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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山不转水转

作者:烽火戏诸侯 字数:23316 更新:2024-11-05 08:38:38

  再无雨水扰人,静谧小天地中,裴旻和崔东山的头顶夜幕率先出现了一粒如日悬空的白光,然后一条雪白剑光划拉而下,虽然极其纤细,声势却如一条壮观瀑布从天上倾泻人间。

  裴旻的剑气小天地一破而开,四周天地屏障如一面琉璃镜被人猛然摔地,瞬间就崩碎四散开来。

  滂沱大雨重新倾盆而落,天宫寺的雨幕依旧春雷震动,电闪雷鸣,声势惊人。

  裴旻一身黑衣,崔东山身穿白袍,虽然没有雨水近身,但是每一次雷电交织,都清晰映照出两人位于禅房外的身形。

  未见剑仙,剑光先至。

  一袭青衫飘然落地,站在天宫寺的山门外,一手持剑,一手轻轻抵住腹部伤口,神色淡然道:“东山,退回来。”

  崔东山赶紧应了一声,一个蹦跳,一个落地,就直接退出天宫寺,站在了先生身旁。

  先前他是故意一语道破裴旻身份的,嗓门不小,自然是希望先生在赶来的路上能够听在耳中。

  一场夜雨,问剑天宫寺,最好稍稍讲究个分寸,与裴旻在剑术上分出胜负即可,不要轻易分生死,哪怕气不过,真要与这老家伙打生打死,也不着急这一时一刻的,必须先余着。

  只是没想到这个裴老贼竟然看穿了他的心思,早早以剑气造就一座小天地,隔绝了他的传信。

  所幸先生只是一剑打破裴旻的剑术天地,并未直接在寺内切磋剑法,那么他就不多说什么了。

  先生做事,确实极有分寸。

  陈平安轻轻抖了个剑花,丝丝缕缕的剑气,流光溢彩,如有人手持一盏灯笼夜游古寺,所有剑气带起的剑光最终却被束缚在剑尖。

  陈平安抬起一手,递掌向前,一步后撤,脚尖脚跟凌空:“你我不如问剑在外,免得打搅国公爷抄经。”

  崔东山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先生,这个老家伙姓裴名旻,就是中土神洲的那个裴旻,教过白也几天剑术的。点子硬,很扎手,千千万万小心些。方才我一口气搬出了两位师伯、一位人间最得意,都没能吓住他。”

  崔东山依旧言语无赖,只是极少如此神色凝重。

  如果今夜只是裴旻与先生各换一剑,会点到即止,崔东山就不多说什么了,可是看先生神色,再看那裴旻的气象,都不像是各报名号然后各回各家的江湖架势。

  在浩然天下专门记载那剑仙风流的老皇历上,曾经象征着人间剑术最高处的裴旻正是左右出海访仙百余年的原因之一。

  不与裴旻真正打上一架,分出个明确的第一第二,什么左右剑术冠绝天下的说法,都是虚妄,是一种完全不必也不可当真的溢美之词。

  陈平安隔着长达数里的漆黑雨幕凝神屏气,收拢众多繁杂的心念,盯住裴旻:他藏得可真深,当年自己竟然半点都没往旁处、高处想,始终只当是一个申国公的贴身扈从。

  难怪能跟那个斐然搅和到一块去,原来是同道中人。

  陈平安此刻不敢有丝毫视线偏移,依旧是在问拳先听拳,细致观察裴旻的气机流转,微笑道:“扎不扎手,先生很清楚。”

  不扎手,也不会被一把伞剑先破笼中雀小天地,再钉在墙壁上。若非被陈平安一拳砸中,那把伞就该是往心口上戳去了。

  以伞作剑,此剑竟然好似一位仙人的一步跨越山河,毫无征兆地从天宫寺出现在黄花观的厢房窗外。

  陈平安当时确实有点措手不及,情急之下,只好以负伤为代价,救下那把伞剑真正想杀的龙洲道人。

  陈平安很清楚,定是自己那把笼中雀,招来了远在天宫寺的裴旻的注意。

  一把本命飞剑笼中雀,唯一的麻烦就在这里。

  与人厮杀在一个小天地当中,陈平安能够占尽天时地利,再配合一把剑化千万的井底月,便得人和。

  但是笼中雀一旦现世,对于置身战场之外的上五境修士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震慑和提醒,当真就像是夜幕当中有人秉烛夜游,一盏烛火的明暗,打招呼的声响大小,全看上五境修士的眼力和耳力好坏了。

  所以陈平安在黄花观内并未完全施展笼中雀的本命神通——对付一个尚未成地仙的观海境观主,太过大材小用。

  裴旻一言不发,一步跨出,随手一抓,雨水与自身剑气凝为一把无鞘长剑,碧绿莹然,光如秋泓。

  陈平安那只虚抬未曾落地的右脚随之结结实实踩在道路泥泞中,裴旻身形出现在十数里之外的山野,陈平安如影随形。

  在这之前,陈平安以心声与崔东山言语,交代了一件事。

  天宫寺和蜃景城某些境界够高的练气士,就感觉到有两道撕开夜幕长达十数里的璀璨剑光,仿佛两条游弋高空的蛟龙,最终一闪而逝,消失在两处对峙山巅。

  在那之前,更有一道气势如虹的剑光划破天幕,如刀切豆腐一般,轻轻松松就切开了天地雨幕。

  剑气极长也极近,分明就是起于蜃景城,落在了京城外的天宫寺方向。

  无论是双方展现出来的剑气,还是那份浩大剑意,都让蜃景城一小撮侥幸感知到此事的地仙倍感惊悚,一个个心神摇曳,要么开始撚诀敛息,藏身自保,要么匆匆将嫡传喊到身边,披上法袍,符箓结阵,如临大敌,让那些年轻谱牒仙师一个个脸色惨白,误以为又有一场妖族作祟的灭国大战即将开启。

  还有几位见势不妙的地仙,凭借大泉礼部颁发的关牒信物,匆匆忙忙御风离开了蜃景城,朝那两处京畿山巅相反的方向一路远遁,怕就怕两位不知名剑仙的倾力出剑,一个不小心就会殃及整座蜃景城的池鱼。

  不谈城池割裂碎如纸篾,凡夫俗子身魂尽碎,只说那沛然剑气混淆城中灵气,便是大火烹煮无数练气士的处境。

  油锅之内,管你是鱼是龙,下场都不会太好。

  一把笼中雀,一个小天地,笼罩住两座山头相隔数里的对峙双方。

  裴旻沦为一只笼中雀,面对一位当家做主的“老天爷”,对方还是一位剑仙,依旧浑不在意,反而饶有兴致,再次看了眼那个年轻剑修手中长剑,觉得很熟悉,又有些陌生——到底是一把不再完整的仙剑太白了。

  裴旻沉默之余,一直在细细感知四周天地的剑气流转。

  天地有序,星罗棋布,万象森严。

  好个剑气小天地,已经有了一份无漏的大道雏形。

  老人轻轻点头,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神色,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好佩剑,好飞剑,都要珍惜。”

  选择此地作为出剑处,两山对峙,相隔不远却也不近,是裴旻有意为之,就是想要试探一下这个年轻剑修的小天地到底能够涵盖多大的真实天地。

  京城黄花观那边,显然是这个陈平安在藏拙,说不定先前连那腹部挨了一剑给钉入墙壁都是一种示弱。

  双方不再言语,问剑只在剑术上,裴旻也就不再客气。

  两山对峙的天地高空处,两道剑光在天地间一记磕碰,出现了一个略微倾斜的“一”字。

  看似是各自递出一剑,陈平安先行出手问剑,裴旻就好整以暇地以剑接剑,最终双方剑光极有默契地落在相同处。

  事实上,裴旻与陈平安是一瞬间各自出剑十二次,一次比一次更快,剑气更重,但是剑光轨迹都保持在第一剑的路线之上。

  裴旻依葫芦画瓢。

  剑光消散,双方剑意余韵依旧无比浓厚,充斥天地八方。

  陈平安不再出剑,身形也不见了。

  裴旻依旧纹丝不动,心中微微讶异:这门剑术颇为不俗,气象很新,竟然能够不断叠加剑意。

  只不过十二剑是不是少了点,若是能够积攒出二十剑,自己说不定就需要稍稍挪步了。

  剑光来势如雷电,去势也快,两剑共同写就的那个“一”字却足够斩杀数位被天地压胜的元婴地仙了。

  裴旻手腕一拧,剑光一闪,随便一剑递出,身侧方向有凌厉剑光横切天地,将一道无声无息的隐蔽剑气打散。

  先前一剑光彩夺目,但是裴旻出剑极其精准,剑气刚好相互抵消,只存剑意。

  但是这一剑来时悄然,被裴旻一剑拦阻后,却声势浩大,剑气粉碎四溅如一场滂沱大雨,大地之上的山林间出现了数以万计的细密沟壑,剑痕遍布山上山下。

  一条山林溪涧好像被纵横交错的双方流散剑气同时切割成数百截横竖不定、大小不一的水田。

  裴旻看了眼手中雨水所凝长剑,剑身已经断为两截。终究只是寻常物,到底不如那把以太白剑尖炼化的古怪长剑来得锋锐无匹。

  只是两截断剑被剑气牵引,自行缝补如初,重新变成一把剑光清亮的莹然长剑。

  如果不是为了表明剑修身份,以裴旻的境界,根本无须展现出持剑姿态。

  裴旻有些好奇,天地间何物能够炼化太白剑尖?

