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高考两个月整,四月的晚上,夏濯没有在房间复习,敲响了她的门。
当时她正在绣十字绣,前程似锦绣到似的最后一个顿笔,笔锋回勾收尾。
酒店的工作又要没了,这回不是因为她能力不足,而是客流量小,濒临倒闭。
不过抚养费还是照常在收。
这附近房租极高,赚的多是高SanPeI读家长的钱,房租只交到今年七月。
小濯高考结束就该搬家了,可她又没想好之后该住哪儿。
换了地方,录取通知书怎么寄也是问题。
前几天休息日,之前谈婚论嫁的男友又回来找她,意思是可以不生孩子,不结婚,继续谈恋爱。
她差不多知道男人在想什么。
不久之后她又会被扫地出门。
说不清愿不愿意,注视成年男性脸颊的刹那,脑中闪过纠缠怪诞的熟悉的脸。
于是她又一次同意了。
房东留下的梳妆台上有一面镜子。椭圆形竖着,中间划开一道裂纹,像一只眼睛。
单膝支撑身体,腿根被迫抬起,掌心紧贴镜面。
湿润雾气升腾。
白底黑字的绣布从桌边滑落展开,字体行云流水,模糊视野中,墨色像大片打翻的油漆。
男友难掩恨意,动作粗暴,将她当做发泄欲望与愤怒的容器,最后关头掐着她的后颈猛然压上镜面。
侧脸冰凉贴合。
梳妆台嘎吱嘎吱响,为数不多几件护肤品砸落在地,发出沉闷响声。
“——你活该。”抵在深处释放时,男人恨声说,“夏漪,你活成现在这样,全因为你活该。”
她永远走向错误那边。
她开始不清楚当初选择生子是否错误。
迄今为止,人生中唯一不后悔的事似乎也蒙上模糊的阴影。
她被从头到尾全盘否定。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绣这幅字——夏濯成绩够好了,只要不追求最好,全国前十的学校随他选。
他无论怎样都前程似锦,脚下一片坦荡宏途。
前路未卜、需要祝福的人从来不是他。
“妈。”这时夏濯说,“你小时候是什么样?…我看到你是县里的。”
儿子看起来有些局促。
他和她一样,无法摆脱那天的窃窃私语和如影随形的视线。
她很容易原谅别人,大概她只需要一个台阶,就能自己粉饰太平。
对于她这种人,除非把所有假面撕破,棋盘掀翻,否则哪怕被打骂斥责,过了起初的阶段,仍然会先为对方找理由。
尤其是这个对方是她的儿子。
于是感受到小濯努力想要讨好母亲的求和气息时,前些天的痛苦再度被麻木压下,她又一次下意识在心中为做了错事的人辩解,只是这次对象变成自己的儿子:他青春期,还没成年,不够懂事,最近到了这个阶段,压力太大有心理问题,这很正常。
小濯一直很乖,从来没有叛逆过,可能只是叛逆期到得晚了一点。
他总会长大的。
再等等。再等等总会好的。
他不是心怀不轨的陌生男人。
小濯是她的孩子。
她在自己花钱租的房间,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坐在一起。这没什么不正常的。
她渐渐把自己说服,很快忘了之前的排斥,这才想起刚刚儿子的问题,慢了半拍回答。
“妈妈的小时候?”很少有人会问,她说出口就愣住了,一时半会儿回忆不起来,为难地摇摇头,“怎么突然问这个?时间太久,妈妈都快忘了。”
“…我想听。”夏濯说,“给我讲一讲吧,妈。”
他怎么长得这么快?
夏漪稍一错眼,便发觉余光中的身影比前些天又高大成熟,声音愈发低沉磁性。
记忆中小濯刚刚升上高一、甚至小学毕业、拿着周三的包子兴高采烈回家的模样仿佛就在昨天。
可小濯在真正的昨天是怎么样,她却记不清。
这段时间的男孩一天一个样。
她有些恍惚,不清楚是否时间总过得这么快,还是单单在孩子身上拨快了流速。
面前的人完全是个男人了,倾身投下的阴影能笼罩两个她,手臂钳制时她无处可逃。
意识到这一点,她再度感到微微的战栗。
她很快放弃思考这个问题。
她开始回忆自己的小时候。
夏漪在乡村长大,父母外出务工,是留守儿童,归爷爷奶奶养。
她从小没见过父母,那时没有智能手机,加上条件不好,父母从没照过相,因此她连爸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她爸是奶奶最大的儿子,下面有两个小姑姑,两个小叔叔。
祖父是个在家种地的农民,祖母则是典型的农村妇女。
两人脾气都不太好,而且不喜欢女孩。
她记得小时候经常听到祖母打电话骂她妈肚子不争气——似乎外出务工的时候,她妈又生了一个女儿。
在那之后,父母再也没有回过家。
祖父母不愿意养她,嫌累赘,两人天天在家里吵架,一个说姑娘养了赔钱,一个说好歹是老大第一个孩子,一个又说老大早带媳妇跑了!
