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堂倌在台前说出乔治伯曼的名字时,于林清楚地听见唐俊生牙齿被咬得咯咯响。
于林抬头往右手边看,那个瘦高的洋男人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正朝他们这望来。
于林转回头,低咳了一声安慰道:“往好的方面想想,你省了五百多呢。”
一边的王绍清听罢噗嗤一声笑出声,这于林是安慰他还是挖苦他呢?
唐俊生瞪了瞪他,于林摊摊手,指了指自己空空的手腕:“我还搭进去了一条表呢,左右那房契也不是你的,日后你再花钱买她的局票就好了。”
唐俊生皱着眉头深呼吸了几下,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为找那纤人…罢了,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让她不怨我。”
于林啧了一声:“何苦掉在一棵树上?我看那如云也很可爱…”
唐俊生白了他一眼:“你喜欢给你交好的倌人穿连裤裆你自己穿去!”
于林哈哈一笑,搂着他肩说:“又不止春满阁一家!下次和我一起去湘南书寓吃花酒,那边虽然老派了些,但姑娘都水灵。不信,你问问王少爷是不是?”
王绍清一听这话来了精神,他之前听于林一口一个白玉地说唐俊生,还以为会是什么顾家男人,左右不过也这样嘛!
他低低一笑:“书寓的姑娘好是好,但颇为老套,还要费好多功夫才能办住局…要我说啊,下次我们不如去个什么东洋堂子,听说那里玩得开!”
两人坐在唐俊生左右两边,一聊到女人,这二人就来了劲,连珠炮似地说这个好那个妙。
唐俊生倒是没心思听,只听见一位堂倌上台说接下来会由剩下的倌人们挑选客人一起跳舞,若是还想继续玩乐的客人可以移步后院打茶围。
这堂倌说罢,便有龟奴上来将软座的沙发都移开腾位置,厅内站着的人不得已挪出去了些。
唐俊生几人也挪了位,正准备坐下,就从一旁走来一个娇俏的女娃子。
她一身淡粉色兰花暗纹旗袍,头发被卷成罗马卷洒在肩头,怯怯望向王绍清道:“铃兰能否邀请王少爷共舞一曲?”
王绍清之前也是递了彩头的,不过递的可不是眼前这个小讨人。
一旁的于林起哄似的叫了一声:“王少爷艳福不浅啊!”然后一边拉着唐俊生坐下一边摇头叹道:“还没去别的堂子,就被清倌人瞧去了…羡慕不来的咯!”
王绍清笑了笑,往那铃兰那站了一步,很绅士地微微鞠了一躬,朝她伸出手道:“荣幸至极。”
于林无奈瘪了瘪嘴,将手里的酒杯满上,自顾自碰了一下唐俊生手里的杯子:“不过就是跳一曲罢了,有什么可显摆的!”
唐俊生不置可否,一饮而尽杯里的酒,向后靠了靠。
一直到灯光都暗下来,倌人们都挟着客人两两依偎在一起的时候,唐俊生才又升起蓬勃的醋意。
虽然在国外也看过这种舞,但脸贴脸、手牵手、胸贴胸…江从芝穿的又是几近肤色的贴身旗袍,和她一旁的穿黑西装的洋男人竟看起来十分暧昧且登对。
唐俊生哪里忍得?
站起身来道:“我出去透透气。”
于林看出他心情不好,把怀里的烟递给他问:“要我陪你出去?”
唐俊生把烟拿过来,看他连屁股都没挪一下,淡淡说:“不用,我一会儿就回来。”
唐俊生从人群中钻了出去,肺里忽然吸入的大量冷空气让他咳了两声。
街上就属春满阁这儿人最多,堂子外站着些看热闹的人,街上等着一排排的黄包车,还有几个卖热食和花朵的小摊贩。
唐俊生走到一个柱子下掏出烟,耳边听着堂子里传来的悠扬音乐,叹了口气将烟点燃。
“先生是从春满阁里出来的?”一旁坐在黄包车上的四十来岁的男人看了看唐俊生问。
唐俊生没答话,把烟嘴送进嘴里吸了一大口。
“先生见着小柳娘没有?听说刚刚有人为她递了千金!就为她一张局票?”那男人自顾自继续问道。
许是因为太久没吸烟,唐俊生被呛得剧烈咳嗽。那男人见他只咳嗽不答话,自讨没趣地将头转回去和别人聊天了。
唐俊生顺了顺气,等肺里好受一些了就又吸了一大口,心里那股子醋意也似乎因为咳嗽疏了些出来。
唐俊生坐在台阶上,背斜靠着柱子,看着眼前的人来来往往。
白李二人如今已不在上海,按照他的计划,这时他该和芝芝做人家了。
他那时就不该提出让她去伯曼那里,就不该和白玉去影映会,如今芝芝伤了身伤了心,却不让他近身了。
唐俊生胡乱想着法子,看着春满阁前站着的人渐渐散开。
虽然里面的音乐声还在继续,但是唐俊生已经看见有倌人出来了。
他看看表,晚上十点。
不急,他等得起。
江从芝正依偎在陈由诗怀里,手搭着手,脸贴着脸。“陈先生要办什么局?”