  一大块斩龙台勉强可行,但是过于笨重,何况品秩也不够高。

  而且太白剑尖哪里还需要凭借斩龙台去磨砺,这就跟一位飞升境大修士还需要几枚雪花钱去添补人身小天地的灵气湖泽一般。

  裴旻说道:“再让你出一剑,三剑过后,再来接我三剑,接得住就不用死。”

  他说完就突然笑了起来,心想:年轻人这就有些不厚道了。

  因为小天地当中,如清明节有人上坟撒黄纸一般,约莫有一千八百张黄纸符箓飘飞。

  陈平安倚仗“天时在我”,刹那之间就以剑气一一为其点睛,符胆天幕犹如悬挂一条星河,然后一个骤然下沉,只是剑气符箓之间相互牵引,如一幅落笔繁密的钦天监星象图。

  陈平安身形隐匿在一处,以心意驾驭那剑阵狠狠砸向山巅的持剑老者。

  他其实就站在裴旻所在山头的山脚,只不过天地有别,咫尺天涯,身在笼中雀中,距离远近,不可以常理揣度。

  其实只要陈平安胆子够大,都可以站在裴旻身边,事实上却会相隔千百里。

  但是陈平安还是担心,万一裴旻察觉到了蛛丝马迹,不去管那剑阵,莫名其妙就找到了自己的藏身之地,选择一剑破万法,开天地,无视光阴长河,瞬间压制住笼中雀,而山巅山脚这份间距,陈平安也有避让一剑的余地。

  与此同时,陈平安始终古怪行事,预留了几个心念在别地数处,好像一个个虚无缥缈的远游阴神,躲在幕后“凝神”观察裴旻的出剑,断定裴旻能够凭借这点细微“心念涟漪”,然后递出下一剑却落空。

  如果不是被宗师喂拳多了,在剑气长城又见多了剑仙,不然任何一个寻常剑修,光是面对裴旻这个名字,都不用裴旻真正递剑,就会不由自主地道心失守几分。

  就像一个练气士跑去跟龙虎山大天师切磋雷法,难免心虚,除非是符箓于玄和火龙真人。

  裴旻一手负后,持剑之手轻轻震碎手中雨水长剑,一挥袖子,雨水剑气四散,以自己所立之处为圆心铺开,横向隔绝那个年轻人的小天地。

  剑气流散如湖水涟漪阵阵,最终出现一面巨大镜面搁放在人间。

  裴旻随手就将笼中雀小天地上下一分为二,绝天地神通。

  虽然已经找到了那个年轻人的真正藏身之所,只是先前说了先领三剑,裴旻还不至于出尔反尔,就故意当是毫无察觉,看着那剑符结阵与剑气镜面相互间再问一剑。

  又是一门比较新颖的剑术,就是过于花哨了点。

  符纸底子太差,使得符箓品秩高不到哪里去。

  虽然其中十数种符箓连裴旻都猜不出大致的根脚,但这剑符大阵也还是属于瞧着好看那类,意思不大。

  又不是战场,剑修之间的捉对厮杀一味求大求全,那个年轻人到底图什么?

  是不是太不珍惜最后一次出剑机会了?

  还是说年纪太轻,剑术造诣,技止于此?

  星河坠地,湖面抬升,两者撞在一起。

  在剑气长城,剑修齐狩其中一把本命飞剑跳珠有望成为仙兵品秩,一旦齐狩的剑意和灵气能够一口气支撑起三千六百把跳珠,齐狩就能够验证那位白玉京道家圣人的大吉谶语——“坐拥星河,雨落人间”。

  当年在城头,陈平安就以符箓主动为齐狩的这把飞剑增添攻伐威势,以剑与符结阵,花点钱,就好像能为飞剑白白多出一桩本命神通。

  在一次次乘坐渡船远游途中,陈平安除了小心翼翼炼太白剑尖为剑,炼化那团灰袍棉布为剑鞘,精心打造出一把佩剑,画符和练拳也没有片刻懈怠。

  因为承载大妖真名的缘故,陈平安始终被浩然天下的大道压制,故而他的拳是醒也练睡也练,剩下的画符一事就成了炼剑之外的重中之重。

  本来陈平安是打算将这座符箓剑阵作为见面礼送给正阳山或者清风城的。

  一处预留山巅原地的心念,飞剑初一突兀现身,急急掠去,剑光一闪,直指对面山顶的裴旻。

  另外一处宛如阴神出窍的心念,一把有雷电萦绕的飞剑却是长掠去往裴旻的东北方位。

  第三处心念隐匿地点,飞剑如一枚松针划破长空,从裴旻身后赶往山顶,剑尖指向老人后脑勺。

  不但如此,那座星河剑阵与剑湖只撞碎了半数,天地倒转,一幅山河画卷就像被人随意翻转出褶皱,半数星河剑阵直接从天地远方浮现,看似极其遥远,再一个灵巧鱼跃,缩地山河,与那伞柄如出一辙,铺天盖地,瞬间就将裴旻笼罩其中。

  面对半座星河剑阵和三把本命飞剑,裴旻只是单手掐剑诀。

  但他也不再刻意拘着一身磅礴剑气,山顶之上,剑气之盛,如一轮大日蓦然跳出东海到人间高处,剑光刺眼,轰然扩大。

  星河剑阵被一冲而碎,果然,那把好像跑错了方向的雷电交织的飞剑是真的跑错了,并未近身。

  两把剑尖分别指向裴旻心口、后脑的飞剑,其中那把剑光雪白的是障眼法,一闪而逝,去往别处,唯有那把好似细微松针的飞剑,的的确确,不知死活地靠近了山巅,不改路线轨迹,结果一头撞入那剑气光亮当中,如一颗钉子嵌入墙壁。

  裴旻驾驭剑气,双指并拢,将那把飞剑稳固在原地,无奈摇头:果然是俱芦洲恨剑山的一把剑仙仿剑。

  裴旻心中不再疑惑,因为那把名为古翠的剑仙本命飞剑,也就是指尖这把飞剑的所仿飞剑真身,当年就是被他亲手一剑斩碎的,所以今天见到这把飞剑,裴旻才会有些古怪。

  飞剑松针微微颤动,裴旻笑了笑,微微加重手指力道,将其粉碎:古翠没就没了,不该因为一把仿剑沦为后世笑谈。

  再将那崩碎的剑意剑气重新凝聚,好似古翠重见天日。

  裴旻说道:“第一剑,接好了。”

  裴旻所在山头已经荡然一空,都被那座星河剑阵撞烂了。

  老人悬空而停,将天地间仅剩的一点残余灵气再次凝为一把长剑。

  第一剑,不过是学那剑仙最喜欢的飞剑取头颅,其实比较含蓄,可手中第二剑只要递出,力道就会稍微大一点了。

  这个被一把飞剑神通拘押起来的小天地已是渐渐趋于一个最为针对练气士的无法之地。

  先前陈平安叠剑十二为第一剑,不是不知天高地厚,要吓唬一位曾经独占浩然剑术鳌头的前辈,也不是炫弄剑术,而是要用最快的速度耗尽小天地的灵气。

  至于为何不是凭借老天爷身份,一祭出飞剑就鲸吞灵气,还是谨慎使然。

  在裴旻看来,这是明智之选,不然陈平安就会先主动吃裴旻一剑。

  裴旻不介意一道精粹剑意在年轻人的人身小天地内循着经脉驿路游山玩水,见门敲门,涉水蹚水,转瞬游弋个千百里路途。

  作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的剑修,再眼高于顶,也不得不承认,剑修终究还是练气士,一样需要天地灵气,厮杀之时,尽量会先用身外天地的既有灵气。

