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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孕母

作者:铀 字数:11528 更新:2024-11-09 21:19:44

  瑞诺伊从昏迷中醒来,满脸是汗。不久前,她刚刚诞下一名女婴,但在长时间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后,她几乎立刻陷入昏迷,没有亲眼看见自己孩子的机会。再次苏醒时,她早已被推出产房,和另外几名在此暂留的产妇一同稍作休息,等待下一个“生育周期”。

   “水……水……”瑞诺伊用嘶哑的嗓子护换,一名护士立刻走到她身边,递上一杯温水;温水带着些许咸味,她知道这是为了补充她在分娩过程中流失的电解质。

   “感觉好些了吗?”护士拿着一块手写板,记录着什么东西。瑞诺伊有些出神:她还是没法适应孩子一出生就被夺走的事实。这感觉就好像什么东西被偷走,不,是某个极其重要东西被活生生挖去,留下的伤口不断流淌着鲜血,那是世界上最惨烈的痛,能致人于死地。

   分娩是很痛的。市面上虽有抑制药物,但为避免对婴儿造成影响,医院从来都不曾使用;更别提诸多后遗症,如情绪低落、身材走形。比生理痛楚更加残忍的是心理折磨,她虽是孩子的生母,却无法拥抱它:婴儿出生后短短几秒钟便剪断脐带、用布包裹起来放进恒温箱,在此期间她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肉团,听着它发出的哭声。若像这次这样昏过去,就连一面之缘都没有了。她只能想象着婴儿皱巴巴的小脸,幻想自己在它的陪伴下度过幸福的余生。

   是啊……余生。她的余生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敞开衣领”护士命令道。在瑞诺伊恍惚恍惚之时,护士已然等不及:她伸手解开瑞诺伊身前的扣子,露出雪白的胸脯;两颗乳房饱胀着,蕴含着 丰富的乳汁;几个月来的催乳术卓有成效,只轻轻一碰,乳汁便从乳头喷涌而出,溅射在被子上。护士用一管仪器在她的乳头边沾了些乳汁,几秒后仪器上的绿灯亮起,伴随发出轻微的滴答声。

   “奶水质量……合格,允许使用……”护士又在手写板上记录下什么东西,然后将一个吸奶器交给瑞诺伊:

   “从今晚开始吸奶,别饿着了孩子——我是说,客户的孩子”

   交代完,护士便离开瑞诺伊去照顾其他产妇。瑞诺伊拿起吸奶器,罩在乳汁流个不停的乳头上,启动。伴随着单调的嗡嗡声,久违的吮吸感再次攀上身体。乳汁被一股脑儿地从乳头中吸出,流入奶瓶;吸奶器像是个贪婪的黑洞,几乎要将她的乳头扯掉;不止一次,她在自己的乳晕上发现血痕,也许还有少量血液混入乳汁,但医院从来都不曾在意,照样将乳汁交给婴儿们食用;在他们离开保育房之前的三个月里,这是他们唯一的食品。

   另一名护士推动瑞诺伊的病床离开休息室。休息室外是一段开着天窗的走廊,自然光从头顶照下,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睛;但她很享受这微弱的温暖,相比于病房里惨白的灯泡,还是日光更令人安心。

   为了保护孕妇脆弱的免疫系统不受病原体袭扰,整座医院几乎是全封闭的,只有日光平台和少数几段走廊能看到外面的景色,且视角极其有限。这段走廊外是医院附属的小花园;不知为何,瑞诺伊突然对那一方天地起了兴趣。

   “能慢些吗?我想看看那些花朵”瑞诺伊开口打破平静。

   于是护士的脚步慢了许多;瑞诺伊得以看清花园里的景色:藤蔓攀上医院外墙,其间点缀着各色花朵;几座支架横亘在花园中间,上面结着些果实,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几名园丁在其中忙碌着,她们披着雨衣,喷灌的水花不时扫过她们的身体,但她们都弯着腰不为所动,专心地处理着手中的活计,也许是除草,也许是播种……

