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间章 记忆

　　叽——

　　 各式各样的昆虫鸣叫声响彻耳畔。即使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我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一条长满杂草的土路在我面前延伸，伸入茂密的森林之中。道路并不狭窄，上方的天空也未被繁盛的树叶彻底遮掩。稀落的月光穿透林间罅隙，洒落在我的脚下。

　　 只要顺着路走，就能回到有人的地方了吧。

　　 逃离囚牢的喜悦让我忘记先前的担忧，快步踏上了那条不知通向何方的路。萦绕在鼻尖的草木清香让心情越发畅快，即使仍是深夜，我依然没有停下脚步歇息，只是向前走着，不断走着。

　　 她再也找不到我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提起衣摆，不让这件唯一的衣服被路边的灌木刮到。道路虽然年久失修，有些地方甚至探出了树根，但并不影响我将其与林地进行分辨。没多久，我就来到了一块路牌前。两条一模一样的道路在眼前交叉，分别向着相反的方向延伸。我本想驻足观望，但林荫投下的阴影让我全然无法看清牌子上究竟写了什么东西。

　　 ……反正都是路，随便选一条就可以了吧，总会回到某个城镇里的

　　 我抱持着无比乐观的态度，沿着左边的道路继续前进。

　　 “……”

　　 这究竟……是第几个分叉口了呢？

　　 我无力地跪倒在又一个路牌前。想要站起，但早已透支的双腿再也无力支撑沉重到了极点的身体，只能盯着路牌上模糊不堪的字迹，默然无言。

　　 不知何时，清冷的月光已被温暖所取代。路边的花草悉数舒展开来，尽情享受着这份慷慨馈赠。

　　 已经到白天了啊……

　　 头顶不时传来鸟儿婉转的啼鸣，微风穿梭在林间，发出细碎的簌簌声。身上的睡衣不知何时被划破了好几个口子，变得破破烂烂，根本无法遮住身体。

　　 ……好累

　　 难以抵挡的强烈倦意裹挟着我，将我放到一张柔软的床上。我闭上眼睛，蜷缩着，丝毫没有在意那股土腥味，安然入眠。

　　 ——唤醒我的，是面颊上传来的怪异触感。我有些不耐地睁开眼睛，视线对上了两粒黑豆般的……

　　 ……看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在触碰自己后，心跳猛地停了半拍。

　　 “呀啊啊啊啊！！！！！！！！！”

　　 尖锐的惨叫声惊起一大片鸟雀四散飞逃。我拼命拍打着自己的脸颊，那只不知名的昆虫便慌张地逃走了。

　　 ……吓死了……

　　 心脏依旧在砰砰跳动着。我按住胸口，坐在原地缓了好久才慢慢站起身。因为在地面上睡了一整天的缘故，此刻身上已经沾满了泥土。但我已经顾不上那些了，随意拍打几下后，便立刻向着前方继续走了起来。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片森林呢……

　　 离开修道院后，我连一点东西都没有吃过。又经过长时间的运动，现在已经是又饿又渴。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只是机械性地迈动双腿，并不断期望着，只要再走上一会，森林的出口就会豁然出现在眼前。

　　 期望最终还是落空了。

　　 咕噜噜——

　　 途中，我找到了一片林间的空地。柔软草叶编织成的毯子能轻而易举地托住我的身体。温柔夜风抚慰着我，璀璨星空尽入眼帘。但腹中再也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和快要燃烧起来的喉咙，让我根本无心再去欣赏这份自然的美好。

　　 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下去了……

　　 “啊……”

　　 我向天空伸出了手。

　　 笔直的手臂几乎要探入云端，将闪耀着的星光摘下。在那片纯净的夜空中，我看到了几张无比熟悉的面孔。

　　 “爸爸……妈妈……”

　　 她……

　　 ……她？

　　 她……是谁？

　　 ……啊……我想起来了

　　 明明那么的痛……为什么……我会想起她呢……

　　 昨天——或者前天所吃的，那块三明治的滋味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我想要吞咽口水，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唾液分泌出了。

　　 我又想起了逃出来的那一夜，自己醒来时，在床边看到的那个灌满水的杯子。

　　 我……为什么要逃出来呢……

　　 如果一直乖乖地听她的话，就永远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独地，寂寞地，饥肠辘辘，躺在无人的森林中了吧。

　　 我想开口呼唤，却发觉到，自己从未知晓她的姓名。

　　 ——我已经明白了，艾尔薇娅，并非她的名字。

　　 也正是因为如此，那天，她才会那样对我吧……

　　 我又想起了那天所遭遇的种种痛苦。但不可思议的是，明明昨天还历历在目的一切，现在，已经快被彻底遗忘了。

　　 群星依旧闪耀。有一道流星划落，将那几张面孔无情撕裂。

　　 “晚安。”

