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的声音飘忽不定,仿佛从时光的深井中艰难打捞起那些沉痛的碎片。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旧时光的尘埃味道。
“在很久很久以前…妈妈也曾经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她的眼神短暂地迷离了一下,仿佛看到了那个扎着羊角辫、在阳光下奔跑的自己,笑容像初绽的花朵。
“直到…”她的声音陡然下沉,如同坠入冰窟,“直到你们的外公…出了意外。”
“车祸。”这两个字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林夏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再次感受到了那个晴天霹雳带来的剧痛。
她死死咬住下唇,试图阻止那汹涌的悲伤,但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再次决堤而出,顺着她刚刚擦干的脸颊肆意奔流,滴落在她紧握成拳的手背上。
“他…就那么走了…丢下了我们…”
餐厅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啜泣声。陈默和陈雨的心也跟着揪紧了,仿佛能触摸到母亲幼年时那片骤然坍塌的天空。
过了好一会儿,林夏才勉强平复一些,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后来…你们的外婆…就变了。”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遥远,“她像是…身体里住进了两个人。有时候,她还是那个温柔的妈妈,会给我梳辫子,会轻声哼歌…但更多的时候…”林夏的身体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仿佛在躲避无形的风暴,“她会毫无缘由地暴怒,摔东西,对着空气尖叫…或者…陷入一种可怕的、死寂的沉默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那时候…我太小了,根本不懂…”林夏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迟来的、彻骨的悲悯,“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那时…就已经被‘那个东西’缠上了…那个…‘性瘾’的魔鬼。”她艰难地吐出这个词,仿佛它带着倒刺,“你们外公在的时候…他是她的锚,是她的港湾…他能安抚她身体里那头焦躁不安的野兽… 可他走了…那头野兽就彻底挣脱了锁链…”
她停顿了很久,似乎在积聚勇气去触碰那段最不堪的记忆。
“再后来…她…她似乎彻底放弃了挣扎,沉了下去…”林夏的声音干涩而麻木,“家里…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男人。陌生的面孔,陌生的气味…他们来了又走,像幽灵一样穿梭在我童年的家里…”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布。
“邻居们的指指点点,同学们鄙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身上…‘那个女人的女儿’、‘不干净’…那些恶毒的话,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被孤立、被羞辱的刻骨孤独,那段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从未真正消失。
陈默和陈雨听得心都碎了。
他们仿佛看到一个瘦小的女孩,背着沉重的书包,低着头,在充满恶意目光的街道上踽踽独行,承受着本不该属于她的污名和伤害。
陈雨的眼眶早已通红,陈默则紧紧抿着唇,下颌线绷紧。
“所以…”林夏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我拼了命地读书。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逃!逃得越远越好!”她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当年那个毅然决然的自己,“我选了北方最远的一所大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家…那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她的声音再次哽咽,巨大的悔恨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我以为…逃离了…就能斩断过去…就能重新开始…”她痛苦地摇着头,泪水汹涌,“可我错了…我太自私了…直到…直到你们外婆去世前…”她猛地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淘淘大哭,“我…我都没能…没能见她最后一面啊!”
