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原谅,先生,我们无法在满足您的要求的同时,不考虑其他顾客的感受。”\r
酒保有些为难地左右四顾,店长来解围恐怕是没指望……这位顾客意外难缠,尤其是当他已经提出要请自己好好喝一杯——一个不太委婉的贿赂暗示——的时候。\r
他的要求很简单:把店里正转播到足球赛中场间隙的电视调到ITV1,按照节目单的提示那边即将播出某个周更的烹饪节目,对这帮坐等比赛结果以决定是满街撒泼还是举酒欢庆的本地球迷来说简直是挑衅。\r
“好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电视机有画中画的功能……但是您得保证,如果有任何店中客人对此表示抗议,我立即就会取消的。”\r
固执的顾客忙不迭地点头。\r
“——真是意外,我原本以为亚瑟你没有业余爱好的。”坐在他身边的另一位顾客笑眯眯地总结了两个人终于谈妥的交易。他的声线轻柔沉静,水蓝色双眸配上低垂眼角与细框眼镜更显出温良。\r
被他称作亚瑟的男人对这话有些困惑,“人又不是机器,怎么会没有爱好呢。”\r
“可是我觉得你自从来到我这家事务所,四个月以来确实就像连轴转的机器一样,根本就没有任何休闲,像这次来酒吧我也是提前几周就敲定,才在案子之间的间隙逮住你。”\r
“原来是说这个啊,马修……干我们这行不就是这样吗,光要应付日常的工作就够忙得团团转了,各种偶然爆发的意外更是让人头疼……”\r
停了停,他又说,“……毕竟我是刚来没多久,多花些工夫去适应磨合也不奇怪吧——”\r
“……你的意思是说,忙到把别人不愿接的棘手案子都给揽下来,一日三餐搪塞了事,甚至长期靠睡袋在办公室扎营,一周连那么近的单身公寓都回不了几次?我知道你业务能力很强,但是……”\r
“……如果说因为我过分积极,给同事带来了压力,我很抱歉。”亚瑟注视着手中酒杯反射出的电视荧幕倒影。\r
“我并不是在批评你,而是在担心你。你现在的状态已经不是一句‘过分积极’可以概括,亚瑟·柯克兰——你在透支你的生命,你对于工作的狂热是不正常的、难以为继的。”\r
亚瑟杯中威士忌的淡金色液面晃出明显的涟漪。\r
“我知道你的目标是想通过业绩提升话语权,未来获得所里其他几位的认可,加入到事务所合伙人的行列……”\r
亚瑟感觉酒力自他的胃里泛上来,马修·威廉姆斯的声音似乎在他周围的空气中缥缈地悬浮着,怎样都传不进他的耳朵。\r
电视机一角的小屏幕上,弗朗西斯和耀的节目开始播片头了,没有声音加上分辨率不够看起来有点费劲,但是他觉察到了和往日少许的细节不同。\r
“理论上应该观察更久一点……不过他们几位都已经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我作为拍板的那个人,依然无法接纳你。”马修继续说着。\r
绿色瞳仁猝然睁圆了一瞬。\r
——那个该死的意大利佬是怎么回事?\r
“——为、为什么,是因为我胜诉率不够高,还是给所里带来的效益不够好?”他感觉脑海里嗡嗡作响,舌头有点抻不直。\r
“其他的事务所如果遇上这样自甘被压榨的员工必定喜出望外……可惜我不是。——哦不,你不要理解错了,我不是说要解雇你……”马修啜饮着自己杯中的酒液,没有注意到亚瑟直碌碌地盯着电视荧幕好像灵魂被抽走了一般,“你手上重要的案子正好都结得差不多,趁新的事情还没找上你,最近几天和手下的助手交接一下工作。你四个月干掉了别人半年也完不成的工作量,给自己放半个月的休假,生计也没什么问题吧?”\r
“总而言之,我希望你用这段时间,把你的生活找回来……”\r
亚瑟的座位什么时候空了?马修四处张望,酒保会意地指指电视机前面长沙发的方向。\r
他要找的人呆呆地杵在那群时不时爆发出欢呼的球迷中间,像这吵闹的画面里唯一被暂停了时间的人。\r
“——我太太第一次听说这节目换主持人也是这个反应,他也不算太死忠嘛,千方百计让我调这个台,连这都不知道。”\r
酒保为他斟上新的酒。他似乎憋了很久,终于找到机会吐槽刚才那位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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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没有想到自己那么快就踏上了返回K市的火车。\r
