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来,天已明亮却不见朝阳,小院子里还笼罩着湿润的薄雾,朦朦胧胧如烟如雨。
在京师生活过一段时间,张宁开窗看小院,顿觉这里狭小不够平整大气,外头是密密麻麻的民房和弯弯曲曲的巷子,视线很不开阔。
但住在此间一点也不会觉得闭塞:在内是整个帝国的财税重地,经济高度发达区域,并且水陆交通发达,和京师来往十分密切;在外南直隶属于沿海,郑和舰队多次出航的起点就是南直隶,和世界都有一定的联系。
加上绿化很好、气候环境没遭到破坏,总之明朝的江浙地区是一个极好的地方,难怪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说。
家里的人生活作息习惯都是很好的,早睡早起,因为晚上实在没多少娱乐活动。
张宁洗漱完毕,女人们已经把早饭摆上堂屋的桌子了,一家人齐坐在一起开始新的一天。
大伯他们还在准备铺子上的东西,张宁便先在堂屋里等着吃饭了。
张小妹端着一笼小笼包进来放在桌子上,见到他就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过来轻轻说道:“哥哥送的东西好漂亮,又轻又薄,我昨晚洗了挂在窗前吹一晚上就干了,已经戴在里面了。”
张宁听罢下意识用余光瞄了一下她的胸脯,隆起的衣服看起来非常软的样子,脸上仍然板着很无所谓一般。
不料这时大嫂罗月娥刚进来,听见了张小妹的话,就笑问道:“二郎送了小妹什么东西,她这么高兴?”
“一块手帕。”
兄妹俩竟然异口同声,相当有默契。
说完俩人都感觉有些意外,不禁对视了一眼,小妹的眼睛仍然带着纯纯的笑意。
张宁心道:和妹妹的关系太好,连男女大妨都不好顾忌。
为防大嫂生疑,张宁难得地开玩笑道:“要是大哥没话说,我也送大嫂一块?”
“真是的!”罗月娥笑骂道,“你做了官真是长进了,敢拿你嫂嫂洗涮,别被你大哥知道了。”
“我已经听到了,哼哼。”张世才站在门口说道。
这种玩笑倒是没什么,明代依然有兄嫂如母的说法,要是真搞出什么事来肯定是遭全社会唾弃的龌龊事;但是按照南边乡下的规矩,兄嫂和小叔是可以开一些过分玩笑的,还有嫂子和妹妹之间也能胡说八道,不过兄长和弟媳妇会比较严肃。
所以张宁才敢和罗月娥没大没小地说话。
“今天大年三十,云锦铺还要开张么?”张宁适时收住嬉笑,问张世才。
张世才道:“怎舍得不开?过年这阵子的生意是平时的十倍,一点都不夸张。白天还要去铺子,晚上回来吃年夜饭就是,吃了饭咱们一起去皇城那边看烟花。”
“太好了!”张小妹开心得几乎要蹦跳起来,“还有哥哥一块儿去呢。”
张宁道:“正好我早饭后也要出门一趟,家里就辛苦伯娘她们。”
小妹忍不住问道:“哥哥要出门做什么?”
张宁随口就是一句谎言:“和几个同窗聚会。”
大伯张九金板着脸道:“张小妹你怎么那么多事,二郎是做官的人,当然要多在外头走动保持关系,平时不走熟,临时去求人家办事谁买你的帐?”
张世才道:“说起关系,鸿运钱庄的分号掌柜前阵子和我在一桌吃酒,说起做生意的事,最赚钱的只有两样,一是开钱庄二是搞盐业,不过都要关系。”
说罢看了一眼张宁,“他提过一下,想让咱们入股。”
张九金皱眉道:“咱们这点家底在钱庄入股,入得几股?”
“爹,您这么多年经商总知道的,入股不一定拿银子去入!”