   不等她将一切尽收眼底,护士的脚步恢复往日的频率;依旧安静、平稳,但花园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并且很快就被迎面扑来的墙壁所遮挡。在曲折的走廊里徘徊许久,瑞诺伊终于回到自己的病房;房间里还有另外三个女人,她们的预产期都和瑞诺伊差不了几天,因此也都处于产后虚弱阶段,正安静地睡着。护士将瑞诺伊的床推到预定位置,锁住轮子,然后静悄悄地离开;期间两人没再有一句交谈。在这个机构运行的一千多天里,大部分时间都这样寂静无声。

  

   她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聊的。瑞诺伊是这里的老“员工”,所有人都对她了如指掌;她不是一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总是会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把一切安排妥当,除非因疼痛或疲惫而动弹不得。至于她的身份,大家更是倒背如流:作为曾经的高材生,她的名字和头像高挂在医院广告页的正中间,以此宣扬代孕机构的“生产资料”有坚实的品质保障。

   不少战争结束后涌现的新富对此趋之若鹜,他们无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沾一沾高智商人才的聪明气,好挤进贵族圈子。

   但医院不可能保证每个孕妇都是状元,因此大多数时候只能以次充好。这并不意味着其他孕妇都是大字不识的文盲,相反,能进入这里的女人最低也要有大学学位,只不过医院所贪图的并非她们头脑中的知识,而是她们腹中的子宫;聪明的头脑只是附属品——唯一用途是提升商品的价值,丰满的体态和美丽的相貌同样如此。对于一些没什么文化、满脑子想着性与暴力的客户来说,也许后两者还更重要一些……但无论如何,智慧与美貌并存的瑞诺伊都能稳坐“客户喜爱榜”榜首,这么多年下来,她竟然连一个完整的产假都没休过。

   一个月,这是医院留给产妇的休息时间。但是作为抢手货的瑞诺伊不敢奢求能够休满整个假期;事实上,只要不是分娩当晚被拖出去人工授精她就心满意足了。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医院自有办法:多种药物通过口服、注射、皮肤或黏膜渗透的方式灌进身体,只需短短十几个小时就能让生殖器官恢复到产前水平,足够容纳新的胚胎。但这些药物无一例外都只为生殖系统服务,至于对身体造成何等损害则完全忽视。

   滥用药物、连续怀孕对身体造成的极大损耗根本无法用吃和睡弥补,更何况时有时无的排异反应,让她根本无法安眠。她的感官似乎已经紊乱:她需要捂紧被子、浑身发抖对抗寒冷,尽管房间里的温度已经调到最高。同房的女人们都很照顾她,依着她的指示将温度调高;但结果却是四个人都不好受:三个热得汗流浃背,剩下一个依旧冷的发抖。

  

   吸奶器的嗡嗡声仿佛能够催眠,困倦交加的瑞诺伊昏昏欲睡。生孩子不会因为次数增加而变得熟练,每场生育都是在鬼门关边上游走。她真的很怕哪次生育过程中出现差错而死掉,没了妈妈的孩子该多么孤独!虽然之前几胎也没有在她身边久留,但是生与死是不一样的;她要坚强地活下去,哪怕只是为了远在天边的孩子。

   是啊,孩子们。他们现在都在哪儿呢?瑞诺伊知道她的客户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富豪,但也仅仅是听说——医院包办一切对外联络,她自己根本没可能联系上孩子的父母。就算联系上又能怎样?乞求他们把自己从医院里赎身吗?且不说那对父母是否愿意为一个陌生女人出这笔钱,单看她自己的条件:臃肿、松垮,几乎没个女人样,出了医院又有谁能看上她呢?

   说起来……自己的人生应该是什么样子?战争以前她曾对此有清晰的规划:进入头部企业工作,赚大钱,和自己爱的男人结婚,生几个娃儿,看着他们健康成长。又或者,独自一人工作到中年,攒够养老钱后躲到某个地图上都找不到名字的村庄里,盖个大别墅安享晚年。但无论哪种,都绝不是在全封闭的大楼里当一个生育机器、产奶机器,这样活着连作为人的尊严都失去了。

