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你现在有信号了？回学校了？”李萍问。

　　“嗯。”

　　“你这么大了也让我少操点儿心，你看你哥，我们现在都在享他的福了。对了，你下周就要回来了，我让你代购的那些东西买好了吗？我朋友想再加几样，我待会儿发微信给你，你记得去买。”

　　“妈，买了的东西我会给你寄过去，但我暂时不回国了。”

　　“不回国？怎么不回国了？”

　　“我……我在这边找到工作了，刚才想和哥哥商量一下工作上的事。”林路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真相。

　　“你找到工作了？什么样的工作？工资多少？怎么不早说？”

　　“还可以……挺稳定的……年薪有五六万的样子。妈，哥哥打完游戏你让他和我联系好吗？”林路说话有点支吾，他并不习惯这样撒谎。

　　“行啊，年薪五六万……你在那边呆了那么久，我也没机会去旅行一趟，这样吧，你哥今年的年假还没休，我们办了签证就来看看你，小宝也三岁了，让他到美国开开眼界挺好，到时候你安排一下路线，带我们到处参观一下。既然你不回来了，我就把你的房间腾出来给小宝住，他越来越大了，和你哥哥嫂子挤也不是办法，你爸睡觉坏毛病不少，我就带小宝住你的房间，其实我已经带着他住了一段时间，我们都挺满意的。”

　　“妈！你们住我的房间就不能跟我商量一下吗？”林路的声音激动起来。

　　“你这是什么话？这是我和你爸买的房子，我们辛辛苦苦挣钱让你吃让你住供你留学，要是没有你，我们早就再买一套房了，现在不知翻了多少倍。你不但不感激，还让我和你商量，这不是搞反了吗？要不是你哥劝我和你说一下，我本来都觉得没必要告诉你，现在却跟自己的妈和小侄子计较这些，小路，你真的让我很失望，你怎么就不多学学你哥？”

　　林路当然清楚房子是爸妈的，但他对自己的房间有一种执念。

　　在家的时候，爸爸再冷漠妈妈再偏心，他都想着自己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只要关上门，他就可以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任凭内心宣泄悲伤和失望。

　　他的房间就像盔甲一样保护着他，容纳他的痛他的恨。

　　这也是他对爸妈仍抱有期望的重要原因，至少他们给了他一个房间，让他避免被他们伤了心之后彻底崩溃。

　　而现在，妈妈却毫不在意地告诉他，他最珍惜的小小空间，可以不顾他的感受就被随意处置。

　　那个并不欢迎他的家，他还回得去吗？

　　“妈，其实我没有对你说实话，我不回来，是因为我在这里结婚了。”失望透顶的时候，林路决定出柜，而且妈妈说要来美国，结婚的事也瞒不住。

　　“什么？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和我商量？刚才为什么要瞒我？不会是对方怀孕了吧？你怎么这么让人不省心哪！”

　　“对方是一个男人。”林路的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妈，其实我从小到大就喜欢男人。”

　　李萍反应了半晌，哽咽起来：“我的老天！不！林路，你为什么要跟我这么说！为什么！”

　　“这是真的。”林路的眼泪连成了线。

　　“你高中时，我有次去开家长会，你们班接待的同学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说你喜欢男生，这种事竟然是真的！林路，你是在打我们的脸啊！你是丢全家的面子啊！你马上给我回来！这是病，我带你去看！”

　　“妈，对不起，我暂时不会回来了。”

　　“你不回来就永远不要回来！你不回来就别认我这个妈！当初怀你的时候，你爸要我打掉，要不是医生说我的身体指标做流产有风险，要不是你外公外婆劝我留下你，你能有今天吗？我知道你受了你爸很多委屈，但他当年在外地挂职熬了那么久马上就要回来升官，却因为你的出生被刷下来还被降职，你知道那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多大的打击吗？你知道我也受了他很多委屈吗？你知道在当时的政策下我偷偷怀你怀得多狼狈？你知道你出生之后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三个月是什么滋味？从怀孕到生下你到养你，你爸那边的亲戚一个都没来看过我没来帮过我，你奶奶嫌你晦气从来没抱过你，也从来不让我过年的时候带你进她家的门。全是你外公外婆忙里忙外，要知道他们那时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又要照顾我又要照顾你，要不是因为帮着带你，他们能那么辛苦吗？他们能那么早就走了吗？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你害了我和你爸还不够，还害了我的爸妈！好多次我都后悔没有把你打掉！就算我会死也要把你打掉！我真的后悔你生了你！没想到你还这么任性，还是个同性恋！你真要觉得对不起我，”李萍怪异地笑了一声，“你怎么不马上去死呢？”

　　林路再也听不下去，挂掉了电话。

　　只觉得全世界都静下来了，静得听不到一点声音，周围除了无边的寂静和黑暗什么都没有。

　　寂静和黑暗之后是一片胀眼的灰白，心脏开始发疯地绞痛，像在被什么凌迟。

　　林路紧抓着胸口，指尖快要掐进肉里，就这样痛死好了，他想着。

　　然而他并没有如愿，心脏骤痛之后开始麻痹，身体不顾死的意愿缓了过来，他意识到自己蜷缩在地上。

　　她终于把真心话说出来了，她终于把自己最害怕听到的话说出来了。

　　“把你打掉！”

　　“后悔生了你！”

　　呵呵，很多时候，他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出生，不出生就不用体验不被父母疼爱的人生。

　　“是你害的！”

　　“都是你害的！”

　　确实是他害的，害了爸妈他都没那么难过，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的外公外婆。

　　外公外婆对他从来都是和蔼宽容的，他从外公外婆那里得到的关爱比哥哥都多，他们给他喂饭、轻拍着幼小的他睡觉、给他念小人书、每次见到他时都会笑着拿出他最喜欢的糖果和蛋糕、总是把他喜欢的菜做得最大碗、总是不忘给他过生日……七八岁醒事一点的时候，他在内心抱怨过他们，抱怨他们为什么要劝妈妈生下他让他在爸妈家过得并不快乐让他受那么多罪，他还渐渐疏远他们，一直到他十岁和十一岁的时候，外婆外公先后去世。

　　“我们小路是个好孩子，世界上最好的孩子，有你陪在外婆身边，外婆很高兴，你不要担心，你要好好活，外婆会在天上保佑你。”外婆笑着，拉着林路的手很温暖，过了一会儿，外婆的手变凉了。

　　“小路啊，等长大了你就会知道有些事并不是你的原因。以后外公就不能陪你了，你要勇敢地长大，外公和外婆会在天上保佑你。”外公面容慈爱，过了一会儿，外公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林路任由眼泪默默决堤，以前快撑不下去的关头，他总想着为了不辜负外公外婆的遗愿，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但是这次，他太累了，不想再挣扎了，她说的对，他不该出生，她说的对，他怎么不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