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很快,学期结束,又是一个寒假。
高三生开学早,刚过完年就得回学校补课自习,他们只能休二十天。
距离高考只有半年,老师怕他们休息太久把备考状态丢了,特意叮嘱他们每天至少做一套卷,否则开学肯定全部忘光。
夏濯不用提醒,自觉点灯熬油学到半夜。
夏漪心疼他,担心儿子伤到眼睛,看房里十一二点还亮着光,总要轻轻敲门提醒他早睡。
但夏濯每次都要等她敲过好几回门,最后进入房间、强行关灯催促才愿意躺到床上。
夏漪怕他不听话,每晚帮他盖好被子、关了灯,还要在门口等一会儿,确保他睡下才放心。
之后一直到过年,他才发现夏漪买了十字绣针线套装。
几个小的是练手添头,最大、将近两米宽的才是最终目的:书法类,题字前程似锦。
晚上他在房间刷题,夏漪就在屋里绣十字绣。
她刚买不久,才绣了一个角。
…他不想让夏漪搞这个。
没必要。他会自己努力的,这种东西除了让她视力变差,根本不可能有效果。
但夏漪拿给他看的时候很高兴,一直在笑,说等他考上了正好能绣完,可以裱起来挂在墙上,眼睛也笑盈盈的。
他说不出阻拦的话,却还担心,于是趁夏漪不注意偷偷观察她的手。
柔软葱白,细腻温滑,她没受伤。
……夏漪好像乐在其中。
那就绣吧。
年后不久,夏漪突然敲他的门,说要带他出门,还一定要他穿过年买的新衣服。
他一直听她的话,没问理由就穿了。
夏漪这些日子心情总是很好,脸上时常洋溢笑容。
他想过别再让她怀疑,路上仍情不自禁痴望过去,好在夏漪身材娇小,看他要用力抬头,才一路都没发现。
到了目的地他才明白过来:夏漪打算带他祈福。
市内香火最鼎盛的古寺。
门票要钱,香火要钱,求签要钱,解签也要钱。
签还是打印的彩色硬纸片。
夏漪严格按照求神拜佛的顺序一个一个祈福跪拜,模样异常虔诚。
他对这种封建迷信真没兴趣。
不过夏漪想,那拜就拜吧。
拜完佛要绕着佛像许愿,他心里觉得怪,一路跟着夏漪神游,不大说话,没关注夏漪给他求的签。
似乎一个是上签,一个是下签。
解签人没特别讲下签,可夏漪一直惦记,往回走时总盯着签文,喃喃念叨上面题的字。
“妈,”他看不下去,把签夺过来揣自己兜里,拉住她的手,“就是求个心安。”
夏漪平常不会求神拜佛,要不是他高考,她踏都不会踏进寺庙一步。
夏漪没有出门那么高兴了,勉强对他一笑:“小濯,妈妈有点饿了。”
她的手还微微攥着,唇角不自然地抿起来。她还在想那个下签。她肯定没饿。
这边不常下雪,可古寺在山上,比山下冷很多,远处峰顶常年积雪。
寺庙重檐庑殿,山顶树巅落下积雪,偶有风来,细雪便随风扬起,白雾似的散开。
她望向寺庙重檐的房顶,眼里映着雪雾。
他突然想起夏漪没给自己求签。
她只给儿子求了两道签。
“这太冷了。妈,我们去山下吃吧。”他低声说,握着夏漪冰凉的手放进羽绒服口袋,“下面有几家饭馆。”
他想中午随便吃一点就回家复习,可夏漪让他今天休息一天,他拗不过,只好同意下午和她一起逛公园。
他们在山下的饭馆吃饭,夏漪没胃口,还在怔怔出神,两分钟就夹了一个菜叶。
他都吃光三碗饭,她第一碗才下陷一个角。
这时候几个年轻女生推门进来了。几人有说有笑,声音伴着冷风一同灌进来,他下意识抬头看去,发现居然是认识的人。
同班一个不怎么说话的同学,谭跃的女朋友,还有隔壁班的数学课代表。
三人都精心打扮,娇俏精致,手里拿着护身符、签文,腕上各自戴了一两串庙里卖的祈福首饰。
进门点菜时她们还没注意到他,等从柜台往里拐进,三双眼睛一块望过来,空气几乎寂静了。
“小濯?”夏漪注意到了,终于放下夹了五分钟的菜叶,迟疑地问,“是你的同学吗?”
