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进士,听他说咱们大明的耕地,只说丈量清楚的就有七亿亩,按大明律,每亩征粮二十斤。七亿亩就是……七千多万石米。这会儿米价每石七钱,算起来,光是征田税,户部岁入就能达到五千多万两,除去一些免税的贵胄功臣,一半起码还是有的吧。可现在的岁入……不足五百万吧?”
黄仁直眼睛一跳,看了一眼张问,说道:“大人的意思是……”
张问笑道:“我就是在想,皇上对税银不满意,咱们可以理解圣心,可用税使这么一般乌烟瘴气的人,瞧瞧都干了些什么事,完全不管朝廷律法,自然适得其反了。”
黄仁直呵呵一笑,“大人高见。”
“咚咚咚……”这时候衙门外面响起了鼓声。张问一听,是挂在大门屋檐下的“门鼓”的声音,就是俗称的“喊冤鼓”。
“何人鸣鼓?”张问对门外的皂隶喊道。
“小的这就去探。”
门鼓是不让随便擂打的,“无端击鼓,惊扰听闻”,不小心就要被打一顿。
不多一会,皂隶奔了进来,说道:“堂尊,是鸣冤告状的,城厢发生了人命案!”
“哦?”张问忙道,“带到二堂,让本官亲自审问。”
“遵命!”
张问回头对黄仁直道:“人命关天,咱们先处理案子。”
黄仁直点点头,二人一起走到退思堂(二堂),走上暖阁坐定。不一会,皂隶便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带了进来。
那男子穿长袍,满面泪水,走进堂里就扑倒在地,以头撞地,咚咚直响,“学生……”他的额上瞬间就撞破,鲜血直流,砖地上染红一片。那男子趴在地上,手指在地上乱抓,指甲盖都翻了起来,“啊……天哪……”抬起头来一脸悲愤地大嚎,双手在胸口乱抓。
张问见罢忙从公座上走下来,亲自扶起那男子,说道:“别急,有什么事细细和本官说,本官为你做主。”
男子语无伦次地哭诉,张问没听明白,旁边的皂隶说道:“他是本县生员,名叫陈淮,上城厢人士。”
“陈淮,你先说发生了什么事,光是哭也不顶用不是。”
陈淮哭道:“大人,大人您可要给学生作主啊,学生今早出门妻女还好好的,拙荆给学生的煮的鸡蛋,这不……”陈淮抽泣着摸出一个鸡蛋,又哇哇大哭。
张问急忙拂其背好言相慰。
陈淮吸了一下鼻涕,说道:“没想到晌午一回家门,妻女尽被奸淫,拙荆受辱……悬梁自尽,我那小女,才十二岁,竟被那帮畜生蹂躏至死!转眼之间家破人亡,物是人非……大人……大人……”
张问听罢马上喊道:“马捕头何在?”
马捕头突突奔进二堂,作揖道:“属下在!”
张问走回案前,提起毛笔,写了朱砂牌票,怒道:“即可差公人保护案发现场,本官随后亲自勘察!”
“遵命!”
张问又问陈淮:“是谁干的?可有人证?”
陈淮咬牙切齿道:“除了那无恶不作的税监爪牙,还有谁?”
张问心下一冷,道:“有人目睹没有?”
陈淮道:“邻里说,见那税监的爪牙来了我家,大伙都可以作证!”
张问看了一眼陈淮,心道他肯定是不会说假话,世上没有用妻女至死这样的代价栽赃毫不相干的人的之事。但税监的爪牙放着银子不捞,谁不奸,大老远跑出城去专找生员的妻女,事情就有些蹊跷了。
“你且随本官去看看案发现场,本官定为你报仇。”张问说道。他想了想,又唤人道:“把陈淮家左右邻里,立刻就地看押,决不能有半点差错!”
一行人出了县衙,张问接过马夫手里的马鞭,翻身上马,带着一帮皂隶快手赶往上城厢。
来到陈淮家时,公差已经将方圆之内包围控制,除了挨着陈淮家的住户被看押在家里,其他百姓全被赶了出来,众多人在村子外围议论纷纷。
张问下得马来,众人都说:“张大人来了,张大人来了……”热心溢于言表,在税使的暴政下,百姓产生了错觉,认为父母官才是自己人。
众公差作揖道:“拜见堂尊。”
张问径直走进村子,在皂隶的带领下来到陈淮的家,是栋一进的小院子,门口已站了一排带兵器的衙役。
江南的房屋修建得十分紧筹,院子左右紧挨着邻居的房子,连围墙都省了两道。张问走过敞口厅,衙役道:“尸体就是那边。”张问走到北面,屋门口照样站着衙役。
张问走进堂屋,左右不见人,问道:“尸体呢?”