  而裴旻也到底不是那位传授过几手剑术的人间最得意,老人既没能合道十四境,也无法学那白也,心中诗篇不用尽,天地灵气就会源源不竭。

  裴旻一直很可惜白也不是真正的剑修,只是持剑太白却没有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不然裴旻不觉得那个心比天高的文海周密能够得逞。

  山脚处的陈平安一闪而逝,天地间如有松涛阵阵,一抹仿佛凝聚了天下青松全部古意的苍茫剑气先是出现在山脚,然后开始跟随随意跨越天地山河的陈平安。

  暂时成为裴旻飞剑的古翠如临阵倒戈一般,按照老者的心意所指,一次次倏忽现身,神出鬼没,始终跟随陈平安的缩地山河,有几次甚至还未卜先知,早于陈平安抵达落脚点,如果不是陈平安同样未卜先知,就要主动一头撞上那把飞剑,自己寻死一般。

  最终,从松针碎为古翠的飞剑与初一撞在一起,后者剑身极为坚韧,只是剑尖磨损,前者却已崩散。

  但这却是飞剑初一跟随陈平安远游至今,第一次受损如此严重,剑尖几近折损。

  咦,年轻人这么快就看破了真相,知道为何会被一把飞剑追着跑了千万里?裴旻微微讶异,突然转身随手递出第二剑。

  陈平安竟然舍弃那把长剑不用,只以剑鞘作剑,一剑遥遥劈斩而下。

  裴旻不得不稍稍眯起眼,互换一剑。二人剑术,大道至简。一人竖剑,剑光直下。一人横剑,剑光如山岳横亘。

  裴旻手中剑碎,但是身形依旧丝毫不动。这一剑,气力不弱啊,不太像是个玉璞境的剑修,都可以搬动一座与山水气数牵连的小国山岳了吧。

  裴旻也懒得继续凝气为剑,双指并拢作剑,往一处轻描淡写般轻轻一戳。

  他是真的有点烦了。

  年轻人手段太多,心思太细,让这场问剑显得太不爽利。

  递三剑,接三剑,然后一个倒地不起,生死全部听天由命,不就完事了?

  裴旻身后山头,躲无可躲的一袭青衫被迫现出身形,右手攥紧剑鞘,左手双指抵住剑鞘一端,被剑光撞击,人与剑鞘一路向后倒滑。

  剑光太过迅猛沉重,如一记铁锤擂白纸鼓面,最终陈平安仍是两条胳膊往身前弯曲一靠,手腕、胳膊、肩头皆有一连串清脆碎裂声响起。

  剑鞘狠狠砸在陈平安胸口,一袭青衫向后倒飞出去,仍是伸手一抓,山巅处的太白剑尖所炼长剑回归剑鞘,以此抵消那道剑光的后劲。

  剑光炸开,一件青衫法袍破碎不堪,年轻人一张脸庞,尤其是双手,更是渗出无数条细密血痕。

  陈平安终于止住一退再退的身形,左手持剑鞘,拇指抵住剑柄,身形佝偻,本该握剑的右手依旧捂住原本已经止血的腹部伤口,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剑心止水,拳意巍然,也算是一个山水相依的古怪格局。一个能够将止境武夫宏大拳意融入剑术的剑修,确实不常见。

  裴旻完全没有乘胜追击的意图,因为毫无必要。好歹给这个年轻人一个喘气的机会。

  不愧是位底子极好的止境武夫,体魄坚韧异常,加上又是能够天然反哺肉身的剑修,还喜欢身穿不止一件法袍,擅长符箓,精通一大堆不至于完全不实用的花哨术法……又是个不喜欢自己找死的年轻人,难怪能够成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还能凭外乡人身份担任剑气长城的隐官。

  一般人对上了,难杀不说,还很容易就会阴沟里翻船。

  关键这小子是个吃过一次亏就长记性的,竟然明白了自己为何那么容易找出踪迹——是那把太白剑尖炼化而成的长剑让陈平安露了马脚。

  此剑剑意太重,裴旻作为一位登顶浩然剑道之巅的老剑修,自然对白也的剑术和佩剑太白不陌生。

  先前那白衣少年在天宫寺禅房外应该与陈平安提及过自己的身份,为了不占便宜,方才祭出飞剑,自己有意压在了仙人境。

  年轻人将错就错,故意分开长剑和剑鞘,选择只持剑鞘,近身一剑直直斩落,最终将危机转化为一次不是什么机遇的机会。

  裴旻与陈平安对视,后者一脚蹬地,右手握剑却未拔剑出鞘,主动近身来接裴旻第三剑。

  裴旻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真正出剑。他虽然不是那位人间最得意,却也是一个飞升境剑修,而且拥有惊世骇俗的四把本命飞剑!

  裴旻摇头笑道:“总不能笃定我不会杀你,就一直这么有恃无恐吧?这种喜欢挨揍的习惯,以后改改。”

  那个生性谨慎的年轻人还是选择人与剑分开行事,长剑与持鞘陈平安再次一起消失。

  只是陈平安却没有选择递出先前相仿一剑,而是心念分散八方,天地间起剑无数,驾驭八条飞剑长河,浩浩荡荡涌向裴旻。

  裴旻点点头:剑多就是了不起。

  年轻人的第二把本命飞剑配合第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确实看上去比较天衣无缝。

  不过在自己这儿,就只是看上去了。

  裴旻想了想,终于祭出本命飞剑神霄。整个小天地变成一座雪白雷池,千万条雷电长蛇如飞剑肆意绽放,依旧是以一对一,以飞剑对飞剑。

  裴旻自己则缓缓飘落在溪涧旁,一路上,飞剑井中月都被裴旻一身剑气撞开,裴旻蹲在水边,伸手掬起一捧水,掂了一下重量。

  一个笼中雀小天地,不光是整条溪涧之水,所有水雾都被拘押在手,这就是裴旻另外一把本命飞剑水仙的天赋神通,让裴旻能够像一只光阴长河当中的水鬼,在有心设置的座座渡口畔随心所欲游走无拘束。

  除了有一层天然限制——这极其消耗裴旻的灵气和心神,而且其实最为忌惮笼中雀这般的小天地。

  但是年轻人境界不够,天地不够牢固,看似无漏,终究不算真正的无懈可击。

  当裴旻一步跨出,真身留在原地,出窍阴神则来到一处光阴渡口,双指为剑,朝山脚处一袭青衫之人的后背轻轻一戳。

  真实天地当中,陈平安一个心生感应的身形倾斜,然后一个踉跄,莫名其妙从后背处出现一个窟窿,既无半点剑气,也无丝毫剑意,陈平安如果不是灵光乍现,恐怕就要被一记指剑洞穿心窍了。

  不会死,但是会少掉半条命,武夫体魄留下一个巨大的后遗症,至于练气士境界会不会跌,要看那半条命的运气。

  然后天幕处出现了一道剑气光柱将其笼罩其中,陈平安连人带剑砸在山顶之上,最终山崩地裂,整座山头都炸开,大地之上出现了一个巨大坑洼——是裴旻的第三把本命飞剑一线天。

  大坑当中已经失去了陈平安的踪迹,但是一道道笔直一线的剑光在天地间出现,显得有些杂乱无章。

  每次剑光现身,末端都有一袭青衫左手持剑,出剑不停。

  在渡口处的裴旻阴神忍不住感叹一声:看来是个走惯了光阴长河的,不然不会躲这一剑。第一剑,好像是那十二剑重叠?

