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姬睁开眼睛的时候,恰是天光大亮。
临夏守在外间几天几夜不曾好好合眼,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连忙从熏笼上翻身坐起,几步快走冲进去:“圣人?”
瑶姬抬起头,正欲开口,却觉得喉咙里干涩得厉害。
临夏连忙命宫婢奉上温露,拿银匙一勺一勺地给她喂下去,见小皇帝的脸色稍稍好些了,忙道:“圣人觉得如何?要不要宣太医?”
“不必,”瑶姬摆摆手,“扶我下地。”
伤口虽然正在愈合,可因为失血过多,她的身子到现在都还打着飘,她在临夏的搀扶下走了几步,觉得已渐渐恢复了些力气,方才道:“京中现在情形如何。”
段宏远候在另一边,听她这样问,知道是问变乱都处置得怎么样,恭声道:“京中一切安好,首恶业已伏诛,涉事的几家乱党被摄政王下令圈起来,听候圣人发落。后宫有娘子在,俱是妥当,周王现正在娘子宫中,太后那里也都无大碍。至于朝上,奴婢们不敢随意打探,只知道现在是晋王、张相理政,没听说有甚大事。”
他提到周王和太后时,虽然说得委婉,可瑶姬也明了此次变乱想必太后也插手了,可朝上……“怎么会是四叔公和张靖安理政,”张靖安不论,晋王一向不管事的,“七叔呢?”
“摄政王……”段宏远小心翼翼地看了瑶姬一眼,“京中局势稳定后,摄政王便闭门不出,已有五天了。”
此时,得到消息的袁三娘已带人赶了过来,瑶姬来不及思索萧煜此举究竟为何意,听袁三娘说了变乱当日后宫的情形后,顿了顿:“去重影宫。”
重影宫里,一片愁云惨雾。
变乱当日周王被皇后强行带走后,整座宫室便被团团围住,虽说一应的衣食样样如常,可宫中诸人都知道,恐怕太后是要彻底失势了。
出乎意料的,太后却表现得很平静,连袁三娘要将萧慎带走时,她虽然流露出不舍,却没有反抗。
皇后一行人离开后,她便把自己关在小佛堂里日日念佛,后来外头又传来消息,皇帝受了重伤,生死不知,她坐在佛堂里发了一天的呆,继而一步也没出去。
瑶姬到重影宫的时候,太后依旧在佛堂里。
她没有让人通报,径直去了佛堂。
那佛堂不过是重影宫西厢的一间小屋子改造的,地方并不大,太后平日并不信这些神佛,是以来的次数也不多。
佛龛上不过供了一尊菩萨像,既无花饰,也无贡品,太后跪在蒲团上,青衣素鞋,一夕之间,瑶姬发现她竟像是彻底老去了。
那个她记忆里狠毒又明艳的美丽女人形容枯藁,听到她的脚步声,敲着木鱼的手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
其实她没有料到,太后也和江泳合谋了。
这并非是因为她觉得太后不会做出这种事,而是既然太后有了谋反之心,为何不把她最大的秘密告诉江泳?
要知道如果此事被捅出去,世家们压根也不用费尽心思刺杀,直接就能把她从皇位上赶下来。
这个疑惑一直存在瑶姬心里,她来见太后,并不是怨怼,也不想斥责,只是想知道答案。
太后没有回答,木鱼的敲击声平缓又没有尽头,瑶姬几乎要以为她会永远这样敲下去,她忽然停了下来:“二郎……你会好好对他吗?”