   退休?瑞诺伊没有想过自己退休的图景。代孕母亲真的有退休一说吗?等她老去,到没法安全生育的年龄,医院会不会如同处理死胎和医疗废品一般把她随意处理掉?一想到自己的结局可能是被溶解、切碎、倒进下水道,她就感觉浑身战栗——多么残忍的死法。

  

   恍惚之中,瑞诺伊听到门外传来叫骂和呼喊,伴随着物体被打碎的声音。同房的一个女人被吵醒,疑惑地看向瑞诺伊;得到她“我也不知道发生何事”的回应后,女人从床上爬起,穿好拖鞋,准备出门察看。

   门被猛地撞开。“都给我从床上滚下来!”推门的人说。她身穿短衬衫、百褶裙和皮鞋,装束简直和瑞诺伊的学生时代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她手中的长棍,半晌瑞诺伊才意识到那是一杆枪。

   难道这就是女人们之间讨论的“内战”?她只从只言片语中了解到这场战争极其惨烈,但儿童兵的存在还是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另外两名产妇也被吵醒,皱着眉看向门口;看到门口站着的是个小孩时,她们的眉头又都舒展开来:

   “哟呵,这是谁家的小屁孩,怎么闯到这种地方来闹恶作剧了……”

   话音未落,站在门口的少女快步走到她身边,扇了她一巴掌:“快点从床上滚下去!现在这张床是老娘的了!”

   瑞诺伊扭头看向门口,果然,正如她听到的那样,另外几名穿着学生服的少女正胆怯地看向房内;她们身边也各有一杆枪。

   女人终于被揪着耳朵扔到地上。少女翻身上床,向门口的伙伴招呼,叫她们也进来。

   “可是……这样不好吧”门外的少女提出异议。

   “你们看谁不同意就开枪打死她”少女用手中的枪对准瑞诺伊,随后口中发出啪啪声,像是要对她开枪一般。瑞诺伊害怕极了,她强撑着从床上爬下,然后扶起摔倒在地的女人一同向后退,直到抵住墙角。

   “还有你们两个!”少女蛮横地说,用枪指着仍留在床上的女人;她的枪好像有魔力,能把女人从床上卷走。不一会儿,四张床上躺着的就不再是产妇而是少女士兵;她们在温暖柔软的床上打滚、休息,而体质虚弱的产妇们只能靠着墙、互相搀扶才能勉强不摔倒。她们眼睁睁看着这群小鬼夺去本应属于她们的位置,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看什么看?滚出去!”少女大声呵斥,不等她举起枪,女人们便惊慌逃窜,推搡着离开房间,连门都忘记关上。她们身后继续传来少女的叫骂;谁都不曾预料她一个孩子怎么能说出那么肮脏的话语。

   可是门外又能好到哪里去呢?走廊里人满为患,每个病房的女人都被赶出房间,腾出地方供蛮横的少女休息。其中一些女人挺着大肚子,怀孕使她们虚弱不堪,不得不坐在长椅或地上喘着粗气。地上依稀可见血迹,瑞诺伊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不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脱离人群聚集之处,瑞诺伊发现一张无人问津的空病床;同房四人屁股贴着屁股地坐上去,床腿发出不详的吱嘎声,但好在最终撑住女人们的重量;虽然挤在一起很不舒服,但总比站着好。走廊里冷气很足,坐下后不免感到寒冷;她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牙齿也不住地打颤。

   怎么越来越冷了……瑞诺伊感觉自己好像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冬天。那时的她一贫如洗,对未来的期望完全幻灭。饥馑胁迫下,她不得已走进医院,出卖身体换取活下去的机会。如今想来,自己和妓女又有什么区别呢?无非是进入妓女身体的是男人的生殖器,而进入她身体的是注射器罢了。

  

   “披上这件”一张毯子蒙在瑞诺伊身上,她抬头看去,是一名男青年。他穿着笔挺的军绿色制服,胸前的绶带繁琐而浮夸,从胸口一路排开到腰间的银色徽章闪闪发亮,简直像是一件甲胄。

   “你是谁……”瑞诺伊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我是萨治北境国军官,负责指挥这支连队;请您谅解孩子们的淘气;事后我会批评她们的”

   “你是……萨米莱人?”瑞诺伊继续问。

   “正是,亲爱的女士,您可真细致。我学习圣凯妮亚语已经有十年之久,自认为和本地人发音没什么区别,请问您是如何分辨出的?”

