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六

　　“对不起。”刚一进家门，林婉就干净利落地说道；她如今也染上了我的坏毛病，总之遇事不决时先道个歉。“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认真。”

　　 经过清大一行后，苏妍的父母如今越发警觉。往常苏妍都是独自上下学的，直到我和她在一起。即便经过精心治疗，她的身体状况从那之后一直都不是非常好，所以我干脆每天晚上把她送回家，主要是帮她拿拿书包、减轻负担，当然借口肯定是恋爱的名义。

　　 但自从苏妍和我提前从析津府赶回来之后，她母亲表面上还表现着对我俩的隐忍，实际却开始了坚决的行动。今天晚上，当我和苏妍、林婉一起走出校门时，她妈妈虎视眈眈地站在十米开外，作为一个书卷气颇浓的中年女性，竟浑身散发出恐怖如斯的战意。

　　 我本能地拔腿就跑、退避三舍，尴尬地和苏妍道了别，然后躲在林婉身后（她明显遮不住我），从一旁悄咪咪地溜走。我们一路上都闷闷地不说话，林婉几次打量着我，想要开口，但还是忍到了回家之后才说。

　　 “不怪你。”我放下书包，感觉它重逾千钧；明明只是增加了一个小小的笔记本。“谁又能想得到呢？”

　　 “你……你也应该认真一点。”林婉脸朝着别的什么地方，鼻音很重地道：“她真的很着急，害怕你是被她耽误的。她……有时候还会整夜整夜地失眠，你不知道。”

　　 “我没有不认真。”我很庆幸她没有看我。“但是你怎么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专心学习呢？还有，你怎么知道她还会失眠？”

　　 “我现在主要的消遣方式就是和她聊天，如果那也算消遣的话。”林婉走进了她的房间。

　　 我也垂头丧气地拎起书包，回房开始读书。

　　 为了看着方便一些，我打算把苏妍那本坐标似的政治笔记扩充一下，自己誊写一遍，顺便把坐标都改成课本上的关键词句。这也算是“我也应该认真一点”的重大项目了。

　　 但打开那个本子，各种负面情绪又一股脑儿地涌入了我的脑海。诚然，苏妍之前也经常帮人整理笔记之类的什么东西，但她从来没有用一天时间赶出如此巨大的工作量过。即使是我自认身强体健，在周一还是免不了有些困顿，遑论她了。

　　 我看着那些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字迹，想象她是如何拖着疲惫的身躯，在极短的时间内写下它们的。想到这里，我丝毫不觉得它们会是我学习上的助力，我只觉得它们贪婪地灼烧着苏妍的生命力，它们是她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

　　 我把我的敌人扔在桌上，自暴自弃地瘫在床尾。我知道老汪三天内肯定会再次找我谈话的。他是一个雄心勃勃、极具大局观的人。在他的规划中，一门低分的科目可能比两门高分的科目影响还要大，对于所谓的“状元苗子”们更是如此。

　　 他既不可能容忍我近些日子来的大踏步后退，更不可能允许我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强行偏科。以往我总能很好地遵照他的指示，勉力把本就最不擅长的政治做到平均水平以上；但现在，我还哪能有那种心力呢？

　　 手机响了，是苏妍QQ特别关注的铃声。

　　 “你在干什么呀？”

　　 “我在整理你的政治笔记呢。”我自然不能告诉她自己在摆大烂。

　　 “不不不。”苏妍很快回了过来。“你不用整理的。昨天是时间紧，我来不及好好写嘛。”

　　 “这已经写得很好了。”我有种不妙的预感。

　　 “那哪行呀。现在想想，那样的东西，看起来肯定很不方便。你先凑合着看两天，我会尽快写一个详细版的啦。所以你也就不用忙着整理了。都怪我昨天着急了，对不起。”

　　 我现在越来越讨厌“对不起”这个词了。看着一个对我如此之好的女孩子，因为没有对我更好而道歉，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让我自己整理吧，过一遍手也能记得更牢。”

　　 “不用的不用的。”她忙道，“老汪都说了多少次了，高三上还是大三门比较重要。你的时间比我宝贵，多复习复习别的吧。我做好了之后你多看两遍也是一样的，好不好嘛？”

