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筛,鞑靼蒙郭勒津部酋长,执掌右翼三万户之土默特万户,因居于彻库特,而被称为‘彻库特之火筛塔布囊’。”
“塔布囊?”丁寿打断才宽的介绍。
“塔布囊代指驸马,指与蒙元成吉思汗后裔结姻亲者,鞑靼小王子满都鲁与其哈屯满都海生有两女,长女博罗克沁嫁与太师癿加思兰,火筛尚其次女伊克锡,故有塔布囊之名。”才宽解释道。
“那个什么小王子不是叫巴图孟克么?”丁寿对这位没事就到宣府老家抢上一把的蒙古大汗记忆犹新。
“巴图孟克是现任蒙古汗王,论辈分是满都鲁的曾侄孙,满都鲁死后无嗣,其妻满都海系土默特部绰罗斯拜特穆尔丞相之女,握有实权,满都鲁死后鞑靼无主,年过三旬的满都海拒绝成吉思汗胞弟哈撒尔后裔的科尔沁部首领乌讷博罗特求亲,适与时年七岁的所谓黄金家族之后巴图孟克……”
“曾叔祖母嫁给了自己的曾侄孙,中间隔了几辈,还差着二十多岁,这位满都海夫人还真是女中豪杰呀!”丁寿嗤的一笑,言情暧昧。
才宽好似没听出丁寿的话外之音,颔首道:“缇帅所言不错,这满都海确是巾帼不让须眉,她帮助婚后的巴图孟克取得汗位后,亲掌国政,以皮囊载夫率军出征,带弓插箭,冲锋陷阵,征服了杀元裔几尽的瓦剌蒙古,迫其西迁,强令瓦剌房舍不许称作殿宇,冠缨不得高过四指,在家许跪不许坐,吃肉时只可用牙撕咬而不能用刀……”
丁寿扒拉下案几上昨夜吃剩的冷肉残羹,想象那些瓦剌人捧着烤肉生啃的画面,不觉有些牙疼,“瓦剌人能同意这城下之盟?”
“除恳请恩免吃肉不许用刀这项外,其余全部答应,随后满都海会同察哈尔和蒙郭勒津两部大军,除掉了长期对汗廷构成隐患的亦思马因等权臣,威压各部,一统草原。”
“这火筛对这位岳母大人还真孝顺……诶,不对,从火筛的老婆伊克锡算来,他是这巴图孟克的姑爷爷,同时还是这位小王子的便宜女婿,那他岂不成了自己的太爷爷,什么乱七八糟的!”丁寿掰着手指头也没捋清楚这家人的关系。
“缇帅莫要小瞧了他,‘火筛’在番语中为卓越之意,其人骁勇善战,勇武绝伦,东至辽东,西至贺兰,万里驰骋,弘治九年残宣大延绥诸境,十一年被王襄敏破于贺兰山后,转年拥众攻入大同、宁夏境,参将秦恭、副总兵马升因逗留不进论死,平江伯陈锐、侍郎许进督师无功,遭劾去位,弘治十三年率部驻牧河套,成朝廷大患。”
听才宽说得郑重,丁寿也端正了几分,“如今虽知土默特各部兵马异动,却不知火筛意向何处,部堂可有应对之策?”
才宽冷笑,“养兵千日用在一朝,皇明威制四夷,陕西屯四镇强兵,岩岨封守,何不能控遏北虏!”
“缇帅请看。”才宽掀开身后帐幕,露出一张巨大的陕西戍守图,一个个墩堡城寨清晰标注。
“延绥地处高原,北连大漠,有余子俊所修边墙,墩堡相望,在东部神木、榆林、靖边等地重兵防御,可封堵套虏南下之路。”
“宁夏西部倚贺兰山为屏,镇远关为防守之要塞;甘肃北为大漠瀚海,又有嘉峪雄关锁钥,可保无虞。”
丁寿目光随着才宽在地图上的指点游走,觉察到似乎哪里存在漏洞,“部堂,东西二路皆有应对,中路又该如何?”
才宽点头赞道:“缇帅机敏,自虏据套以来,河东三百里间,更为敌冲,虏窥平、固,则犯花马池之东;若入灵州等处,则清水营一带,必是其径。”
“正值秋粮收割之季,边墙之内来往运粮车马经久不息,鞑子一旦突破边墙墩台,西可入宁夏腹心,向南经由灵州、清水等营,沿黄河一路可直取固原,萧关古道若失,关中危矣!”丁寿狠狠一拍地图。
“正是如此,可鞑子骑兵若想顺利西进攻略固原,必须拔除你我所在之地……”才宽嘴角微扬,胸有成竹。
“花马池?”丁寿道。
才宽点头,“花马池为关中要冲、宁夏肘腋,只要坚守花马池,则固原自可无虞。”
“老夫意欲选延宁二镇劲兵按伏定边、花马池东西两翼,以为外边,再选固原镇精兵六支,伏于下马关两侧,是为内边,鞑虏分兵抄掠,我自内外相维,以御来犯之敌。”
“妙,借山川之地形阻敌,以掎角之兵势御虏,部堂高见。”丁寿抚掌称赞。
才宽捋须一笑,转身喝令:“来人!”
