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连城畔草芊绵,鸭绿津头生暮烟。
越过九连城便是朝鲜境内,朝鲜边军一见是天朝钦差,不敢怠慢,一边派大军护送,一边快马将消息报送汉城。
使团人马在朝鲜边军护送下逶迤前行,丁寿掀开车帘,护卫在旁的常九催马靠前,向丁寿询问的眼神点头示意无事,丁寿点了点头,放下车帘,将身上的轻裘用力拉紧。
自打在黑水神宫中了寒冰真气,本来寒暑不侵的身子就成了病秧子,幸好建州右卫寨中存了不少老山参,被他拿来养气补身,逐渐调理过来,恰好三卫兵马调动已然大致完成,丁寿一行便启程奔向朝鲜。
使团离开时卜花秃可谓兴高采烈,这姓丁的小子在长白山上冲撞了山神,不死已是命大,可这么把老山参当饭吃的劲头实在让人心疼,若是再不离开,即便有了敕书他也没东西进关墙去换东西了。
丁寿当然不知道卜花秃那点小心思,此时他正蹙着眉毛打量着张绿水,这女子身份敏感,自不能让他在朝鲜君臣前露相,便教常九给她易容了一番,乔装成他身边一个小厮,不知常九这小子是故意使坏还是手艺太差,先用姜汁抹脸,再用锅底灰调试补的眉,如今这位朝鲜妖女两只扫帚眉,脸上病怏怏的蜡黄色,还粘上几撇鼠须,二爷怎么瞅怎么倒胃口。
张绿水浑然不觉自己的模样遭人厌恶,见丁寿打量自己,立刻嫣然一笑,成功的将二爷视线从她身上挪开,丁二郎慨然长叹,长路漫漫,身边摆着一个美女却提不起心思,我要这铁棒何用!
“大人可有心事?”张绿水不知自己那媚笑恶心到了丁寿,开口询问。
丁寿索性眼不见为净的闭上双眸,敷衍道:“我在想那位朝鲜新国主李怿现在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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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怿这段时间很忙,虽说不知是不是因为丁寿这只扑棱蛾子扇动翅膀的原因,他比历史上早了一年登上王位,可他最近忙的事情和历史上是一模一样。
朝鲜王朝不愧自称“小中华”,不但衣冠文字尽学中国,其他东西不论好坏学的也是一点不落,大明有“夺门之变”,朝鲜便有兄弟阋墙的“王子之乱”,朱棣弄了个“靖难之役”,朝鲜李瑈也有样学样的来个“癸酉靖难”,夺了侄子王位,至于明朝党争,朝鲜更有青出于蓝之势。
自朝鲜立国之初,就有“勋旧派”和“士林派”之争,之后又有“大尹派”和“小尹派”,“小尹派”与“青松沈氏”又各自演变成“东人党”和“西人党”,“东人党”又分出了“北人党”与“南人党”,“北人党”又裂变为“大北派”和“小北派”,“小北派”中细分“清小北”和“浊小北”,总之朝鲜党争绝不会因为一派大胜而结束,得胜者中自然而然的会分裂出其他党派接茬内斗,其杂乱纷呈的精彩程度即便明末东林那帮人也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儿,且党争一起什么国家存亡民族大义全都靠边让路,这点倒是和东林诸贤殊途同归,不遑多让。
还记得棒子电影《鸣梁海战》中李舜臣出场什么德行么,壬辰战争之前,李朝“东人党”吊打“西人党”,战争爆发后,西人党在尹斗寿的率领下喘过了气,联合从“东人党”分裂出去的以李山海为首的“北人党”,准备把从东人党演变为“南人党”的重臣柳成龙斗下台。
当然,藩属终究比不得宗主,在战争期间,李朝所有力量几乎都去为保障大明军粮而奋斗了,一时间忘了党争这茬,这和后来大军压境,还有心思扯出南渡三案的东林党人不能比,人家是把“党争高于一切”这一政策贯彻到底的。
不过明军入朝,给了李朝一口吊气汤,国王也不哭着要求带领宫嫔内附了,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就斗几个人玩吧,李舜臣正合适,谁教丫是南人党举荐的呢,李舜臣最后能咸鱼翻身,还真得感谢日本人来的是时候,顺带也是政敌的猪队友太不争气的缘故。
