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府,大慈恩寺。
代天子巡狩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大人偕陕西文武宪臣祭悼阵亡将士,召集大慈恩寺、大兴善寺、华严寺、法门寺等陕西境内佛门各宗大小寺院伽蓝僧侣三千人,举办度亡法会,得此消息,素来繁华的长安古城万人空巷,官绅百姓齐聚于此。
自佛法沿河西走廊传入东土,千年来关中各府便是礼佛弘法之地,善男信女何止千万,此等盛况岂能错过,更有想趁热闹揩些油水的地痞无赖、市井泼皮混迹其中,占地颇广的大慈恩寺内人头攒动,挥汗如雨,幸好寺庙内外除了马炳然安排的府县衙役维持弹压,更有白盔白甲的边军士卒沿途站列,看到一个个面含杀气的百战精锐面容肃穆,如庙中韦陀一般杵在那里,那些想在人群中扒个荷包、贴着娇俏小娘蹭上一蹭的歪念只得偃旗息鼓,憋在心里。
“这般大的阵仗,藩库又靡费不小吧?”官员队伍中,陕西按察使曲锐打量着祭坛布置,与布政使安惟学窃窃私语。
朝廷祭奠阵亡将士并非没有先例,远的不说,近的便有弘治十六年总制陕西军务尚书秦纮在固原为孔坝沟之败阵亡官军设祭掩骼,可也只限那一战阵殁的近千将士,此次沙窝遇伏,阵亡将士暂且不说,还折损了一位部堂大员,曲锐也觉祭奠度亡是应有之义,可丁寿之意却不限于此,祭悼亡灵除了沙窝阵亡将士、近期平白莲教乱折损兵士,还要将历年三边御虏将士灵位全部摆出,一同超度,眼见法事规模越来越大,老曲锐忧心忡忡,教匪方平,流民百姓尚需安置,阵亡将士更要优抚,何苦大肆铺陈,虚耗银钱。
“花费的确不少,不过藩库所用无几。”安惟学低声回道。
“哦?”曲锐一怔,随即了然,“可是用的教匪缴获?”
起获白莲教藏匿黄龙山财物的事,曲锐身为一省臬台,自有耳闻。
安惟学微微摇首,“那些已然造册,不可轻易挪用,此次藩库只是担个名分,实则花费——”
安惟学下颌向祭坛前肃立的丁寿一扬,示意道:“是丁帅从城内的四通钱庄提的银两。”
曲锐霍然一惊,失声叫道:“这怕是不合规矩?!”
“那是自然,”安惟学略带埋怨地瞅了一眼引起周围人注意的曲朝仪,压低声音道:“所以才由藩司出面打理,朝仪,你我相交多年,此事我不瞒你,你也当知晓轻重。”
“行之兄放心,愚弟定守口如瓶。”曲锐轻抚胸口,动容道:“实是想不到,丁帅竟会如此……”
“是啊,丁帅此举出人意料,看来朝中传出的指摘之词,未必可信。”安惟学同样感慨万千。
曲锐颔首,私款犒恤将士,说公私不明都是轻的,若被有心人斥为“收买军心、图谋不轨”,那也是百口莫辩,丁寿此举横竖都是费力不讨好,可不像是个奸佞之臣该干的事。
知道情由底细,老曲锐更加心神不宁,捻着胡子道:“丁帅此举还是轻率……”
“嘘——”安惟学轻声道:“人来了……”
一名外罩白袍的锦衣校尉快步跑到祭坛前,躬身一礼,“禀卫帅,才部堂灵柩已经入城。”
丁寿点头,轻声吩咐:“开始吧。”
随着一声令下,呜呜法螺之声响起,震动四野。
伴着号角声,大慈恩寺僧侣顿时敲动寺内铜钟,随之长安城各处寺院兰若钟鼓齐鸣,整个长安古城都笼罩在金铁交鸣的黄钟大吕声中。
重重叠叠的灵幡迎风招展,纷纷扬扬的冥币如大雪般漫天狂舞。
五百骑军高举旗幡开路,马上骑士俱是庄严肃穆,连胯下战马也是垂首轻蹄,怕惊扰了身畔亡灵。