帐外中军旗牌官进帐领命。
“传令平、巩、环、庆各府州县,卫所官军严加防范,延绥、定边、宁夏等地边墙屯堡墩台限期修葺完整,盘检花马池、兴武、清水营直抵灵州一带驿站储存粮秣,随时供给军需运转。”
旗牌官才领命退下,又一小校快步而入,“禀军门,吏科给事中安奎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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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夏城,巡抚衙门。
右佥都御史巡抚刘宪捧着一个成窑五彩盖钟,靠在椅上细细品茗。
宁夏管粮佥事贾时低眉垂目坐在下首,一声不吭。
“贾时……”刘宪率先打破了沉寂,“大沙井驿那批粮秣怎么回事?”
“驿站看管不力,致使粮草浥烂成灰……”
“放屁!”刘巡抚将盖钟往身旁桌子上一摔,不顾斯文地爆出一句粗口,“霉烂和烧毁是一回事么?你糊弄傻子呢!”
“大人,若连咱们自己都不信了,旁人还能信么?”贾时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反正驿站上报是浥烂,咱们就当作是浥烂……”
“你觉得安奎是那么好打发的么?”刘宪冷哼一声,“那小子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正德元年内阁三公俱在任时,他便不合时宜地提出什么中外冗员奔竞成风、贿赂未已等等有悖新朝气象的劾奏,被夺俸遭斥仍不知悔改,借着此番查核边储,还不知要搞出多少风波。”
“安给谏名声在外,下官自然知晓,粮草霉烂是大沙井驿百户李茂日前呈报,下官本待亲阅查勘,不想草场仓廒突发一场大火,李百户陷身火海,死无对证,无从查起呀。”
“你是说……”刘宪眉心微攒,转即一笑,“好个死无对证,真是青出于蓝。”
“下官不敢,皆是大人栽培有方。”贾时离座躬身。
“各处仓场的账册可准备妥当了?”
“皆已备好,随时待查。”贾时垂手肃立,语气平静。
“本官说的是另外一份,”刘宪沉声喝道:“为何还不交上来?”
“大人放心,那份也已收藏妥当,只是如今宁夏官员皆是待查之身,大人也牵连其中,此时交付怕会给大人带来麻烦。”贾时身子躬得更低,语气却无比坚定。
刘宪眼中精芒一闪,随即展颜道:“你办事,我当然放心,哈哈……”
直到贾时告退出府,刘宪笑容顿敛,脸色阴沉得可滴出水来。
“佥宪,这小子想要挟您?”一个颧骨微高的长脸军官从堂后转出。
“是要挟咱们,丁将军,宁夏各卫都有把柄在他手上。”刘宪转首,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
“都这个时候了,还分什么你我,您说怎么收拾这个白眼狼吧?”宁夏卫指挥使丁广一屁股坐到刘宪对面。
“他是个人才,要是能挺过这一关,咱们也不妨帮他遮掩一下。”
“要是过不去呢?”丁广瞪着牛眼问,“贾时这小子心黑手很,要是被他咬上一口,可够咱们受的。”
“他要是自己不争气,可别怪咱们翻脸无情了……”刘宪狞笑道。
“他手里的东西怎么办?”丁广追问。
“丁将军人面广,想必能找到些帮手吧?”
丁广了然,“大人放心,包在标下身上。”
刘宪突地重重一叹,“杨总制急流勇退,应变得时,你我也该及早寻个退路了。”
“您是两榜进士,离了宁夏哪里都可为官,咱是土生土长的粗人,离了此地能做些什么!”丁广不以为意地晃着脑袋,“甭管换谁来,还得靠咱们这些武人操刀拼命,天塌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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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沙井驿,隶属宁夏卫,位于宁夏镇连通西安府与固原镇之要道,距灵州守御千户所约六十里。
大明边疆要点所设驿站,名虽为驿,实际城高墙厚,几与城堡无异,除却原有驿站功能外,尚有递运所、塘铺等设,还要储存粮食军器等军资以为大军中转,于边防体系中举足轻重,其所修城墙甚至不啻于北宋汴梁城。
大沙井驿有驻军一百一十三人,另有走递甲卒马夫杂役等数百人,统归百户李茂管理,只是如今的李百户,已面目全非,化作了一截焦炭。
丁寿捂着鼻子,尽量隔绝刺鼻的焦臭味道,看着焦尸皱眉道:“这是李茂?”
“千真万确。”宁夏卫指挥佥事冯钺面容悲戚,“草场仓廒失火,驿城兵卒拼力扑救,李百户身先士卒扑入火场,却因火势太大,失陷火海,为公捐躯,诶!”
对着长吁短叹的冯钺,给事中安奎冷冷一笑,“冯佥事来得好巧啊!”
冯钺似乎没听出安奎的嘲讽之意,摇头惋惜道:“听闻大沙井驿浥烂草料十余万束,在下闻之惊心,若是鞑子此时入寇,军马无食怎生能用,故特来查验。”
“冯佥事这一来,浥烂的草料便不止十余万了,一把大火还毁了一座仓廒,雪上加霜啊!”
