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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那便不管规矩了

作者:丁山珂 字数:3802 更新:2024-11-05 10:19:22

  原婉然临窗而坐,受绣架旁烛光照耀,身影投映在窗纸上,赵玦从游廊走向小绣间,便未见其人,先观其影。

  但见窗户那桑皮棉纸上,一个女子坐在绣架后,发髻丰浓,侧脸小巧,颈项纤细,形状犹如一幅精致剪影。

  赵玦素知原婉然干活来早去迟,尽心尽力,料到房中人是她,因窗纸上侧影轮廓秀美,不觉看住了,缓下脚步。

  他一面走,一面见那屋里剪影一动不动,暗忖原婉然镇日刺绣,八成累了,正静坐养神。

  屋里剪影却抬手探指,往绣架前那搁在画架上的油画隔空指点,分明研究入迷。

  油画乃他亲手所绘,便轻易由原婉然抬手高度猜中她往画上哪块地儿比划。

  她春葱般的食指此刻正朝画中女子脸上游移,先是眉毛,而后面颊,一忽儿又点在唇上……

  赵玦顿住脚。

  不知怎地,目睹原婉然指尖虚划过自家画作,她往画中人脸上哪儿比,他自身头脸那处肌肤便钻出一丝丝轻痒。

  他伫立原地,片刻未移,跟在他身后的赵忠问道:“主子可是身子不快?”

  赵玦回神,“无事。”

  赵忠觑向小绣间窗上身影,道:“韩赵娘子心眼实,干活认真,下工了,仍在鐕研刺绣。”

  赵玦因此想起一事,道:“心眼实的人容易墨守成规。泰西油画不同大夏水墨,上回试绣,她按大夏绣画的老法来,成品其实不甚理想,选她不过矮子里面挑将军。倘若一直不得要领,不知变通,下死力气也是无用。”

  他举步迈入小绣间,走到原婉然身旁时,原婉然却浑不似往日有礼,见人到来便离座招呼。

  她自顾自坐在椅上,神情恍惚,嫣然展笑。

  赵玦冷眼旁观。

  这绣娘颜色端丽,待人和善,但谨守男女大防,偶尔微笑,总是拘礼客套。

  好似昙花含苞,重瓣紧收成梭,外人顶多隐约窥见它雪洁鲜嫩花色,见不着全副真容丰姿。

  此时此刻,昙花开了。

  她开颜展眉,巧笑倩兮,秀美的面庞卸下矜持防备,眉稍眼角流泄万千柔情。

  不论这绣娘当下思想何事,必然与她丈夫相干。从前她教她那画师丈夫当街高抱,便是相似欢颜。

  赵玦心头蔓出一缕阴沉森寒,姆指与食指又交互搓捻。

  原婉然无端背脊发凉,蓦然回神,惊觉赵玦正在附近。

  “赵买办。”她起身陪笑,眼角余光扫向角落火盆。

  小绣间用炭有定数,此时火盆内木炭已燃尽,热气逸去,莫怪她身上觉得冷。

  赵玦温颜道:“失礼了,因我来迟,耽搁韩赵娘子下工。”

  原婉然忙说不打紧。

  赵玦平日守时,不过偶然迟到一次罢了,更别说人家是大主顾大上司。

  不过屋里暖意原本所剩无几,赵玦开门入室,冷风随之灌入,寒气大盛,原婉然不由略缩肩头,将手探入袖里。

  可惜为了刺绣,她穿着方便活动的窄袖衣衫,袖口狭小,难以笼手取暖,只能略略伸指入袖,取个聊胜于无之意。

  赵玦眼角瞥见原婉然这小动作,忍不住鄙薄。

  他自幼所受教养从来要他谨记身分,复礼自持,纵然泰山崩于前也合该色不变,万不可失风度,减威仪。

  眼下屋里不过冷了些,这村姑便缩手缩脚,一团小家子气。

  虽则这般不以为然,他先前目睹原婉然欢色而生的那股阴寒反倒散去了。

  他回复心平气和,检视原婉然这几日试绣成果,西域美人眼眸及眼周部分已然绣成,鼻子也绣好底色。

  “眼睛有神了,肤色亦鲜活许多。”