白色旗幡之下,是十六人擡的巨大棺椁,周尚文白盔白甲,手捧才宽灵位,走在最前,跟在身后的是申居敬等沙丘一战幸存将士,俱是同样装扮,手中端端正正捧着袍泽牌位,依次而进。
整个队伍不发一言,自带一股风刀霜剑的金戈之气,一往无前,悲壮苍凉。
队伍走进大慈恩寺山门的一刻,万人瞩目,周尚文垂目低眉,步履如山,每踏出一步都似万钧在肩,好不容易走到丁寿身前,扑通跪倒,申居敬等同时拜倒尘埃。
“罪将无能,失陷主帅,甘求一死,请缇帅成全。”周尚文垂首不敢擡头。
“我等同求一死,告慰袍泽亡灵。”申居敬等齐声请罪。
“尔等之罪,事后自有朝廷论处,今日法会,不为你我,而是他们。”
丁寿闪身避开,露出身后祭坛上层层罗列的将士灵位,好似一个整齐方阵矗立在前。
看着牌位上或熟悉或陌生的姓名,仿佛一个个鲜活面容涌在眼前,周尚文等人虎目含泪,恭恭敬敬将才宽一干将士灵位摆放坛前。
“丁帅……”周尚文双手捧上两截断箭,略带哽咽道:“这是才部堂体内取出的。”
眼见箭镞一端断箭沾满的黑褐血迹,丁寿瞋目切齿:“火筛——”
“土默特等部已撤离柳条川,去向不明。”寻仇无门,周尚文沮丧万分。
“曹雄呢?怎不见他!”丁寿已知晓出塞战事,前军被围,曹雄迟疑不前,才宽中矢而亡,他难脱干系。
未等周尚文答话,便听一声悲号传来:“部堂,您老走好,标下送您来啦!!”
一身白服的曹雄,在同样打扮的二子扶持下,跌跌撞撞奔进寺来,跪在堂前嚎啕痛哭。
“好了!”丁寿沉声打断声情并茂的曹总兵,“此间未留总镇位置,想来部堂也不愿见阁下,总镇自便吧。”
讲话如此不留情面,曹雄面色讪讪,哭也不是,走也不是,进退维艰。
见父亲受窘,曹雄幼子曹谧忿忿不平,“缇帅,出塞捣巢,家父确有应援不及之责,可家父曾一再劝阻部堂勿要轻骑冒进,才部堂执意乃至失陷阵前,也非我等所愿,合军之后家严也曾率军追至丰城,斩获甚多,功劳苦劳暂且不谈,将部堂遇难之过皆算到家严头上,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吧。”
“依你所说,要算到何人身上?”丁寿冷笑。
“旁的不说,部堂因何出塞,那柳条川贼巢是何人探得,朝廷奏报说得可是清楚明白,焉知非是中了鞑虏的诱敌之计!”
“住嘴!”曹雄急忙呵斥住儿子,圣恩圣宠全在人家那里,你分辨得清么,这口锅自个儿背了不过一人之过,要是扣到丁寿身上,没准祸及满门,这不无端给家里招祸么。
“缇帅,小儿无状,唐突之处尚请恕罪,曹某并非诿过之人,自当上表朝廷,乞解兵柄就刑。”曹雄满头冷汗,躬身哀告。
丁寿目光从惶惶不堪的曹雄和愤愤然的曹谧父子身上掠过,嗤的一笑:“令郎说的不错,将士罹难,丁某的确脱不开干系,也会自请处置,听候朝廷发落,不劳贤父子费心,几位好走,恕不远送。”
曹雄更加尴尬,父子三人孝服而来,连香也未得上,反被全长安看个笑话,正待掩面而去,身后长子曹谦上前躬身一礼,“缇帅,学生有一不情之请。”
“讲。”丁寿倒想看看,曹家这对宝贝儿子还能说出什么花样。
“今日祭悼本为告慰将士亡灵,历年阵殁将士中也不乏我曹家手足亲朋,故旧袍泽,家父虔心而来,纵有千般不是,未能忝列盛举,斗胆还请缇帅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念鱼情念水情,请允家严在将士灵前献炷清香,聊表寸心。”
