星亦是暗淡无光,却未曾觉察,北斗七星中,少了一颗入他命局。\r
诸星皆在,惟缺破军。\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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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这里了,阿毛老弟。”进了神女峰山里不久,沈大柱在一片杂草中拨开一处,露出几许古朴森严的石头,一看就非普通人力所能雕砌打磨而成。\r
石头碎裂处形成一个洞口,暗暗地却是什么也看不分明。\r
“这里面……真的有财宝?”沈阿毛皱眉。\r
“没有的话哥哥劳心劳力地带你过来作甚?”沈大柱咧开嘴笑,“弟弟,你走前面。”\r
沈阿毛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沈大柱大力推搡进洞里。\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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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中漆黑一片,散落其间的只有三三两两的滴水声以及空旷的回响,节奏规律,声音清亮,却恻恻发寒地扣着人的心跳。\r
沈阿毛的内心浮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未可名状的紧张与希冀。似乎什么将要发生,似乎什么已经发生,而他胸中澎湃着某种期盼已久的干渴,又仿佛汹涌着某种百载未解的郁结。\r
他似乎曾经遗落了,非常重要的东西,在这里。\r
他的脚步下意识地迈动,向前走去。\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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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大柱在他后面摸了进来,还在试着点亮火折子,却见他不管不顾地直直往墓的深处走去。\r
“老弟老弟,等等——”沈大柱好容易燃起亮光,却见沈阿毛已在远处,他赶紧跟上去,却发现怎么也减少不了他们之间的距离。\r
“沈阿毛,沈阿毛——”\r
沈阿毛却似被什么迷了心窍,只径直往前走去。\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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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往后的许多年里,沈阿毛会无数次地回忆起那一天。\r
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沈阿毛一生都无法忘怀。\r
那个时候,他一个人走过长长的甬道,走到他面前。\r
那年,他十一岁。\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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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阿毛的正前方,是一堵看上去十分厚实沉重的巨大青铜门,在四周倾颓坍塌的残垣断壁之中,还屹然挺立着。\r
门苍老而古朴,金属质地已不复昔日的平整与光洁,而任由绿绣和青苔经年累月地恣意斑驳。\r
不知名的暗褐色藤蔓植物,杂乱无章地缭绕着青铜门。\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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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门前倚坐着一个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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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见到那人开始,沈阿毛的胸膛中,心脏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激烈搏动,似乎这颗心曾经不属于他自己,而属于他面前的那个人。\r
——因此才会见到对方,就激动得想要跃出胸腔,直奔他的方向。\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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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穿一身镶金色黑衣,束着长发,一动不动地背靠门坐着,而藤蔓缠绕其身。\r
他的面容却安稳祥和,如同沉眠已久,又如同下一刻就将醒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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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若是在十余年前,抑或十余年后,沈阿毛都可以信手拈来各种文才富艳的华丽辞藻来形容那刻的初见。\r
但那时的他,目不识丁,前世的满腹诗书也忘得一干二净。\r
他心里,只能生生地蹦出两个字。\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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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r
那人生得,真是好看。\r
好看极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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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阿毛痴痴地看着那人。\r
看那人疏密有致的弯弯睫毛,看那人清隽优雅的下颌弧线,看那人缱绻悱恻的眼下红纹。\r
像是看过千遍万遍,却从不厌倦。\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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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他心中不知为何燃起的念头,却让他自己吓了一跳。\r
他是他的。\r
那念头从出现,便在脑海中以燎原之势,在反反复复地念叨着。\r
他是他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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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阿毛从未觉得过任何东西属于自己,哪怕是自家的屋子,屋后的田地,屋前的水井,他也觉得他随时可能失去。\r
从出生到现在,并没有什么东西,真的为他所有。\r
但是心中有声音和欲望在强烈撩动着。这个人,是他的,他一个人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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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r
沈阿毛喃喃自语。他伸出手想去触摸他,却终究中途收回了手。\r
然后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地,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r
“你,醒过来好不好?”\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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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受困在一场极深极深的梦境中,四周漆黑,毫无声息。他一直在黑暗中跋涉着,寻觅着,却像一只没有对手的困兽,徒劳地被空虚磨平着獠牙和利爪。\r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到了声音。\r
微弱的,轻声的,却是他决不会弄错的。\r
对他而言,世上独一无二的声音。\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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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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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意识在一寸寸艰难地挣扎着苏醒过来。\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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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是你吗……\r
……主人,是你在叫我吗……\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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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r
只要你呼唤我,属下就算死了、烂了、变成了灰,我也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r
主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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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阿毛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的身下出现了花纹繁复的金色光圈,光圈微微颤抖,像是清浅呼吸,又像是轻声呼唤。\r
光圈几经明明灭灭,而忽地,沉睡之人,睁开了双眼。\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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阖眼许久,他见到的第一寸光明,是他的身影。\r
那年别后,人间的花树开谢几回,天上的星辰流转几度。\r
流光暗换多少春秋,他们才终于,目光交汇,再度相望。\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