不是因为他和耀的事情出现了转机,而是因为事态正在往更加无可挽回的方向失速下坠。他实际上并未希冀过此事能有转机,但是每周固定时间收看他的节目已经成了他近几个月来的习惯——过去在一起的时候,他总以为来日方长,加上工作忙,所以只是在耀极力推荐的时候才偶尔看一看。现在这个作息导致节目的第一轮播出他永远赶不上,深夜重播播出的时候几乎都是他结束一天疲惫的工作快要入睡的时候,所以具体内容他基本上没心思仔细咀嚼。他只是希望看到那张他熟悉的面孔带着笑容出现在镜头前,听见他一谈到自己专注的话题就充满活力的声音。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理性思考好像就中断了,整个人似乎忘却了心底的隐痛,沉浸在一种连灵魂都轻快起来的喜悦与释怀之中。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没有注意到上一期节目里提到的、王耀不再担任今后的主持工作的消息。婚姻的阴霾似乎并没有让耀流露出表面上的消沉,知道他离开他也过得不赖,就是对他的负疚感的最好安慰。\r
可是现在连这个习惯也无法延续下去了。\r
通常节目播出时间会比录制时间滞后一个月,但是直到前几天看到站在弗朗西斯身边是一位名叫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的意大利主厨,下面的字幕介绍也说并不是短期顶班而是长期替换,他才彻底意识到,他与王耀最后一丝联系也断了。事情至少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而自己还在满心期待中安然度过了三四周,这交错的时间差带给他一种极度的不真实感。网络上爆炸般传播开的消息刺破了他最后的幻想。很多人惋惜于耀的离开,但是也有人对新主持保持着乐观期待。节目组特地为耀做了一个往期回顾合辑,这让亚瑟不得不直面自己过去刻意无视的一个细节:即使是在耀出现的最后一期节目里,他也依然戴着结婚戒指。\r
当然,他可以为此找到许多解释。比如厌恶改变,比如不想激起无聊的八卦,比如可以在心情彻底转换过来之前避免单身者的骚扰,毕竟即使没摘下来骚扰也够多了……然而,还有更容易的解释。\r
如果说是……和自己一样的原因。\r
窗外快速倒退的乡村风景如同淡彩油画般历历在目,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乘坐这条返程路线了。亚瑟对着晦明变幻的天光端详着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那个小小的金属环好像变作了巨大沉重的枷锁,压在心头。\r
你真的觉得自己有资格去抱有一线期待吗?那都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或许他正是因为看透了想开了,才想要离开节目组去寻找新的人生呢?\r
不,不是抱有期待,而是想确认一下他究竟过得怎么样。只是远远地确认一下,绝不会介入他的生活。\r
他知道有一个人那里有他要的答案。\r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某个过去几个月打给他无数次他却一直不敢去接听的号码。\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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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迈进了那家小型咖啡厅。和弗朗西斯约定8点见面,他提前二十分钟就到了。知道自己触怒弗朗西斯的事情已足够多,他可不想再增添一项名为迟到的罪行。\r
他看见贞德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看书,见自己来就远远地招着手,心里的紧张松懈了几分。能够避免与弗朗西斯直接碰面,哪怕只是缓刑十几分钟也是好的。\r