曹谦长揖到地,“凡此陈情,望缇帅嘉纳。”
“本官若是不允呢?”丁寿淡然道。
“大丈夫量如江海,真君子器若丘山,缇帅声名赫赫,自当成全。”
丁寿凝视曹谦久久不语,曹谦作揖之势未变,头也未曾擡起一分。
曹雄看着儿子受屈不忍,才想舍下老脸不要,上前拉回儿子,忽听丁寿道:“也罢,便依你所说,全了曹家这份心意。”
“多谢缇帅。”曹雄打了一躬,便领着两个儿子,恭恭敬敬在灵前上香叩首,再拜而去。
曹雄既去,无人打扰,丁寿向西安知府马炳然点头示意,马炳然立即指挥侍立两厢的西安教坊乐户,鼓吹奏乐。
一曲豪迈悲壮的乐声奏响,大慈恩寺内外肃立的边军将士同声而唱,声音低沉,却雄壮有力,直入人心。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这是《国殇》?屈子的《国殇》!”周尚文出身将门,自幼读书习武,对这首千年前三闾大夫的挽诗并不陌生。
丁寿默默点头,随着歌声轻轻和唱: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首身离兮心不惩,终刚强兮不可凌……”周尚文望着祭坛上一个个灵牌,在悲壮低沉的歌声中,他仿佛又置身沙丘,依稀又见到那些大好男儿放声狂吼,义无反顾冲向鞑子们的雄健身影!!
“部堂,弟兄们,魂兮归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这个披创十七处,丢了半条性命也未吭过一声的关西大汉,瞬间泪流满面。
申居敬等数百将士同样跪在灵前,在歌声中抱头痛哭,既悲同袍之死,又恨自己偷生,一个个涕泗横流,浑如泪人,本该庄严肃穆的超度法会,一时竟被哭声掩盖。
“老张,孟继祖那厮真是命好,伤手后除了军籍,丁大人开恩,除了按例免赋三年,前番首级计功所得犒赏也从优发放,你那妹子跟他吃不了苦……”
申居敬对着一方灵位,絮絮叨叨,犹如疯魔:“此番沙丘一战,又有不少弟兄下去陪你,哈哈,入娘的你那里是越来越热闹啦,别着急,老子这颗人头只是暂寄在脖子上,早晚下去寻你,你们这帮贼厮鸟可别欺负俺这新来乍到的,哈哈……”
许多兵士也如申居敬一般,又哭又笑,哭声,笑声,混合着香坛内众僧的梵呗声,交错混杂,恍如一场闹剧。
却无一人发笑。
陕西三边四镇,久战之地,大明立国百余年,鞑虏屡屡犯边,饱受战火摧残,离乱之苦,便是关中腹地,卫所兵士何尝不要轮班戍边,保家卫国,在场百姓哪家免得亲朋旧友,故交邻里,喋血沙场,抛尸边塞!
边军厮杀之惨烈,风刀霜剑之摧残,铁蹄破关之惊颤,小桥流水的江南儿女或许不清楚,三秦父老却感同身受,许多人低首合什,随着众僧一同默诵经文,连那些市井无赖,此时也收了歪念,展现出平时少有的安静郑重。
武将群中,戴钦潸然自责,多少回沙场决死,多少部属将士丧生枪林箭雨之中,自己怎地从未想过为他们延请高僧,超度亡灵,而是更关注于那些所谓同僚升迁,将门荣辱,难道自己从军的本心已然变了?
扪心自问,戴钦望向祭坛前的丁寿,眼神复杂,初时出兵平乱慑之于威,不愿与其亲近是鄙薄其人,前倨后恭是畏其狠厉,直到此时,对其又多了几分说不明的钦佩感激……
安惟学、曲锐等文臣面露戚容,看着一个个真情流露的粗直军汉,耳听荡气回肠的雄迈歌声,平生第一次对往日里挥毫泼墨、吟风弄月的名士风范,生出了几分无病呻吟的羞耻愧惭!
