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更深,妈妈匆匆忙忙给我挂来电话,唉声叹气地告知我:老姨来了!放下电话,我兴奋得一宿没有合眼,啊,老姨,我心爱的老姨,多年不见,你还好么?第二天早晨,我心急火燎地将大酱块送到办公室里,便迫不急待地驾车赶回到家里。
“妈妈,”刚刚推开房门,身着睡衣的妈妈恰好迎面走来,我嘻皮笑脸地扑上前去,痴迷迷地搂住妈妈温热的粉颈,大嘴一张,肆意咬啃起来,妈妈慌忙推开我:“哎哟,儿子,别闹啦,你老姨一家人,都来了,唉,背包落散的,一个个活像是逃难的盲流,你快进去看看吧,简直把咱们家,当成避难所了!”
说完,妈妈嘟嘟哝哝地走进卫生间,洗漱打扮去了,我抹了抹粘满妈妈津液的厚嘴唇,悄悄地推开里间屋的房门。
只见阔别多年的老姨心神不定地端坐在床铺边,她的身材依然是那么清瘦;她的面庞依然是那么充满了忧伤;她的衣着依然是那么简朴,但却是整洁异常。
在老姨的身旁,是早已长大成人,却永远都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儿子吴涛,而老姨的小女儿吴瑞,则羞答答地蜷缩在写字台旁,一只小手慌恐不安地摆弄着一把塑料尺。
“老姨,”见我推门而入,老姨娘仨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我径直奔向老姨,粗大的手掌紧紧地握住老姨干枯的手掌:“老姨,多年不见啊,外甥好想你哟!”
“大外甥,”老姨激动不已地用一只小手握着我的大手,另一只小手,依然像往昔那样,充满爱怜地摆弄着我的衣领,那干瘦的面庞,闪现着热切的柔光,“嗬——小力,长这么高了,长这么壮了!”
“力哥,”吴涛讨好地唤我道,我扫视他一眼,懒得理睬他,又不得不假惺惺地应承着,躲在老姨身后的小吴瑞怯生生地唤道:“大表哥!”
“嗳。”我冲着吴瑞淡然一笑,色迷迷的眼睛顽皮地眨了眨: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啊。眼前的表妹,与心爱的老姨一样,身段轻盈,腰肢娇巧,文文静静地伫立着,瘦俏的瓜子脸泛着甜甜的媚笑,见我死死地盯着她,极为害羞地低垂下头,小手依然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塑料尺。
“大外甥,”老姨重新坐回到床铺边,又将我拉坐到她的身旁,干巴巴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面庞:“来,让老姨好好看看,这么多年喽,啊,我的大外甥,长得真俊啊!”
“老姨,”在老姨的抚摸之下,我的心里暖洋洋的,我拉着老姨的手,轻声问道:“老姨父呐?他的身体怎么样了?”
“唉,”听到我的问话,老姨不禁长叹一声,然后愁容满面地说道:“他,死了!”
“哦——”我惊讶地感叹一声:“死——了!”
“死了,”老姨怔怔地点点头:“死了,死了,唉,他这一死不要紧,工资不开了,老姨一家人都没了活路,你老弟这小子也不学好,什么也不干,就知道耍钱,这三耍两耍的,就把房子给耍没了!”
“豁——”我转过头去,瞥视小吴涛一眼,心中暗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见我无比轻蔑地瞪视着他,吴涛惭愧地低下头去,面现尴尬地啃咬着手指尖。
“那,”我喃喃地问老姨道:“老姨,没有任何收入,那,你们一家人,可怎么活啊?”
“大表哥,”没等老姨回答,可爱的小表妹吴瑞抢白道:“我们租了一间又破又小的房子住,妈妈领着我,给服装厂加工儿童服装,挣点辛苦钱,勉强维持生活!大表哥,我们穷,没有钱,买不起最新型的电动缝纫机,只好买了一台快报废的脚踏式缝纫机,我和妈妈就用这一台破机器,日夜不停地轮班干,妈妈心痛我,让我干白班,而她,天天熬夜间,一蹬就是一宿。”
“唉,”老姨长叹一声,打断了表妹的话,更加忧伤地叹息起来:“算了,算了,丫头哇,你就少唠叨几句吧,哪有挣钱不挨累的啊,大外甥,”老姨又转向我:“只要能挣到钱,老姨不怕挨累,可是,可是,这小子,”老姨指了指小吴涛:“你表弟他啊,总是不给老姨省心,总是给我招灾惹祸啊!”