瑶姬没有犹豫:“我会的,就当他是阿爹的孩子一样。”
闻言,太后露出了苦涩的笑容:“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二郎胳膊上的那个胎记,我在邓宽的胳膊上也看到过。”
“邓宽……是啊,邓宽……”这不知是愧悔还是感慨的叹息飘飘悠悠,仿佛遥远记忆中那些夜晚的风。
邓宽是太后身边曾经的内监总管,他从太后刚入宫起就伺候在侧,一直到太后成为后宫之主。
没有人知道,他是个去势未尽的太监。
在那些漫长的后宫岁月中,不知是寂寞,还是依赖,太后和这“半个男人”之间有了感情,他们在一起了。
瑶姬不知该如何评判这段孽缘,将众多女人深锁在禁宫中的制度无疑是灭绝人性的,可宁宗自始至终,都是个无辜的牺牲者。
纸是包不住火的,宁宗驾崩,太后却在他的葬礼上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她知道那孩子不是宁宗的,在宁宗驾崩之前,他们虽然有过同房,可从未做过那种事。
所有她找了个借口将邓宽处死——在骨血相连的孩子面前,曾经温存缠绵的“男人”也是不要紧的了。
萧慎便被作为宁宗的遗腹子生了下来,因为身份高贵,落地之时便被封为周王。
因着册封之事,太后愈发觉得此事天衣无缝,不会有人知晓,可她根本就不知道,宁宗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
试想这个孩子如果不是在宁宗驾崩之后才被查出来,那他必然无法活下去,大概是天意弄人罢,瑶姬做不到对一个婴孩下杀手,所以她默认了这个孩子,但她绝不能让这个孩子坐上皇位。
她不是不恨,恨眼前的这个女人卑鄙又薄情,可萧慎是无辜的,所有的一切都不该由一个孩子来背负。
“你放心,”最终在临走前,她这样说,“这件事情,永远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好,好……”太后无声地笑了起来,就在瑶姬转身迈过门槛时,她回过了头。
少女的背影窈窕修长,她恍然想起了还是很多年前,小小的婴孩躺在她怀里,眼神清澈,温良动人。
她曾经想过的,要把这个孩子最大的秘密告诉江泳,可最终她没有这样做,她憎恶了她那么多年,连自己也没有想到,她还留着这仅有的一点慈母之心。
“对不起,阿瑶。”
这是此生,她和瑶姬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当夜,太后在重影宫自缢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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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皇帝苏醒后,京中稍有浮动的人心很快便都稳定了下来,连张靖安都忍不住松了口气,世家在此次变乱中损失惨重,如果皇帝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真的是要完了。
他连忙命人将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议定的结果奏报上去,看皇帝要如何处置乱党。
事涉谋反,自然不能轻忽,首恶赵王、荣寿公主与驸马夺爵、削宗籍、废为庶人、赐死,因两人已然伏诛,便只需赐死驸马一人,又判赵王诸子不论年岁悉诛,赵王妃发还母家,赵王诸女削宗籍,同样废为庶人。
江氏嫡系一支男丁十六岁以上俱斩,且父母妻三族连坐,十六岁以下男丁及家中女子没为奴婢,家产充公。
自此,赫赫扬扬的南望江氏一族,便算是彻底败落。
崔、王两家因其恶比江氏稍轻,并未连坐,而是只斩涉事的一支。
其中崔钧属于无辜被牵连,被从斩首的男丁中剔除,至于日后该如何发落,听凭皇帝处置。
奏疏上简简单单的一行行字,代表的是之后残酷冷厉的血流成河,瑶姬没有犹豫,在奏疏上批下了鲜红的“准”字。
必要之时,若不严刑峻法,不足以镇民心。
她想自己终于学会该如何做一个皇帝了。
就在旨意发下去的次日,张靖安一脸为难地来寻她:“江泳希望临死之前,求见圣人一面。”
瑶姬稍稍犹豫了一下,张靖安本以为她要拒绝的,毕竟这个要求太过荒唐,没想到她微一颔首:“可。”
再见到江泳的时候,昔日那个风仪出众的宰相发间已是白霜点点,江泳的精神倒好,舞拜已毕,方道:“多谢圣人成全。”
“你有什么话,就说罢。”
“那罪臣就直言相告了。”
瑶姬料到江泳要说什么,没想到他道:“圣人可知‘庚辰之变’?”