香坛内,少林慧仁正襟端坐,与各寺僧众一般垂眉闭目,虔心尽力地颂念着往生经咒……
大雁塔顶,闪出一个坦胸露乳的高大身形,正是烂柯山后便不见踪影的恶僧慧庆,此时他凶相尽敛,俯视塔下法会众生,宝相庄严:
“滚滚狼烟洗尘沙,几人流落几归家。梵呗声中降花雨,知是莲花是血花……”
********************
京师,刘瑾府。
“才汝栗便这么死了……”刘瑾将题本随手一丢,不见喜怒。
堂下束手而立的兵部尚书刘宇愁眉不展,踌躇言道:“丁帅上表请罪,公公看该如何处置?”
“请罪?请什么罪!”刘瑾花白眉毛向上微微一挑,刘宇不禁身子一抖。
“才汝栗轻敌冒进,自取其祸,与寿哥儿有什么相干,那孩子年纪小不晓得厉害轻重,无端往自己身上揽过,你刘至大可活了一大把年纪,还用咱家教你怎么做事么!”
“公公说的是,下官糊涂,缇帅顶风冒雪,平乱御侮,解百姓疾苦,昭天子威德,实乃大功于国,兵部当如实具本,奏明皇上。”刘宇擦擦额头汗水,犹豫不决道:“那个曹雄如何处断,还请公公示下。”
刘瑾斜倚在罗汉榻上,眄着刘宇不说话,刘宇不知又何处得罪了刘太监,冷汗止不住地顺着额头鬓角淌下。
“至大兄,你乃堂堂兵部掌印,何须事事都烦劳刘公,那曹雄此番也算薄有微劳,功过相抵也就罢了,何必再多做纠缠。”吏部尚书许进一旁悠悠然道。
猪脑子!
刘宇后悔得想狠抽自己一嘴巴,刘瑾摆明想将才宽阵亡这件事大事化小,遮掩过去,再执着曹雄罪过,不是打他的老脸么,自己也是被二品大员战死沙场的事给惊吓到了,未想到这一层,白让许季升那老儿捡了笑话。
“下官愚钝,公公恕罪。”刘宇只能乖乖认错。
“知道了便去办吧,寿哥儿前些日子送来的奏本,万岁爷已御览了,没什么变化,内阁会有条旨出来,吏、兵二部照旨行文就是。”刘瑾缓缓说道。
二人俯首称是,刘瑾又道:“西北偏远,有个大事小情的,一来二去传到京城,黄花菜怕都凉了,陕西那边一些部务所辖的事不妨就让寿哥儿看着办吧,待到回京再补上文书手续,你们俩也乐得几天清闲。”
您老干脆让我们脱了官袍让丁南山来当这个尚书好了,大明朝有这么办事的嘛,还来个事后找补!
两位部堂千般委屈,万个不服,异口同声道:“一切遵照刘公吩咐。”
刘瑾点头,对二人的态度还算满意,掩嘴打了个哈欠。
刘宇会意,“公公安歇,下官告退。”
许进却有些没眼色,“吏部还有一事要请教公公。”
“哦?什么事,说吧。”刘瑾微微动了下身子,身侧的白少川快步上前,将一个引枕垫在刘瑾身下,使他躺靠得更加舒适。
“宣府巡抚刘璟奉调入京为刑部右侍郎,右副都御使朱恩改抚宣府,他原本的操江提督一职便空缺下来……”
“你有人要举荐?”刘瑾直入正题。
许进一笑,并不隐瞒,“不瞒公公,确有一人。”
“谁?”
“西安咸宁人,雍泰雍世隆。”许进道。
“雍泰?”刘瑾默默重复了几遍,对这人只有些模糊印象,“似乎先皇时便褫夺为民了?”
“公公记得没错,下官还听闻那雍世隆与季升兄素来相善,不知是否空穴来风?”刘宇抢声道。
“老夫与雍泰有旧不假,可老夫内举不避亲,举荐雍泰只因此人不群不党。”
狠狠瞪了刘宇一眼,许进面有悻色,“新朝改元,便有科道言官举荐雍世隆有敢死之节,克乱之才,吏部马负图曾有意用其提督操江,雍泰不为所动,坚辞不赴。”
听说不是马文升的人,刘瑾微有意动,许进趁势道:“雍世隆为官之时为民谋利,打压豪强,如今公公新法正是用人之际,恰好可为您所用啊。”
“其人品性如何?”