   “你的语调中有不可磨灭的特征”瑞诺伊虚弱地笑笑,“我也学习过萨米莱语,本地人和外地人的发音习惯一听便知”

   “原来是这样”男青年沉思少许,“如此聪明的女士,怎么会在这样一家机构‘任职’呢?难道自由市提供的工作岗位不符合您的胃口吗?”

   “好意思说!”另一个女人打断他俩的对话:“要不是你们国家侵略咱,我也不至于来这种鬼地方!”

   “就是,再说可别忘了当年是谁把圣凯妮亚人赶出自由市的!”

   “抱歉我对那段历史不太熟悉,而且我也没有参与驱逐圣凯妮亚人”男青年收起笑容,“这样污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恐怕不太礼貌吧?”

   “有什么差别呢,你不一样在享受在圣凯妮亚的特权?”第四个女人也参与进来,“我老公可是被埋在万人坑里了!你作为一个男人不被杀掉,不就因为你那萨米莱人身份么……”

   面对三个怒气满满的女人,男青年有些尴尬;但他很快便恢复了笑容,向最近的房间招手:

   “去把你们队长叫来”

   于是那个抢占瑞诺伊房间、穿着水手服的少女来到男青年面前。瑞诺伊等人这才知道少女为何表现得那么嚣张:她竟然是管着这么多人的士官,在连队中的地位只在男青年之下。

   “这三个女人想要破坏萨米莱和北境国之间的关系,立刻带上几个队员,把她们送去枪毙!”

  

   女人们哭喊着、挣扎着,但无一例外都被捆得结结实实,押到医院的花园里。曾在此劳作的园丁被驱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成果被捣毁、重新平整成刑场。女人们跪在地上,身后站着身穿学生服的少女士兵。

   “从今天开始”男青年大声说,“这所医院,以及整片地区,归属萨治北境国管辖!

   “我的队伍会时刻留意你们的言行,若发现有任何人有损害萨治北境国利益的行为,她们的下场可以作为参考”

   说罢,他挥下手,爆响从女人身后传来,九颗子弹整齐地射入三个女人的身体,她们慢慢向前趴下,其中一个还打了个滚;在女人的抽搐中,血泊在她们的胸前慢慢扩散,染红了病号服。

   第一次目睹死亡的瑞诺伊被吓得目瞪口呆,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在少女士兵推搡着其他女人回到医院里时,她还呆站在原地。最后,一名少女士兵拉着她的胳膊,想把她送回医院;瑞诺伊却不知从何处有了勇气,竟挣脱她的手,向被枪决的女人走去。少女刚想喝住她,便被男青年抬手阻止;瑞诺伊犹入无人之境,缓慢但顺利地走到女人身边。

   她蹲下,用身上的毯子盖住死去女人的面部;其中一个还半睁着眼睛,眼中满是惊恐;瑞诺伊便帮她阖上双眼。泪水不住地流下脸颊,滴落进泥土里。她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已经有五年,对彼此的了解深入骨子里,就像家人一样;在这个破碎的世界中,能有这样亲密而互相照顾的家庭是多么幸福……可是,这一切都被打破,仅仅是因为萨米莱人占领了这里,而她们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缅怀完就走吧”身边传来男青年冷峻而毫无感情的声音。瑞诺伊还想陪她们一会儿,但少女士兵已经开始拉她;这次,瑞诺伊没能抵过少女们的力气:六个少女一齐把她举起来,无论她如何挣扎都不放松,直到把她送进医院大楼里。磨砂玻璃门关闭后,她就再也看不到躺在地上的女人了。

  

   一切照旧,只是多了日常操练和聒噪的少女。她们挤占着孕妇的床位,和孕妇争抢食堂餐食,动辄对孕妇破口大骂,但好歹收敛了些,没有动手打人。在院长的恳求下,医院争取回来一些床位,但远不够容纳所有孕妇;院长表示这已经是她所能争取到的最大福利,但多达三成缺乏床位的孕妇显然不这么认为;于是床位只能分给那些临产的孕妇使用,毕竟她们最为脆弱。