“你想让我办什么局?”一曲已毕,但陈由诗并不想立刻松开她,贴着她的耳鬓低低问道。
江从芝后颈酥了一片,软着声音道:“住局。”
陈由诗眼睛暗了暗,握在她腰间的手紧了一下:“怎么?想我了?”
陈由诗为她出了五百,她自然要捧着他些。于是吃痒似得娇娇呀了一声,软着身子蹭了蹭他嗔道:“陈先生!”
陈由诗呼吸一滞,急忙托起她的手臂:“站好,你还想让我现在硬了不成?”
江从芝耳朵热了热,只听陈由诗又说:“今晚不行,我明天一大早还要应付黄熙。”
“是因为树兰的事?”江从芝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陈由诗身子有些微微的僵硬,淡淡嗯了一声,向后退了一步,看着她的眼睛道:“不会有事的。”
江从芝点了点头,试探性问道:“树兰…是陈先生动的手吗?”
陈由诗深深看了她一眼,原来她那样冷他,还有个症结在这吗?他张了张嘴说道:“不是。”
江从芝看着他的眼睛,心里慌了慌。
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是,但既然他这样说,至少她现在就只能觉得不是。
连警署都在查的事情,她又怎么能知道真相呢。
见江从芝出神,陈由诗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环顾了一下走的差不多的众人说道:“我也该走了,下次我递局票给你,不许不见我。”
陈由诗被黄熙缠了这么多天,想来双方都没讨着好,他能这时候来捧她的场已是不易了。
江从芝回过神来,脸上漾起一抹笑:“好,那陈先生可别忙忘了我。”
陈由诗没有多做停留,在她嘴上印下一吻就转身离开了,出门的时候正看见唐俊生往里走,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默契地没有打招呼。
唐俊生与他擦肩而过,第一件事就是找江从芝。
而此时李知音正拉着江从芝的手,两只眼睛几乎弯成两个半圆形:“多亏了你有主意,这批彩头不仅你赚翻了,好多姐儿都赚翻了。过不了多久,其他堂子也会有样学样咯。”
江从芝倚着梳妆台,笑了笑说:“我就是空想,要是没有妈妈,哪能成事?”要说还是这芝姐儿嘴甜会做人呢?
不仅肯把自己的彩头让出来,还将功劳也让出来,哄得李知音团团转。
李知音笑眯眯地拍拍她的手,道:“今日我看段先生和孟老板都递了彩头,我去打听了,那孟老板是开当铺的,人是有点掉钱眼儿里,但对女人出手倒是阔绰。那段先生似乎家里有些来头,是个京官儿。”说到最后,低下声音附耳过去。
江从芝微微笑着说:“劳烦妈妈打听,我知道了。”
李知音舒了口气,满意地站起身,又说道:“近日堂子里新来了六个讨人,你该是还未认全,不如现在随我去挑一个带在身边?”看着江从芝微微怔愣的眼神,李知音递了一只手过去:“树兰那蹄子不害臊才干出那种事,这次我安排高姨一起管着,你身边多个人伺候也好。”
江从芝拒绝不得,就着她的手站起身向外走:“是,妈妈。”
二人刚走上楼梯没几步,江从芝就被从楼上突然跑下的几个堂倌撞了个趔趄,脚下一滑,直直摔到了地上。
李知音吓得脑袋嗡了一声,急忙转身,边下楼梯边问道:“伤着没?”
“芝芝!”唐俊生走进来正看见这一幕,吓得他大步跑过来扶起她上半身。
一旁的三个堂倌吓得扑通一下纷纷跪在地上,李知音转头瞪着几人,柳眉倒竖喝道:“跑什么?堂子里的规矩都忘了?!”
堂倌里有一个年长一些的,此时一听急忙磕了两个头:“是我们没看路,还望妈妈莫怪,芝姐儿莫怪!”