“公公乡党,自然关中豪杰,人中俊彦。”许进不失时机恭维道。
这话说得熨帖,正中下怀,刘瑾哈哈大笑,“便照你说的,起雍泰为右副都御使,提督操江。”
“是。”许进洋洋得意地乜了一眼不甘心的刘宇,凭你个草包刘至大还想与老夫斗,焦芳老儿不是举荐个张彩到老夫的吏部么,老夫同样举荐一个刘瑾乡党提督操江,看这吏部你们能否插的进手来。
二人退下,刘瑾从榻上坐起,懒懒伸了个腰,“这些官儿没一个让咱家省心的,寿哥儿也是,走到那里都要搅个天翻地覆,整个一惹祸精!”
“丁兄孤悬西北,处境也殊为不易。”白少川为刘瑾取了手炉,又道:“何况他蒙您老知遇提携,自然也想多尽些心力。”
刘瑾一声冷哼,“你也不用替他说好话,那小子就是不晓轻重,兵凶战危,还偏偏什么事都要参上一脚,无端让人给他操心。”
白少川听出刘瑾话中关切之意多过责怪,也垂首不再多言。
刘瑾思忖一番,道:“你说的也没错,陕西那地方让杨一清经营多年,盘根错节,让寿哥儿砍几斧头松松也好,他提到那个什么快意堂……刀圣?哼,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可闭门称圣了……”
“萧逸轩等人名号是武林同道昔年所赠,他本人并未以此自居,况且萧别情为人素有侠名……”
“这些江湖中人自命不凡,以侠义之名行乱法之事,动辄快意恩仇,将朝廷王法置于何地!”刘瑾对武林中人好感缺缺。
“丁兄信中不是说……”白少川暗中观察刘瑾脸色,“依公公之意呢?”
“咱家觉得寿哥儿的主意挺好,可还缺了点儿意思,”刘瑾抚着皱巴巴的下颌,嘿嘿一笑,“陛下有阵子不练字了……”
“公公……”白少川欲言又止。
刘瑾蓦然回首:“小川,去把那惹祸的小子带回来,一走又是几个月,咱家真有点想他了!”
********************
西安府。
“才宽轻率,远涉贪功,然亦赤心为国,所司具祭葬,赠太子少保,谥襄愍,赐祭三坛,有司归其丧为营葬事,荫其子为锦衣卫百户……”
不足一月,司礼太监张雄去而复返,哑着嗓子在堂上宣读旨意。
“陕西总兵曹雄曾谏阻未果,今又获功,恩旨宥之,务当尽心竭力报国为要……”
跪在堂下的曹雄惊喜万分,伏地不起。
丁寿眉峰一皱,直要跃起抢过圣旨细看,白少川轻轻咳了一声,丁寿才惊觉众人前要给小皇帝的旨意留点面子,强捺性子继续跪听。
“巡抚宁夏右佥都御史刘宪法令欠严,边储亏折数多,其人虽瘐毙于狱,仍责家产偿纳,陕西布政使安惟学清心秉正,升右副都御使巡抚宁夏,按察使曲锐刚直不阿,迁布政使,西安知府马炳然安抚百姓,忠心体国,擢山东布政……”
安惟学等人喜上眉梢。
“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佩征西将军印、镇守宁夏总兵官李祥年老疾多,朝廷体恤老臣,准其谢事;协守延绥副总兵姜汉熟悉军务,士卒咸服,升署都督佥事充总兵官镇守宁夏;分守延绥东路参将戴钦文武兼资,平乱有功,充副总兵镇守山西兼提督代州三关……”
戴钦惊讶自不必说,他的官位虽未变动,可山西镇并无总兵之设(嘉靖二十年改设),副总兵便是一方镇守,他俨然已成一方大员;从延绥被传讯唤来的姜汉心里更是乐开了花,戴钦好歹还曾吃苦受累的带兵作战,他只是坐在家里让儿子出去转了一圈,便成了一镇总兵,这便宜事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啊,姜总兵打定主意,丁寿这条粗腿是抱定了。
“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寿,代天巡狩,体察民情,整饬边务吏治,屡建奇勋,回朝另作封赏。钦此!”
