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逐渐亮起来。两个人都换了居家的衣服。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亚瑟在耀手腕的痂痕上缠裹着纱布。\r
“跟导播交待成拳击导致的腕伤应该都比说是手铐留下的好……”耀低垂着双眸,望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r
“……发生这种事情,你不会还想去上班吧?”亚瑟的手头顿了一下。\r
“……可如果我不去,一整个组的安排就被打乱了……而且忽然消失,也会让事情更加引人注目……”他犹豫地说着,咬住了下嘴唇。\r
“……也罢,如果有任何不适,你必须随时联系我。”\r
他顺从地点点头。\r
“下次如果再遇——”亚瑟只恨没抽自己一个耳刮子,“不不,绝不应该再有下次了。我只是说,类似的情况发生的时候,应该第一时间去报警和做鉴定。因为体液残留和撕裂伤一样,是起诉时的重要证据。你现在这样不太好办,不过要赢下官司是绝对没问题的,加害你的人必须要付出应该有的代价……”\r
他刻意地没有用“那家伙”之类把自己排除在外的表达。\r
王耀望着他,缓缓地摇了头。\r
“别……还是别去了。”\r
他感觉到自己手心里那只冰凉的手在发抖。\r
“他拍下了我……那时候的样子。那样的话,我的工作肯定就丢了,整个节目组也会大受影响……”\r
“工作可以再找新的,你如果——”\r
“——观众收看这个节目也是为了赏心悦目的美食,我不希望他们今后一看到我,只记得这种恶心恶俗的八卦……我害怕。”\r
他心想,那样的威胁对于他这样有一定知名度的公众人物来说的确是致命的……然而他并没有任何计谋成功的成就感。\r
“这是你切切实实受到的伤害,跟恶心恶俗毫无关联。为什么要忍气吞声?为什么不去追究真正的恶人?”\r
是啊,为什么要对根本不值得的人仁慈?亚瑟的五指深深地刺入掌心。\r
“闹大了,对所有人都不好。”耀的话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像解开回忆封印的羽箭一样,将他勉力支撑的虚伪外壳击得粉碎。\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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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大了,对所有人都不好。”\r
那是他在华人街做案情调查时,最常听说的一句话。也是在七年前他与尚是少年的王耀最初相遇时,听他说的第一句话。\r
当时的他还是法学院的一名学生,有所有尚未被社会揉捏过的新人都共有的,一腔不平则鸣的正义热血。学年课题他试图关注这个在外人看来有些封闭的社区,不想却遇到了大乱子。一场种族骚乱洗劫了华人街,除了惯例的打砸抢之外,还有大量的房屋和店铺被烧毁,其中也包括王耀一家人开的餐馆。\r
他记得那时候的王耀比现在还要清瘦,救火救得一脸黑炭,却阻止不了全家的生计所托烧成光架子。他站在灰烬里,面对某个衣冠挺括得不适合出现此地的陌生年轻人的质疑,用这句话作为回答。\r
律师对人际纷争的敏锐嗅觉,让他对这种植根民族性的隐忍顺从有天然的不满。他们有别的族裔难以匹敌的勤恳和坚韧,却又像野草一样沉默无言。\r
那少年已经能说流利得没什么口音的英文,他一听就知道是在这里念过书的。\r
他说,我要是功夫再好一点就好了,一开始就把那些闹事的给揍出去。\r
——为什么不报警?\r
——警察从来不管我们这些人。\r
——为什么不起诉、不抗议?难道就没律师愿意接你们的案子?\r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一样。\r
——白皮的小先生,我们各人有各人的活法。\r
亚瑟被这话激怒了,之前调查时窝的一肚子火也一并往上窜,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说即使你父母不是,你也该是这国家的国民了,你们原来是什么活法我不管,你也打算这么一代代地窝在这里,谁都可以欺负,谁都可以宰两刀?\r
他愣了愣,随后带着少许骄傲的口吻说,当然不,我明年打算试一试海峡对过的大学,我弟妹成绩也很好。\r
那就对了,你走出这里,就得需要学习这外面人的活法,不能一辈子把自己当客居的人。\r
那少年有些疑惑对方为什么这么殷切,他挑起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第一次正经地打量他。\r
对面那位金发碧眼的年轻人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被他直视得有点脸红,连忙假装咳嗽两声,掏给他一张名片。\r
唔,虽然现在还只是个学生,但是有朝一日如果开了自己的事务所,你说不定也能听闻我的名声,到时候就来惠顾我的生意吧——啊,当然如果这辈子也遇不上需要惠顾的倒霉事儿更好。\r