瑶姬一愣:“庚辰之变?”她熟读经史,却闻所未闻。
“圣人不知,乃是常理,因为此事被人为地从书面上抹去了,而当时担任起居注官的,就是我江家人,”没等瑶姬发问,江泳又道,“隐太子,想必圣人听说过。”
这个瑶姬确实知晓,隐太子是瑶姬的曾祖父孝宗嫡长子,光宗同母兄,史载三十五岁上时因病而亡,其后不过数天,孝宗便在悲恸之下驾崩,传位于第三子,也就是光宗。
听江泳提起此人,瑶姬的心中忽然生起了极为不好的预感,她不希望事情是她想像的那样,偏偏就是如此——隐太子,是萧煜的父亲。
而隐太子也并非因病而亡,他死于一场宫廷政变,正是庚辰之变。
就在政变中,隐太子身亡,东宫所有人全部被处死,包括太子妃和隐太子的六个女儿。
在那场残酷的变乱中,唯有年仅五岁的萧煜活了下来。
他被剥夺了自己的名姓,改叫萧煜,连玉碟上的父母宗籍都被改掉,由隐太子的第七子变成了光宗一个早逝的异母弟的儿子。
而有关隐太子的痕迹被完全抹去,只留下了寥寥几句虚假的记载。
“这些事自然不是仅凭光宗皇帝就能做到的,”江泳声音平静,“当时带兵冲入东宫的,就是窦庆。”
而萧煜对窦庆衔恨十余年,却从未表现出来。
直到宁宗驾崩,萧煜辅政,他在逐步掌控朝政后,才开始对窦庆展开报复,并最终将窦氏一门彻底打垮,恐怕窦庆至死都不曾瞑目。
“摄政王,是个心机深沉,又隐忍到可怕的人。”
一个人,能自污声名长达十四年,又花费更长的时间筹谋复仇之计,其城府之深,手段之狠,可见一斑。
除了江泳,再没有其他人看出窦氏之衰是萧煜在复仇,都以为他只是藉窦氏打压世家——连知晓庚辰之变的张靖安都没有察觉。
而江氏,就是第二个窦氏。
“我们江氏负责替光宗皇帝扫清了所有不利于他的记录,可以说,光宗皇帝之所以政变成功,最大的原因就是有江氏支持。”
江氏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隐太子是个对世家的强硬派,他很早就被立为储君,一直被孝宗寄予厚望,所以在朝臣中也极有地位。
江泳预见到一旦隐太子继位,第一个被拿来开刀的恐怕就是当时的天下第一家南望江氏,加之他看出了光宗皇帝的野心,所以二人一拍即合。
况且光宗皇帝有这样大一个把柄在他手中,继位后便不敢对世家出手。
只是江泳没有想到,光宗只在皇位上待了半年就暴卒身亡,而他的儿子宁宗却是个和隐太子如出一辙的强硬派。
大概冥冥中自有轮回,江氏挣扎至今,为此不惜挑动皇室兄弟阋墙,污蔑当朝宰相通敌叛国,最后更是明晃晃地露出了谋反的爪牙,可他们还是败了,一败涂地。
“圣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说这些,并非是要挑拨圣人和摄政王,而是希望圣人明白,摄政王的野心,绝不仅止于此。”
“不,与其说是野心,不如说是他的报复。他被光宗皇帝剥夺了一切,甚至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能认,他隐忍至今,难道只是为了苟延残喘地活着?他要报仇,先是我们这些参与过庚辰之变的世家,然后……就是光宗皇帝的后嗣。”
“如今朝中大半势力都被他掌控,世家虽与他有隙,可因着之前的变乱,已是废了大半了。定国、神武、靖远,三军中有两军皆在其手,御林、虎贲、金吾,虽有御林忠于圣人,也不过杯水车薪。圣人唯一的机会,就是趁摄政王还没有逼宫,将之召进宫中,一举斩杀。”说到最后,江泳言辞恳切,跪伏于地,“罪臣字字皆出于心,绝无一字虚言!”
瑶姬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也因为这番话,她想明白了很多事,为什么宁宗会在驾崩前让她立下那样一个誓言,为什么萧煜只是答应她给她一个孩子,却不肯和她远走。
久久的,久久的,她什么也没说。江泳抬起头来,以为皇帝要这样一直沉默下去了,她微微抬眸,唇边一抹笑:“我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