张世才再次投来目光,“不过他们说了,这事得二郎亲自去谈。那天和我也就是提了这么一茬。”
张宁沉吟片刻道:“现在局势还不是很稳定明朗,我也刚进官场,凡事时机不成熟不能冒进,等等再说,大哥见谅。”
“行,咱们也不是缺吃喝缺穿的,发财也不急。”张世才笑道。
吃完早饭,张宁正准备出门,小妹送来了一套缎子衣裳,说道:“本来是给你做得新衣裳、新年初一穿的,哥哥今天要去会友,就穿着它去吧,丝绸面料的哦。”
“小妹是近亲,你也能做身缎子的漂亮衣服。”张宁说了一句。既然是妹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他便一副欣然乐意地换了新衣。
穿好了低头一看,好像一个小财主似的,身上是蓝色打底的彩绸氅衣、开袖,配的帽子是六合冒……
张宁心里是不怎么喜欢这样的衣服,也不知是不是审美观和明朝人有出入的关系,除非是运动服平时穿的衣服不喜欢蓝啊绿啊红的,比较喜黑白灰三色。
前世他日常服的西装休闲装,从头到脚颜色不超过三色,从来不穿现在这么花俏的彩袍子。
正想违心地赞两句不错,小妹却皱眉道:“好像哥哥穿着很奇怪……还不如你平常穿的粗布青袍好看。”
“罢了,有些场合穿得太简朴也不太好。”张宁便随意说了句,“就这身,我先走了。”
小妹便舒展眉头,重新露出笑容眼睛犹如月亮湾一样:“去吧,我等着晚上和哥哥一起看烟花。”
出门之后张宁就径直向江宁县那边走,他当然不是去见什么同窗,大年三十的见什么同窗。他要见的人是富乐院的妓女方泠。
回来一趟,最有必要见的人就是她。
首先,方泠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她通“桃花仙子”的关系,张宁在路上就嗝屁了,彻底和大明朝说拜拜,什么事都不会再有。
他不能做到完全恩怨分明,但是人家救了你的命,心里面总得有数。
其次,他现在最想办的事是从桃花仙子手里拿回那首亲笔诗,拿回把柄洗清和“乱党”的牵连,以免祸从天降;桃花仙子这样一个江湖人物,哪里去找她?
最直接的方式就是通过方泠,因为她几乎是一定能联系上桃花仙子,否则上次怎能那么快就办成事?
其实张宁抄诗词两首,方泠那里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也可能是一种隐患,难不保朝廷查获桃花仙子之后扯出她来。
不过张宁不打算要回方泠那里的了,这一点点风险不用太计较,如果真的那么倒霉,大不了人救回来的性命然后还回去,命运如此罢了。
重逢送点什么见面礼呢?
张宁盘算着身家财产,剩银不足九十两,还要预留见上司吴庸和老家祭祀的必要开销,他现在能活动的资金最多一二十两,钱有点不够花啊……
幸好不是全靠官俸,否则一月二三两的俸禄够哪头,恐怕够吃饭是真的。
但是不管怎样,见方泠的礼物不能太粗鄙,地摊上买件小东西,明摆着不当人家一回事嘛。
钱有时候真能表达很多东西,礼轻情重不过只是一句话,你既然情重一点银子都舍不得花?
在武定桥码头下船,张宁便在秦淮河附近徘徊乱逛,一边走一边琢磨。
却是巧了,正好看见一块招牌“鸿运”,这不是早饭时候大哥提到的开钱庄的?
而现在张宁看到的是一家珠宝铺,敢情这资本家不是专门开钱庄,是什么赚钱投资什么。
张宁便提足而进,先看看情况。
店铺里面人不多,来回徜徉的顾客大多穿着比较体面,确实有意买珠宝的人大多应该家境殷实才行,普通人家大不了成亲的时候买一两样。
摆在外头的金银物品放在一种钉死的铁笼里面,好像养宠物那种笼子一般。
东西用精巧的盒子装着,盒子打开供人观赏。
张宁随口问了一条项链的价格,要八十两之多,这还是摆在外面的普通货色。
柜子后面的人解释道:“这条项链以赤金为料,赤金重二钱四耗,虽然打造精细,加上工费也不值十两,它真正贵的地方是坠饰,用自西洋宝石,郑大人的船队从万里之遥带回来的珍奇之宝……”
张宁点点头表示了解,就像现代的钻石戒指,真正贵的是钻石而不是白金或者黄金戒指本身。
黄金是有价的,宝石和玉很可能无价。
他琢磨着戒指、项链一类的饰物没有宝石显得太单调,不好看;但是有宝石的恐怕少了几十两拿不下来,这已经超出预算了。
那人又道:“贵客喜欢什么样的,本铺接受订制,分号就有十几位见多识广的珠宝工匠,若是要求特殊,本号更有从事此行几十年享誉南北的老师傅,连打造过御用之物的人也有……”
张宁面不改色,心里却想:你们这现成的普通货色我都买不起,还要什么享誉南北的工匠订做?
他四下一看,忽然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一条好像手链或者足链的珍珠链子,顿时如获至宝,因为那链子上的珍珠大小不一、很不对称!
饶是张宁对珠宝没什么研究,也知道饰物讲究个匀称,大小一样的一窜珍珠难凑、大大小小拼一起就简单了,这样的东西估计价值也要跌份,毕竟商品的价值取决于制造它付出的劳动。
他一问,果然那人就报出了一个勉强让人接受的价格:“二十五两。”
“二十两。”张宁还价了就是有心,在这地方再难找这样便宜又算亮闪闪的玩意了吧。
“您确定要买这个?”那人问道。
张宁很干脆地说:“二十两我就买!我知道你这链子上的珍珠大大小小的,恐怕不好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