   意料之中,瑞诺伊被安排打地铺,因为她暂时没有怀孕;至于她还在产后恢复期这件事则无人关心。在医院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产后恢复期概念,否则也不会强迫孕母们时隔不到一个月就再次怀胎了。

   医院的生意自然受到战争影响:瑞诺伊奇迹般地度过产后的第一个星期,没有被送去受孕。虽然还没有度过产后最虚弱的时期,但能休息这么多天,对她连轴转了几年的身体来说可谓福音。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若过了一个月还没人找她代孕,她的下场会是怎样……

   表面收敛的假象之下,是少女们蠢蠢欲动的破坏欲。她们已经在战场上见过太多死亡,甚至很多人曾亲手杀死敌人,自然提不起什么对生命的敬畏。一连几天,被枪杀的女人都是她们的话题中心,那几个亲手执行枪决的少女更是成为众人的焦点,获得英雄般的礼遇。

   对此,男青年没有加以阻拦;他声称少女想说些什么是她们的自由。这一番狡辩让瑞诺伊愤恨至极:一边说着少女们可以不受管束地大放厥词,另一方面却把她的舍友杀死?

   “你没说错,萨米莱人就是要比圣凯妮亚人更高贵”那青年斜着眼睛瞧着她,“你有什么要反驳的吗?我希望你更惜命一点,你的那几位朋友还曝尸院子里呢……”

   瑞诺伊忍着愤怒的泪水被少女士兵们推开;在她身后,男青年放声大笑:

   “你很聪明,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把命丢掉”

   ……

   如果只是言语上的羞辱,瑞诺伊倒还能忍受;她无法接受的是少女们犯下的罪恶:在这一片无约束的小天地,少女们仿佛被放出笼子的疯狗,疯狂地啃咬周遭的一切,医护、孕妇乃至婴儿都没能逃脱魔掌。随着反对她们侵占床铺的医生、护士和孕妇被枪杀,所有人都沉默寡言;少女们厌倦了这种沉默,便将目光转向保育房:哭泣的婴儿是她们唯一能听到的声响。每时每刻都有几名少女在保育房外转悠,想趁护士的疏忽溜进去肆意破坏。

   瑞诺伊的神经几乎紧绷到极限:在她内心深处仍无法说服自己所生下的孩子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每次送走吸出的乳汁,她都会站在保育房附近,紧张地与少女们对峙,同时悄悄观察自己的乳汁被送到哪个婴儿手中;遗憾的是,她的乳汁并没有一个确定的目的地:或许是为了增强婴儿的免疫力,医院会把孕妇们的乳汁混合起来给她们食用。

   她也曾试过向护士请求进入保育房见自己的孩子一面,但被拒绝;护士的理由是若允许她进入势必会造成大规模的恐慌。

   在反复恳求无果后,瑞诺伊只得返回自己地铺边默默流泪。夜里,她从噩梦中哭着醒来,在梦中,她的孩子被人抢去,她在夺走自己孩子的身影后面追着,双腿却如同深陷雪地,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极大力气。最终,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她再也没能追回自己的孩子。

  

   转机发生在萨治北境国军队占领这里后的第八天。少女们终于按耐不住性子,策划冲击保育房;她们嚣张到扯着嗓子争吵如何规划进攻方案,但瑞诺伊再明白不过,面对手无寸铁的医护,所谓进攻将会是一场一边倒的血腥屠杀。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这场混乱中受到伤害,毅然推开院长办公室的大门,向院长请求从保育房中带出自己的孩子。

   院长也很为难:继续拖延肯定不是办法,延迟交货不过几天,医院便已蒙受可观的违约金,若这种状态持续,必然会造成资金链断裂,到时候连食物供应都会成问题。再说,保育房门外的少女蠢蠢欲动,引爆冲突只是时间问题;面对少女们手中的枪支,医护没有任何胜利的可能。若婴儿被成规模杀害——那可真是最恶劣的情况——医院被迫解散也非不可能之事。无奈之下,院长只得同意瑞诺伊的请求:允许她把孩子接出来藏好。

   “请务必保护好她,有您的女儿在,我们就能宣传称我们有能力保护最珍贵的资产……”

   “您准备放弃其他的孩子吗?!”