  裴旻阴神就在三座心神预设的光阴长河渡口递出了十二道指剑。

  年轻剑修敢在自己这边抖搂那心念分神的手段,那么自己就有样学样,用以还礼。

  年轻人的本命窍穴,搁放五行之属的本命物,加上储君之山的气府,差不多刚好让自己轻轻敲门一遍。

  裴旻始终压境在仙人,其实已经够欺负一个晚辈的了。

  这个年轻人,靠着一个飞剑小天地,一副止境武夫的体魄,以及熟稔光阴长河,加上左手持有那把足够锋锐的仙兵长剑,大体上已经救下自己三次。

  在裴旻准备收起神霄、水仙和一线天三把本命飞剑的时候,毫无征兆,一剑赶至,而且来得有点不太讲道理。

  是一把无人持剑的剑尖太白所炼之剑,直奔干涸河床旁的裴旻真身,自斩笼中雀小天地,所以一往无前,势如破竹。

  裴旻阴神退出光阴长河,归窍真身,想了想,没有选择避让锋芒,而是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那把长剑的剑尖。

  一团剑光轰然绽放,以至于整个小天地都变成雪白一片。

  一袭青衫在裴旻身后递出一拳,结果迎头撞向裴旻尚未收起的三把飞剑。

  他躲过神霄,却被水仙割破脖颈,又被一线天从拳头进入穿透整条胳膊,最终从肩头处刺穿。

  身为止境武夫,陈平安这一拳竟然最终静止悬停在裴旻的身后一尺处,因为裴旻的第四把本命飞剑就悬停在陈平安眉心处,只有一寸距离。

  飞剑静止,只是剑尖所指,陈平安原本就鲜血模糊的整张脸庞好像被一盆剑气清水冲洗了一遍,再无半点鲜血,但是眉心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窟窿。

  裴旻缓缓转身,笑道:“是觉得以命换伤不划算?”

  陈平安收拳,抬起手掌,抵住眉心。

  心念微动,长剑与剑鞘同时画出一条弧线,分别绕过裴旻,朝陈平安飞掠而来,最终长剑归鞘,被陈平安右手握住。

  与此同时,化剑无数的那把井中月最终归拢为一剑一闪而逝,返回本命窍穴,只是笼中雀依旧不曾收起。

  裴旻问道:“知道我为何在此,为何出剑,为何留力?”

  陈平安点点头。

  裴旻终于有些理解当年与邹子的那个约定了。

  陆抬以后需要打杀之人其实一直不曾远在天边,两次都始终近在眼前。

  陆抬拥有那两把占尽先手、后发优势的飞剑,确实仍然不够,还得加上自己传授剑术。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今夜问剑,除了那没头没脑的一剑,估计是想要回礼,未尝没有事先演练一场的念头。

  裴旻也不介意此事,就顺水推舟,大致给出了四把本命飞剑的剑术,至于能学走几成,要看陈平安的本事。

  要是一个本事不济,死了,或是重伤跌境,就怨不得别人了。

  如果裴旻真要杀陈平安,天宫寺那边一个仙人境的白衣少年可以拦,但是注定拦不住。

  之前裴旻就与高适真说过,千里之外,某人都会救人不及。

  而这个某人,当然就是陈平安的师兄,左右。

  陈平安放下抵住眉心的那只左手,突然做了一个古怪动作,结合一门指剑术,学那裴旻的剑气流转,双指并拢,轻轻一戳。

  裴旻摇摇头:“几分形似而已,后来的剑修陆舫都学不好,何谈其他武夫。”

  那个剑术造诣还可以的痴情种勉强算是裴旻的一个不记名弟子,裴旻不愿多教他剑术,他曾经专程为了这门指剑术去过一趟藕花福地。

  陈平安心中了然。

  藕花福地镜心斋的指剑术享誉天下,看来这门剑术的老祖宗就是裴旻了。

  当然,两者威力有天壤之别,镜心斋的福地武夫只是学到了些皮毛。

  裴旻抬起手,将手心一捧凝为拳头大小的溪涧流水重新倒入,然后问了个问题:“陈平安,你是个哑巴?”

  除了在天宫寺的大门口,年轻人说了句客气话,之后一场架打下来,他竟是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

  陈平安摇摇头,裴旻微微一笑,陈平安立即悬剑在腰侧,抱拳道:“剑客陈平安,见过浩然裴旻。”

  先自称剑客,对方的名字也喊了,却也还是个分量不轻的尊称、敬称。

  裴旻双手负后,缓缓走在溪畔,陈平安默默跟上,落后半个身形,呼吸浑浊,脚步不稳。

  身上伤势实在太多,而且绝对不轻。

  如果承受同样程度的伤势,裴旻未必能够像自己这样行走。

  裴旻突然道:“故意拖延时间,是想要通过你的学生,从高适真嘴里撬出点线索?”

  陈平安反问:“前辈为何会与托月山百剑仙之首的斐然搅和在一起?”

  裴旻同样反问:“你难道不该好奇斐然为何在你看完密信之后再让我递剑?既然一切谋划都已水落石出,一个龙洲道人,杀不杀,还有区别吗?至于斐然为何如此,我倒是真的有些奇怪了,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陈平安松了口气:“没什么关系,只是在战场内外打过两次照面。”

  裴旻点点头:“原来是为了确定我与斐然约定的具体内容。怎么,担心我是蛮荒天下的细作?”

  陈平安说道:“斗胆问剑,就是确定此事。”

  裴旻惊讶道:“你有信心在我剑下逃命?”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

  说自己年少无知,不够真诚。

  调侃一句吹牛不犯法,极有可能会多挨一剑。

  干脆什么都不说。

  何况这会儿,随便说句话都会浑身绞痛,这还是裴旻有意无意,并未遗留太多剑气在陈平安小天地内的缘故。

  所以陈平安还能忍着疼,一点一点将那些稀碎剑气抽丝剥茧,然后都收入袖里乾坤。

  先前在寺庙门外与崔东山交代之事,就是留心自己收起笼中雀小天地后的一支玉簪,一定要迅速将其收入囊中。

  若是笼中雀破碎,同时又无玉簪掠空,就让崔东山什么都别管,只管逃命,争取以最快速度往南,尽早与姜尚真会合。

  所以崔东山在天地隔绝之时,就会立即飞剑传信姜尚真。

  密信内容肯定不多,大概就是一句话,类似“速速赶来问剑裴旻”。

  到时候陈平安如果还有一战之力,就可以走出崔东山暂为保管的那支玉簪,联手崔东山和姜尚真。

  哪怕已经身负重伤,陈平安终究给自己留了一线生机。

  其实先前这一战,只说险象环生的问剑过程,其实还不算是真正的凶险,陈平安只怕裴旻万一真是那文海周密留在桐叶洲的棋子,或者与那仙人韩玉树是同道中人,一个不管不顾,直接以飞升境剑修境界选择倾力一剑斩杀自己。

  裴旻愿意先以一把伞问剑黄花观,看似没有太重的杀心,可在陈平安看来,要归功于崔东山的现身,让裴旻心生忌惮。

  而崔东山又一语道破对方身份,接连拎出左右、刘十六和白也三人,摆出一副求死架势,更是一记神仙手。

  崔东山就是明摆着告诉裴旻,他们二人今夜是有备而来。

  所以说,下棋一事,无论是自己落子天宫寺外,还是明知面对裴旻,一样能够算计人。

  这个学生在棋术一道,都是自己这个先生的先生了。

  裴旻叹了口气:“知道你还是半信半疑,也很正常。我这个人比较怕麻烦,倒不是担心你去文庙告状,而是约定还没完成,不好随便离开此地。不妨与你说件事情,我勉强能算是陆抬的师父,之一。那孩子身为剑修却恐高,其实不是装的,是因为他年少时在陆氏藏书楼秘境中得到一部我撰写的剑谱。所谓剑谱,其实就是里边藏有四把本命飞剑的四道精粹剑意。那孩子傻乎乎问剑一场,跌境不说,道心都受损了,不然换成一般的剑修,有他那资质,加上陆氏家底,早就是一位元婴剑仙了。”

  陈平安说道:“明白了。前辈的行踪,不会流传开来。”

  一个年轻晚辈如此识趣,反而让裴旻有些于心不忍。

  陈平安却说道:“我知道陆抬,就是那个同为年轻十人之一的剑修刘材。有人想要针对我,而且手段极其巧妙,不会让我一味吃亏。所以没关系,我可以等。不是等那刘材,而是等那个幕后之人。”

  藕花福地镜心斋的指剑术是小事,但是小事加小事,尤其是加上一个“陆抬的师父,之一”,线索逐渐清晰,终于被陈平安提起了一条完整脉络。

  大泉王朝,浣溪夫人姚九娘,天然狐媚的女帝姚近之。

  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在白也和裴旻共同所在的那个王朝也有一座天宫寺,曾经也有皇后祈雨天宫寺的典故,而裴旻在那里还曾经留下过一桩典故。

  当年在家乡小镇,因为一片槐叶飘落,陈平安选择遇姚而停。

  在桐叶洲误入藕花福地之前,先逛了一圈类似白纸福地的古怪秘境。

  而在更早的飞鹰堡,那个施展了障眼法的汉子的的确确是露过面的,与出门的陈平安擦肩而过,那会儿陈平安只是觉得有些古怪,却未深思,可哪怕深思了,那时的他也根本想不远。

  看来与裴旻一样,天宫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打招呼”,是一种不算提醒的提醒。

  好像是那个年少时赠送糖葫芦的汉子,在很多地方,事先都与陈平安埋好了伏笔,只看陈平安愿不愿意,能不能多想几步,是否长了记性,确信那匪夷所思的种种万一,就真处处是那万一。