“你,”我盯视着小吴涛:“你,又给老姨惹什么祸了?”
“我,我,我,”在我咄咄的逼视之下,小吴涛愧疚万分地吱唔着,老姨接过话茬:“我们村里老唐家的大小子,辛辛苦苦地攒了一笔钱,准备买一辆农用拖拉机,可是,你这个不学好、不走正道的表弟知道后,就动了邪念,三天两头找人家,哄骗人家参与赌博。还与别人合伙做手脚,出老千,一宿黑就把人家攒着买拖拉机的钱,骗个精光。结果,那小子输红了眼睛,看着翻本无望,找来一根麻绳,上吊死了!”
“哇——”我惊讶不已咧了咧嘴:“豁豁,小吴涛啊、小吴涛,你可真行啊!”
“大外甥啊,人命关天啊,你表弟这下可惹大祸喽,老唐家报了案,县公安局下来抓人,与你表弟合伙骗人的那几个家伙,统统都给警察收了进去,小吴涛倒是有点鬼机灵,早早就躲到外边避风去了,警察没有抓到他,可是,总这么躲着,哪天是个头哇,没办法,老姨就领着他,到你家来避一避!”
“吴涛他妈!”妈妈一脸湿漉漉地走进屋来:“你想的倒好,以为跑到我家来,就都躲开警察的抓捕么,儿子,”妈妈冲我呶呶嘴:“把你三叔那档子事,讲给你老姨听听!”
“是啊。”我瞅了瞅不可救药的小吴涛,将三叔当年来我家避祸,最后,被警察抓获,戴着铁铐,狼狈不堪地被警察押解回故乡的前因后果,毫不隐瞒地讲给了老姨和吴涛。
“哎呀,”小吴涛一听,顿时急得满屋子团团乱转:“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如果让警察抓住,我可就没好喽,与我一同骗钱的那几个家伙,都判了重刑啊!”
“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呐!”我冷冷地看了看小吴涛,老姨满脸忧虑地嘀咕道:“这,这,这,唉,家里不能呆,这里也躲不过去,这,这,这,这可怎么办啊!”
“玉燕啊,”妈妈站在梳妆台前,一边整理着乌黑闪亮的秀发,一边不耐烦地唠叨着:“这样不争气的儿子,要他啥用,依我看啊,应该让他蹲几年监狱,这对他,也不是什么坏事,能够起到教育他的作用,看他以后还学好不学好。再说了,如果警察真想抓他,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能把他抓捕归案的,我看啊,你们娘几个还是回家去吧,送吴涛投案自首,或许还能少判个一年半载的!”
听到妈妈的话,吴涛耷拉着灰突突的长脸,偷偷地,却是恶狠狠地瞪了妈妈一眼,老姨冲着妈妈无奈地说道:“二姐啊,瞅你说的,哪有当妈的愿意让儿子蹲大狱的啊,唉,”老姨再次拉住我的手:“大外甥,怎么办啊,大外甥,给老姨想个法子吧!”
“嗨,”妈妈转过头来,冷冰冰地对老姨说道:“他一个孩子,能有什么法子,再者说了,你想让我的儿子,跟你一样,成为窝藏犯啊,玉燕!”妈妈从口袋里掏出数张钞票,没好气地甩到老姨的面前:“呶,我只有这点钱啦,你拿着买几张车票,赶快回家送吴涛自首去吧!”
妈妈又转向我,从妈妈的眼神里,我非常清楚地猜测出,妈妈希望老姨立刻就在她的眼前永永远远地消失掉:“儿子,去,用你的车,送你老姨去车站!”
“妈妈,”我心有不甘地站起身来,踱到妈妈丰盈的身前,双眼鬼灵灵地盯着妈妈,同时,拉住妈妈肥实、细白的手掌,思忖着如何说服妈妈,暂时收留我那无房、无地,无产、无业,可怜无助的老姨,妈妈却秀面愠怒:“瞅啥呐,好儿子,听妈妈的话,去,送你老姨去车站,快点啊!”