衙役道:“禀堂尊,在楼上的卧房里。”
“哦,带本官过去。”
张问是京师人,这江南的天井庭院和京师四合院不同,他找不着路。江南的民宅,多是二层房子,墙高,中间上隔板,楼上可以住人。
上了楼,张问走进陈淮的卧房,见两具尸体已经用被子遮盖。张问抬起头,看见房梁上还系着白绫,大概就是陈妻上吊用的。
张问猛然发现,从进堂屋门,到这卧房,桌椅家什摆放整齐,并没有挣扎打斗痕迹。陈淮回到家,发现妻女死亡,当然没心思去收拾房间。那为什么不作痕迹?
张问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弥端,便走到床前,轻轻掀开被子一角,床上有大小两具女尸,张问俯下身,仔细查看陈妻脖子上的勒痕,勒痕细长,一直延伸到后颈。张问大奇。
他又转过身,抬起头看着梁上的白绫,踱了几步,心道陈妻脖子上的勒痕显然不是上吊的时候勒出来的。
便回头问道:“陈淮,你回家的时候,这屋里是什么样子?”
陈淮红着眼睛,一出声就要哭出来,“拙荆挂在房梁上,小女死在床上。”
张问又问道:“穿衣服了吗?”
陈淮摇摇头。张问心道陈妻既然是守节之人,定然不愿被人见着光着身子,上吊之前为什么不先穿衣服?就是不穿自己的衣服,那总得把女儿的尸体穿好吧。
这时旁边的黄仁直见到张问的动作,便嗑了一声,张问听在耳里,看了一眼黄仁直说道:“黄先生,咱们先审目击证人。”
“好。”
一行人下了楼,就在陈淮的堂屋里设了个简易的公堂,皂隶分左右站定。张问和黄仁直坐在北面,面前放了一张木桌,陈淮坐在一侧听审。
“将证人带上来。”
皂隶遂将等在天井里的百姓带了进来。一共有老小男女七八个人,见了知县,都跪在地上。张问打量了一遍,指着一个中年男子道:“你,抬起头来。”
那男子抬起头来,张问见他面相老实,皮肤黝黑,身作短衣,应该是个庄稼汉,便问道:“姓甚名谁?”
那男子没见过那么多公差,手脚直抖,一脸惧色,张了张嘴,说不出半个字来。
旁边的高升见罢呵斥道:“堂尊问你话,从实答来。”
男子才战战兢兢地说道:“草民姓王,没有大名,相亲叫俺石蛋。”
“本官问你,今日晌午,可曾见着有人进出陈秀才家?”
“俺……俺没见到,只听人说……大人,乡老知道。”
张问看了一眼黄仁直,继续问道:“谁是乡老?”
一个老头道:“禀大人,老朽便是。”
第一折 乘醉听风雨 段二五 民变
被审讯的庄稼汉说乡老看见了税使的爪牙。张问便说道:“乡老请起,来人,看座。”
因为我国朝的地方官吏都集中在县里,为维持广大乡村统治的人,实际上是这样的乡老乡绅,张问理应给予尊重,让他们有威望统治屁民。
“老朽谢大人赐坐。”乡老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心在皂隶放上来的板凳上坐了。
乡老见过不少官,举止就比那庄稼汉沉稳多了,抱拳侃侃道:“上城厢有家机户,有机杼数十张,税监派人过来催税,其中来了几趟者,老朽看着就面熟了。今日晌午时分,便有两人进了陈茂才的院子,老朽轻眼所见。对了,陈二家的那时好像也打这边过。”
乡老指着地上跪着的一个农妇,张问看了过去,农妇急忙点头道:“奴家那时正要去清衣裳。”
边上的刑房书吏冯贵拿着笔书写如飞。张问看了他一眼,冯贵刚刚被叫回来复职,说了一句:“如实记录在案。”
张问正想问那税监的人什么时候出来的,转念一想,总觉得事有蹊跷,要是再追问下去恐怕就有疑点了。他看了一眼黄仁直,黄仁直正半眯着眼睛摸胡须玩儿。很显然,无论是不是税监的人干的,这事都得往他们身上扯。
想罢,张问便说道:“好了,乡老看看供词,没有出入,都按印画押吧。”
审完证人,张问叫人将证人带走,问道:“哪里有茅厕?”