　　 我轻轻对自己说。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清晨。

　　 肚子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四肢好像都失去了知觉，一动都动不了。我尝试着抬起头，但强烈的眩晕感又让脑袋掉在了草地里。心脏跳动的速度几乎达到了极限，震得胸口有些发麻。

　　 “……”

　　 我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可对自己说的了。

　　 头顶传来鸟儿婉转的啼鸣。微风穿梭在林间，发出细碎的簌簌声。我勉强睁开双眼，眼前仍旧是那片翠色，生机勃勃。

　　 一只昆虫用触角好奇地戳了戳我的额头。但我已经无法再像之前那样把它拍开了。

　　 耳鸣声越来越大。

　　 我再次闭上了眼睛。

　　 ……这样，就是结束了吗？

　　 好不甘心

　　 谁来……救救我……

　　 ……嗯？

　　 湿湿的……是下雨了吗？

　　 花费了好久，我才将沉重的眼皮撑开一道细细的缝。一条粉红色的“物体”正在我的脸上来回舔着。空隙间，我看到了那个物体的真身。

　　 ……还是第一次在野外看到老虎呢。

　　 它……要吃掉我吗？

　　 脖子并没有被锐齿一口咬断。那只老虎只是不停舔着，不知为何，我似乎从它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如人般的疑惑之情。

　　 舔了许久后，它用头将我翻过来，然后衔住了我的后颈。

　　 但并不疼。

　　 身体被地面摩擦着，却没有痛感传来。

　　 明明死亡已在眼前，我的内心却异常冷静。

　　 ……看来是要把我当成它的储备粮呢。又或者，是为了给它的孩子练习狩猎用？

　　 我想起过去曾听到过的动物的习性，于是做出了猜测。

　　 ……随便吧，反正，既然都是要死，那怎么死，也就无所谓了

　　 只是

　　 好不甘心

　　 我还没有走出这片森林，没有回到家，向爸爸妈妈说“我回来了”。

　　 我还没有像故事里那样，找到一个心爱的人，品尝那种甜美的情感。

　　 我还没有让爸爸妈妈看到，他们的女儿长大成人，成为他们的骄傲。

　　 我还没有拥有自己的孩子，体验为人父母的辛劳与喜悦。

　　 短短十六年的人生，我还有许许多多未曾经历过的体验。

　　 ——以及，让我陷入这般境地的，她。

　　 我还没有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我做那些事情。

　　 我……

　　 ……？

　　 这是……

　　 脑海中忽然出现了许多陌生又熟悉的画面。

　　 ……我想起来了。

　　 那天，被她发现后，她对我做的事情，以及之后的那一切。

　　 为什么会忘记呢？

　　 原来，她也会有喜欢的东西啊。

　　 为什么……当初要对我说“很抱歉”呢？

　　 为什么……明明总会凌虐于我，那天却又那么温柔地让我获得快乐呢？

　　 伊芙……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或许是因为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我看到了许许多多过去的影像。那些被我遗忘在角落的事情，也都清晰地重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五年前。爸爸妈妈突然带我去那座“雷米斯特修道院”中参观。因为是完全陌生的环境，我始终都紧紧跟在妈妈身后，努力将自己隐藏。

　　 临走之时，偶然地，我看到了一个女孩。她穿着朴素的黑白修女服，漆黑的长发柔顺而浓密，好似琉璃般纯净的夜空。眼瞳是璀璨的红色，恰如两枚闪耀的瑰丽宝石。她躲在远处的一棵树后，偷偷看着我的方向。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修道院里会有一名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孩，但我一瞬间就喜欢上了她，想和她成为朋友，在一起谈天说地，展望彼此的未来。

　　 但我害羞了。我不敢回应她的注视，所以便跑到花坛旁，假装盯着坛中美丽的百合花，却只是借此悄声观察着她的模样。

　　 直到妈妈问我“为什么在笑”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是笑逐颜开。

　　 然而我并没有机会与她说上话。因为爸爸妈妈已经要离开了，我只能随着他们，走出修道院的大门。

　　 回到家后的一段时间，我依然在想她的事情。但，从那以后，爸爸妈妈再也没有带我去过那里，我也不敢提出。因为爸爸一直都事务繁忙，我不想让他再挤出本就所剩无几的时间来满足女儿的无理要求。

　　 于是逐渐地，我便将她忘记了。

　　 现在，那道躲在树后的身影，慢慢地，与伊芙，重叠。

　　 我想起来了。

　　 但，已经太迟了。

　　 那股野兽巢穴所特有的浓重腥味已然钻入我的鼻孔。

　　 ……再见了

　　 伊芙

　　 对不起，我忘记了你。

　　 如果还有来生，我们能否再度相逢呢？

　　 伊芙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