　　 我能感受到她哀求的语气溢出屏幕。一瞬间，我对自己的那种强烈憎恨，似乎又有一部分转移到了她身上：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卑微？

　　 另一部分则仍留在原处：你又为什么不能坚决拒绝她？

　　 “好。”我犹豫了一会儿，对面则静静地等着我的消息。“但是真的不着急，你慢慢来好吗？每天最晚弄到十点半。”

　　 “嗯嗯！！！！！”她的回复是那么迅速。鉴于如今每天下晚自习都要将近十点，她回家还要步行十几分钟，这个时间几乎可以算是没有。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说到做到，但至少得先让她说出来。

　　 “傻姑娘。”我最后发了一句。

　　 “我才不傻呢。”她不满道，完全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她不知道，我成绩下滑的原因并不是过于沉浸恋情，而恰恰是这种恋情的基础——我对她无耻的欺骗。她对我的每一分光明的付出，都是在将这种欺骗照得更加黑暗和肮脏。

　　 可是你也有办法的不是吗？一个声音硬邦邦地砸入了我的脑袋，敲得颅骨嗡嗡作响。你只要努力爱上她，还有什么要愧疚的？你只要真正调整心境、能够全力以赴地学习，还有什么要顾忌的。

　　 是啊，道理是这样的。

　　 我莫名想起了林婉的唇。想起它在秋夜之中微微发凉的触感，想起她的味道、她的气息，想起她那姣好的容颜、匀称的身形——想起有关那具我渴望与之彻底融为一体的身躯的一切。

　　 我可真是个畜生。

　　 当老汪脸色阴沉地驾临他忠实的文科尖子班时，全班第一苏妍正在把一个手机——学校理论上严厉禁止的东西——递给班长林铮。

　　 这两人刚刚结束了一场令人筋疲力尽的活动。在苏妍给林铮讲完一道巨繁琐无比的难题、顺便推出了三个二级结论后，后者埋头去默默消化，前者则突然想起了什么。

　　 她翻出林铮的语文积累本，查找起来。很快，她翻到一个成语，对林铮写下的解释微微皱眉，然后掏出自己的手机开始搜索。

　　 午后温和的阳光照进了满是年轻人却死气沉沉的教室，打在了每个人的侧脸上。苏妍忽然看到了手机屏幕上自己的影子，她微卷的长睫毛微微颤动，端详着屏幕上黯淡的自己。

　　 “把你的手机给我一下。”她轻轻向右边靠过去，低声呢喃道。

　　 林铮在书包里掏摸了一番，把手机递了过去。苏妍用自己的指纹轻松解开锁，打开相机，摆好姿势，借着桌面上一整排书的掩护，按下了快门。

　　 她将七张自拍中删掉了大半，满意地看着剩下的三张，嘴角不由自主地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给。”苏妍脸颊泛着可爱的粉色，把头垂下一半，“选一个做壁纸吧。”

　　 林铮从乱七八糟的草稿纸上抬起头来，看着相册里苏妍的三张自拍。

　　 “都好。”他立刻表了态。“一个当桌面壁纸，一个当锁屏，剩下那个当QQ和微信背景。”

　　 “好呀。”苏妍开心地笑了出来，眼角弯弯的，像是要挤出其中蕴含的无限柔媚来。

　　 林铮接过手机，轻轻触碰着她冰凉柔软的小手。

　　 然后脚上猛地被踩了一下——是从林婉那边。

　　 “林铮，苏妍。”老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宣判道：“到我办公室来。”

　　 “苏妍坐下吧。”老汪指了指他办公桌对面的一个凳子，看起来是临时放在那里的。

　　 “第几次了这是？”他没看我们，而是翻出一个表格来，那是本次半月考的成绩单；从以往判卷的速度上看，可能还没出炉半个小时。“你们自己看看吧。”

　　 苏妍接过成绩单，然后先递给了我。我本想弯下腰和他一起看，但想到老汪的目光正在朝这边看来，还是放弃了做出亲密的举动。

　　 我的成绩发挥非常稳定，虽然仍旧在单调递减，但好消息是保住了年级前一百五十，而且只比上次退步了三十一名，可以说是潜力无限、未来可期。苏妍倒还是做着她那平平无奇的年级第一，不过这次居然只比年级第二高出9分，看来是难掩颓势了。