皂隶忙将张问带到堂屋后边的厨房,厨房侧面是猪圈,那茅厕就在猪圈里面,人畜的粪便都可以入肥料。张问走了进去小解,转身的时候,见黄仁直也跟了进来,黄仁直低声道:“大人做得不错。”
张问也低声道:“税监太让人愤怒了,咱们这就去税厂要人去。”
黄仁直欣然点头。
张问走到堂屋,对陈秀才道:“案子已经审明白了,本官自会处置,你且在家操办丧事,让死者入土为安吧。”说罢掏出一锭银子,“这是本官个人的意思,你节哀顺变。”
陈秀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大人您可要为学生做主,抓了那恶人啊。”
张问将其扶将起来,放低声音道:“你放心,税监的爪牙凌辱的不是你陈生员一个人的妻女,是整个上虞县生员的妻女,你好生体味本官的话。”
张问走出村庄,带了那作证的乡老,率领官吏,提了一干皂隶,进城向税厂走去,那里以前是沈宅。张问叫人敲开院门,说道:“下官上虞知县张问,求见税使,请通报一声。”
过得一会,那奴仆走到门口,说道:“黄公公叫你们进来吧。”
张问遂率领众官吏走进院子,来到客厅,那黄齐不知在何处抢得了家具物什,已经客厅设成了一个公堂,自坐于北边案桌后面。见到张问等人,黄齐只斜眼瞟了一眼,尖声说道:“张问,你来何事呀?”
“下官遇了一桩案子,上城厢陈秀才妻女被人凌辱致死,陈秀才的邻里指认案犯是去上城厢机户催税的人……”
“你放屁!”黄齐没等张问说完就骂了一句。
张问不动声色,心道你都祸到临头了,还不自知,嚣张个屁。张问沉声道:“请税使明鉴,此事要是不审讯清楚,恐怕会激起民愤。请税使叫出那两人,当面审问清楚,税使旁听,辨明真相。”
黄齐白着一张脸,左右看了看,把目光放在张问身后的梁马身上,说道:“你,给咱家出来。”
梁马额头上三根黑线,揖道:“税使叫下官何事?”
“咱家问你,你挺着个大肚皮干什么?”
梁马:“……”
“啧!你还板着一张脸装?你挺着肚皮干什么,装孕妇,还是装雏儿?”
“哈哈……”黄齐周围的爪牙哄堂大笑。
梁马苦着脸道:“下官……它要长那么大下官有甚……”
“咱家帮你,来人,拿两块木板给我夹,把他的肚子给咱家医小了!”
“税使、税使……”梁马大惊,那些爪牙已不管青红皂白冲了上来,将其按住,有的进屋取了两块门板出来。
张问见状忙说道:“税使住手!梁县丞乃是朝廷命官,岂能如此对待?”
黄齐呵呵一笑:“咱家就专医朝廷命官。”那些爪牙听罢,就将梁马案在一块门板上,又将另一块门板压在他的肚子上,几个人扑到门板上去施压,梁马被压得大声惨叫。
“快叫他们住手!下官这就带人离开!”张问见手下被人这般虐待,面上挂不住,也懒得和这死太监废话,他这般蛮干简直就是自己承认罪行,自掘坟墓。
黄齐这才笑道:“张知县要走了,把他的人放了吧。”
爪牙们放开梁马,梁马捂着肚子在地上哇哇乱吐,臭气熏天。黄齐捂着鼻子道:“妈的,你们不会弄到外边去医?”说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里边走。
张问只得唤人抬着梁马走出沈宅。
上了马车,黄仁直脸上不禁露出了笑意。张问看在眼里,心里猜测着,难道这一切都是沈家的预谋?对于陈秀才妻女的死,张问一直迷惑,她们究竟是税使杀的,还是另有其人。
一行人正走着,张问在车上听得外面喧闹,便挑开车帘向前一看,正见着大批百姓向这边拥挤过来,沿路又挟裹了路人,来势汹涌。
前面的快手奔到车前,下马问道:“堂尊,堂尊,该怎么办?”
张问心道该来的已经来了,忙道:“调头,换条街走。”这群人不下几千人,张问认为是去搞税使的。
官吏衙役等让开道路,走到沿江坊才停下来。张问走下车来,在曹娥江边观看,街上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前去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