   “我们不可能大规模转移婴儿!”院长极力压低声音,避免被附近游荡的少女听见,“只缺少一个或许不会引起她们的警觉,但是大规模分散开的话……”

   “这也太冷血了……”

   “你以为我不想保住医院的资产吗?这可是我的全部身家!面对这种横祸,你又有什么奇思妙想?”

  

   于是瑞诺伊接受了院长的方案:至少保住一个婴儿。一名护士带领着她,穿过不安的人群,走进保育房;为了掩人耳目,院长还特地安排了一群护士带着孕妇挡在保育房和少女之间;但毫无疑问,一旦冲突爆发,她们将是最先受伤的。

   “她们知道她们可能会被打死吗?”

   护士没有回答。她脚步匆忙,瑞诺伊气喘吁吁,几乎跟不上。

   “停下……停下!”瑞诺伊抓住护士的手,但还没等护士转过身,她便听到刺耳的电流声——

   “听到广播的各位,请停下手中的一切工作”

   是个清脆的男声,毫无疑问,是男青年的声音——他可是这里唯一的男人了。

   “我对贵院的工作表示理解和尊重,但是本人依然需要行使作为萨治北境国军人的职责,也就是清除敌人、维护国家利益。

   “我从未参观过贵院的保育房,那是个很机密的地方吗?抱歉,我不这么认为。婴儿固然需要悉心呵护,但贵院的做法是否有些偏激?贵院只是一个代孕机构,不应存在任何不能对我军开放的地方,不是吗?

   “我命令连队……组成战斗队形,向保育房方向进攻……记住,我们的目的是保育房,不想死的就给我让路,否则,别怪子弹不长眼,完毕”

   瑞诺伊浑身发抖地听完男声广播,她没想到,男青年竟会下达这样的命令。没有时间思考,护士拽住她的手,带她小跑起来。瑞诺伊双腿无力,几次要摔倒在地,都被护士撑住;最后,护士几乎是背着她一路跑进保育房。

   瑞诺伊终于看见她心心念念多年保育房的内部:成排的恒温箱整齐摆放,多数中都躺着一个婴儿;仪器的滴滴声平稳地传来,仿佛暴风来临的前奏。唯一与她想象不同的是保育房里没有繁忙工作的护士,大概是都被调去堵门了吧。

   “这扇门挡不住她们多久”护士手忙脚乱地锁上门,拿起名册寻找瑞诺伊的婴儿。婴儿们正在酣睡,却被护士的动静吵醒,开始咿呀。赶在嘈杂演变成哭闹大联欢以前,护士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交给瑞诺伊。

   “这就是你的……”

   瑞诺伊终于抱上一会儿自己的孩子,泪水不住地向下流淌。婴儿身形圆滚滚,两只小手蜷缩在身侧,眼睛紧闭,平静地呼吸着。瑞诺伊对婴儿实在太过专注,连护士叮嘱她的话都没听进去多少。

   “是一名女孩子,多可爱啊……”

   是啊,自己有了一个女儿。瑞诺伊抱着她,轻微颤抖、摇摆,口中唱着不成调的儿歌,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这里还有些母乳储备,她一醒来就用这个喂她……你知道如何防止哭闹吗?是的,就像这样……”

   瑞诺伊回过神来时,护士已经将放进冷藏箱的母乳交给她:“快拿上!去隔壁的衣橱里躲一躲,我去拖住她们!你要记住:千万不要发出声音!”