那哭声里充满了迟来的、锥心刺骨的悔恨。
一个巨大的、无法弥补的“如果”在她心中疯狂撕扯:如果当初没有选择逃离,如果当初能多给她一点理解和陪伴,如果…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母亲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孤独绝望地走向终点?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
……
陈默的手臂如同钢铁浇铸的围栏,更用力地将母亲微颤的身体锁进怀里,少年温热的胸膛紧贴着她单薄的脊背,试图用自己的心跳声压住她灵魂深处的飓风。
林夏感受着那固执的力道,深吸了一口沾染着儿子气息的空气,那气息里混合着少年汗水的微咸和桌上松鼠鳜鱼残留的酱香,奇异地给了她继续撕裂伤口的勇气。
“后来…”她声音低涩得像砂纸摩擦,目光失焦地落在杯中残酒晃动的涟漪上,“在北方…那所灰墙红瓦的大学里…我遇到了那个人。”她说到“那个人”时,指尖在陈默紧握的手背上神经质地蜷缩了一下,“我以为…自己是悬崖边抓住藤蔓的幸运儿,能爬进阳光里…有个结结实实、漂漂亮亮的家,跟你们外婆走过的地狱彻底划清界限。”
窗外有晚归的飞鸟掠过,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绷紧到极致的弦突然崩裂:“可一切都错了!大错特错!”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却并非悲伤,而是燃烧的、滚烫的愤怒,“刚上大三…我这不争气的肚子就有了动静!”她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小腹,陈雨吓得一哆嗦,“那时候…未婚先孕的女生,走在路上脊梁骨都能被人戳穿!”她急促地喘息,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又置身于当年那些鄙夷的窃窃私语中,“可我不怕!我摸着肚子…里头有你们两个小心脏在跳,我觉得老天爷终于开眼了!我欢天喜地去找他…”
林夏的声音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被冻住,餐厅里只剩下她粗重压抑的呼吸。
她抬起头,眼睛里的火像是淬了毒液,死死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灯影,仿佛那就是那个男人如今藏匿的鬼地方。
当她再次开口,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用尽全力碾磨出来的碎石,冰冷坚硬,带着血腥气:
“那个混蛋!”喉咙里爆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他居然…”她闭上眼睛,像是无法承受那回忆的重量,“他居然让我去打掉你们!”手背上的血管狰狞暴起,“这个懦夫!!后来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消失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嘶喊出来的,泪水和唾液混在一起,从她剧烈颤抖的下巴滴落。
“操!死渣男!”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闷雷炸裂的脏话猛地从陈默紧咬的牙关中迸出!
他原本搂着母亲的手臂骤然绷紧成岩石,指关节捏得噼啪作响,惨白发青。
那个缺席了二十年的父亲形象,瞬间从朦胧的“病逝”或“难言之隐”的猜测中,轰然坍塌成散发着恶臭的渣滓!
一股噬人的暴戾在他胸中奔涌,他此刻只想让某些东西彻底粉碎!
陈雨依旧没有出声。
但那张遗传自母亲的、本该柔美的脸上,此刻覆着一层骇人的寒霜。
她低垂着头,额前细软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可紧攥着桌布边沿的手,却因为用力过猛而不自觉地痉挛着,指甲深陷进柔韧的布料里,留下月牙形的凹痕和细微的撕裂声。
胸腔里像塞满了烧红的炭块,每一次呼吸都灼痛喉咙——如果那个所谓的“父亲”敢出现在面前,她会用尽全身力气,一个巴掌接一个巴掌,抽到他永远记住这张和母亲七分相似的脸!
林夏仿佛被抽尽了力气,激烈燃烧的恨意过后是深不见底的虚脱。
她无力地反握住两个孩子冰冷或炽烫的手,指腹轻柔地、带着劫后余生的眷恋,一遍遍描摹着他们指节的轮廓。