  当年与陆抬二人结伴游历,陆抬曾经开玩笑,因为瞧不起陈平安的那只养剑葫,陆抬亲口说过他有一只养剑葫的老祖宗,所以后来听闻年轻十人,陈平安才会将其与剑修刘材联系起来。

  陆抬、裴旻,距离观道观入口处并不算远的桐叶洲大泉王朝,姚近之同样是天宫寺祈雨过后顺利称帝……都是细细碎碎的零散线索。

  就像当年游学路上,一本江湖演义小说,李槐只对那些大侠惊心动魄的打杀场景感兴趣,小宝瓶却对那些在书上都没能说上一句话的小人物,以及那些如飞鸟劝客声的山山水水更感兴趣。

  其实两者皆可,可翻书可以如此随性,书外的人生路上,尤其是登山修行,陈平安就不得不瞪大眼睛,生怕错过一字了。

  裴旻没来由问道:“与你师兄左右学了几成剑术?”

  陈平安老老实实回答:“不到一成。”

  在裴旻剑气小天地被先生随便一剑打碎,先生又跟随裴旻去往别处后,崔东山先飞剑传信神篆峰,然后重返禅房院外,翻墙而过,大步向前,走向那个站在门口的老人,大泉王朝的老国公爷。

  他似是被那道剑光吓得不轻,呆头鹅似的杵在门口不敢挪步。

  崔东山双手叉腰,离着禅房门口还有十余步,怒道:“你瞅啥?!儿子看爹两行泪啊?那还不给我哭!”

  高适真笑了笑。没有老裴护着屋门,风雨飘摇,老人已经感到有些寒意了。

  崔东山一个拧腰蹦跳,落在距离禅房只差五六步的地方,背对高适真,指向自己先前所站位置,抬起袖子,自顾自骂道:“我瞅你咋的?!爹看儿子,天经地义!”

  然后,当他转过身,高适真看到那张脸庞,一个神色恍惚,身形一晃,不得不伸手扶住屋门。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撤去那张高树毅脸庞的障眼法,笑嘻嘻道:“老高啊,你是不知道,我与姓高的,那是贼有缘分。”

  高适真沉声道:“他会有你这样的学生?有些玩笑,开不得。”

  崔东山使劲点头道:“意外不意外?老高你气不气?”言语之间,竟然又变成了高树毅的脸庞。

  高适真眯起眼,一手撑在门上,一手攥拳在身后:“觉得好玩,就继续。”

  那个“高树毅”捶胸顿足:“害得老高一大把年纪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树毅大不孝,果然该死啊。”

  高适真冷声道:“很好玩吗?”

  “高树毅”嘿嘿一笑,一步横移,走出一个白衣少年,但那个“高树毅”仍留在原地。

  大雨滂沱,就那么砸在他的身上,使他很快变成一只落汤鸡。

  他沉默无言,神色哀伤,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高适真。

  那眼神里边,有愧疚、埋怨、怀念、不舍、哀求……而崔东山则继续一步一步横移,晃晃悠悠,不断远离他。

  心如刀割的高适真低下头,喃喃道:“恳请仙师收起术法。”而后缓缓抬起头,侧过身,神色黯然,“仙师进屋坐。”

  崔东山却笑问道:“当真不多看几眼?机会难得,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高适真摇摇头,率先转身走向屋内落座。

  崔东山就让“高树毅”移步,站在窗口。

  进了屋子,坐在裴旻先前所坐的椅子上,崔东山伸长脖子,看了看纸上那个大大的“病”字,点点头:“老高你确实是该来这寺里治一治自己的心病。”

  崔东山双手搭在椅子把手上,开始晃荡椅子,不断“挪步行走”。

  相传,裴旻掷剑入云,剑光透空,落剑别洲,可与日月争辉,令人神往。

  高适真说道:“此处是佛门清净地。”

  崔东山笑道:“心定了,哪里不是佛门清净地?只是个心不定倒还好说,入寺烧香有用,禅房抄经也有用。可若是一个人心坏了,任你在菩萨脚下磕头不停,灵山依旧远在天边不可求。更怕一个人心坏而不自知,祈福消灾不灵验,反而会埋怨菩萨们不帮忙,你说该怨谁才算讲理?”

  高适真说道:“仙师你想问什么?到底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崔东山停下动作,双手环胸,两只雪白大袖垂下,换了个姿势,身体倾斜,手肘抵住椅子把手,再单手托腮:“只管开口?是不是等到你那位老管家一回来,就轮到你只管开口了?大泉申国公府的国公爷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窗外那个不如屋里这个,屋里这个又不如坟里躺着的那些。”

  高适真开始闭目沉默。

  崔东山哈哈大笑起来:“高老哥真生气啦?犯不着。”

  窗外那个年轻人开始伸手拍打窗户,如敲心扉,不断在雨声中念叨着一句心声:“不要死。”

  高适真忍不住老泪纵横,抬头痴痴望向窗口。

  崔东山一挑眉头:有点意思,这个老高演技不错啊。

  可他还是担心先生那边的战况,就没心情与高适真比拼演技了,叹了口气道:“行了行了,屋里屋外的,都别假装伤感了。当年高树毅的尸体是被带回了蜃景城的,所以国公府偷偷摸摸为高树毅塑造金身一事是板上钉钉,你藏又藏不住。以后跟我打交道多了,你就晓得糊弄我其实比糊弄鬼还难。”

  高适真瞬间眼神冷冽,转头死死盯住那个“信口开河”的白衣少年。

  当白衣少年不再玩世不恭的时候,一双眼眸就会显得格外幽深:“只是我比较奇怪一件事,为什么以国公府的底蕴,你竟然一直没有让高树毅以山水神灵之姿重见天日,没有将其纳入一国山水谱牒?当年等到高树毅的尸体从边境运到京城,哪怕一路有仙师帮忙聚拢魂魄,可魂魄残缺还是必然的,所以神位不会太高,二等江水正神或是储君之山的山神都是不错的选择。”

  高适真其实是有话可说的,但是绝对不能讲。因为当年在那个雨夜的小山之上,少年剑仙曾经说过一句话,让他极为忌惮:

  “高树毅这样的人,我希望他下辈子投胎别再碰到我,不然我再杀他一次。”

  高适真为防万一,就根本不敢让高树毅的残余魂魄塑金身、建祠庙、享香火。

  但是要说让高树毅去当那身份隐蔽的淫祠神灵,高适真又舍不得,更怕陈平安哪天重游故地,再循着蛛丝马迹又将高树毅的金身打碎,那就当真等于是下辈子投胎再杀一次了。

  崔东山轻轻撚动手指,一脸可怜兮兮地望向高适真。

  对方心神转动如流水,其实却被一位仙人沉浸其中,如泛舟而游,翻检心念如翻书,高适真依旧恍然不觉。

  只是崔东山有些埋怨先生,当年这种壮举,这等豪言,都不与学生说一句,藏藏掖掖的做啥子嘛。

  崔东山其实哪怕不动用神通,很多事情都一样猜得到,但是奇了怪哉,当先生在身边时,自己这个当学生的就比较惫懒,不爱想事情了。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坐起身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道:“国公府密室里边的那盏油灯,我回了蜃景城,帮高老哥添油啊。”

  高适真猛然起身:“你敢?!”

  崔东山举起双手:“好好好,我不敢,我不敢。”

  高适真颓然落座。

  崔东山则站起身,走到屋门口,斜靠屋门,背对高适真,双手笼袖,淡然道:“如果先生今夜吃了亏,又给我逃了命,我肯定让你给高树毅做伴。”

  高适真呆呆坐在椅子上,大汗淋漓,只求裴文月一定要活着返回天宫寺。

  崔东山笑道:“回了。”

  一把笼中雀缓缓收起。是先生独有的善解人意了。

  很快,陈平安就与裴旻并肩现身。只不过陈平安留在了天宫寺山门口,裴旻则直接出现在了禅房外的院子里。

  崔东山转过头,笑容灿烂道:“高老哥,回见啊。”然后走出禅房,一步来到寺庙门外。

  陈平安脸色惨白,却笑道:“没事,伤重,却没有伤及大道根本。”

  崔东山点点头,以心声言语道:“姜尚真肯定在赶来的路上了。只要我们三人联手,大可试试看。”

  陈平安摇摇头:“不至于。先回黄花观,路上跟你说细节。不过等会儿进入蜃景城的山水阵法,你来出手。”

  离去之前,陈平安面朝天宫寺,低头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崔东山只好跟随先生,有样学样,在山门外礼敬佛法一次。

  二人御风极慢,陈平安详细说了先前那场裴旻压境在仙人的问剑的过程。

  崔东山竖耳聆听,默默记在心中,见先生不再言语,就小声问道:“先生当年就觉得这个站在高适真身边的老管家不对劲?”