他不知道为什么递张名片心也能跳得那么厉害。\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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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又过了一年。他趁假期跑去学食品加工与营养的弗朗西斯那儿蹭饭。这位多年的损友塞给他一张广告单,说我们学校为了给本专业的穷学生赚学费的机会,办了个面向社会大众的烹饪教学课堂,我这学期负责管那儿,你那半身不遂的厨艺说不定还有抢救余地,有空去玩吧,反正试吃也不要钱。\r
他推脱不过被他拽去捧场,结果因为屡次触发食材浪费让几乎所有的师傅都不愿搭理了。正形单影只不知道往哪儿去,却看到一个黑发的东方小伙也孤零零地在那儿运刀如飞。\r
弗朗西斯说你去帮忙解个围,那小子其实功夫比这里的别人都要好,只是一般人来都有成见,觉得华裔不可能做好法国菜。\r
于是亚瑟就搬了个板凳坐在那个东方人旁边看他忙活。他觉得他的手很好看,白皙,细腻,比普通人骨架子小,显得纤细颀长,可处理起食材依然有十足的力道。食物在他手中像被施了法术一般变幻出馥郁香味和缤纷色彩,还有他那笨拙的舌头都品尝得出的诸般美妙口感。对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终于忍不住说你是来学做菜的吗?如果是,我就从头开始教你。\r
亚瑟连忙摇摇头,说不不不你继续,我不动手比动手好。我还是就负责吃吧。\r
对方被他逗笑了,正好抬起眼来,看见他愣了三秒。柯克兰先生?!在这儿居然遇到您,真是太巧了。\r
亚瑟心虚地四周环顾了一下有没有别人也叫柯克兰,心说我知道我将来会很有名没想到现在就已经有人能认出我了。\r
眼前这个沉静又清秀的未来主厨和那个时候那个满脸狼狈的华人街少年相比似乎判若两人。一番叙旧才让他回想起来当日的拘谨,感慨命运奇妙的同时,亚瑟终于理解他当时为什么说要努力考到“海峡对面”去。毕竟要想学烹饪,留在那小小岛国是没前途的。\r
“那之后我一直想谢谢您,可又怕冒昧说这些话显得唐突,”自我介绍名叫王耀的年轻人说。\r
“你不嫌我当街教训人唐突就已经很好了,”亚瑟不知不觉把他之前做的糕点都吃完了,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王耀笑了笑没说话,又给他添了一份。\r
“那时候说的话一点都没错。那次事件后华人街的居民们成立了维护自己权益的组织,学习起与警方和新闻媒体沟通的技巧来。或许并不是所有事都需要‘闹’,但是遇事妥协的传统心态的确需要克服。”\r
“而对于我个人而言,您那时的关心对于家庭陷入绝境的我来说非常珍贵。家里遭到那样的打击,我想过放弃学校,就在家中帮忙操持家业,但是一定要走出去的决心却是在听到您的话的时候才坚定的。”\r
“或许与您今日的重逢,正是在那个时候就注定的缘分也说不定。”\r
他的目光温和而坦诚,令他无法逃避或回绝。亚瑟不知道自己逞一时嘴快的说辞竟然能无意间改变一个人的命运,那成了他后日里即使面对现实的种种困顿消磨也不敢再轻易忘记的初心。\r
“我跟你说啊,律师要赚钱,想招徕客户都是用这招,千万不可多信。”弗朗西斯从背后挽住他们两个人的肩膀,把他们两个人的头磕在一块儿。\r
二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相视一笑。他们的孽缘便是从那时候埋下的种子。\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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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清晰地记得,从他与王耀再次相遇,一直到今日之前,他再也没有说过那样退缩的话。\r
他曾经是点亮他希望的人,现在却是将他的勇气夺走,让他重新陷入这般绝境之中的人。\r
他放下包扎好的他的手,却丝毫没有逃脱了被揭发的可能性的如释重负感。\r
“好,如果不追究是你的想法的话,我尊重。”\r
耀垂首低声,“谢谢你。”\r
“还有一件事。”他的双唇嚅嗫着,终于开了口,“其实你……已经恢复了吧?”\r
亚瑟全身悚然一惊,这比之前的话都要刺激他的神经,“为……为什么这么说?”\r
耀不解地看着他,“因为剪头发的第二天是我整理要洗的衣服,发现你把自己的裤子提前洗了……这么大的人总不可能是尿床吧?”\r
他胸中跳动得好似擂鼓,“当、当然不是了!”\r
“然后应该就是昨晚,刚才你换下的衣服也是……”\r
“………”他出了一身冷汗,暗叫不好,怎么连这种事都忽略了。\r
“我奇怪的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r
亚瑟逃避着他的双眼,“因为……那只是在梦里。”\r
耀似乎比他还要紧张,他的手指攥紧在手心,“你……梦到了什么?”\r
“……梦到了我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r
耀好像听到了十分意外的回答,整个人忽然松懈下来了。\r
“太好了。”\r
“什——为什么这么说?我想说是真的……很过分……”\r
