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吟一声,宋巧姣缓缓睁开眼帘,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绣有干枝梅花的葱绿罗帐内,光滑的锦缎被褥贴合在肌肤上,说不出的熨帖舒服。
猛然惊觉自己身上只穿着贴身小衣,宋巧姣不由惊叫一声,抱被紧缩在床角。
“你醒了。”一个柔和的女子声音在罗帐外响起。
尽管心中惊惧,宋巧姣还是伸出裸露藕臂,小心提防地掀开帐角。
透过六扇透雕花卉杉木围屏,只得见房角高几上的花瓶内插着几朵野菊,显得简单雅致,临窗一张黑漆榆木坐榻上散坐着一名绿裙美妇,修长的双腿随意闲适地交叠在一起,绣花软底睡鞋随着纤细圆润的脚踝动作轻微摆动,鞋子的主人捧着一只永乐甜白暗花茶碗,一边小口饮茶,一边神色专注地翻看着一本唐慎微的《证类本草》。
对方虽是女人,宋巧姣还是不能完全放心,戒备地问道:“你是谁?”“我么,一个女大夫,兼职教书。”谈允贤虽是答话,眼神却始终埋在书里。
“为什么脱我衣服?”现在的模样让宋巧姣不能释怀。
“不脱衣服如何用针。”谈允贤擡起螓首,远山轻颦,带着些许怒意道:“你太不爱惜身体了,长途奔波,肝火旺盛,又受了夜间寒气,水火交攻,你这柔弱身子如何受得了!”“我……”宋巧姣嘴唇嗫喏,没有回声,自己一路进京,床头金尽,未舍得投店,栖身在酒坊檐下,若非遇上好心人,如今怕已是客死异乡。
“谈先生,宋姑娘可醒了?”外间一个温柔动听的女声说道。
“醒了,已无大碍。”谈允贤继续埋头看书。
“那便好,爷还专门问过。”随着绵软笑声,一名身着月白绉纱衫裙的妇人捧着几件叠好的衣裙走了进来。
虽还是个女人,自己终究袒身不雅,宋巧姣抱着锦被往帐内缩了又缩。
“姑娘,请更衣吧。”妇人将衣裙放在床边,笑着说道。
“这不是我的衣服?”“姑娘请恕府中招待不周,您的衣服寻不见了,唯请见谅。”妇人笑容尴尬,总不好说自家老爷嫌那身衲衣惹了寺庙晦气,直接让人给烧了吧。
也不能光着身子不下床,宋巧姣虽是不愿,还是躲到屏风后换了丁府衣裙。
不多时,一身青缎比甲,水绿湘裙打扮的宋巧姣转了出来,虽因病体虚弱,面色苍白,却更衬得眉蹙春山,寒凝秋水,清丽非凡。
“好个西子捧心,真是我见犹怜。”妇人赞道。
“谢过夫人。”宋巧姣开口称谢。
“可不敢当如此称呼,婢子姓谭,若姑娘不弃,称我谭妈即可。”谭淑贞万福施礼。
见这妇人眉弯目秀,衣着讲究,谈吐不俗,怎会只是一个粗使仆妇,宋巧姣不觉心中诧异,再看坐榻上那位一脸书卷气的女先生,更是搞不懂这府中人物了。
“谈先生,宋姑娘玉体可是痊愈?”谭淑贞问道。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身体底子弱,还需在饮食上细心调养才是,厨下现有什么吃食?”谈允贤翻了一页医书,随口问道。
“询问过倩娘妹子,刚好赶上中元节,灶上材料还算齐备,辽东镇守朱公公那里送了一批金虾;山东镇守毕公公遣人送了许多海鲜和羊肚菜;今年由河南按察使迁转操江提督的朱大人用快马送来了一些冰镇鲥鱼和大闸蟹,这在京城可是稀罕物;漕运总督洪大人送来的尽是运河两岸方物,泰州鸭蛋、浦江火肉、诸暨香狸、苏州带骨鲍螺……”“这些东西她都吃不得。”谈允贤摇首打断。
“再有七月十五是甜食房进贡蜂蜜的日子,罗公公提前送了一份,皇爷又赏了老爷一份,厨下确是富裕好多。”“蜂蜜好啊,清毒滋阴,合她的脾胃。”谈允贤起身,握着书卷负手踱了几步,“劳烦倩娘给预备一份蜂蜜梗米粥,哦,冬日在荷塘掘的老藕可还有剩?”“这……多已制成了藕粉。”谭淑贞为难道。
“那便省事多了,再做些藕粉桂花糖糕吧,”谈允贤击掌笑道,“老藕捣浸澄粉,营胃生津,正是病后滋补妙品。”谈、谭二人一答一合,宋巧姣听得挢舌不下,这府上到底什么人啊,怎么大明朝上从皇上下到太监,都把东西往这里倒腾。
“敢……敢问二位,尊府主人究竟何方神圣?”二人相视一眼,齐声道:“姑娘是由东主(老爷)一路抱回,竟不知他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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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登闻鼓都敢阻拦不报,他们眼里还有朕么,还有黎庶百姓嘛!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干清宫内,小皇帝咆哮的怒吼声几乎掀了殿顶的琉璃瓦。
“臣已将那几个锦衣校尉押解南镇抚司,按律治罪。”揉了揉被震得隐隐发痛的耳朵,丁寿欠身禀道。
“那个吉时呢?”朱厚照不依不饶。
“阻遏下情,蒙蔽上聪,老奴以为此例不可开,需严加惩治,以儆效尤。”刘瑾道。
“老刘说得对,你说怎么办?”朱厚照追问道。
“廷杖三十,给他个教训……”“这就完了?”朱厚照对处理结果很不满意。
“降其为云南鹤庆军民府经历司知事,他既不愿为民陈情,便打发他去南陲教化夷人吧。”刘瑾道。
“老刘这办法好,言语不通,对牛弹琴,看他以后日子还怎么过。”朱厚照鼓掌大笑。
“那母后交待的这个傅鹏案又怎样处置?”小皇帝将状子往御案上一扔,忿忿不平地说道:“一个世袭指挥,随随便便就被县令下了大牢,也是个废物!”怪谁?