  陈平安摇摇头:“看不出深浅,没太在意。”

  当年陈平安既不是剑修,武道境界也不够,只记得有个站在申国公身旁的撑伞老者气势沉稳,所以误认为是一位大隐隐于朝的武学宗师。

  崔东山感叹道:“先生做事,还是这么喜欢以礼待人。换成我,就我这随大师姐的小暴脾气,呵,早就对那裴老儿耍上一通王八拳了。江湖技击,年轻人乱拳打死老师傅。打不死他,也要吓死他。”

  陈平安忍不住说道:“如今就算你、我,再加上姜尚真,对付一个裴旻,胜算还是极小,我们仨能够活着逃命都算我们赢了。”

  “换命有换命的打法,逃命有逃命的路数。”崔东山点点头,又摇摇头,双臂环胸,哼哼道,“今天是这样,可最多再过个百年,还是就咱仨,都不用全部出马,任何两个联手,一个只需要远远护阵,都能打得裴旻逃都没处逃,只能跪在地上嚷嚷‘老子不是剑修啊,更不是那挨千刀的裴旻老贼啊,我跟他半点不熟嘞,所以你们肯定找错人喽’。”

  陈平安无奈道:“慎言。”

  崔东山“哦”了一声,转而拊掌赞叹道:“不管怎么说,今夜问剑,裴旻愿意祭出全部飞剑,足可见这个老东西剑术高,眼光更高。尤其是那比水鬼更鬼的水仙,裴旻绝对是轻易不出手的。虽说杀力最大的还是最后那把专门用来斩杀山上剑修的破境,可依然是祭出水仙的次数最少。好个深谋远虑的裴老贼,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是今夜问剑只出了一把神霄,或是加上那把一线天,都太小气了,传出去不好听,等到将来先生天下无敌了,裴旻就没脸说自己当年与先生实打实切磋过剑法。如今四剑齐出,以后裴旻跟人吹起牛来就底气十足了。指点剑术能出四剑?那肯定是拼了大半条老命,铆足劲与那陈大剑仙倾力问剑一场啊……”

  陈平安越发神色萎靡,轻声道:“给你一通胡扯得都犯困了。”

  崔东山立即闭嘴,不再打搅先生休息。

  禅房里,高适真踉跄走向裴旻,伸手攥住他的手臂,颤声惨然道:“老裴,求你救救树毅!”申国公府其实早已挑好了一条江水和一座高山,两者相邻。

  裴旻看着这个可怜的老人,没有挣开,只是感慨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是始终忌惮陈平安的那句话,高树毅当年在地方上一旦封正山神,开辟府邸当了什么山神府君,不在京畿之地,早就再死一次了。哪怕依附了妖族军帐,或是成功投靠那斐然,苟且偷生,可如今再被姚氏和书院翻旧账,真能活?不管如何,做人做鬼,都要惜福。”

  高适真脸色阴沉,咬牙切齿道:“什么陈平安,他就是斐然!”

  陈平安是不是斐然,对于你们父子而言,如今还重要吗?

  其实半点不重要。

  已经连个“一”都守不住了,还想着所求更多,枉费自己故意由着陈平安不撤去小天地,双方在那边散步闲聊许久。

  裴旻想着,叹了口气,后退一步,一闪而逝,只留下一句话:“既然已经上了岁数,就多想一想那几句老话。仁至义尽,好自为之。”

  黄花观。

  今夜一场大雨下得很是吓人,刘茂只是连人带椅子被那么一推,就差点当场散架,呕血不已,摇晃起身,椅子碎了一地。

  屋内留下了一把飞剑悬停在空中,刘茂认得那是陈平安的本命飞剑。

  防人心,同时可以护着正屋的姚仙之。

  刘茂瞥了眼墙上的那摊血迹。大局已定,陈平安还不至于演戏到这个份上,不然刘茂就要觉得这位剑仙不是脑子太好,而是太无聊,脑子有坑。

  如果说有无一把本命飞剑,是将剑修与练气士区分开来的一道分水岭。

  那么一位陆地神仙能否轻松掌观山河,就是他资质好坏、术法高低的试金石。

  而能否施展袖里乾坤,则是玉璞境修士与中五境金丹、元婴这地仙两境一个比较明显的区别所在。

  那么除开三教和兵家分别坐镇书院、道观、寺庙和战场遗址,以及练气士坐镇仙门祖师堂的山水阵法之外,一位上五境练气士能否构造出一个大道无缺漏的完整小天地,境界高低其实决定不了此事,有些天资卓绝的玉璞境可以,但有些飞升境大修士反而不行。

  刘茂作为曾经的大泉皇子,对于修行一事,还是知晓一些山上内幕的。

  他起身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走到书架边,仔细调整每一本书的细微位置,确定都恢复如常了,心里边才好受些。

  但他是当真心疼那几本术算典籍,于是瞥了眼那堆碎椅子,心里边又有些不得劲了。

  他想打扫,只不过扫帚和簸箕都在两个弟子屋内,至于搁放在什么地方,他从未注意过。

  这就不由得想起那个陈平安竟然会留心竹竿晾衣,这么一对比,刘茂便有些颓然。

  自己输给此人,一步一步陷入对方精心设置的圈套,确实在情理之中。

  处心积虑,辛辛苦苦当个一肚子坏水的人,结果还不如个好人聪明,这种事情就比较无奈了。

  刘茂从未如此提不起半点心气,这种心境,都不是什么精疲力竭了,哪怕当年被名义上的父皇、事实上的兄长刘臻过河拆桥,一道矫旨就将自己赶到了这荒废的黄花观,都不曾如此灰心丧气,还会想着刘璜坐稳龙椅后,迟早有一天会记得他的有用。

  后来换了件衣服还没几年的刘璜偷偷掏空国库,竟然跑路了,之所以没有带走姚近之,按照斐然当年的说法,好像是兄长看似与姚近之是天作之合,实则命里犯冲?

  那么到底是谁在当年篡改和遮掩命理,就变得极有意思了。

  姚氏高人?

  刘琮?

  申国公高适真?

  刘茂也不管那把飞剑听不听得懂,说了句“放心,我不跑”,然后推开窗户,喊道:“府尹大人,正屋里边有酒,带几壶过来,咱们聊聊。”

  姚仙之起身来到正屋门口:“陈先生呢?”

  刘茂说道:“有事先去忙了,让你等他。你要是担忧自己的处境,觉得陈先生是不是被我宰了,可以先回,我不拦着。”

  姚仙之讥笑道:“三皇子殿下不去天桥底下摆摊说书,真是浪费了。”

  他说完犹豫了一下,转身去偏屋翻箱倒柜找到了酒水,一手拎着两个酒壶,快步走下台阶,来到厢房,进了屋子,瞥了眼墙壁上的血迹,不动声色,丢了一壶酒给刘茂。

  刘茂接过酒壶,微笑道:“既没有跟我拼命,也不着急喊人进来,府尹大人比我想象中还是要沉稳几分的。”

  姚仙之冷笑道:“我只是相信陈先生,就你这点脑子,都不够陈先生一巴掌拍的。”

  刘茂打开酒壶,抿了一口酒。

  太多年未曾饮酒,此刻只觉得辛辣,难以下咽。

  他咳嗽两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背靠书案,笑问道:“府尹衙门里边,老油子不好对付,软钉子不好吃吧?”