“不是。”他转头说,“不认识。”
秦乐语眼里一下冒出了泪光。
他如坐针毡,一秒都待不下去,直接站起来给夏漪披外套。
夏漪还没吃完饭,筷子都没放下,被他这么一弄,脸上的困惑快要溢出来。
她确实没有胃口,可一般吃过饭,两人都会在店里坐一会儿,为什么这回走这么快?
她差不多猜到这几个女孩和小濯关系不大好,还是任儿子披上棉衣,把围巾搭在脖颈,套上了袖子。
夏濯自己外衣都没穿,往手上随便一提就打算走,这时候后面的一个女孩说话了。
“你喜欢这样的吗?”她声音带着哭腔,“那为什么告诉我你不想谈恋爱?”
周围两个女生尴尬极了,立马拉住她小声解释。
他头皮发麻,指尖捏紧,下意识瞥夏漪的脸色。
她似乎仍没反应过来,面上残留困惑,等到后面两个女孩解释完,先头的姑娘满脸通红叫她阿姨,才缓缓意识到刚刚那两声质问的意思。
夏漪侧头望了他一眼。
这一眼情绪极度复杂,他形容不上来。
从求到那一张下签,夏漪一直心情低落,甚至略显恍惚。
他刚刚就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一张签就让她如此在意,就像现在他不明白,为什么短短一句话能让她露出这幅神情。
像是百念皆灰,又仿佛忽而彻悟,她像在望刚刚山巅树梢吹散浮落的一捧雪雾。
似乎是失望,似乎是恍然。
夏漪此时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慌了,不知道自己究竟又哪里做错,连忙拉她的手想解释——可要解释什么?
有什么可解释的?
他本来什么都没干,话都是别人说的——于是他捏着夏漪的手,半晌,只沙哑说出一句带着恳求的:“……妈,我们回家好不好?”
夏濯在学校寡言冷淡,对任何人都一个态度。没人见过他这幅模样。
一旁脸红的女孩看到他的表情,脸色慢慢变了。
夏漪注意到了。
一种巨大的难堪陡然降临,仿佛挥散不去的诅咒,森森冷气细致缠绕,要将她再拖进深不见底的泥潭。
嘴唇止不住地发颤,她死死咬住下唇,指根酥麻发痛,胃里不住翻涌,刹那间回想起某个凌晨腿根滑腻的鲜血与可怕的浓白。
那一刻的撕裂再度笼罩。
而这一次年轻而清澈的眼睛目睹一切。
那件事除了她没人知道,可这一瞬间仿佛最为不堪的脓疮阴私公之于众——那个凌晨,赤身裸体、秽乱脏污的女人站在透明的浴室,她自以为只要隐瞒就无人可知,然而浴室外没有脸的人群聚集,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早已尽收眼底,真相大白。
……不能让小濯丢脸。
头脑阵阵眩晕。
她紧紧掐住掌根,用最后的意志保持微笑,对一旁不敢置信望着儿子的女孩们歉意地点头,这才转身轻声提醒:“把衣服穿上,小濯。”
夏濯脸色惨白,又恳求地叫了一声:“…妈!”
——他为什么就这么蠢?
夏漪此生第一次对乖巧的儿子产生厌烦,下一刻就对有这种念头的自己产生进一步的恶心,她反胃想吐,喉口涌出可怕的预兆,然而还在外面,那几双眼睛还在望着。
无论如何,绝不能再让小濯丢脸。
这个想法成为她唯一的支撑。
“回家吧。”她温柔地说,拿起儿子臂弯的外衣递去,等他胡乱穿上,就先一步往外去。
点菜之后就结账了,不用结账是现在唯一的好事。
夏濯袖子还没套好,连忙跟上去帮她推门,又想牵她的手。
她极力忍耐,不着痕迹的躲开。
窃窃私语。感应铃叮叮当当。地上人影纠缠不清。玻璃是透明的。视线如影随形。
视线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