好不容易等张雄宣完旨意,丁寿蹭的一下蹦了起来,拿起圣旨上看下看,横看竖看,仔仔细细筛了一遍。
“张公公一路辛苦,酒宴已备,请容我等为公公接风洗尘。”
“公公为国宣劳,鞍马困顿,我等感激不尽。”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众文武官员已将张雄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口也不停,张雄一脸风霜,应接不暇。
“诸位大人,一应官职任免都是由缇帅保荐,刘老公批红,蒙圣上恩准,咱家不过是腿脚辛苦,万万不敢居功。”
“谢过缇帅……”
“你们的事待会子再说。”丁寿一把将张雄给拽了过来,拉到僻静处,扬着手中旨意道:“这便完了?”
张雄一愣,“啊?哦,刘公公交待,陕西地方上的其他大事小情,将吏任免,只要不改成法,缇帅酌情去办就是了。”
“没说这个,”丁寿瞥了眼那边欢天喜地庆幸不已的曹雄,低声道:“那姓曹的这便没事了?”
“这个么……”张雄眨巴眨巴眼睛,吞吞吐吐道:“听闻曹雄转投刘公公门下,还送了一份厚礼……”
“不是钱多钱少的事,丧帅陷师,如不从重处置,还有天理王法么!”丁寿挥舞着手中圣旨,颇有点张牙舞爪的意思。
张雄眼瞅着圣旨在丁寿手里变得皱皱巴巴,心都快跳出来了,“丁大人,您慎重,这可是大不敬啊!”
“去他娘的大不……”此时的丁二已经口不择言。
“丁兄,许久未见,你我觅地叙旧如何?”白少川突然插言。
“老子没空!”丁寿气正不顺。
“我在等你。”
说来也怪,白少川语气平静,不起丝毫波澜,怒火中烧的丁寿却无法再次拒绝,愤愤将圣旨往张雄怀里一塞,大步走了出去。
********************
临近年关,长安街面更加繁华,到处都是采买年货的关中百姓,面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
“寻常百姓便是如此,不管往日如何劳碌辛苦,只要家有余粮,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个好年,一年的不顺遂便可全部揭过,故所谓知足常乐。”
白少川白衣狐裘,在街上款步前行,好似雪地里一株寒梅般秀逸超群,在熙攘人群中宛如鹤立鸡群,引得旁人侧目。
与他并肩而行的那只“鸡”则别别扭扭,浑身上下不自在,秦人豪爽直率,连妇人也少了江南女子的含蓄婉约,一个个火辣辣的目光中毫不掩饰的爱慕之情,让被视作无物的丁寿情何以堪,只得自我安慰:这些婆姨莫见过世面,见个小白脸便识不得真汉子!
“这不是知不知足,而是是非公道,若是非不分,公道不存,朝廷何以施政统兵!”丁寿摆出一副凶相,恶狠狠地回瞪一个痴痴望着白少川的年轻妇人。
“刘公公让我带句话给丁兄。”
那妇人似乎并未被丁寿凶相所吓,反被白少川略微颔首致意弄得满脸羞红,捂着嘴偷笑而去,让丁寿好生后悔今日没有穿官服出门。
“什么话?”
“一句俗谚:死知府不如一个活老鼠。”
“啊?”丁寿面露不解。
“杨一清致仕归家,这次三边翻出的旧事足够他焦头烂额,虽有张尚质在刘公面前为他求情,未有下狱问罪,罚米输边却在所难免,如今他自顾不暇,这棵大树倒了,原来树上面那些猢狲定要另寻一棵遮风挡雨。”
“刘公公看上杨一清手下那些猴子?”丁寿摇头,不以为意道:“这些猢狲们良莠不齐,还各有山头,想收拢他们可不容易。”
轻吁出一口白气,白少川微笑道:“所以刘公公才早早布置,以才宽总制三边,与公公素来相近的曹元巡抚陕西,将延绥曹凤调职都察院,宁夏刘宪升任留都司寇,让这些猴子失了头领,终日惶惶,最好再有人杀鸡儆猴,那些猴子因惧生乱,更会急寻保命大树。”
“所以刘公公遣我出来是为了找几只鸡杀给那些猴子看?”
