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的最后一个周四,天气预报显示今天有雨,谁知道呢。
时间是流逝的,一切都是变化的,只有钟宝珍枯坐在这里,茫然地等待着。
福米卡材质的棋盘格桌上,咖啡已经冷得不能再喝了,餐盘换了三次,那些食物的味道都差不太多——甜、油腻、刮得人嗓子里不由得生出对吞咽的抗拒,但她还是选择继续忍受。
是了,这完全是她自作自受,答应了Isabella的嘱托,又找不到真正的解决方式。
天色渐暗,洲际公路上的车辆穿梭不息,Googie风格的霓虹招牌亮起来,钟宝珍透过全景窗,打量着每一个经过的人,长途司机、背包客、情侣、家人,太多面孔,诸多肤色,她没有错过任何一张可能的面庞。
路过的服务生瞧见她空掉的杯子,问她要不要再喝点什么,“手冲可乐怎么样,我们是加州唯一一家还在坚持手工调制可乐的店。”
钟宝珍点头,对面那恼火的红持续的灼烧她的视线,她回想起那天夜里周莎莎的眼神,瞟过这件衣服时略带迟疑的语气,“你确定……这东西还有还的必要吗?”
听完她的复述,她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别费那个劲了,直接扔了算了。”
于是第二天,那件夹克被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公共区域最显眼的位置,孤零零的红色,钟宝珍还记得自己把它从Isabella家拿出的心情,快要脱手的刹那,David震惊的眼神,那种不屑一顾的快感。
可现在,它却成了烫手山芋。
钟宝珍也尝试过联系齐思雅,比起周莎莎的言简意赅,齐思雅显得耐心得多,“Ryan是不会收的,更不会复合,对他而言分手就是分手,没有什么理由的。”
她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叹息,“你太心软了,bella……”
事实上,连钟宝珍自己都觉得荒谬,单凭ins上的一条私信,她自作主张地定好时间地点,以Isabella作为借口,汤彦钧就会来吗?
她不禁陷入沉思,如果他来了,他是为什么来的,他又是为了谁来的?
她该如何验证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而这答案本身又是毫无依据的,因为就算他真的来了,自己也不可能问出那个问题——“Rendez上的Rv是你吗?”
就连弗拉基米尔都能信誓旦旦地说出“我们是在等待戈多”,而她究竟在等着谁,Rv还是汤彦钧?她却没办法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
钟宝珍怀疑自己对这件事抱有不应有的期待,担惊受怕是真的,但Rv的善意也是真的。以至于她忘记煎熬,在绝望的尽头眺望着虚幻的希望。
“嘶嘶……嘶……”一股强烈的苏打水的味道飘过她的鼻腔,服务生把玻璃杯递给她。
钟宝珍猛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汽水激得她牙齿发酸。
心中灼人的火焰却未曾熄灭,钟宝珍搅弄着杯子里的冰淇淋球,看着泡泡不断上浮又破灭,直到完全地平静。
她终于认命般闭上眼,承认吧,没有见到那张想见的脸,你有多么失望。
她噌地站起来,抓起那件衣服,推开门走了出去。
乌云挂满了天幕,那种阴天特有的低沉感笼罩了她,她又一次安全了,毫无悬念地回到平静的生活中。
远处漩涡般的积云露出些许天光,缝隙中亮起一道闪电,仿佛真的要落雨一般,钟宝珍戴上耳机,准备走到最近的公交站点。
音乐中轰隆的一声闷响,伴随着真实的响雷,钟宝珍被吓了一跳,紧跟着一段吉他和弦,她在屋檐下停下脚步。
不过转眼间,地面还真的有了些水渍,那些分散的小水点,压根打不湿人,在加州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不带伞出门了,这点雨又算什么。
她收起手机,走进这场雨中。
这场雨同样落在汤彦钧身上,露天停车场中,他坐在一辆60年代的凯迪拉克敞篷跑车上,没有打开顶棚,任由雨滴打湿了内饰,这辆车很可能会因此报废,只是他并不在乎。
车窗的边缘,他腕间的陀飞轮的框架旋转了几圈,他都没有离开。
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那种异常的兴奋和愉悦从何而来,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却依旧精力满满。
这种不可控的感觉,多么熟悉,他或许不该扔了那些药的。
汤彦钧忽然笑了,像是终于意识到这有多荒唐一样,转过方向盘,朝出口驶去。
他动一动旋钮,把收音机调到FM96.1,亲切的中文女声在播报——“今天加州终于迎来了时隔两个月的雨水,那么,下一首歌,来自汪峰2002年的专辑《爱是一颗幸福的子弹》的歌曲—在雨中”
雷鸣接着雨声的低噪,吉他独奏强势地插入,情绪渐起,汤彦钧踩下油门,飞驰的后轮扬起一阵水雾。
沙哑的男声像是滤过回忆的重量,“在雨中 我看见你的身影 突然那么悲伤 那么疯狂”
细雨迷蒙中,十字路口,一个人撑着一件红色的衣服在头顶,快步行走着。那道孤独的身影很快被他略过了。
“刹那间 往事涌上心头 时光飞逝 掉进了回忆”
到他这亮起了红灯,汤彦钧果断摘挡,踩下刹车,后视镜中,那个红色的光点越来越近,他略微侧过了脸,说不上好奇地瞥了一眼。
雨越来越大了,光靠衣服也挡不住了,钟宝珍干脆放下手,就地整理了一下。
音乐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她一把摘下耳机攥在手里,声音却远没有结束,她不可置信地往右前方看去,目光落在那辆暗红色的古董车,同样的音乐正进到高潮——
“在这场淅沥沥 哗啦啦 纷纷扬的雨中我们还能不能像从前那样 紧紧相拥在一切甜蜜的疯狂的 都远去的今天我们还能不能像昨天那样拥抱在雨中”
电闪雷鸣,眼神汇聚的那一瞬,仿佛世间所有飘忽的雨点全都停滞了。
只剩下,两个躁动的、不安的灵魂。
钟宝珍的黑发分出几缕,缠绵地勾住她的侧脸,风雨中,有着让人近乎动摇的凄丽。
汤彦钧霍地颤抖起来,她不该用这么一个绝望的眼神地望住他的,一瞬间,一种强烈的情感袭上他的心头。
钟宝珍却好像猛然惊醒,极力克制着自己,抱紧了双臂,转身向前走去。
绿灯亮了,她能听见汽车的鸣笛,一声接着一声响在身后,不耐烦地催促着,可是她不能回头。
凯迪拉克Eldorado Biarritz变速箱在发动时所特有的机械节奏,伴随着排气管的低沉咆哮,一切即将离她远去。
急速的刹车声,橡胶与地面的剧烈摩擦,一阵令人耳鸣的尖啸声中,白烟滚滚。
汤彦钧就停在了那里,距离她,仅仅一个抬眼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