贞德笑盈盈地招呼他坐下,说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机会见到活的大律师您。这位于万花丛中降服了当年几乎是校园男神的弗朗西斯的大姐姐总是让他感到深不可测,她的话说得亚瑟有些脸红,他拘谨地坐在座位上像个怕被老师打手板心的小学生。\r
贞德搬出一个沉甸甸的医药箱。\r
“这个是碘酒,常用的消毒剂,用来处理轻微的伤口。纱布和绷带就不用细说,具体方法需要演示才能明白。……这个是三角巾,用于固定受伤肢体。这个是止血带,如果有大血管破裂,扎在伤口附近可以缓解失血状况……”\r
“——恕我冒昧,虽然我很乐意学到这些可备不时之需的知识。但是这些事情和我究竟有什么联系,必须要现在提……?”贞德的工作并不是医护专业,亚瑟对于这个意外开启的话题感到困惑不已。\r
下一秒他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一记老拳重重打在他腮帮子上,他感觉自己臼齿松脱了好几颗,心想这次得去预约牙科诊所了——或许不止牙科。他还没来得及擦掉嘴边的血迹,那个人就揪住了他的头发,雨点一样的拳头劈头盖脸地落下来。\r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准确地说是单方面殴打,因为一方根本不敢还手——引来了店中其他客人的围观。贞德起身拦下试图分开斗殴者的服务生,给他们隔出一个解决私人恩怨的二人空间。\r
“别担心,他们两个人从小打到大,知道分寸的。”她说出这话时虽然带着笑,却让周围的人直打寒颤,原本打算报警的路人也被她一扫而过的目光盯得默默收起手机。\r
半小时之后亚瑟已经瘫在座位上,大气不敢出地让贞德帮他消毒包扎刚才打出的一系列伤口。\r
“你看,这不就有联系了吗?”贞德眨眨眼,狠狠地用绷带一勒他手臂上的破损处。其他客人的目光再次因为响彻大厅的哀叫聚焦过来。\r
弗朗西斯活动了一下僵直的手腕,清了清嗓子,一转眼又恢复了那随时能迷倒主妇的微笑,“单身汉的生活过得挺惬意的吧,讼棍。”\r
“……是啊,惬意得我都特地过来跟你们两口子炫耀了。”他把了好几块创可贴的脸埋在手掌里。\r
弗朗西斯半眯着眼打量着他的左手指关节,“你们两个还真是一模一样。”\r
“……他现在在哪里?过得还好吗?”听到他开了话头他连忙小心翼翼地顺势问道,生怕切入话题不自然又触到他的引爆点。\r
“我现在后悔一件事。不对,是一直以来都后悔一件事。”弗朗西斯没接他的问题,“当初就不该介绍你们认识。”\r
“因为我太了解你了,亚瑟·柯克兰。自私,怯懦,狡猾,专断,薄情寡义,尤其畏惧承担责任,你从小就是个混蛋,直到现在亦是如此。”\r
“——我,我以为我已经把所有能够揽的责任都揽下来了。”尽管被弗朗西斯这样毫不留情地讥讽他内心其实充满了解脱感,但他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嘴。\r
“你真的以为你是在承担责任,而不是伪装出一个洒脱帅气的谢幕以逃避指责?我告诉你——你居然有胆量问他过得好不好——你现在有多痛苦,王耀只会比你痛苦十倍。你们之间的问题根本就没有解决。”\r
“……我知道刚刚分开会不习惯。但我相信,这是时间可以治愈的伤口……”他说着自己都无法说服的理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r
弗朗西斯攥起他的衣领,“时间?如果彼此的不在场本来就是伤口,又怎么能靠时间去治愈?他只会变得擅长在他人面前隐藏疼痛,那可和痊愈一点关系没有。”\r
“可是我为什么没有抵制住成全你们的诱惑,就是因为我看到你们都因为彼此而成为了更好的人,这太有欺骗性了,连我都被你们骗住了。看到你们在一起那样幸福的表情,我都不由得相信,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希望你们就这么顺利地走下去。”\r
“你们之间的隐忧,我从一开始就看得清楚。这不奇怪,每个人的婚姻都像一艘建造出来龙骨上就有裂纹的船,有的人能够白头到老,只是因为足够幸运没有遇到大风浪,所以小心翼翼也就抵达了目的地,有些内心深处的话一辈子没对对方说出口,带着遗憾一直走到坟墓,不代表隐患就消失了。你们正是因为遇到了让这种裂隙暴露无遗的狂风暴雨——而你主动弃船逃生了。”\r
