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神情很温和,像是低眉的菩萨,“在哪呢?怎么不带来让奶奶看看?”
裴清茗红着眼圈,欲语泪先流。
周素掩住了嘴,看到这一幕,她感同身受,也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乔雨荷站在周素身边,默默看着她,神情有些奇怪。
老太太突然提到了“小风”,这让在场曾经受过他的恩惠的长辈都有些伤感。
可惜了,那么好的一个孩子。
村支书反应很快,立马强颜欢笑着打圆场道,“她老人家这是想重孙女了,小旖儿这次怎么没回来啊……”
裴清茗也怕别人看出异样来,低下头,克制着内心的情绪,“她生病了。”
其实就是被打了屁股,行动不便而已。
“哎什么病啊,不严重吧……”
“我家丫头也老是感冒发烧。”
大家巧妙地把话题岔开。
村支书也不着痕迹的把半蹲着的顾青檀从地上拉起来,“走,吃饭去。”
顾青檀转过头,看见村支书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临走之前,听到还隐约老太太喊他的声音。
“小风,小风,他怎么走了……”
裴清茗哄道,“奶奶,他去吃饭了,吃完饭再来看您。”
“哦,吃饭啊,让他多吃点,都饿瘦了。”
顾青檀楞在门口,忽然有点想哭。
……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大家的兴致也不是很高,一顿饭吃得马马虎虎。
接风宴结束后,村支书拉着顾青檀来到了一个僻静的茶室,说有事要跟他单独谈谈。
“抽烟吗?”村支书递过来一包红双喜。
顾青檀不抽烟,出于尊重,还是接过一根,捏在手里。
“来,点上。”
“还是我自己来吧。”
顾青檀象征性的抽了一口,便不抽了,准备等烟自己烧完。
村支书吞云吐雾,打量了他一眼,忽然开口说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这既是试探,也是询问。
“裴清风?”顾青檀也不避讳,轻声解释道,“他很有可能是我爸。”
村支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我就知道!”
他的语气有些感慨,“早该想到的,你姓顾,清茗这次是带你认祖归宗来了。”
“裴姐……姨,她还不知道我知道了。”
这话有些绕,但村支书还是听明白了。
他一脸无奈,“她是你半个妈,也是你的姑姑,你却喊她姐姐,这辈分够乱的。”
顾青檀呆住了,反应过来然后问道,“他们是兄妹吗?”
难怪两人都姓裴,他还以为是入赘之后改的。
村支书灭掉了手里的烟头,然后道出了事情的关键——两人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你爸是捡来的,跟青梅从小一块长大,两个孩子好的跟一个人似的。我哥我嫂他俩也乐得自家儿子娶自家闺女,双喜临门。”
“可惜后来你爸的家人找来了……”
往事像一副巨大的画卷,向他揭开了一角。
顾青檀惊觉,事情好像不是他之前想的那样。
这时,他忽然侧过头看了村支书一眼,又提了一个问题,“我想知道,我的爷爷奶奶,他们是怎么去世的?跟裴清风……自杀有关吗?”
父母失去了儿子,感觉就是失去了全世界,会痛苦很久,久久不能走出。
顾青檀害怕是由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击垮了他们的身体。
“不是。”村支书沉默了一会儿,“是因为一场车祸。”
他点起了烟,说起了那些平时不愿提及的往事,“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他们夫妻俩开着轿车去跟人谈生意,回来的时候,在高速路上跟一辆大货车撞了。”
村支书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语气淡淡的,但身边的顾青檀明显能感受这个老男人眼神之中流露出的那种哀伤。
顾青檀默默捂住了心口,其实,从刚才太奶奶叫他“小风”开始,他就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隐隐作痛,愈演愈烈,现在听到两位的死讯,只觉得心绞痛得厉害,痛彻心扉。
他沉默良久,“我想去看看他们。”
村支书看了他一眼,叹道,“是该去看看了。”
……
等两人再次见到裴清茗的时候,从她精致的俏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刚才哭过的痕迹。
老太太也已经回去休息了。
村支书短短两句,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裴清茗低垂着眼帘,“要去祠堂,我带他去就行,你去忙吧。”
接下来,她安排乔雨荷带着周素,两个人先去家里住下,然后自家牵着哥哥的手,跟他在路上慢慢地走着,心里忍不住回想起方才的事情。
奶奶最疼哥哥了,刚才她拉着他的手叫“小风”,说明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后来,奶奶还把他们的手放一起,是什么意思,自然不用多说。
奶奶是想让他们俩以后好好过日子。
顾青檀看着路边的风景,这里虽说是乡下,但是建设得非常的好,水泥铺地,道路通畅。
放眼望去,青砖黑瓦老宅子和新起的楼房分成了两个区域,风格意外还融合的不错。
顾青檀总觉得这里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有的老宅子门前冷落,门上的楹联和福字也已经褪色,显然是长期无人居住,至于里面的住户有可能是搬进新房里去了,也可能是住到图方便住到厂房的宿舍里,又或者进城务工去了。
顾青檀想起自己的导师曾经说过,城乡一体化,其实有点像是一个文明转化过程,城镇化会不断蚕食、侵蚀甚至是破坏乡村。
毕业之后,他对这个问题又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在这一过程中,不乏会有大资本的参与,它们不断地将以前的农田屋舍转化成为新的楼盘或者是各种工厂。
真要说起来,顾家当初不就是靠着城乡改造工程的东风先富起来的吗。
这是一种市场经济现象。
因为经济基础和立场不同,每个人看待问题的角度其实都不一样。
举个例子,比如村支书,他看到的是所谓的招商引资,是就业问题还有扶贫问题;茶农们看重的是能拿到的现钱,集体卖地建,他们可以获得分红,种茶赚钱,即使需要买粮食吃也很划算。
顾青檀已经吃饱了,所以经常会思考一些无聊的问题,关于资本,关于人性。
比如,他觉得温柔的裴姐姐,算是一个有“善良”的资本家了,她会给茶农让利,会带领着乡亲们致富。
但她同样也会选择用更高效率机器击碎手工生产,然后把人们招进工厂,亦或者放任子公司靠“小罐茶”这样的营销手段在市场上收割智商税,不支持也不反对。
这世界上或许有像她这样还算“良心”的资本家,也有黑心的资本家,但阶级是阶级,个人是个人, 从来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利益的阶级。
裴清茗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地方,对他轻声道,“前面就是咱家祖祠了。”
说起来,裴家以前就是地主阶级,也算是家学渊源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