王耀轻轻梳理着他的金发,由衷的释怀令他愁颜稍展,“我之前一直不敢问……就是以为你梦到了别的人,所以才不敢跟我提。”\r
“不管是多过分的事情,只要还是我和你之间的问题,都是有希望去解决的。即使过去我不能接受,但只要有方向,我都可以去尝试。”\r
他大概是理解成道具或者变装一类的吧。他心想。可惜他的困境恰恰不能仅靠他和他二人。原本已经鼓起坦白的勇气,看到他现在因为误解而欣慰起来的面容,顿时就烟消云散了。\r
“不过,要尝试什么,能不能等窗口期的检查过去再说?你最近一段时间也不要对我太亲密,”认真考虑起具体细节的他,脸上微微泛红,“那个人……留下了很多伤口,即使他用了基本的防护措施,我也无法完全放心……”\r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亚瑟的吻封住了呼吸。耀显得手足无措,迎合也不是,推开也不是,手在半空中虚划了几下,终于停靠在他的肩头。他觉得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被这样动情地拥吻过了。其实也不是太久,只是昨夜的痛苦让这段间隔显得太过于漫长。有感情交流的关系,果然给人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耀自顾自地想着。\r
“但是这样的吻是可以的,对吧?”他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下颌抵靠在他肩头,声音中有温柔的哽咽。这毫无芥蒂的态度让耀有些热泪盈眶。亚瑟并没有因他为人所侵害而有任何归咎于他或者视之为不忠贞的想法,这让他更加相信最初决定排除万难与他在一起是正确的。\r
而亚瑟知道自己已通过前期的筛选把这个风险降到了最低,这是耀所不知晓的前提。\r
他终于意识到从今日开始最大的折磨才刚刚降临——耀将这所有的温存都视为额外的幸福,而他则要从此背负起与他自己的作为远远不相匹配的爱意与感激。他此刻的伤口有多么依靠他的体贴去痊愈,在将来得知真相的时候就会被撕扯得有多么鲜血淋漓。\r
唯一能减少他负疚感的事实是,即使有比这高得多的风险,在面对即使自己已经遭遇到这样的不幸、还要为他忧虑为他担心到那样地步的耀的时候,如果安慰他需要比这更亲密也更危险的方式,他知道自己不会有片刻犹豫。\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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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午夜,亚瑟再次登录了那个开启他内心潘多拉魔盒的匿名论坛。他要做的就一件事:申删。尽管这个论坛十分小众,但是他发的“为自家bottom征集路人top”的帖子下面积累了相当数量的回复。这个帖子的存在就像悬在他头上的剑,随时都可以令他的婚姻走到尽头。\r
最后一遍浏览那上面的更新时,他发现阿尔弗雷德居然开了层直播贴,里面简略提到他与他的会面,称他为“衣冠禽兽”,还说他精神脆弱绝对只够干完这一票就会收手——这些倒是不出所料,可吸引他注意的是他在今天早上7时左右更新的最后一句话:\r
“F***,老子在这个坛混了六年,第一次体验到罪恶感。”\r
从下面其他人回复中的疑惑不解看,他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没出现了。\r
“罪恶感”?他立即想起今早与他碰头时他表现出的嚣张态度。\r
“亚瑟·柯克兰,”见他对那块见证了数小时前激烈性事的皱巴巴的毛毯咬紧了牙,他语气里透着股炫耀的味道,“你给我记住,虽然他恨死了‘阿尔弗雷德’,可是一点都不讨厌‘琼斯先生’。”\r
听到这挑衅的言辞,他刚要探出车外,对他抛出些针锋相对的话,结果头狠狠地撞上车门框,疼得龇牙咧嘴。晕眩了好几秒,才勉强吐出来一句毫无杀伤力的,“你什么意思?”\r
阿尔弗雷德的笑声永远那么恼人,他花了很大力气才抑制住自己照他鼻子上来一拳的冲动。\r
“急了?心虚了?没什么意思,看不惯你那高高在上、好像可以把所有人都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态度而已。”\r
“别摆出一副怕被抢走食物的猫的表情,我可没兴趣像你这种懦夫一样耍阴招,你那种吃饱了撑的契约我都一条没违反——当然,可能最后时刻狠了点,那不是光靠理智能控制的……”如果不是亚瑟用瞪视打断,他绝对可以毫不脸红地把那些细节都详细地说出来。\r
“我就是好奇如果有一天他真知道了你是幕后导演,他对你的恨意会不会超过‘阿尔弗雷德’。”\r
“你这混蛋到最后是什么下场,我很期待亲眼看一看。”\r
他走的时候故意把油门轰出巨大的咆哮声,一路拉着蓝烟扬长而去,留亚瑟在原地愣了半天,最后把那包摄像头狠狠往地下一掼以示泄愤。\r
不悦的回忆到此结束。亚瑟甩了甩头,午夜的困乏令他有些耳鸣,定睛一看刷新后的屏幕,已然显示着“您所浏览的帖子已不存在”的字样。他长出一口气,感觉肩头的重荷骤然间消失无踪。\r
然而,他的噩梦却并没有因此而远离,相反却愈发地清晰和真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