弗朗西斯终于松手,把他掷回座位,亚瑟疼得直龇牙,贞德递给他擦汗的手绢。\r
“但是……我并不想一味地指责你,亚瑟。我并没有充分尽到你们的共同朋友应尽的职责,有太多事情我是在事后才得知的,而那个时候事态已经无法弥补了。”\r
“我想你也该清楚,男性是一种充满了先天缺陷的生物,会为了无聊的自尊心做出很多旁人看来愚蠢之至的行为。你会这样一步步地错下去,其最初的原因只有一个。”\r
“男人的自卑是无药可医的。”\r
弗朗西斯出神地望着窗外,视线似乎延伸到极远处。\r
看他始终没提亚瑟最关心的问题,贞德忍不住补充道,“……小耀他去了中国。他说希望去了解中餐的烹饪技艺,换个环境。他在走之前就一直在学中文——因为听他说自己祖籍是南方的省份,母语和中国通行的官方语言不能互通。”\r
“——喂,不是说好打死都不告诉他的吗?”\r
贞德皱了皱眉头,拽过弗朗西斯的手,往他指关节破皮处摁下一团沾满酒精的棉花,“你有胆子打死,就试试啊。”\r
这次的惨叫比刚才还要引人注目。他几乎是哀婉恳求加连声表白才赚得贞德放手。\r
弗朗西斯忽然意识到他们两口子当着亚瑟的面那样拉拉扯扯太过于闪瞎,连忙整整衣领,端正了神色。\r
“咳咳——可不管怎么说,那可是有十四亿人口的国家。那么多人和他有相似的文化背景。他过得究竟好不好?老实说我们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作为归国的侨民,条件又那样优秀,要找到自己的幸福,机会比困在这个弹丸岛国的小小栏目组大多了。”\r
“——你想,男人有七亿,这女人也有七亿啊。”\r
看见亚瑟被他的话刺激得攥紧了拳头,弗朗西斯的神色中充满了戏谑与得意。\r
“而且——只是我猜测——即使是他还在这边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机会的。”\r
“耀从和你分开后,每天都在我们台体育部门的俱乐部练拳击,有时候会练到大半夜。因为经常有比赛需要解说嘉宾的原因,那里可是经常有隐藏高手出没的地方。节目组导演知道气坏了,可他在那里练习从来没伤到过脸——不知道是他特别擅长躲避,还是陪练特别留情。我们组的妹子从那以后就给他起外号叫pretty boy ……”\r
亚瑟的表情僵住了。弗朗西斯发泄完毕就会恢复成平时那个弗朗西斯,他知道他只是想随便添油加醋说些杂事惹他生气,却不想碰到了他心头一直梗着的一根细刺。\r
他挣扎着站起身,招呼侍者来付了账单,又推开了试图搀扶他的旁人。\r
“弗朗西斯,你今天说的虽然不好听,可都是实在话,我全盘接受,但是有一件事你大错特错。”\r
他站在正门的逆光里回头冲他大声地说着,双眸中有被激怒的火星。\r
“我和他在你那次之前就认识了——即使不是因为你,我们也一定会因为别的原因而相遇。我和他会在一起,不是你的功劳,也不是你的过错——你可别把你自己当成救世主了!”\r
他话里的第三人称男性代词为他赚尽了今日这场咖啡厅大戏中最多的路人眼球。\r
弗朗西斯望着他一瘸一拐地远去的背影,肩膀释怀地放松下来。\r
“之前还一直担心他意志消沉,现在看完全没必要嘛……只是我给的都只是最初步的提示,修船的方法还得他自己去找。”\r
“看来下次你意志消沉,也请人来揍揍比较有效果。特意为今天准备的医药箱,以后也不能老是闲置着。”贞德收拾着桌上铺开的药局,“——说不定可以拜托小亚瑟本人呢。”\r
“行行行,只要别是您自己,谁都行。”\r
她的笑容总能让弗朗西斯感觉从头到脚凉了个透。\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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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职业拳击史上的确有一位绰号“boy”的运动员Floyd Mayweather, Jr,得名就是因为躲闪出色,很少被人击中面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