“大外甥,老姨走了!”老姨没有伸手去拿妈妈布施的,那几张微不足道的钞票,而是草草收拾起简单的行装,在妈妈无情无义,冷淡异常的目光之下,酸涩的走出房门,吴涛垂头丧气地尾随在老姨的身后,吴瑞则嘤嘤地抽泣起来。见老姨一家人唉声叹气地走出房门,妈妈冲我不容分说地撇撇嘴:“好儿子,快,快给妈妈把她们送走!”
“哼。”我冲妈妈冷冷地哼了一声,恶狠狠地摇了摇车钥匙,然后,啪地摔死房门。
“妈妈,”汽车里,吴涛突然搂住老姨,绝望地痛哭起来:“妈妈,我不回家,我不回家,我说死也不回家,妈妈,千万别送我自首啊!”
“儿子,”老姨抱着吴涛的脑袋,看到儿子的可怜相,顿然泪如雨下:“儿子,儿子,不回家,去哪啊,你二姨,又不肯收留咱们!妈妈又没有能耐,挣不到钱,不去自首,你怎么办啊!咦咦咦,咦咦咦……”
“妈妈,我不想蹲监狱!呜呜呜,呜呜呜……”
“小吴涛,”我将汽车停在火车站的售票室前,思忖了片刻,最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甩掉烟蒂,呼地掏出一叠准备给大酱块买香烟的钞票,转过身去,塞到身后的吴涛手中:“吴涛,给,拿着这些钱,如果你不想蹲监狱,不想被判重刑,那就跑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吴涛,你去南方吧,到那里打工,赚点辛苦钱,自己能养活自己,就行了!”
“谢谢大表哥!”吴涛抹了一把泪水,兴奋地接过钞票,嘴里不停地千恩万谢着,老姨泪水涟涟地拉过儿子的手:“儿子,到了南方,要好好地干活,本分为人,可别再耍钱骗人啦,儿子啊,你就给妈妈省省心吧!”
“嗯,”吴涛握着钞票,唯唯喏喏地应承着,老姨抱着不争气的儿子,喋喋不休地依依惜别着,我悄悄地溜到售票口,买了一张火车票,然后塞进车窗里:“给,吴涛,这是去南方的火车票,马上就要开车了,快去检票吧!”
“儿——子,”老姨紧握着吴涛的手臂:“到了南方,别忘了给妈妈来信啊!”老姨依依不舍地拉着儿子的手:“儿子,千万要给妈妈写信啊!”
我默默地站立在汽车旁,望着身旁即将流落天涯的吴涛;望着不停地涌淌着绝望泪水的老姨;望着孤苦伶仃,既可爱又可怜的小吴瑞,我心中怅然道:唉,老姨连个房子都没有了,这娘俩回去后,住哪啊,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唉,这娘俩,可怎么办啊!
吴涛含泪告别了老姨,然后,匆匆登上二楼的检票室,我略微思忖一番,然后,拉开车门,坐回到驾驶座上,汽车调头返回市里,老姨不解地问我道:“大外甥,你,这是干么啊,咋又把老姨拉回市里啦!”
“老姨,你和吴瑞就别回家了,住在我们这里吧!”
“可是,老姨没有房子啊!”
“租呗!”听说我准备让老姨住在城里,表妹吴瑞的脸上立刻闪现出一丝兴奋之色,喃喃地嘀咕道:“租呗,妈妈,咱们租房子住呗!”
“哼,”老姨斜视了吴瑞一眼:“说得到是容易,咱们哪有钱啊!”
“妈妈,”小吴瑞不服气地说道:“妈妈,我出去打工,赚了钱交房租!”
“唉,就你啊,”老姨极为轻蔑地瞅了瞅弱小的女儿:“嘿嘿,你有什么本事啊,能挣几个钱啊,就凭你打工挣得那几个小钱,房租勉强能交得起,可是,电费、煤气费,你交得起么?咱们吃啥、喝啊!”
“老姨,”我转过头来,望着痛苦不堪的老姨,望着胆小如鼠、但却极为可爱的小吴瑞,胸有成竹地拍了拍胸脯:“老姨!房子的事,你就不必操心喽,表妹,你也用不着出去什么打工,房子的事,我全包下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