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敢不敢把这碗药给你灌下去?”
话音未落,祠堂外众人就听到了陆寒深的声音,“住手!”他的话音从来都是淡淡的,此时却强抑着怒气与冷意,“我现在就出来,不要伤害她。”
“好。”陆维奇微微一笑,挥了挥手,示意端着瓷盅的李妈妈退下。
片刻后,黑油大门的缝隙嘎吱嘎吱敞开,就在陆寒深刚刚露出身影时,一左一右两个家丁猛地扑了上去将他制住。
他没有挣扎,视线落在瑶姬身上,见她并没有受伤,这才带着安抚意味地笑了一下。
只是那笑容中是他们两人都能品味的苦涩,事已至此,他们已是俎上鱼肉了。
陆寒深不可能不顾及瑶姬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而这个命门牢牢地被人捏住,他们也必然没有了反抗的可能。
陆维奇阴沉着脸,一挥手,两个家丁将陆寒深团团捆住,连他的嘴巴多堵上了。
今日不是仪式举行的最好时间,但迟恐生变,还是尽旱将大事落定。
他这样想着,附耳对陆霆说了几句话,瑶姬和陆寒深被人为地隔开,很快又都被送进了祠堂。
这是瑶姬第一次看见祠堂的全貌,阔大幽深的空间,沉凝古旧的高台,这并不脏乱,但不知为何,一桌一椅,一梁一木,都从最深处透出教人难以忽视的衰朽。
仿佛是厚厚的时光灰尘铺陈着,高台上供奉着一块不知什么材质的碎片,似菱形非菱形,有人的半个巴掌大小。
这就是那样东西?
她心中冒出一个笃定的念头,这正是那样提醒她,近乎呼唤她的神秘物件。她隐隐觉得自己想起了什么,又抓不住一闪即逝的灵光。
祠堂里,陆维奇、陆霆和李妈妈三人忙碌着,黑油大门早已掩上,他们布置好了仪式的需要的器具,陆霆和李妈妈分别守在陆寒深与瑶姬身边,陆维奇则站在对着高台的正中央。
“将你献祭进幽河里是最好的,”陆维奇竟露出了些许遗憾,“事急从权,在‘神令’面前举行仪式,想必效果也一样不错。”
瑶姬还能说完,闻言冷冷地看着他:“为什么是我?”
在民众还蒙昧无知的时候,这种献祭河神的事也曾发生过,但那时都只是找一个正当年龄的少女。
而陆家为了将她献祭,不惜借齐老爷之手将她从国外诓骗回来,之后更是一心囚禁她,这显然不是随意的选择。
“也罢,你要问,那我就给你个明白。”
“寒深出生时,‘神令’显化神迹,之后就重新陷入了沉睡,直到过了两年,才又一次显化。”
瑶姬的心里已经有了猜测,果然听到陆维奇道:“那一天,就是你出生的日子。”
这一世,瑶姬的投胎转世恰好在这具身体降生之时,也就是说,她的神魂对这所谓的“神令”也有影响。
因为神性消散,她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此时隐隐地记起了一些关键词语——同生共长。
不,似乎不止这些,“神令”关乎的,远远不止这些。她要寻找它,争夺它,最后……吞噬它。
一瞬间瑶姬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陆维奇见她不说话,得意地笑了起来:“明白了?你生来就是祭品,是献祭给河神的新娘。我看你与寒感情深厚,这新娘做得也没多不情愿。”
“至于之后,你也不必担心,河神被唤醒了,寒深就是真正的神,自然不会再与你这一凡界女子有瓜葛。况且你中了香引,至多不过活半年,何必苦苦挣扎?不如为我陆家的大业出份力。”
陆寒深并不知香引之事,此时闻言,猛烈地挣扎起来。
他无法说话,只能用眼神看向瑶姬,拼命发出唔唔的声音。
瑶姬鼻头一酸,视线与他错开,不敢看他,出言讥嘲道:
“河神大人瞧不上我这小小一凡人,怎么老太爷就有把握袖瞧得上你们陆家这等凡族?身为神眷者,不思虔诚感恩,竟妄图操纵神明,等着你的不是雄图大业,只有万劫不复!”
“你!”
陆维奇被她戳中软肋,顿时恼羞成怒。他不再哕嗦,口中念念有词。
这献祭的仪式从陆家祖上传下来,也包括香引的制造之法,可所谓唤醒河神的仪式,只是陆维奇在前人的种种推测揣摩中拼凑所出,从未真正实施过。
但复国的妄念早已成为他心中之魔,一个接近疯狂的人,又如何会思考其中有多少错漏荒谬。
说来也奇怪,随着他的念诵,祠堂中忽的起了一阵阴风。
供奉着“神令”的高台上点着一排排蜡烛,烛焰在风中飘摇跳跃,拉长的影子投射在四壁上,幽暗与昏黄交织,如同混沌的梦境降临。
陆寒深一直在挣扎,此时力道越来越小,他的思维慢慢迟滞,动作也一寸寸地放缓,那高台上的“神令”一忽儿放大,一忽儿变小,一下出现在他眼前,一下又远远退后。
那是……什么……
他本能地觉得那东西与自己有着联系,之前刚踏进祠堂时他就感觉到了,那是一种冥冥中的亲近。
难道他真的是河神,不,不是……他极力抗拒这种推测。
他不是神,更加不想做陆家的傀儡,如果所谓的复苏需要瑶瑶的性命来祭祀,他宁愿死的是自己!