“差不多吧,不过刘宪死在狱中却非公公所想,毕竟一任封疆大吏,做得太操切恐会让那些小猴子唇亡齿寒,生出敌忾之心。”
“刘宪之死可与我没有丝毫关系。”丁寿立即辩白。
“事情已经出了,其他无关紧要,既然惊到了猢狲,便索性让他们丧胆,这点锦衣卫做得还算不错。”
丁寿鼻腔嗤了一声,“我谢你啊。”
白少川对丁寿的阴阳怪气习以为常,轻声道:“曹凤已被勒令致仕。”
“他不是被调回都察院管事么?”丁寿皱眉。
“赴任来迟,因故罪之。”
“来迟?陕西这边的延绥巡抚还空着呢!”丁寿想起那个任命八个月还玩失踪的前广东布政使便来气,如果不是手上有御赐金牌,得被他耽搁多大事。
“刘孟已然至京领敕。”白少川道。
丁寿没好气道:“他死哪儿去了?”
“据说是回了趟江西老家。”
“去他大爷,从广东到北京走了八个月,他是想在老家过年么!”丁寿几乎跳脚大骂,发觉街面行人惊诧目光,自觉失态,拉着白少川到无人街边,恼道:“再等他走到延绥,是不是还得半年!”
不理会丁寿言语粗俗,白少川只是轻轻摇首:“朝廷改命河南布政司左参政徐以贞,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延绥地方,不日即可到任。”
“刘孟呢?”
“已经进了诏狱,等候缇帅回去发落。”
看着丁寿一脸错愕,白少川抿唇轻笑,“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你丁帅之怒,折他几个封疆重臣,也不为过。”
轻轻按了按丁寿的黑狐裘披风,白少川转身继续向前。
“这又跟曹雄有什么关系?”丁寿快步追上问道。
“三边总制殒命疆场,数十年来从未有事,若再被有心人推波助澜,西北的猴子们生出躁动,刘公公的一番苦心布置岂不付诸东流,借此机会笼络住曹雄一系武臣,再加上因你举荐高升的那般文武臣僚,告知众人一个既往不咎的讯息,何去何从,他们应能掂量清楚。”
“那才总制和一干将士的公道何人来讨?”丁寿冷冷道。
白少川驻足,面带讶异:“丁兄还是没清楚刘公公的意思?一个死总制同样抵不上一个活总兵!”
********************
长安,快意堂。
“长安萧氏,出身草莽,心怀忠义,屡有报国之举,御赐匾额,旌表门楣,萧氏子离英武神勇,身冒百死,助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寿御虏平贼,厥功甚伟,超擢指挥使冠带,锦衣卫带俸,钦此。”
张雄干笑几声,“萧大人,领旨谢恩吧。”
萧离跪在堂下,眉宇间愁容更重,闻言并不起身,不卑不亢道:“朝廷隆恩,萧家无以为报,只是萧离江湖中人,一介白身,不懂威仪礼数,恐遗羞朝廷,万万不敢领旨。”
张雄倒也不恼,笑着说道:“不妨事不妨事,旨意里也说了,萧大人只是在锦衣卫领一份指挥使的俸禄,其他的自有你们卫帅做主,谁会计较。”
“枉食民脂民膏,萧离无颜见江湖同道,还请公公见谅。”萧离执拗得很。
“大胆萧离,你无颜见江湖中人,便敢抗旨不遵么!可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所谓江湖武林,也非法外之地,忤逆圣旨?快意堂敢是要造反么!”张雄冷着脸道。
萧离身躯一震,念及快意堂上下家小,纠结再三,心中纵是不愿,还是叩首接旨。
见萧离接旨,张雄也不再计较,笑道:“这便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难得丁大人一片好意,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来瞧瞧,咱家还给你带了一个好东西。”
张雄挥手,身后两名锦衣卫校尉将一块红绸覆盖的长形物件擡了上来。
张雄洋洋得意,将红绸往下一扯,露出一面金漆匾额。
“武林第一家?!”萧别情怔怔地看着匾额上龙飞凤舞的五个烫金大字。
“这可是万岁爷御笔亲书,你们萧家可是祖坟冒青烟咯!”张雄咋咋呼呼叫道:“来人啊,快把那什么恩啊仇啊的劳什子弄下去,把万岁爷的赐额请上去。”
“萧家无论如何也担当不起,还请公公……”萧离急忙推辞。
“怎么?萧大人的忘性如此大,恁快便忘了咱家适才的话了?”张雄阴声冷笑。
“这……”萧离一时哑口无言。
“萧兄还是接了这块匾额吧,据说万岁手书时兴致颇高,你若不受,怕真会触怒龙颜。”
声音清朗悦耳,萧离闻听却如遭雷殛,猛然扭身,只见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捧着一个细长木匣,正立在快意堂院内。
“是你!你还敢来?”萧离双拳握紧,俊面如罩寒霜。
张雄才想笑着与白少川打声招呼,陡然心底一寒,被身侧散发的浓重杀意逼迫得连退两步,张公公突然感受到:萧家这小白脸绝不好惹!