  他品评道,乍见那绣像双眼便戡破窍要,“因为丝理(刺绣线条排列方向)和上回不同。上回韩赵娘子按常法刺绣,丝理并排,方向单一。”

  原婉然和赵玦打过几次交道,察觉这人记性好,观察细腻,见他对一幅绣画的运针丝理都能记心,便不至于大惊小怪。

  她答道:“是,按照大夏刺绣常法,规矩是刺绣成片物像时,丝理并排或并列,方向尽量一致。如此绣大夏丹青不成问题。但是泰西画讲究光影明暗和肌理走向,若以常法刺绣,显得板滞。我寻思刺绣乃是以针代笔,那么您画人物按光影和肌理下笔,我下针便也有样学样,依这两件要项随势用针,变化丝理。”

  赵玦有些意外原婉然应变明快,但也满意点头。

  他又道:“上回人脸阴面因为绣线有丝光,反折光泽,不够显明,这问题……”他目光移至绣地上人物眼尾,微微一愣。

  绣地上那西域美人左侧脸受光,右侧脸较暗,眼尾卧蚕之下微凹陷处生出阴影。

  原婉然对那块阴影非但不采常法刺绣,按新法顺着肌理走针,而且刺绣阴影最表层的皮头(刺绣单位,指一层刺绣层次),其丝理甚至不讲并排并列,居然交叉下针。

  他指向阴影问道:“为何这块阴面丝理参差?”

  原婉然道:“如您所说,线有丝光,阴面因此不够显明。按常法,可捻线处置,减轻丝光,让绣成的阴影变得厚重,但用在泰西绣画,效果仍不足。既然靠现有针法行不通,那便反着来,尝试不曾有过的针法。”

  赵玦徐徐抚摸人物嘴角针脚,果然阴面浓暗理想,“你扬弃刺绣常法规矩,随势变化针脚方向,甚至纵横下针。”

  “嗯,既然规矩不合用,那便不管规矩了。”

  赵玦瞥向原婉然,见她辞色温婉却果断,心中一动。

  他料想原婉然一介村姑,见识少,性情拘谨,这等人最易因循守旧,陷进死胡同便难以跳脱。

  他择定她绣制绣画的同时,盘算过倘若进展停滞不前,绝不多等,立时走马换将。

  哪承望这人说得出“既然规矩不合用,那便不管规矩了”这话。

  原婉然见赵玦一瞬不瞬盯着自己,警觉一事,赶紧问道:“赵买办可是希望沿用旧法,遵循大夏正宗刺绣风格?”

  果真赵玦是这个盘算,出钱的是大爷,她只能照办,枯脑焦心重新想辙了……

  赵玦将视线挪回绣架绣地上,指向西域美人已绣了晦暗底色的鼻子眼。

  “这儿亦是阴影深重处,韩赵娘子是否也打算纵横施针?”

  “是,不过还未来得及绣。”

  “那请韩赵娘子以鼻子眼演示一遍针法。”

  原婉然便落座穿线施针,赵玦剪手旁观。

  彼时小绣间屋外北风微动,远处有人声,屋里则仅有针线穿过绣地的声音,“蹦,嗤——蹦,嗤——”,反复不绝。

  一会儿绣好,赵玦道:“这针脚似乱非乱,但仍照光线肌理的规律落针,不过针脚疏密因何决定?”

  原婉然答道:“疏密没有一定,各依物像斟酌。”

  赵玦在旁,留意原婉然停针收手时,微露手心,掌肉因寒冷偏白,拈针的食指指头腹上压出绣针针印。

  原婉然扬起脸,重复询问,“赵买办是否希望沿用刺绣旧法?”

  赵玦道:“不必,你变通得法,此后觉得哪些针法合用,那便用,无须拘泥。”

  他再度审视绣画,一来能精益求精便精益求精,二来防原婉然受夸,志得意满,心生松懈,又道:“但是晕色转色上头,再自然些更好。”

  上司兼主顾发话,原婉然只有答应的分。

  赵玦问道:“你估计这幅绣画能如期完成吗?”