“给谏说的是,如今边事甚急,军务耽搁不得,正巧军门与缇帅同来,请给谏美言几句,速从固原与关中各府县调拨粮秣,以免误了御虏大事。”冯钺立即接上安奎话头。
安奎一愣,转瞬大怒,大沙井驿的呈报他一看便觉事情有鬼,这几年宁夏雨水减少,哪有一次霉烂十余万束的道理,只不过他人单势孤,未敢单身成行,而是赶赴花马池请才宽援手,才宽忙于调遣边军抵御火筛南侵,灵州一带正是防御扼要,听了安奎所说不敢怠慢,带了亲兵亲身而来,谁料只看到一片焦土残垣,连负责驿城的百户官都已死透,他难道找死人对质么!
“大人,卑职看过了,尸体口鼻之内确有灰烬,这人在火场里时是活的。”北司理刑千户郝凯客串了一把仵作。
“卑职也在尸身躺卧处泼了酒醋,并未有血迹显出。”锦衣卫吃的便是刑狱饭,于永对验尸门道也清楚一二。
“难道真是意外?”丁寿可不相信天下有这样凑巧的事,可又抓不到什么把柄,举头问道:“部堂,您看呢?”
才宽到如今一言未发,只是翻看着李茂的尸格:尸体全身焦黑,四肢俱全,面目难辨,蜷缩卧于仓廒焦梁之上。
听了丁寿问话,才宽不置可否,向空地中成群跪伏的驿城兵勇驿卒问道:“李茂陷身火海,你们何人亲见?”
众人面面相觑,俱都摇头,“发现火起,我等拼命扑救,初时还听得李头儿分派号令,再后来忙得颠三倒四,也不知李头儿何时冲进的火场。”
“如此说来,这焦尸未必是那李茂了?”
“部堂说的是,这定是金蝉脱壳之计,下官想逐一盘问李茂亲朋故旧,定能查出一些蛛丝马迹,还请部堂大人允准。”安奎兴奋道。
冯钺眼皮微微一跳,“部堂多虑,李百户冲入火场,乃卑职亲眼所见,断不会有假。”
“亲眼所见?”才宽斜目夹了一眼冯钺。
“半点不假,”冯钺坚定答道,“军门,如今防秋军务为重,为免夜长梦多,还是少生事端的好。”
“也好,来人,将杀人凶犯冯钺拿下。”
几名如狼似虎的亲兵一拥而上,抹肩头拢二臂将冯钺摁倒上绑。
“部堂大人,这是何意?”脸皮都被地面砂砾磨破的冯钺大声呼叫,“便是要杀末将,好歹也让在下死个明白。”
“好,本官便让你明白明白。”才宽转目四顾,一指远处几间草屋问道:“这茅草屋是谁的?”
“回大人话,这屋子是看守草场的军卒住的。”大沙井驿的驿卒们战战兢兢回答。
“将草屋点了。”才宽转身又对身旁亲军吩咐了几句。
众人虽不明所以,还是遵令而行,不多时,火光窜起,几间草屋烧了起来。
这时几名兵丁擡着两只嗷嗷乱叫的小猪过来,才宽命人将其中一只扔进了正在燃烧的草屋。
只听草房被烧得哔啵哔啵乱响,夹杂着那只被活活炙烤的小猪凄厉哀嚎,场面说不出的怪异。
“部堂,您这是……”丁寿有心问明,忽听‘蓬’的一声,一间草屋不耐火烧,已然坍塌。
“将另一只猪扔进去。”才宽下令。
这老儿该不会是想吃烤猪吧,明知道不是如此的丁寿,还是忍不住恶趣味揣测。
众人忍着热浪灼烤,静静围观在火场周围,幸好没多久那两只小猪便没了动静,让大家的耳朵清静了不少。
火势渐熄,才宽笑对丁寿道:“缇帅不妨看看这两只猪有何不同。”
手帕掩鼻,丁寿蹙着眉头走进火场,看看这边,瞧瞧那头,突然脑中灵光一现,“两只烤猪一个在柴草上,一个在柴草下。”
“不错。”才宽冷笑,“若是冲进仓廒救火,仓房被火势摧垮,人必葬身在瓦砾之下,李茂尸身却卧在焦梁之上,分明是房倒屋塌后被人扔进火海,活活烧死。”
“那这个凶手是谁还用说么?”丁寿阴森森笑道;“亲眼看见李茂冲进火场的冯大佥事……”
“我……”冯钺哑口无言,额头汗珠滚滚而下。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安奎怒不可遏,冲上前揪着冯钺衣领喝问:“说!你因何如此?背后谁人主使?”
冯钺脸色惨白,咬紧牙关一口不说。
“安给谏,将人交给我吧,锦衣卫的弟兄们很乐意有人来试试手段……”
随着丁寿话音,郝凯与于永二人摩拳擦掌一脸狞笑地向冯钺围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