   瑞诺伊被推搡着,挤进又黑又狭窄的衣橱。婴儿依旧安静,希望她能永远安静下去——至少在危机解除之前;瑞诺伊艰难地把箱子放在地上,然后紧靠着衣橱隔壁,以极其难受的姿势稍作休息。

   不远处传来零散的枪声,瑞诺伊一惊:没想到冲突这么快就爆发。她在心里默默祈祷不要有更多伤亡,但她也知道这是徒劳: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保育房的大门被暴力撞开,警铃大作。熟睡的婴儿被惊醒,哭喊着,伴随刀剑挥舞的金属砰击。杀戮开始,哭喊如同瘟疫般在婴儿中扩散开,让少女们无比烦躁;她们大吼着将婴儿一个个杀死:用刺刀、用子弹,甚至直接把婴儿扔在地上……

   瑞诺伊的心在滴血。仿佛被杀死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孩子;她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想要抑制哭泣,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淌下来,滴落在婴儿的被褥上。长时间抱着婴儿是很累的,衣橱里空间又十分狭小,她感觉自己就象是被装进棺材里一般难受。究竟要躲藏到什么时候?那个护士会不会已经死掉,如此便没有人知道她的藏身之处,她就要被饿死在这里了……越是细想,瑞诺伊就越感到绝望和寒冷。她咬紧牙关,用手臂撑住衣橱隔板,避免自己发抖。

   但寒冷不会因此停止侵袭,更何况她正处于几乎绝对黑暗的环境里。瑞诺伊惊恐地发现自己竟有幽闭空间恐惧症,四周的一切都好像正在向她压下来,将她挤成齑粉。恐惧之中,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频率,急促而粗重的喘息惊醒了婴儿,她开始无法控制地哭泣,慌乱之中,瑞诺伊把大半瓶奶倒在她的脸上更加剧了这种声响。

   衣橱里的响动被少女们捕捉到,她们举起枪对准整排衣橱:

   “那里有谁,快出来!”

   男青年拨下少女手中的枪,自己走上前,挨个衣橱查看。瑞诺伊听着衣橱门被打开的吱嘎声,绝望地屏住呼吸,但最终还是逃不过被男青年发现、从衣橱里拽出来扔到地上的命运。

   少女们围着瑞诺伊疯狂地吼叫,她们在喊什么?让自己放下手中的婴儿?瑞诺伊却无意识地将婴儿抱的更紧,在她的潜意识里,怀中的婴儿是极其重要的东西,绝不能松手。

   男青年拨开正在对瑞诺伊拳打脚踢的少女们,扶起她的身体;瑞诺伊的一只眼睛肿胀着,无法睁开,鼻血流淌的到处都是,嘴角也被弄破,渗出殷红的鲜血。怀中婴儿倒安静了不少,是她的母亲用身体护住了来自外界的击打。

   “放开手”男青年平静地说。

   瑞诺伊恐惧到忘记说话,一个劲儿地摇头。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但她不敢用手擦拭。

   在多次命令没有得到回应后,男青年放弃说服她,转而指挥少女们把瑞诺伊拉向保育房外。少女们粗暴地拉扯着瑞诺伊的衣服,直到将她的病号服扯破;瑞诺伊徒劳地挣扎着,但并没有松手去抓周围的东西;她似乎已经与怀中的小生命融为一体,无法再被分开。

   一路上她看见的残忍景象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保育房满地是鲜血,刺刀扎穿婴儿的身体、子弹打碎他们的头颅,又或者干脆被切成几段,残肢和内脏随意洒在地上;护士倒在门边,脸淹没在自己的血泊里;她身上中了多少枪?瑞诺伊无法知晓,反正整套护士服都被鲜血染成可怖的深红色……门外的杀戮虽然少很多,但并非不存在:临近生产的孕妇被推倒在地,粉红色的羊水流淌出来,但孕妇已经不再嚎叫,她大张着眼睛和嘴巴,还保持着临死前的惊恐;医护在她身边徒劳地抢救着,但谁都知道,即使把婴儿抢救下来也只可能是死胎……还有几名医护被枪杀,她们的尸体被推到一边,留下骇人的血迹。踩在血迹上很容易打滑,瑞诺伊好几次差点摔倒。

   就这样,瑞诺伊被一路拖着来到花园里。被枪杀的女人们还躺在花园中间,她们的尸体已然腐烂,苍蝇在其上飞舞,蛆虫在肌肉间蠕动,只看上一眼都会令人干呕。

   少女们把瑞诺伊丢在女人尸体旁边,任由她在恐惧中颤抖。接下来就是枪决了吧……瑞诺伊恐惧地想着,用自己的身体包裹住婴儿,好像这样就能为她挡住子弹似的。可是,少女们却纷纷后退,并没有对她举起枪。