话说回来,谁都有路走窄的时候,朝鲜这些朋党们倒也不是一直顺风顺水,比如现今被赶下台贬为燕山君的李忄隆于十八岁即位,这孩子虽说倒行逆施,“作”得有点狠,可他利用两次士祸,借勋旧派的手清洗士林派,又依靠外戚的“府中派”狠狠收拾了“勋旧派”,两番下来朝中再没敢跟国主龇牙的大臣,他那些荒唐政令才得以实施,搞得朝鲜八道天怒人怨。
别人不说,就李忄隆那花样作死的政令拿出一条来让朱厚照颁布,第二天大臣的口水就够正德皇帝洗个澡的,可当时没人敢劝李忄隆,或者说自从敢劝谏的那位老宦官金处善被虐杀后,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李忄隆以七十码的速度一路作死狂飙,最终被大臣联手废掉,换了李怿上台。
新主登位,这些反正功臣们除了争抢朝中空出的好位置,就是惦记着李怿的后宫了,别看这些大臣们对李忄隆在位时的外戚慎守勤、任士洪等人把持朝政的时候大骂奸臣,心中却是羡慕的紧,如今有了机会还不麻利儿把自家女儿往新王宫里送,当然送之前先得赶出去一个,李怿正妻慎氏是慎守勤的女儿,她的父叔慎守勤、慎守英因反对政变在反正当日被杀,这样的祸水放在新王身边,这些人晚上睡觉也不踏实啊,至于二位感情甚笃,呸,国家大事前谈何儿女私情。
撵出慎氏后,众功臣为表忠心,族中女子流水般的送到了李怿后宫,洪景舟的女儿,尹汝弼的闺女,朴元宗没来得及生女儿,没关系,人家有养女,照送,于是这又启发了成希颜,这位送进去的连同宗都不是,人送进去了大王得宠幸吧,谁多谁少都不合适,去哪位嫔妃那的次数少了是不是对她背后的功臣有意见啊,可怜的李怿只能雨露均沾,即便十八岁的大小伙子,这阵子也颇有点身体被掏空的感觉。
这一日李怿正盘坐在昌德宫内琢磨晚上睡谁的时候,有宦官来报,领议政柳洵、右议政朴元宗求见,朝鲜的议政府类似大明内阁,领议政相当于内阁首辅,何况这二位又都是反正一等功臣,李怿立即请二人入内,原以为又要给自己充实后宫,结果得到的是一个让他坐不住的消息。
“什么,大明钦差已经入境?李继福干什么吃的?为何没遣人回报?”李怿面色慌张的连连发问,谁教他得位不正呢,难免有些做贼心虚。
柳洵老头捻着胡子,看了这位朝鲜大王一眼,悠悠道:“殿下无须担心,天使来意如何,待到入京之时便会知晓。”
李怿站起来原地转了几圈,搓着手道:“大明钦差到来,岂有国主不去郊迎之理,到时如何应付?”
朴元宗乃是武臣出身,当机立断道:“便说燕山君身染时疫难以见客,恐伤了钦差贵体,想必钦差也会珍惜自身,不再一味强求。”
柳洵满意的点了点头,李怿闻言大喜,道:“那就按朴卿说的办,尽快探明天使来意。”
“老臣便是来此提醒殿下一声,为免天朝生疑,委屈殿下这几日白龙鱼服,以大君身份迎接天使。”柳洵眯着眼睛说道。
“这个……好吧。”李怿勉为其难答应,朝鲜冠服皆从明制,可也要分上下尊卑,一品大臣的补子和明朝三品官的补子一样,而且因明朝以朱色为贵,朝鲜君臣轻易不穿红袍,唯有朝鲜国王得明皇恩赏,可穿衮龙袍,才穿了几天的五爪金龙就要脱掉,李怿难免不痛快,对这闲着没事跑自己地盘闲蹓跶的大明使团实在生不出好感,于是开口问道:“此番来使是何人?”
“据义州上报,正使为大明壬戌进士王廷相,副使为锦衣卫指挥佥事丁寿。”朴元宗回道。
“锦衣卫?明皇真是糊涂,这样的鹰犬爪牙也能为国出使,置我箕子之国礼仪之邦于何地。”李怿面带不屑道。
闻言柳洵白眉毛跳了跳,见对面朴元宗脑袋一低装没听见,他也不再多言,以臣议君,这样大不敬的话在后宫里说说过过嘴瘾也就罢了,要是让朝中那帮大明铁粉听到,难保不会把他从还没坐热的王位上给掀下来,保不齐还得捎带上自己。
这绝不是柳老儿杞人忧天,是两班大臣真能干出这事来,后来那位朝鲜国王李珲就是见后金势大,革命立场不坚定,和努尔哈赤那老野猪皮虚与委蛇,被大臣政变搞掉,和花样作死的李忄隆一个下场。
“既如此,老臣便去安排迎恩门郊迎之事,臣等告退。”耳不闻为静,再呆下去谁知道这小子嘴里还能说出什么来,柳老儿已经打定主意,他已位极人臣,急流勇退还有个善始善终,熬过这一关就告老辞官,再不伺候这嘴上没把门的小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