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与贼瑾,势不两立。贼瑾蓄恶,已非一朝,乘间启衅,乃其本志。陛下日与嬉游,茫不知悟,内外臣庶,懔如冰渊。臣再疏受杖,血肉淋漓,伏枕狱中,终难自默,愿借尚方剑斩之……”
丁寿念至此处,擡眼观察刘瑾神色。
“哟,刘公公,这小子是要和您老死磕呀。”谷大用以袖掩唇,细声细气地说道。
刘瑾不见喜怒,端着盖碗小口啜茶,只轻声吐了两个字“继续”。
“臣骨肉都销,涕泗交作,七十二岁之老父,不复顾养,死何足惜?但陛下覆国亡家之祸,起于旦夕,是大可惜也。陛下诚杀瑾,枭之午门,使天下知臣钦有敢谏之直,陛下有诛贼之明。陛下不杀此贼,当先杀臣,使臣得与龙逄、比干,同游地下,臣诚不愿与此贼并生也。临死哀鸣,伏冀裁择。”
茶碗突然掷地被摔个粉碎,刘瑾暴怒而起,“岂有此理!”
前面骂了那么多句也没见发这么大火呀,丁寿不顾被茶水溅湿的官靴,劝解道:“公公息怒,这蒋钦不过图一时口头痛快,犯不着与他计较。”
“说咱家的话可以不计较,可他后面说的呢!”
刘瑾恼得来回转圈,“自比龙逢比干,那谁是夏桀?谁又是殷纣?啊?!你们说啊!”
丁寿终于明白刘瑾暴跳如雷的缘故了,暗道声蒋子修完了。
“讪君卖直,其心可诛!咱家成全他。”刘瑾冷笑说道。
********************
数日之间,蒋钦第三次被绑缚午门。
与前两次怒目相向不同,此时的蒋钦一番释然之貌,不忘对丁寿颔首致意,“缇帅,钦谢过了。”
丁寿却是心情复杂,说不清对这番视死如归的气度是心存敬佩,还是恨其迂腐执拗。
“奉……咳咳,”不知何故,丁寿嗓子眼发干,竟然莫名失声,连忙咳嗽了几下作为掩饰。
“卫帅,您没事吧?”杨玉上前关切问道。
丁寿摇摇头,“奉上谕:蒋钦恶言讪上,屡教不改,着再仗三十。”
话到此处,丁寿突然不再说了,准备行刑的锦衣卫莫名其妙,又不敢擅自行刑,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僵在那里。
“卫帅,卫帅……”
“嗯?什么?”
离得近的杨玉小声提醒道:“您还没下令行刑呢。”
“知道了。”丁寿点头,似乎突然下了很大的决心,两脚靴尖外八字一分,“三十棍,用心了打,行刑。”
行刑的锦衣力士们领会了上峰意思,抡开膀子,栗木廷杖高高举起,还没等抡圆了呢,就听一个尖锐纤细的声音响起。
“慢着。”
又有几个倒霉蛋肩膀险些脱臼,一个个心中骂骂咧咧:妈的,廷杖这碗饭越来越不好吃了,老是半途叫停,还没地儿报公伤去。
“丘公公,您老怎么来了?”丁寿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丘聚仍是那副冰冷的死人脸,“咱家来帮丁大人行刑啊。”
“这廷杖可是锦衣卫的活儿。”丁寿并不领情。
“现而今是我们东厂番子的了。”丘聚皮笑肉不笑。
“丁某若是不让呢?”丁寿语气开始不善。
丘聚没有丝毫变化,“缇帅可以自寻刘公公去说。”
不理僵立的丁寿,丘聚一挥手,一群尖帽白皮靴的东厂番子替换了原先行刑的锦衣校尉。
“孩子们,手下利索点,让锦衣卫的爷们瞧瞧,这”廷杖“该怎么打。”
说着话,丘聚似乎有心无意地用眼角夹了一眼一旁的丁寿,冷笑一声,手臂重重一挥,“着实了打。”
********************
绵绵细雨,带着早春的丝丝凉意,降临在庄严肃穆的紫禁城,却冲刷不净午门前石砖上的斑斑血迹。
丁寿呆呆伫立,任由雨水浸湿了一身织锦飞鱼服。