太祖皇帝定下的军户世袭制度,又不是白养吃饭的,子弟成年袭职是要考较兵书武艺骑射的,初考不中准予袭职,俸禄减半,两年后再考,合格了拿全俸,不合格滚蛋,风险与收益并存,你祖宗夺了侄子皇位,为了奖励跟他身后造反的军功武臣,强分个‘新官’‘旧官’,新官子弟应袭免试,哪还有脸再严格要求洪武旧官,凡是给钱,没有不过的,搞得如今武职泛滥,什么东西多了也不值钱呀。
丁寿擡头偷瞥了小皇帝一眼,心里话没敢往外说,“臣已传命陕西锦衣卫封存案卷及涉案人犯,只等陛下旨意,便可提调入京鞫问。”“老奴以为如此处置不妥。”刘瑾当即否了丁寿的建议。
老人妖今儿怎么了,丁寿纳闷,他可很少撅二爷的面子啊。
“国朝登闻鼓案,皆需涉案官员同场审议,知县管一县民生,按察使掌一省刑名,若是主官擅离,恐会案牍积累,迁延公务,况且人犯千里押解,若是其中有何纰漏,如何向太后交待。”“老刘你的意思是……”朱厚照问道。
“与其兴师动众,不如择一近臣能员,赴陕西审案,既免去横生波折,又可体察民情,彰显陛下爱民如子,明察秋毫之王化,使三秦父老荣沐皇恩。”“嗯——言之有理。”小皇帝连连点头,“还是老刘想得周到,干脆也别麻烦选人了,我亲自走一趟。”“陛下不可。”丁寿与刘瑾同时喊道,开玩笑,你小子前脚出紫禁城,百官劝谏的奏本就能给二爷起个坟头,太后那里怎么交代。
“陛下千金之体,不可轻出,老奴万死不敢奉旨。”刘瑾肃然道。
看两人突然变脸,朱厚照讪讪一笑,“朕就是随口说说,玩笑话,不当真。”这倒霉孩子,吓二爷一跳,小皇帝从谏如流,两人也不再多事,免得引起熊孩子的逆反心理。
“那安排谁去好?”丁寿嘴欠地问了一句,随即见刘瑾与朱厚照二人同时将目光转向了他。
“我?!”“案子是你陪母后接下的,原告又在你府上安顿,你若不去说不过去吧?”朱厚照幸灾乐祸的样子很是讨厌,丁寿恨不得往他脸上砸一拳。
“锦衣卫干员甚多,臣手下的钱宁便很机警,可由他出面……”自打进了大明官场,二爷就没哪个年底消停过,关键每次都挂彩,这西北路迢迢,要是有个马高镫短,阖府上下的一堆女人还不知便宜哪个呢。
“代天巡狩,体察民风,若非陛下近臣,如何能宣扬天子仁德。”刘瑾道。
“不错不错,你办事,朕放心。”朱厚照附和道。
“臣不过区区三品指挥,与臬司同级,应对陕西臬台衙门难免束手束脚,请陛下另择重臣前往。”“好办,朕加封你为二品都指挥使,仍掌卫事,你这官儿也早该升了。”朱厚照大方得很。
“此行除了正风肃纪,昭雪冤狱,还要考察边事,西北边境胡戎密迩,兵燹频仍,选将练兵,不可轻忽,务要循名责实,以备将来。”刘瑾说一句,朱厚照便点一下头,“锦衣卫是天子耳目,你又是朕的心腹之臣,你定要替朕好好看看,这西北究竟是怎样一番情境。”二爷命苦啊,丁寿苦着脸道:“陛下明鉴,边臣不是统兵大将,便是封疆重吏,臣如何压制得住他们?”“陛下,丁大人担心不无道理,不说手握兵权的边事大员,便是陕西法司有意推诿,只这案子就不知要拖沓到何年何月。”“刘公公所言极是,还请陛下您开恩,将这差事便宜旁人吧。”看丁寿可怜巴巴的模样,朱厚照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开心,“这有何难,你本就有御赐金牌,朕再予你便宜之权,这下总该放心了吧。”丁寿噘嘴皱眉,不情不愿地领了旨意,看他吃瘪的神情,朱厚照龙心大悦,暗笑一声:你也有今天!
出了干清宫,刘瑾斜首眄天,“升官加权,哥儿,此番可还满意?”“左右推不掉了,借机讨些便宜也是好的,”丁寿歪头笑道,“公公成人之美,想来不会只为区区一个傅鹏吧?”刘瑾嘴角微翘,“咱家的确有事要你去办。”注:降吏科给事中吉时为云南鹤庆军民府经历司知事,时以直鼓不尽受状,以致诉人自残,下锦衣卫狱,杖而遣之(《明武宗实录》),正德二年的事,这小子不冤。
旧官即比试,贿赂无不中(《明史·卷七十一志第四十七》)。
洪武初,军功袭职,子弟年二十者比试,初试不中,袭职署事,食半俸。
二年再试,中者食全俸,仍不中者充军(《明史·卷六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