  姚仙之只是喝酒,不答话。刘茂脑子不好,也只是在陈先生面前,在落单的自己这儿,姚仙之觉得很好使。

  刘茂好像跟一个老朋友在酒桌上闲聊,笑呵呵道:“刚当府尹那会儿,是不是也曾有过雄心壮志?起先确实也挺顺风顺水的,结果吃过一次没头没脑的大亏?最后你发现自己确实不占理,然后衙门上下一下子就气氛诡谲起来了?姚仙之,你知道自己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

  姚仙之打定主意,你说你的废话,老子只管喝我的酒。

  刘茂自问自答:“你太看重姚氏子弟的这个身份了,你越看重,那些个公门中修行成了精的家伙就越知道如何拿捏一个府尹大人。你越是不与沙场武将姚仙之拉开距离,你就越不适应没有刀光剑影、瞧着一团和气的官场。不过我也知道,这些就只是让你觉得憋屈,真正让你心里发慌的,是一些个沙场袍泽的所作所为。你知道很多事情是他们不对,但是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劝,该怎么开口,该如何收场……”

  姚仙之抬起头,脸色阴沉,怒道:“给老子闭嘴!”

  刘茂微笑道:“其实官场上的为人处世之道,皇帝陛下是可以教你的,凭她的聪明才智,也一定教得会你,只不过她太忙,而且你瘸腿断臂,又年龄相仿,所以她才会太忙。这样一个管着京城巡防事务的府尹大人,虽说办事不力,但是皇帝陛下会很放心。别瞪我,姚近之未必是这么想的,她只是靠一种直觉这么做的,根本不需要多想。就像当年,刘臻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们爷爷又是怎么被刺杀的,她一样不需要自己多想。长久的好运气,加上始终的好直觉,就是气运。”

  “另外,那个姚岭之教你还不如不教。跟江湖豪杰相处她还凑合,到了官场,一样抓瞎。这个娘儿们,人是好人,就是傻了点。可惜挑男人的眼光不行,嫁了个书生意气的绣花枕头,听说有副好皮囊,还是个探花郎?结果跟着李锡龄一起瞎起哄,故意处处针对你,以此邀名,在一干清流官员当中好占据一席之地?傻不傻,害得李锡龄都根本不敢重用他,李锡龄需要的,是个站在姚府尹身边的自己人。如此一来,在你之后的下任府尹,他只管可劲儿往外推,双手加双脚,只要这小子能推掉,算我输。”

  “嗯,竟然没瞪我,看来你也是这么想的。甭管好人坏人,总之所见略同,咱俩碰一杯,走一个?”刘茂举起手中酒壶,面带笑意。

  姚仙之不再喝酒,只是斜眼看着这位龙洲道人:“你这家伙要是肚肠没烂透,当个京城府尹还真绰绰有余。”

  刘茂扯了扯嘴角,伸出双指,拉了拉身上那件朴素道袍:“府尹?你最仰慕的陈先生是怎么称呼的我?三皇子殿下。你这从一品的郡王能比?文臣、武将、江湖,我是独占一份的。你别忘了,我在离京走那趟北晋金璜府之前,是谁耗费足足三年,带着人走南闯北,在幕后帮助我们大泉编撰了那部多达四百卷的《元贞十二年大簿括地志》?”说到这里,刘茂自己抬臂高举酒壶,朝向窗户,然后默默喝了一口酒,像是在遥敬当年的那个刘茂。

  那个曾经的三皇子殿下,精通术算,痴迷堪舆,私底下还会与兄长约定,将来一定要让藩王刘茂为大泉王朝编撰出一部部流传千古的鸿篇巨著。

  姚仙之疑惑道:“你突然跟我聊这么些祖坟冒烟的敞亮话,是要补救什么?陈先生对你起了杀心?不至于吧,你如今就是个废物啊。”

  刘茂啧啧道:“以前还真不知道你是个会聊天的。太多年没见你了,所以印象中一直就是个愣头青。”

  眼前这个络腮胡的邋遢汉子,曾经是一个眼神明亮的少年。刘茂就这么沉默起来。

  姚仙之突然说道:“来的路上,陈先生问了些你的往事,说那部《大簿》编撰得极好,还说他不相信是刘茂的手笔。”

  刘茂笑了起来,仰头灌了一口酒。

  人这辈子,痴心人,怕在酒桌上欢颜痛饮时,一个不小心,就把某个人记起来。

  人这辈子,也最怕哪天突然把某个道理想明白。

  刘茂说道:“姚仙之,你有没有想过,终有一天,你也好,我也罢,都是陈平安某本书上一笔带过的人物,当书越来越厚,我们就越来越无足轻重。”

  姚仙之摇摇头:“你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我跟你不一样,陈先生今天可以为了我爷爷急匆匆赶来蜃景城,将来哪天等我老了,陈先生那会儿哪怕再忙,还是一样会赶来找我,陪我喝上最后一顿酒,我在信上说让陈先生带什么仙家酒酿,陈先生肯定就会带什么,你怎么比?你懂什么?”

  刘茂笑着点头,沉默片刻,问道:“是不是这么一聊,心里好受多了?”

  姚仙之憋了半天,才骂了句娘。

  刘茂刚要大笑,结果发现剑光一闪,那把飞剑消失无踪。他转过头去,看到窗口倒垂着一张“白布”,还有颗脑袋挂在那儿,让他愣了半天。

  陈平安双手笼袖跨过门槛:“不承想龙洲道人还挺会聊天。”

  刘茂如释重负,打了个道门稽首:“贻笑大方了。”

  崔东山爬过窗户来到屋内,陈平安点点头,崔东山一拂袖子打散障眼法,出现了那方十分十分值钱又极其极其烫手的藏书印。

  崔东山神采奕奕,盯着那方一路辗转到此的私人印章,小心翼翼先以飞剑金穗画出十数座金色雷池,层层叠叠,最终结为剑阵,这才将这方曾经藏书三百万的“老书虫”印章收入袖里乾坤。

  崔东山以心声言语道:“先生,我可能需要走一趟功德林了,刚好姜尚真赶来,就让他陪着师父返乡。”

  陈平安问道:“这么着急?不一起先回落魄山?”

  崔东山点头道:“很急。不过先生放心,我会尽快赶去落魄山会合。在这之前,我可以陪先生去一趟姚府,然后先生就可以去接大师姐他们了。再着急赶路,蜃景城这边,我还是要帮着先生收拾好残局,反正至多半天工夫就可以轻松摆平,无非是这个龙洲道人、水牢里的刘琮,再加上个没了裴旻坐镇的申国公府。”

  刘茂原本已经放心许多,不知为何,见到这个神神道道的白衣少年后,就又心弦紧绷起来,一如见到造访黄花观的陈平安之时。

  崔东山突然转头瞪着刘茂,一手使劲旋转袖子,大怒道:“你傻了吧唧瞅个啥?小臭牛鼻子,知不知道大爷我见过臭牛鼻子的老祖宗?我跟他都是称兄道弟的,平辈好哥们儿!所以你快点喊我老祖宗!”

  刘茂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竟然直接带着姚仙之走了,撂下一句:“你先聊完这一场,我跟府尹大人一路走回姚府,你稍后跟上。”

  崔东山挺起胸膛,朗声道:“得令!”

  等确定先生走远了,崔东山轻轻点头,从袖子里边摸出一只通体翠绿、指甲盖大小的蜘蛛,屈指一弹,蜘蛛就如一支箭矢般射到了对面窗户上,迅速结出一张大网。

  刘茂瞥了一眼,额头立即就渗出了汗水。

  因为那张蛛网隐约之间有寸余高的曼妙女子身穿红裙、彩带飘摇,一个个身形缥缈掩映云雾中,婀娜多姿,眼神迷离,最终化作一缕缕青烟,渗透窗户,去往对面厢房熟睡的刘茂的两个徒弟的梦中。

  崔东山再一把抓住刘茂的胳膊,微笑道:“这就送你入梦?”

  刘茂虽然不清楚被那春梦蛛的蛛网萦绕一场,具体的下场会如何,依旧一身冷汗,硬着头皮说道:“仙师只管问话,刘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轻轻一拽,就将刘茂的魂魄从皮囊中拽出。

  刘茂以心声道:“不要牵扯他们,恳请仙师换一种法子。”

  崔东山摇摇头:“相信我,你事后只会更加后悔的。”

  刘茂说道:“至少现在我不会后悔。”

  崔东山看着他,他无奈地喊了一声:“老祖宗。”

  崔东山笑骂道:“道长真是机智得可怕啊。”一挥袖子,那张碎了一地的椅子重新拼凑出原貌。

  崔东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踢了靴子盘腿而坐,先招手收起了那只春梦蛛,沉默许久,再突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

  刘茂目瞪口呆。

  黄花观外边。

  既然陈先生好像要散步回去,姚仙之就跟隐藏在黄花观附近的大泉谍子借了两把雨伞,二人撑伞并肩而行。

  在他们刚好走到姚府大门口的时候,崔东山已经出现在陈平安身边,以心声笑道:“先生,我总算见着那个斐然了,许多个细节,刘茂果然自己都记不清楚,真是个骑龙巷左护法的记性。然后我去了趟水牢,见了那刘琮。当我施展障眼法,在水牢外边的廊道里一边搔首弄姿转啊转,一边放了串响屁,刘琮差点没把一双狗眼瞪出来,估摸着以后再见着某个姑娘,那仰慕之心和爱恋之情都要大打折扣了。惜哉惜哉,连累人间又少了半个痴情种。当然了,学生不敢耽误正事,从刘琮那边得了传国玉玺,就又偷偷放在了黄花观某个地方。”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眉心——除了伤口疼痛,也确实头疼崔东山的作为——问道:“他们俩都没疯吧?”