　　 “你觉得自己考得怎么样？”我把成绩单递给苏妍时，老汪玩味地问到。

　　 “一塌糊涂。不能更烂了。”

　　 “不要这么说嘛。”他冷笑了一声，我从来没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你再这么搞下去，下次绝对还有更烂的空间。”

　　 我低下了头。从小学开始（幼儿园我还挺能惹事的，虽然经常是被林婉连累）我就没有挨过老师的骂，对这种事的全部经验都来自最近几个月。现下，我能想到的唯一应对方式就是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等着恰当的时候表现出自己诚恳的忏悔之意。

　　 “汪老师，”苏妍放下成绩单，小声道。“林铮他——”

　　 老汪摆了摆手，破天荒地打破了她的话：“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苏妍忙道。

　　 “注意平时不要累着。”老汪很是关怀地道，态度与面对我时截然不同。

　　 “嗯嗯。”苏妍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我一定注意！”

　　 “好，那你先回去吧。”老汪没再多说。

　　 直到苏妍低着头、带着有负老汪期望的颓然眼神站起时，我才意识到这位多年班主任的老奸巨猾之处。在苏妍暴露了自己能豁出命去的强硬之后，她是基本不可能被同样的手段说服的，你只能让她自己觉得愧疚，然后主动去改变。

　　 苏妍临出办公室时担心地打量了我一眼，老汪则安慰似的对她点了点头。那张和颜悦色的面庞下一秒就转向了我，布满山雨欲来的阴霾。

　　 “去清大拿了六十分？”他嘲讽地问道，这句话还引得其他几位老师打量过来：“觉得可以放松放松了？”

　　 “其实是降分到一本线。”我叹了口气。他这样嘲讽的语气，我反而还觉得好受一些：“但也跟我没什么关系，老师。苏妍用自己的面子给我求来的。”

　　 “那你可以更放松了。我相信你还是有能力上个一本线的，是不是？”

　　 “……”

　　 “这不挺好的嘛。”老汪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是不是。你爱考多少考多少，我倒是还能去多管管你妹妹，我看她现在比你强得多。反正你再怎么砸，我这班里也能稳拿一个清大，你说是不是？我有什么亏的？难道缺了你一个，我汪某人就不能再培养一个全省前十？”

　　 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这么说气话，顺便用确凿无疑地语气讲出对我考到全省前十的期望。但我又能怎么做呢？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别人要有什么看法也是看你林铮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冷笑一声，嘬了口滚烫的茶水。“然后呢？你现在是这状态，上了大学就能改好？到时候怎么办？苏妍给你每门课的老师都求个情去？再给你求个情保研或者出国？这都几回了？你但凡有一次考试不退步、我都不至于跟你这么说！”

　　 “对不起，老师。”

　　 “别说对不起。你没对不起我。”他重重地把茶杯顿在桌子上。“我知道你和苏妍情况特殊，我也没有哪一次是要直接棒打鸳鸯的。但我每次让你注意点儿注意点儿，你能不能听进去一回？你就爱她爱到无可救药、就腾不出一点心思放到学习上？”

　　 “能……能的。”

　　 “你说了几回‘能’了？”

　　 “三……加上今天是四回。”

　　 “嗯。”

　　 “我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找你谈话。”

　　 “我……”

　　 “不用做什么保证了，做了也没用。”老汪哼了一声：“我也不知道管你有没有用。这样吧，我求你一件事。”

　　 “老师别这么说。”

　　 “你好歹也算是个班干部，希望你能注意下在班里的影响。”他拂去桌上溅出的一点茶水：“你俩的事，我没那个本事管。但你们现在压力又大，感情又是攒了一年多的，班里春心萌动的可是不少。是吧？”

　　 “是的。”

　　 “你俩平时好歹注意下，别太招摇，省得其他人乱动心思。当然，你这个前车之鉴也很有说服力，你们这届高三早恋的居然还没往常多。”

　　 “我和苏妍一定注意。”这个是我能够保证的，我忙道。

　　 “那行吧，你回吧。”老汪甩了甩手。“哦对，我跟你爸妈打了个电话。我也不想打，但是你这个样子，我作为你的班主任……”

　　 他叹了口气，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