“后来…我死心了。”声音陡然低下去,疲惫得像跋涉了千年,“顶着白眼和唾沫,挺着大肚子办了休学…躲进破旧的出租屋里,直到把你们两个生下来。”她牵起一个极其脆弱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笑容。
她停顿了很久,窗外有风呜咽着掠过光秃秃的树梢。
再开口时,声音变得陌生而幽暗,带着一种洞悉了宿命般的苦涩自嘲:“熬过那些日子…我以为彻底上岸了…谁曾想…”她扯了扯嘴角,笑比哭难看,“后来…身体里沉睡的那头野兽醒了。”
她看向陈默和陈雨,目光里是混合着羞愧、无力和某种近乎悲壮的坦率,“像藤蔓缠绕骨头缝里长出来…跟你们外婆当年……一模一样。”她用“野兽”替代了赤裸的字眼,但那眼中一闪而过的、无法满足的焦渴与羞耻,却精准地刺穿了平静的表象,“那时候起…我才真正明白…”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字字滴血,“外婆当年…每一天,都在活活煎着自己的魂灵。”
林夏的倾诉缓缓流入沉寂的空气,那些被“性瘾”撕裂的岁月碎片在她低哑的叙述里渐渐拼接成一副血泪交织的画卷。
房间里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压抑与悲伤,仿佛连光都沉重了几分。
“……为了你们两个,我那时候是真的发了狠。”她终于讲到了黑暗中的跋涉,疲惫的声音里透出一股近乎偏执的强韧,“一手攥着能赚点生活费的笔杆子,什么狗屁稿子、傻白甜小说都硬着头皮写;一手死死扒着书本……天没亮就把你们裹在大衣里抱着去图书馆。上课眼皮直打架,就在讲台下狠命掐自己大腿。”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一道细微的划痕,像是在触摸那段冰冷又滚烫的岁月,“硬是挤出骨髓里的那最后一点力气,把那该死的大学文凭……给磨了出来。”
“日子……是熬过来了。你们像春天的笋一样,一天天拔节长高,终于不再需要我像老母鸡一样时刻张开翅膀扑棱了……体内的‘性瘾’也找到方式压制住…”她的唇角牵起一丝微弱的、真正属于欣慰的笑容。
暖风从空调口涌出,吊灯的光晕似乎晃了一下。
当林夏再次抬眼看向陈默时,那双被泪水反复冲刷过的眼睛里,翻涌着深海般的漩涡——那里沉淀着疲惫、释然、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一种危险而粘稠的复杂浪潮,正卷着暗色奔涌。
“日子好不容易爬进轨道……”她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被命运反复戏弄的自嘲与某种认命的荒诞,目光像钉桩般锁住陈默躲闪的脸,“却被这个小混蛋……”她的声音骤然放轻,如同蛇信舔舐过冰面,每一个字都裹着蜜糖与毒药,“……不动声色地…把笼门撬开了缝。”空气骤然凝固,餐桌上最后一点食物的余温似乎都在这一刻消散殆尽。
——
陈雨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死死捂住嘴不让哽咽漏出——那些深夜里键盘的青光、母亲浮肿的眼睑、寒冬里只裹着旧羽绒服奔波在出版社和学校的单薄身影……无数被童年无意掠过的细节此刻化为滚烫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心脏。
她甚至不敢想象那“性瘾野兽”在艰难求生时撕扯母亲的每分每秒,母亲究竟是靠着怎样的意志,才把破碎的自己粘合起来撑起这个家?
而陈默——
当那句“小混蛋”裹着淬毒的柔情砸来时,他整个人像被沸水泼中的虾,瞬间蜷缩起来!
血液“轰”地一声冲上头顶,脖颈连带着耳廓烧成一片狼狈的赤红。
他猛地别开脸,视线慌乱地砸在桌角一块凝固的酱汁污渍上,右手无意识地抓挠后颈,指腹蹭得皮肤泛起道道红痕,恨不得挖个地缝把滚烫的自己埋进去。
心中翻江倒海:愧疚是有的——都是自己那些越界的触碰撩拨才点着了火;可更深层处,竟盘踞着一丝被母亲这样特殊“指控”而腾起的、隐秘到令人战栗的扭曲亢奋……
就在这时,林夏忽然抬手。
微凉的、略带薄茧的指腹,温柔地拂开陈默因羞耻而汗湿的额发。
她迎着他狼狈躲闪、甚至沁出泪光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而平静,如同在神前完成最后的证言:
“但是默默,”
她的指尖停顿在他突突狂跳的太阳穴旁,目光穿透他灵魂的防线,落在最深、最暗、最不容于世的那个角落,
嘴角缓缓、缓缓地,扬起一丝近乎解脱、甚至带着殉道般喜悦的微笑:
“我唯一庆幸的是……最终唤醒那头野兽、又自愿走进笼中成为它猎物的……”
她的喘息带着滚烫的甜腥气,拂过他僵硬的侧脸:
“——是你。”
那“你”字咬得太轻,却又太重,如烙印狠狠烫进三人的血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