他们每天拉锯似的吵。
她从吵架内容中意识到爸妈有了妹妹,大概不打算要她了。
正好那时她该上学,义务教育,村里来人劝说孩子必须上学,可爷爷家离学校每天要走一个半小时山路,离得很远。
他们把这当做理由,干脆利落把她推了出去。
最后结果就是把她轮流放到两个叔叔和姑姑家,让亲戚们帮忙养。
但情况没有变好。
吵架的人从爷爷奶奶变成叔叔姑姑。
每年过年,一大家子人都要为谁来养她,谁出这份钱大吵一架。
好像没人欢迎她。
她那时学习很好,因为不知道除了学习还能做什么,而且当时的老师同学都说考得好了会让家长高兴。
不过到最后家里人也没注意到她成绩还不错。
老家的小县城常年阴雨,回忆中少有白天。
分给她的房间总是背阴返潮,墙壁有霉斑,穹顶点缀灰色的翳。
有时候她和表弟表妹一个房间,他们都比她小,嫌她每天学习开灯打扰他们睡觉,经常跟家长告状。
不过那时候也有对她好的人。
“…有一个…支教老师。”夏漪喃喃回忆,脑中浮现一张年轻含笑的脸,“经常叫我去她家写作业。第一节课她带了好多画材,教我们拿纱布画油画。她教了一年多,回去之后,还给我寄信。我们互相寄了两年信。”
但在她去往高中,那个假期给老师寄去写了有关尹帆的内容、说自己想要辍学的信后,老师再也没有回复过。
当时让她寄宿的叔叔是个赌鬼,每天在楼下茶馆打牌到半夜,过了很久,到了该把烫手山芋丢掉的时间才发现她不见了。
这事是她后来大着肚子回县城,听同样辍学打工的女同学说的。
说家里人以为她被拐卖了,懒得报警添麻烦——省得找回来了,还得花钱养个赔钱货。
就具体时间判断,叔叔等她彻底找不回来才通知家里。
夏漪其实没什么小时候。
她的童年很短,十四岁那年就在那个大房子里被尹帆撕裂了。
大概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她看到一些新闻,内容写满对乡村留守儿童的关怀,言语极度煽情——她那时还忍不住想,怎么就没来关怀一下我呢?
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她早就不想了。
“…妈妈没什么可讲的故事。”她想不出这些细枝末节的无聊故事究竟有哪个值得跟孩子说,想了很久,也拣不出一件有意思的。
小濯正是高三,压力很大,她最近看了不少新闻,同城有几个高三孩子跳楼了。
夏漪越发担忧给儿子造成压力,措辞片刻,才轻声说,“都过去了。”
“——妈妈现在很幸福。”
这句话她曾经说过,可这一回似乎没有上次那么笃定,反倒像是自我安慰。
儿子正在怔怔地望着她,视线比起前些日子,执念仿佛更深。
她又有一些战栗,胸口甚至涌动细微的畏惧,然而归根结底,她仍然爱他。
她仍然相信,儿子不会伤害自己。
她最终克服了那股不该对孩子产生的情绪。
那天的最后,夏漪凝望着他,眼眸水光湿润,声气如水温柔:
“妈妈希望…小濯也能幸福。”
夏漪一切的信任、生命的意义、人生的认知,似乎尽数集中在他的身上。
夏漪只有他了。
他死死攥紧掌心的礼物,囚于无比纠缠的困顿,从未如此清楚明白自己的念头对她是一种伤害——然而夏漪自己就没有伤害自己吗?
她又凭什么擅自放弃自己的人生?
她才三十出头,人生甚至没有过半!
——可他甚至难以辨别这些念头究竟是欲壑难填、无法满足自我,妄图说服自己的自私贪婪,还是真心为母亲的人生观感到可悲可怜。
亲子间的孺慕之情早在不知何时掺入伦理倒错的秽乱淤泥。
他长久以注视女人的目光凝视母亲,没有回头的可能了,可夏漪不是,她还有回转的余地——
指根不慎被尖锐装饰割破,鲜血忽而流出。无论伤口、鲜血还是那枚沾染血红的戒指,这里没有一个东西应该存在于夏漪面前。
他不应该去找夏漪。
倘若他不为满足劣根的欲望。
——倘若他确实想让夏漪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