“许久不来,这里的一草一木生疏了许多。”白少川打量四周,丝毫未被萧离杀气所慑。
“哈哈,没想到二位还是旧识,真是无巧不成书,旨意和匾额都送到了,咱家差事已毕,就不在此打扰二位叙旧,告辞。”
张雄见机得快,二人间有什么恩怨他不清楚,他只知道萧家小子是丁寿保举,想来关系匪浅,白少川更是刘瑾跟前爱将,无论哪个在他面前倒霉,他最后都要落身不是,既然神仙打架,他这做小鬼的只有退避三舍了。
“小白兄弟,这小子已动了杀机,你要小心些。”张雄凑到白少川前提醒一句,便算尽了以往交情,转身带人溜得无影无踪。
“小白?你还改了名姓?”萧离乜斜着眼,隐含杀意。
“白少川,恢复本名罢了。”白少川笑笑。
“本名?”萧离冷笑,“你隐瞒的事情看来不少啊?”
“的确不少。”白少川苦笑,“萧兄一向可好?”
“你说呢?”萧离冷声反问。
看着萧离两鬓间点点银霜,白少川怅然一叹:“而立之年早生华发,确是白某所累。”
“那你还敢来?”
“多年不踏足陕境,正是因此,可有些事总不能一味逃避,早晚也该有个了断。”
萧离冷笑:“如今是了断的时候?”
“不是,”白少川摇头,“只是不想再逃了,死在你手,也算个归宿。”
萧离颔首:“好,我成全你,动手吧。”
“且慢。”白少川将木匣捧到近前,“既是了断,别情公子也该有个称手兵器。”
木匣拉开,青光耀眼。
盯着刀身上的那道细长血痕,萧离微怔,“这是我的春风快意刀,你如何得来?”
“丁兄托白某将这柄刀带给故友。”
“丁寿?他又为何不来?”萧离皱眉。
“据丁兄所说,你看他生厌,未免当面难堪,还是不来的好。”白少川忽地哑然一笑,“实话说,单这一点,我与萧兄感同身受。”
一声冷哼,萧离擎刀在手,手腕翻转,青光闪动,白少川手中木匣瞬间变成一堆碎屑,洒落于地。
“萧兄的快意刀法更胜从前,可喜可贺。”白少川丢掉手中残余木块,由衷赞道。
“你当知晓,萧家的快意刀法杀气越重,威力越着……”
白少川微微侧首,剑眉轻扬:“那今日不正是大好时机,可一睹萧兄刀法精髓。”
一声“好”字出口,萧离手中细长刀身划出一道诡异绚烂的致命刀弧,刀锋辗转如春风拂面,直扑白少川轻轻扬起的修长颈项……
注:广东左布政使刘孟升副都御史巡抚延绥,久不至京领敕,有旨令吏部记之,俟其至日参究,给事中王宸等遂劾孟不思巡抚重托,迁延日久,法当究问。
诏巡按御史逮孟送锦衣卫狱讯之。
大臣赴命稽迟故无下狱之法,而宸等遽以为言,盖是时言官多徇瑾意也。
(《明武宗实录》)(且不说这事是不是刘瑾授意,写实录的人三观真有问题,难怪大明的官儿们越当越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