“大人,春雨露寒,您还是早些回去吧。”门前当值的杨玉将一件斗篷披在丁寿身上。
丁寿木然点头,才要离开,突然一个人影在雨水中快步跑了过来。
“我来迟了?”衣冠不整的王守仁看到地上血痕变了脸色。
丁寿默认。
“丁南山,你便是如此忠人之事?”王守仁指着丁寿的手指轻微颤抖。
“小弟只能说蒋子修得其所哉。”
“好,好一个得其所哉。”王守仁不愿多话,怫然而去。
“伯安兄……”
王守仁止步,却没有回身。
“事不可为,善自珍重。”
“受教了。”王守仁终是没有回头。
********************
夜,刘府书房。
刘瑾披发袒怀,立在书案后挥毫泼墨,白少川在一旁掌灯。
丘聚和谷大用在一旁案几上对弈,有一搭没一搭地奏事。
“兵部主事王守仁上疏为戴铣等人鸣冤,请奏将这些言官们官复原职。”
见刘瑾不说话,谷大用又继续道:“钦天监五官监候杨源奏报:正德二年以来,火星入太微垣帝座之前,或东或西,往来不一,劝陛下思患预防。这小子意有所指。”
丘聚落下一子,嗤笑道:“死一个蒋钦,把什么阿猫阿狗都给引出来了,连个小小的五官监侯,也作出一副赤胆忠心的样子。”
“他那是胎里带的,”谷大用看着棋局直皱眉头,“他那个死鬼老爹杨瑄做御史时,便弹劾过石亨和曹吉祥,当时侥幸留了条命,如今也算子承父业。”
刘瑾对刚写完的字似乎不太满意,揉成一团扔到地上,重新蘸墨,随口道:“寿哥儿呢?”
“杖死蒋钦后便没见他,怕是心里别了根刺儿,和咱们使性子呢。”丘聚不失时机地点了一句。
刘瑾没再问,只是重新提笔写字,转瞬间一个大大的“刘”字墨迹淋漓,跃然纸上。
刘瑾满意地点点头,“无三,你看咱家的这个字怎么样?”
阴影中抱剑而立的柳无三缓缓摇头,硬邦邦地说道:“不会看。”
“你呀……”刘瑾笑着点了点他,又对身旁的白少川道:“小川,你说呢。”
“您老的字自然银钩铁画,气吞山河,只是……”白少川端详着墨迹,有些迟疑。
“只是什么?有话直说。”
“公公想杀人?”
白少川语出惊人,丘聚和谷大用起身围了过来。
“何以见得?”刘瑾不置可否。
“公公的姓氏本就主兵戈杀伐,收尾的”刀“字一笔上又杀气腾腾,锋芒尽露,足见杀心已起。”
曲指弹开手中狼毫,刘瑾哈哈大笑,“咱家的心思总是瞒不过你。”
********************
平静的水面上垂着两根鱼竿,纹丝不动。
头戴竹笠,身披蓑衣的刘瑾稳坐钓鱼台,老神在在地盯着鱼线,与一旁抓耳挠腮,坐立不安的丁寿截然两样。
“怎么,陪咱家出城钓一次鱼便这般委屈你?”
“公公说笑,只是小子性子喜动不喜静,实在坐不住。”丁寿忙着解释。
“可是还记挂着蒋钦之死。”
刘瑾并未看向丁寿,说的话却直指丁寿内心。
“不瞒您老,心里是有些拧巴。”
“莫说是你,咱家对他也有着一分敬意。”
“哦,那您还……”丁寿疑惑不解。
“敬重是一回事,杀不杀又是另一回子事,一块石头挡了道,咱家不会因为那石头风骨嶙峋,色彩斑斓便网开一面,该踢开便踢开,踢不开的便敲碎了它。”
“咱家要立威,他们这些人却要灭了咱的威风,你说该不该留?”刘瑾转过头问道。
面对老太监凌厉的眼神,丁寿支支吾吾道:“不,不该。”
“说得好。”刘瑾对丁寿的答案很满意,手腕一振,一条尺余长的鲤鱼脱水而出。
“还是公公您先开了张。”
在丁寿恭维声中,刘瑾解开鱼钩,又将那尾鲤鱼放回水里。
“您这是……”
刘瑾淡淡道:“今儿个午门见血,咱家放生积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