可他什么都做不到,痛苦与苦涩漫浸上来,他只能躺在这里,无力地等待命运对他的宣判。
从一开始,他便没有过属于自己的东西。
人生、选择……所有的都已既定,如果说这二十余年的时光中,他有过一次自由,那就是喜欢上那个女孩。
哪怕她也是家里选定的新娘,他的祭品,但他的心意不会为人左右,想追随着她,甚至第一次产生了离开那方小小天地的念头。
不由自主地,陆寒深想到了那只飞过院墙的纸鸢。
被结实的绳索牵引着,最终纸鸢还是会坠落下来,坠入无尽的深渊里。
如果有一个人要沦陷进黑暗中永不醒来,他希望,那个人是自己。
因为他一直在不停地挣扎,陆霆一开始还想压制他,见他始终只是徒劳,加之注意力也被陆维奇吸引了过去,渐渐放松了警惕。
就是这样,快了,快了……马上就是他的机会……
咒语冗长,阴风猎猎。
陆维奇的念诵声越来越大,那些烛火摇曳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烛火映照得高台上的“神令”明明灭灭,它就在离陆寒深几步远的地方,只要他趁人不注意跳起来,就能一头撞上去。
终于,陆维奇的嗓音骤然拔高了一个调门。咒语戛然而止,他的声音尖刻如同夜枭:“李妈妈!”
与此同时,趁着陆霆看向李妈妈的机会,陆寒深用尽全身的力量霍然跳起。
他的身体狠狠撞向了高台,“神令”在烛火下反射着寒光——这块不规则的像是碎片一般的东西,有棱有角,足以杀人。
“嗯?!”陆维奇仿佛被扼住了喉咙,目瞪口呆。
但陆寒深也看见了教他心胆俱裂的一幕,得到示意的李妈妈拿起瓷盅,掐着瑶姬的下巴,把一整碗药灌了进去。
不!
“唔!”
他目呲欲裂,咽喉撞在棱角上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喷溅而出。
药一入喉,剧烈的疼痛烧灼一般涌上来,女孩难以忍耐,痛苦地呻吟出声。
是药,那碗堕胎药……为什么,为什么……她和陆寒深都不知道,这正是献祭的一部分,孩子和母体是两个生命,要分成两次步骤,陆维奇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浪费那碗药。
在那一蓬鲜血飞溅时,她的身下,也慢慢涌出了刺目的色泽。女孩蜷缩着,呻吟变成了嘶喊:“孩子……我的孩子……”
她睁开眼睛,看到陆寒深软软地落在了地上,寒深……寒深!
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生命急剧地流失,视线飞速黯淡。
砰咚!
“神令”从高台上掉落下来,骨碌碌的在地上滚了一个圈,停在了陆寒深的脚边。
但那似乎已经是一具尸体,血液汇集成水泊,不是殷红,而是近乎黑色的深浓。
“神令”就落在血泊之中,衰朽的味道交织着活人刚刚逝去的生机,妖异得骇人。
“爹……”
在场惊呆了的三个人里,陆霆第一个发出了声音。“怎,怎么办?”他抖得如同筛糠,“怎么办……”
“该死的,该死的……”陆维奇神经质地喃喃自语,他从未预料过这种情况,现在连“河神”都死了,虽然祭品还活着,仪式也彻底失败。
不管怎么样,先把神令拿回来。他定了定神,刚准备弯腰去捡血泊里的神令,忽然,一道光芒闪过——
接二连三的银光喷薄而起,如同月华坠地,银霜遍洒。
光芒之中,陆维奇看到陆寒深和瑶姬的身上也分别升腾起了一道光束,难道……他又惊又喜,下意识后退几步,仪式……还没失败?
三道光束,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团。
那光原本并不刺目,可在场三人只觉眼前一白,什么都看不见了。
光团闪烁着,如鸟投林,投进了陆寒深的身体。
一瞬间,僵冷的心脏跳动,停滞的血液流淌,沉寂的记忆终于复苏。
记忆长河中,许多碎片飞快闪过。大树、月华,还有一次又一次,从混沌中苏醒的少女。
如同那一双黑瞳,男人睁开了眼睛。
光芒里,一个人影慢慢浮凸。他的长发不知在什么时候散落了下来,破开火焰一般的银光,在来自混沌的寒风中猎猎飞舞。
一个庞大的虚影在他身后翻涌,那是一只巨兽。
“是,是河神!”
陆维奇早已跪在了地上,陆霆和李妈妈瑟瑟发抖着一起跪伏于地,根本不敢抬头。
只有陆维奇稍稍壮起一点胆子,他在先祖的笔记里看到过记载,当初神庙里的神像还未垮塌,那神像就是一只兽!
“河,河神大人,”他的脸上满是狂喜与迷醉,恭敬地以首触地,砰砰磕头,“您是来庇佑陆家的吗,河神大人,河神大人……”
“河神?”
男人一步一步走到了陆维奇面前,他正是陆寒深的模样,只是那双眼瞳之中,光影交织、黑白变幻,最终化为两片毫无光芒的幽暗,如同深不见底的潭。
他抬起手,毫不犹豫地挥了下去——
“吾名,风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