  原婉然照实道:“这泰西仿绣画要求的针法格外细腻,您又指定要精品,工期很赶。”

  对此她倒是有个主意,但踌躇不前,生怕说了,教赵玦疑心自己这渺小下属偌大娇气,不耐劳作。

  赵玦沉吟,问道:“加派人手可以加快进展吗?”

  原婉然暗喜,她肚内正是这个主意。

  她怕显得担不起事似的,因此克抑喜色,如常答道:“若再找一位绣娘合绣,每时辰轮流换班休息,各人当班时精神充沛,更能全力以赴,多少能加快进展。”

  “其他绣娘可能如你这般,掌握泰西画理?”

  “能,我摸索针法章程时,其他绣娘也曾一块儿鐕研。”

  “好,你放手去做,想调谁我便让绣坊调来。若是人手或物料还不足,不必等到我来再请示,你直接向绣坊开口,我会知会他们一切照办。”

  原婉然暗地感叹,这赵买办信任下属,倾力支持,不吝开销,真是好上司、好主顾!

  她面上流露赞叹感激之情,赵玦心绪不觉好了起来,便多说一句。

  他道:“我也料度工期太短。其实最早并无打算订制这幅绣画,直至前时见了一位画师画作。”

  原婉然想了想,因问道:“大夏的画师吗?”

  赵玦点头,“一位斋号‘行月斋’的画师,他将泰西画法融入大夏丹青,手法新颖,独创一格。我因此起了仿效念头,以大夏刺绣仿绣泰西油画。”

  “赵买办欣赏东西并用的画法?”

  “因人而异。似那行月斋才气横溢,出手便是佳品,换作庸才,画虎不成反类犬。”

  赵玦顿了顿,道:“可惜大夏丹青以文人画为骨干,重‘神似写意’,轻泰西画法的‘形似写实’。文人又向来守旧,轻易不肯接受创新变革,纷纷攻讦行月斋离经叛道,跳梁小丑标新立异,亵渎国粹。”

  原婉然垂首望向绣地,“如此,那行月斋岂不是前路艰辛?”

  “不然,如今商人兴起,巨商大贾心思活络,财力雄厚,乐于尝试新奇事物。若得他们支持追捧,也能造就新风气。我订制这泰西绣画,亦是试探大夏刺绣结合泰西油画是否可行,打算拓展买卖。”

  赵玦说完,自觉对原婉然赘言太多,便打住话头,针对绣画交代个人要求,随即道扰告辞。

  他离开绣间,走向院子角门,不经意想到适才原婉然探指入袖御寒,并且由于受冻,手心泛白,指腹留下针痕。

  他吩咐赵忠,“交代绣坊,在小绣间多安几盆炭盆,额外开销算我帐上。”

  跟在他后头的赵忠不假思索答应。

  赵玦走了几步,又道:“在炭盆前各放盆水,房里过于干燥不好。”

  赵忠脚步稍滞。

  他这主子爱惜人才,韩赵娘子倘若活计出色,受到厚待并不足为奇,况且在他主子历来礼遇下士的手笔里,区区几盆炭的开支连九牛一毛也算不上。

  然而根据他记忆所及,主子对谁都不曾细致到照应对方屋里燥润。

  这时绣间那儿传来原婉然轻柔唤声。

  “相公。”

  赵玦止步回首,隔着院心的金银花架枝叶缝隙,他其实看不清绣间前头光景,但不猜便知是赵野来接妻子。

  原婉然料想赵玦该走了,四下无人,便挽住丈夫手臂依偎。

  “相公,日后你晚些来接我,别干等了。”

  赵野低下头,轻蹭妻子头顶,“不打紧,我在门房那儿吃茶闲聊,而且我喜欢等你。”

  “啊?”

  赵野笑道:“每到下工时分,我望向绣坊里头,万分笃定好事即将发生——我的小河豚就要出来了,我就要见到你了。”

  赵玦那边厢听不到夫妇俩亲爱呢喃,也无意聆听,早早掉头离去。

  只是心头似冉冉浮起一股薄霾,走了一程路,那股烦腻仍旧残存不去。

  他木着脸唤道:“赵忠。”

  “是,主子。”

  “炭盆前不必放水。”

  “啊?”

  “人若不知照应自己,那是蠢材,活该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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