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荫县位于岭阳府北部边缘,四周多山,早年十分闭塞。“山南水北”古人谓之“阳”,反之则为阴,河荫县原名“河阴”,正是因其地处峦江南岸。峦江出于崇山峻岭之间,水流湍急,直至流入岭阳境内才缓和下来。得益于此,河阴县渐渐发展成了漕运航道上的一处中转站,与从前民生凋敝的景象比起来,确实焕然一新,于是便改名为“河荫县”,以彰其受峦江荫庇之意。
贾似德所给的时间并不多,只有三天,卢匡义骑马走了一天一夜赶到了河荫县,随后直奔县衙,询问那孩子人在何处。
“这会儿应该在他叔叔的墓前,自从月余之前他叔叔去世,那孩子就经常去那儿,一呆就是一整天。”
河荫县衙门派了个衙役跟随卢匡义一同前去,随身还带了户部的记档,方便核对身份。二人到了东面临江的山丘上,果然看到一个身着粗麻孝服的小男孩,正蹲坐在一方矮小的墓碑前。
“娃儿,你就是武虞?”卢匡义看到那墓碑上刻着“故显考武虓”,感到一丝奇怪,翻开户部的记档一看,忍不住问道:“武虓,是你的父亲?”这便与贾似德告诉他的有所不同。
河荫县的衙役解释道:“此人英年病逝,膝下无子,便依照风俗,在落葬时将侄儿过继给逝者承袭香火。”卢匡义闻言,转念想来这的确是合乎情理的做法。何况武虓已经照顾了这孩子两年之久,必定已有父子之情,若非如此,这孩子也不会长守墓前,不愿离去。
小男孩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二人,视线最终落在卢匡义的一双官靴上。衙役见他不答话,责怪道:“卢大人在问你话哪!”可那孩子却不理会,反而抬起头,盯着卢匡义的脸问道:“你是来抓我去衙门的吗?”
卢匡义尴尬地说道:“是,也不是。是带你去岭阳府衙门,但不是抓。此地有山贼出没,不安全,所以要带你走。怎么,你很怕去衙门吗?”
“叔叔就经常被衙门的人抓去……”小男孩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又勾起了伤心事。
卢匡义连忙问一旁的衙役是怎么回事,那人递上了河荫县衙门的记档,只见其上竟写着一大串武虓到衙门领受追比板子的记录,数目动辄上百。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竟有三十多次!这所谓“追比”就是各府、县衙门追缴拖欠税银时,会设置一个期限,如果逾期不缴纳税银,拖欠者就要到衙门接受板子或刑藤责打屁股的惩罚,若是情节严重、态度恶劣,甚至会不断增加责打屁股的数目,缩短追比的期限。
卢匡义倒吸一口凉气,心想此人纵然是钢筋铁骨,也定然熬不过这“十日一追比”,动辄上百下屁股板子的惩罚,要是用上刑藤,更是不免要屁股开花。如此想来,此人正当壮年却意外染病去世,恐怕也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真是可恶至极!”卢匡义拽住衙役的领子,怒道:“好端端的一个人,你们竟要他每隔十天,就被重重地打一顿屁股?!”
衙役吓得直摆手,慌忙辩解道:“卢大人饶命啊,小的们也不过是听县老爷的命令办事罢了。更……更何况是武虓他自己拖欠了一年多的税银,县老爷催了多次无果,所以才对他施以薄惩……”
“施以薄惩?笞责的数目动辄上百,要是被打得屁股开花,这十天全拿来卧病养伤都不够,怎么可能筹得到钱?你们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卢匡义怒火中烧,却还是无可奈何地松开了手。诚如衙役所说,他们确实不过是给县老爷办事罢了,和他自己又有何分别呢。
“请恕卢某失态了……”卢匡义收敛了心神,对小男孩说道:“今晚你跟我回河荫县衙门过夜,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
“出发……去哪里?”小男孩一脸错愕,眼底依然流露出恐惧,似乎仍然对眼前的男人放不下戒心。不等男人回答,小男孩又立刻说道:“我哪儿也不去……叔叔叫我不要相信河荫县衙门的人。”
卢匡义蹲下身子,笑着说道:“可我并不是河荫县衙门的人,我是从岭阳府派来的。岭阳的知府大人正在四处联系你的亲人,你跟我回岭阳府,用不了多久就能和亲人团聚了。”
“真的吗?!”小男孩一听说能见到自己的亲人,终于被打动了,点了点头表示愿意。卢匡义赞许地揉了揉这个懂事的小男孩的脑袋,起身道:“走吧。”可小男孩却蹲在地上没有动作。男人正觉得奇怪,小男孩露出有些委屈的表情,撇了撇嘴说道:“蹲太久,腿麻了……”
卢匡义二话不说将小男孩背了起来,拍了拍他的屁股,让他搂住自己的脖子不要松手。小男孩趴在这个明明才刚刚见面的男人背上,竟不可思议地闻到了叔叔身上的,那股名为“安心”的味道。
翌日清晨,卢匡义带着小男孩回到他叔父的墓前祭拜。看到小男孩趴在墓碑上放声痛哭的样子,卢匡义感到一阵揪心,似乎在他身上见到了,幼年丧父成为孤儿的自己。
拜别之后,二人同乘一马,踏上了前往岭阳府的官道。
官道沿山修建,四周树林阴翳、静谧清幽,乃是因为如今行商的队伍大都改走水路。
一路上小男孩一直沉默不语,卢匡义略觉气氛尴尬,于是主动挑起了话题:“娃儿,这虞字是忧虑之意,你爹爹怎么会给你起这个名字?”
