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春秋\r
(一)\r
时光如白驹过隙,绿了芭蕉,红了樱桃。许多人在相遇、重逢、分离、永诀,许多人在铭记、忘怀、忆起、抛却。\r
沈家村的庄稼,已经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了许多茬,村里的茶余饭后,已是议论着县里某某官吏娶了第几个妾室,长安现下流行什么布料样式,哦村子里的水车好像又该修葺一下了。\r
唯有这个时候,他们才会提一两嘴,哎,要是后山的沈阿毛家没搬走就好了,他家表兄可是木匠活的一把好手。\r
人们这才会想起远远掉在村尾的那方早已荒草丛生的小院,和曾经形影不离的那两个人。\r
而村子里这两年新嫁来的妇人却还会问一句,哎,谁是沈阿毛啊?\r
流光容易把人抛。\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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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黄昏,那间荒废的小院里法阵光芒闪烁,沈夜怀抱着初七出现。护送而来的瞳和十二四下打量,施展法术,将小院和房间清理齐整干净。\r
沈夜朝瞳淡淡地颔首谢过,便进了卧房,将依旧沉睡的初七轻轻放在床榻上。\r
随之进来的瞳朝十二递过一个眼神,后者领会地点头,旋即拿出了一只通体金黄的凤凰蛊放在初七额头。\r
“阿夜,初七唯有头部受创较轻,我又让十二放置凤凰蛊让他勉强恢复头部血肉,倘若他的求生意识足够强的话,”瞳顿了一顿,“……在离开之前,他应会回光返照地醒来一次。”\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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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多谢。”沈夜谢过好友,便转身坐在床边,专心地看着初七的脸。他的睡脸如此平静,就像下一刻便会醒来朝他微笑一般。\r
且让那两人,好好地告别吧。瞳想着,淡淡地叹了口气,带着十二不加打扰地离开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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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慢慢爬上来,月光被窗棂切开,细碎地洒进来,在初七脸上描出斑驳的光影,令人看起来虚虚实实。初七的睫毛抖动了下,他徐徐睁开眼睛:“唔……阿夜?”\r
“……嗯。”沈夜的声音低沉而温柔。\r
“唔,这里是……我们怎么回家来了?”初七看着久违而熟悉的房间,“……我们不是在与梦魔对战……然后……”\r
“梦魔一族都被消灭了。”沈夜俯下身,轻轻吻他的额头,“你为了保护我受伤了。”\r
“对,梦魔最后蓄力一击……”初七赶紧问,“阿夜你没有受伤吧?”\r
沈夜一滞,咬住牙关才忍住心中的酸涩:“我毫发无伤。”事到如今,初七牵挂的,还是他的平安。\r
“那便好。”初七明亮地笑起来,他试着抬抬手臂,发现脖子以下的身体全无知觉,“诶,偃甲又出问题了?”\r
“……嗯。”沈夜在他身边躺下,轻轻拥住他,“……偃甲出了问题,瞳晚些时候就来帮你更换。”\r
“不过我们为何就回来了?”初七看着沈夜,“龙兵屿还有许多未竟之事……”\r
“……你伤得不轻,”沈夜抚摸他光洁的额头,“瞳和莫怀都说你回家静养为好。”\r
初七浅浅地眨了眨眼睛,月光透过他浓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淡淡暗影,让他的笑容都显得有几分透明:“……大家太过谨慎。我已感觉好多了。” \r
沈夜轻轻握住他的手:“……嗯,那便好。”\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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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魔一役已毕,我在考虑龙兵屿的将来……”初七沉思着,“我希望在族中推行偃术,回头应当带莫怀去一趟静水湖,那里藏有我多年的偃术卷册和手札,哦,说来我也还未曾带你去过……还有那个与下界通婚所生之子,我觉得瞳和莫怀定要好好观察那孩子……龙兵屿的存续,关键恐怕还是如何融入下界,继续与世隔绝偏安一隅,怕是不成了……”\r
“你所说种种皆有道理……”沈夜淡淡地闭眼,复又睁开,“……不过今日先不说这些了。”\r
“嗯?”\r
“正事明日再说不迟。”沈夜说,“今晚就说说你我吧。”\r
“你我?”初七唇角弯弯,“你我之间,还需何言?”\r
“……你睡着时,我在想。”沈夜将整个人小心翼翼地圈在怀里,“我大概,一直待你不够好。”\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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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门下之时,为师对你太过严厉了。”\r
“弟子丝毫未觉。”\r
“那百年里,也过于冷漠了。”\r
“是属下曾背弃主人在先。”\r
“这一世二十余年一直懵懂无知,让你一人背负良多。”\r
“能再相遇,我甘之如饴。”\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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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的每一句言辞都被初七清淡地笑着化解开来,他便叹了口气:“你对我便没有丝毫怨言,未曾半刻后悔?”\r
“无怨。”初七摇了摇头,“不悔。”他所愿回护的,皆是安好;他所想言说的,他已知晓,这一次,他是真的无可怨怼。\r
“我们过去,委实浪费了太多时间。”沈夜将初七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相思如此漫长,相恋却这般短暂。他们两心不知了上百年,守得云开才不出一月。\r
“……我们尚有将来的许多时间啊,阿夜。”初七努力地笑着,“你之前说待诸事安定,便要与我同行看这大好河山,可不能食言啊。”\r
将来两字平平,此时听来,却如寒冬饮冰。沈夜尽力平静地说:“……待你好起来,我们便出发罢。”\r
“好。”初七笑着,“先去哪里呢?”\r
“下月就端午了,”沈夜说,“先前说过,再去灞水吹笛,可好?”\r
“好啊,”初七想点头,却发现连这个动作他也无力完成,他只好继续卖力扬着唇角,“还可以带上角黍和美酒。”\r
“温老伯的糕点铺子搬去长安,他新近做了一种桃花糕,我想你会喜欢,带你去吃,可好?”沈夜抚着他的头发。\r
“好啊,”初七说,声音却有点轻,“我最喜欢桃花了……”\r
“说起桃花,我昔日途经巴蜀之地,曾发现一处山谷,桃花开至初夏亦不凋谢,带你去看,可好?”\r
“好啊……”\r
“或者沿长安出西北,亦有许多美景,如若你想,我们去看看塞上风光,可好?”\r
“好……”\r
“等到冬日天寒,我们便去岭南,那里气候四季温暖,美食良多,可好?”\r
“……”\r
“待明年再开春,便可下江南,你以前四处游历时,曾否去过?人说天上天堂,地下苏杭,果非浪得虚名,我们同去,可好?”\r
“……还有,下界人盛赞五岳洞天雄壮险要,蔚为可观,我们也同去看看,可好?”\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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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句未竟,怀中的人却已没有了回应。\r
在沈夜的某句话中,初七微微地偏了头,耷靠在了沈夜胸前。轻轻一撞,却是最为沉重的一击。\r
沈夜却似乎置若罔闻,仍旧一直一直地说下去。说到语带哽咽,说到声音沙哑,也未见停下。\r
讲不完的梦,道不尽的话,原本谋划的每一寸的将来里,都仔仔细细地盛放着他。\r
还未并肩看过的风景,还未同行踏过的山川,还未来得及全然让他知晓的绵延百年的心情,连同那些不会再发生的亲吻与拥抱,注定落空的温柔与微笑,全都在初七呼吸停止之后,彻底凝结成冰。\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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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流月城大祭司所部初七,前流月城破军祭司谢衣,在他此生所敬、所爱、所慕之人的怀中,结束了他漫长而曲折的一生。\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