江从芝想靠着唐俊生站起来,但脚踝始终使不上力,竟是扭伤了。唐俊生皱皱眉,将她打横抱抱起:“我抱你回去。”
李知音见唐俊生已经抱着人往楼上走了,朝三人横了一眼道:“你去跟着伺候着,省得又出了什么岔子!剩下的去给我找个医生来,要是弄得芝姐儿不能跳舞了,就等着被卖去钉棚吧!”
领头的堂倌应了声追着江从芝去了,剩下两人也哭丧着脸赶紧跑了出去。
江从芝被他抱在怀里,闻着男人熟悉的香味,又有些戚戚然起来。她讨厌死了这种感觉,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襟稳住自己的身体,脸朝外转去。
“那个房契我帮你找回来了……”唐俊生一边抱着她往上走一边说道,“那李道南收了贿故意把你诓过去的,我已经教训他了。”
江从芝心里憋闷极了,该死的唐俊生,到现在来说这些作什么?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淡淡说道:“多谢唐少爷。”
唐俊生记得她的房间,往左走尽头的最后一间。
他打开房门,走到床前将她放下,江从芝用手撑着床沿向后缩了缩。
唐俊生见她如此疏远他,心里微叹,蹲下身把她高跟鞋脱掉,那细嫩的脚踝已经肿的老高。
她白嫩的脚踩在他的腿上,男人半跪在地上低着头正细细查看,昏暗的灯光让房间里都添了一抹暖色。
“去拿个冰袋来。”唐俊生察觉到有人进来,抬起头一看见是堂倌,于是吩咐道。
那堂倌显然有点犹豫,李知音吩咐了要看好芝姐儿不就是不想让他们独处的意思吗?
江从芝看出她的为难,点点头说:“你去吧,快些的。”有了芝姐儿的这句话,堂倌也放下心,当下不再犹豫转身就走。
二人一时无话,还是唐俊生率先打破了沉默,低声说道:“对不起芝芝,都是我的不好。”
江从芝心里的钝刺隐隐发痛,这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他认真的对她道歉,她别开头不想回答,只听他又道:“在李济府上时我只有那样说才能让你暂时平安……我不是真的想把你送给伯曼。”
江从芝掀唇一笑,咽了咽口水说:“到现在你还以为我在气这件事?”
唐俊生看着她眼里的讥讽,默默低下头:“我约白玉去影映会,是想探听白兆东的消息……白兆东突然不在前线了,我怕事有变故所以才想从白玉那里下手。我没有想到她给我下了药,是西洋来的春药。”
江从芝心里一顿,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那天之后,我便不敢来见你,不敢去找你,以至于都错过了你被劫的消息……对不起芝芝”唐俊生皱着眉一口气将话说完:“我不知道你要怎么才能原谅我,但我也不想就这样放弃你。”
下药了吗?
江从芝收回心神,她现在已经分不清是真是假了,看着他眼中的深情,鼻子酸了一下,偏头把眼里要满出来的雾气藏住,冷冷说道:“你把她杀了,我就原谅你。”
唐俊生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惊愕,江从芝嘲弄之色顿起,把脚从他腿上撤回:“舍不得了?唐少爷真是个多情人。”说罢自顾自将伤着的脚踝放到床上。
可这哪里是舍不舍得的问题?
这是杀人的问题啊!
她当真是和伯曼待久了,如今人命在她嘴里也是草芥了吗?
唐俊生皱了皱眉头解释道:“人命关天啊芝芝。她要是死了,会有多少的麻烦事?你看就是伯曼,如今扯进了人命案子也讨不着好。”
唐俊生这话说的也没错,你看陈由诗今日在她这般勾引下都行色匆匆的走了,许是黄熙那当真难缠。
江从芝敛了敛愠色,说道:“也是,那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好了。”
让他像伯曼那样做事终究是难为他。
唐俊生从小虽然好玩,但从未有伤人之心。
那日他去见了沈照和,男人眼也瞎了,舌头也没了,被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压在身下。
那沈照和想来也是报仇心切,把自己的姓名写在纸上似乎是想求人带出去给沈家。
未免后患,唐俊生只好找了人将他手砸烂。
做沈照和这事对他已是不易,如今他要去伤害一个女人?
唐俊生抬起头望向床上的女人,她还是端庄美丽的样貌,但那黑漆漆的眼睛里终究是不一样了。
如果他拒绝了,他和她就没有可能了吧?
唐俊生看着她目光里的狠决,张了张嘴,半晌才憋出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