   男青年上前一步,抽出腰间的佩刀。刀刃闪着寒光,令人本能地感到恐惧。

   “最后一次警告:放下婴儿”

   一如既往,瑞诺伊摇着头拒绝;她已经恐惧到没有没有办法说话,牙齿紧咬着舌头,几乎把舌头咬破。她紧抱婴儿的力气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婴儿都因呼吸困难而再度哭泣。慌乱之中,瑞诺伊不知怎么着,竟然开始解开扣子;男青年停下手中的动作,饶有兴趣地看着将死的女人在慌乱之中的行为。

   她竟然开始喂奶。她慌张地把婴儿凑到自己的乳房边,想让婴儿含住正在流淌乳汁的乳头;但是她显然对此没什么经验,尝试了好几次,除了把乳汁喷洒到婴儿脸上以外没有任何成果。不远处传来少女们的嗤笑,令瑞诺伊更加紧张。她想要证明自己是个好母亲,到头来却一场空:既没有育儿经验,也没法保护孩子……

   男子看够了这荒唐的表演,叫来一名少女抓住瑞诺伊的头发,迫使她低着头露出脖颈。但尽管如此,瑞诺伊依然没有放弃尝试,她用颤抖的胳膊抱着婴儿到胸部,希望她能在自己死掉以前喝一口真正的母乳。

   男青年高举佩刀,刀刃的寒光在地上投下闪亮的光影,但瑞诺伊却从未感受过如此平静。刀落下的瞬间,时间好像凝固。她的眼睛紧盯着地面,余光里,是襁褓中的婴儿、围观的少女、孕妇和医护,以及男青年军绿色的长裤。自己终究是一个失败的母亲啊……她想要长叹一口气,却感受到后颈的疼痛;她猛地收缩脖颈,却感觉身体一轻,下巴落进土里。半秒钟后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自己已经身首异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无头尸体正在挣扎、抽搐、踢蹬,饱满的乳头继续分泌出乳汁,少许流淌到婴儿身上,但是更多的则融进泥土中。

   一个少女抓着她的头发,拎起女人的头颅。女人的眼球不停地转动,想弄明白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看到自己喷涌着鲜血的断颈时,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大张着嘴巴,眼泪几乎要从眼眶里溢出。但是随着血液流干,她的表情最终归于平静,眼睛半闭着,露在外的一缝瞳孔已经不再有光泽。

   婴儿被保护的很安全:母亲被斩首的瞬间,她的脑袋完全被母亲的躯干挡住,这一刀仅仅要了母亲的命而已。母亲的尸体倒地后依然呈现抱紧她的姿势,连鲜血都没溅到她身上多少。

   女人的无头尸体尿液失禁、乳汁四溢,显得肮脏又淫靡。自始至终,她的双臂都没有挪动分毫,似乎已经固定在抱着婴儿的姿势上;倒是双腿踢了好一会儿,除了踢掉鞋子、弄脏双脚以外,还把裤子褪到腰肢以下,以至于站在她身后的男青年能清晰地看见她的股沟。

   男青年踢着瑞诺伊的身体,让她仰面朝上。女人的乳房摊开,变得扁平了不少,勃大的乳头依然流淌着温热的乳汁。婴儿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险,眨巴着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向母亲的乳房,伸着小手,好想要将乳头握在手中……

   佩刀再次劈下,将婴儿一刀两断;这一刀力道之大甚至贯穿了女人的肋骨,几乎将她也切成两截。已经不会再疼痛的女人自然没有什么挣扎,但是婴儿的上半身从襁褓里脱落,挥舞着双臂,在土壤里翻滚了几圈后才死去。她死掉的位置距离母亲不远,清澈的大眼睛依然望着母亲的方向;不知她小小的脑袋中会否疑惑:面前的女人、自己的母亲,为何一动不动……

  

   后记

   男青年找来一根木棍,将瑞诺伊的头颅插在上面,摆在她的裸尸旁边。在萨治北境国军队统治医院所在地域的几个月内,她的头颅会慢慢腐烂,直到化为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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