“原本是愚笨的愚,叔叔怕我在学堂被人笑话,才改了个同音的字。”
“武愚?”卢匡义体会着其中的舐犊情深,出神地念出诗句:“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这是什么意思,爹爹希望我生得愚笨一点吗?”小男孩抬起头,疑惑地问道。
卢匡义随即向他讲起这诗句背后的故事,那是诗人遭到贬谪时的自嘲,对官场无能之辈的讽刺,却也是对初生孩儿“无灾无难”,不被聪明误一生的真切期望。打开了话匣子,这单调无趣的山路也变得好走许多。
“你的生身父亲,把他对你的期许与爱意都写在这名字里了。”卢匡义不免感慨道。
可小男孩听到这话却感到有些低落,质问道:“可是,既然他这么爱我,又为什么送我到这儿来呢?不就是因为不想要我了,想把我过继给叔叔当儿子吗?”
正在这时,卢匡义察觉到周遭的异动,搂紧了怀里的小人儿:“嘘……别说话……”同时警觉地扫视着道路两侧的树丛,观察着其中不寻常的异动。卢匡义毕竟行伍出身,格外机敏,贼人虽以树林作为掩护,依旧被他察觉了踪迹。
“坐稳了。”卢匡义身子前倾,将小男孩护在怀中,随即一声大喝,扬手一鞭抽在马上,双腿夹紧马身,以离弦之势冲了出去。那伙贼人即便拼尽全力,又怎么跑得过马匹,很快就被甩在了身后。
正当卢匡义以为跑得够远,已经甩开那伙人的时候,前方的山坡上竟然又冒出了一队人马。卢匡义暗道不妙,自己是遭埋伏了,余光里闪过路边的一截木桩,他立刻意识到:“是绊马索!”电光石火之间,卢匡义将小男孩紧紧抱在怀里,飞身从马背上跃起,滚入路边的草丛。马匹嘶鸣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
三五名山贼正要将二人包围,卢匡义动若雷霆,一记弓步抽刀,划伤了靠得最近的一人。男人缓缓站起身来,将小男孩护在身后,关切地问道:“娃儿,可有哪里摔伤了吗?”小男孩只受了点惊吓,身上倒是无恙,“我……我没事,还能走。”
卢匡义注意到这一伙山贼共有六人,三面围堵之下,绝不能贸然交战,于是向对方喊话道:“我原以为黑面虎的手下个个都是条汉子,想不到干的竟是这种拐卖幼童的勾当!”
“呸!这分明是官府自己干的肮脏勾当,你这衙门的走狗倒敢把脏水往你爷爷头上泼!”
“我们不必和这人废话,杀了他!”说罢,只见一人提起大刀迎面砍来。
卢匡义早有准备,挡下这一招,随即一脚将那人踢翻在地。喊话的目的本来就是扰乱敌手的注意,想不到果然奏效,卢匡义接连踹倒两人,撕开了包围的缺口。无心恋战,他抱起孩子冲下山坡,钻入密林之中躲避追兵。幸好正赶上一场大雨,将二人留下的脚印冲刷干净,这才终于得以逃脱。
来到一间废弃的佛堂,卢匡义升起火堆,二人脱下湿冷的衣物,对坐烤火。这时小男孩才发现,男人的左手手臂上不知何时竟受了伤。
雨势渐止,小男孩胡乱披上一件衣服,光着屁股就冲出了屋外。卢匡义此刻已精疲力尽,心想若是小男孩出门又遇到那伙山贼,自己恐怕再不能保他万全。不知过了多久,卢匡义从昏睡中醒来,小男孩已经带回了许多药草,用不知哪里找来的石块研磨成泥。
“你醒啦!”小男孩若无其事地笑着,仿佛刚才所有的惊险都不曾发生。
看到小男孩安然无恙地重新出现在面前,卢匡义终于放下心来,可是随即又冒起一阵怒火。他一把将小男孩拉到腿上,掀起衣服的后摆,照着那沾了泥浆的小屁股接连落下巴掌。
“刚刚才死里逃生,就敢一个人往外面跑,当真是活腻了不成?!”
小男孩扭得像刚被捕捞上岸的鲤鱼,委屈地辩解道:“我是去采药了!这些药草能让伤口止血,加快愈合的!”
耳边传来哀嚎连连,小男孩软嫩的臀肉,随着蒲扇大的巴掌接二连三地抽落,像嫩豆腐一样晃动不止,眼看手下的小屁股已盖满了鲜红的掌印,卢匡义却仍旧不依不饶地一边掌掴一边教训道:“什么时候采药不成,非要光着屁股跑出去?!万一伤风着凉怎么办……”
小男孩委屈地啜泣不止,抽噎着说道:“我……我看到你为了救我而受伤,我心里过意不去……”
听到这话,卢匡义哪怕再生气,也下不去手继续责打了,转而替小男孩揉了揉红肿的小屁股,柔声安慰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说着,将小男孩抱了起来,搂在怀中,温柔地叮嘱道:“下次无论做什么,都要先考虑好后果。保护好自己,才不会有人为了保护你而受伤,知道了吗?”
小男孩窝在男人的肩头蹭了蹭,在他耳边嗫嚅道:“我帮你……包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