  崔东山笑嘻嘻道:“怎么可能,学生是治好了他们的失心疯才对。等到先生离开姚府,我会再两头各跑一趟,好趁热打铁。”

  姚仙之偷偷打量那个奇奇怪怪的白衣少年。

  崔东山突然一个身体前倾,弯腰再抬头,眼神哀怨道:“府尹大人,你别这样,我是个爷们儿。”

  姚仙之就再也不看他了。

  三人走入姚府后,陈平安突然说道:“东山,你的手段一直比我的弯来绕去,更能立竿见影,很难学啊。”

  崔东山却摇头,一本正经道:“学生只是擅长摧破某事和捣烂人心,先生却恰恰相反。是学生应该学先生才对,其实更难学。”

  陈平安笑着伸手按住崔东山的脑袋,使劲晃了晃:“就当你这句话不是溜须拍马。”

  崔东山笑得眯起眼。

  姚仙之虽然不知道他们俩在聊什么,只是惊讶为何陈先生会有这么个学生,难道跟当年那个鬼精鬼精的黑炭小丫头一样,都是陈先生在路边捡的?

  一想到那个叫裴钱的小黑炭,姚仙之就忍不住翻白眼。

  天底下竟然会有那么浑身机灵劲儿的小姑娘,话里话外,言行举止,全是心眼儿。

  当年她只是屁大年纪,就能把狐儿镇几个江湖经验老到的老吏给拐到沟里去。

  事实上,后来一路北游,姚仙之也没少吃亏,比如差点就信了陈先生是她爹,只是因为有些难言之隐,所以双方关系暂时不便公开。

  这还不算什么,裴钱还帮姚仙之看手相,说自己是个苦命人,因为天生开天眼遭了老大的罪,总能瞧见那夜游神枷鬼魅游街、山神娶亲活人回避之类的。

  走过仙桥的时候,身上需要携带一枚仙家铜钱才可以不喝那碗汤……总之说得环环相扣,如果不是陈先生拧着裴钱的耳朵把她扯远,然后她站在远处,双臂环胸,一边挨训一边眼珠子急转,差点就让先前一直小鸡啄米的姚仙之想要掏出所有积蓄给她作为算命的报酬。

  如今姚仙之再想起这些,真是不堪回首啊,竟然给一个小姑娘骗得团团转。

  不知道小黑炭跟在陈先生身边,这么多年来有没有稍微改改——肯定会的吧,毕竟是跟在陈先生身边。

  到了姚府,崔东山在得知柳柔的那封飞剑传信后犹豫了一下,在先生的几张符箓之外,又毕恭毕敬地从先生那边“请出”了一本《丹书真迹》,直接翻到最后几页,再掏出三张金色符纸,不到一炷香工夫,就画出了三张同样需要消耗阴德的符箓,一左一右张贴在病榻两边床栏高处,最后一张则贴在屋门外。

  崔东山与姚仙之开门见山道:“我和先生的符箓能够让姚老将军不伤半点元气地睡个一年半载到两年。在这期间,如果能够等到一枚品秩足够的丹药,清醒过后,姚老将军可以再约莫延寿半年,最多七个月,最少五个月。但是这枚丹药,有没有,什么时候送到,先生和我都不做保证。事先说好,姚家得自己花钱买,而且一文钱都不能少。不是先生和我不舍得花这个钱,这是规矩,是为姚老将军好。”

  姚仙之眼眶通红,站在原地,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只是紧握拳头,望向那个白衣少年,用拳头在心口处重重一敲。

  一直坐在椅子上的陈平安缓缓起身,拍了拍姚仙之的肩膀:“我希望你还是能够当这个府尹,仙之,好好考虑一下。如果再熬一两年,确实是做不来,到时候你再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

  姚仙之转过身,擦了擦脸,立即转过头,笑道:“其实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不去边关了,老子还真就在府尹这个位置上趴窝不动了!不过我也事先说好,陈先生的下宗供奉位置,得帮我留一个。”

  陈平安微笑点头。

  看着眼前这个笑脸和煦的青衫男子,姚仙之突然又红了眼睛,使劲皱着脸,颤声道:“陈先生,其实我也怨过你,埋怨当年你怎么不留下来。我知道这样很没道理,可就是忍不住会这么想。不喝酒,心里难受;一喝酒,就会这么想,更难受……”

  陈平安轻声道:“不也熬过来了,对吧?以前能咬牙熬住多大的苦,以后就能安心享多大的福。”

  姚仙之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我得赶回金璜府那边,北去天阙峰,我可能就不来蜃景城了,要着急回去。等到姚爷爷醒过来,我肯定会再来一趟,到时候见面,你小子好歹刮个胡子。本来相貌挺周正一人,愣是给你折腾成注定打光棍的样子。”

  姚仙之笑道:“我少年那会儿,模样确实比陈先生差不了多少。”

  陈平安笑道:“那还是有些差距的吧。”

  崔东山点头道:“就跟现在差距一样大吧。”

  拂晓时分,崔东山带着陈平安悄悄去了趟京城钦天监。

  陈平安与柳柔聊完事情后,双方离别在即,陈平安突然向柳柔作揖行礼,直起腰后,笑道:“下次拜访碧游宫,不会忘记带礼物了。”

  柳柔吓了一大跳,作揖还礼后,笑哈哈地摆摆手,然后使了个眼色给陈平安,压低嗓音道:“晓得的,晓得的,祠庙烧香嘛。”

  崔东山一脸好奇。

  陈平安瞥了眼崔东山,后者立即带着先生离开蜃景城,先一路往南,到了那条云舟渡船,结果发现裴钱他们几个都已经在上边等着了。

  裴钱脸色古怪,见那大白鹅也在,就忍住没说啥。

  崔东山笑嘻嘻,裴钱斜眼笑呵呵,崔东山立即收敛笑意,突然瞪大眼睛,转头骂道:“周肥兄你不仗义啊!”

  这个家伙竟然就在渡船上,极有可能比预期更早就赶到了,确定那场雨夜问剑没打生打死后,就鬼鬼祟祟跟在自己和先生附近,始终没露面。

  崔东山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玄机,肯定是这条云舟藏着一座极为隐蔽的山水阵法,自然不能让这位姜氏家主直接跨越半洲之地,但是绝对可以让姜尚真在离开云窟福地之后一路更快北游。

  比姜尚真的一片柳叶斩仙人和风流韵事更出名的,大概就只有此人的逃命本事了。

  当一个练气士在金丹境的时候就能够从高出自己一境甚至两境的敌人眼皮子底下逃命,其实可以说明很多事情。

  而这位玉圭宗的“老宗主”当年能够独自一人肆意游走一洲山河,不断积攒战功,一直东逛荡西晃悠,出剑不停,却始终安然无恙,蛮荒天下几大军帐甚至连一场像样的截杀都没有,更能说明姜尚真的神出鬼没难缠到了某种境界。

  同样是仙人境,而且崔东山的仙人境极有含金量,却一样没能察觉到姜尚真的行踪。

  姜尚真出现在渡船一间屋子的观景台上,趴在栏杆上懒洋洋道:“在你们离开天宫寺没多久我就赶到了,崔老弟猜不到吧。见你们俩晃悠悠去了蜃景城,我就吃了颗定心丸,跑去寺庙里边烧香了,再陪着国公爷一起抄写经书。好家伙,我是一宿没合眼啊。”

  高适真接连遇到陈平安、崔东山和姜尚真,其实挺不容易的,绝不比刘茂轻松半点。

  崔东山笑道:“保护好我先生啊。”

  姜尚真微微歪头,学裴钱斜眼,埋怨道:“净说些废话,都快不像我认识的崔老弟了。”

  裴钱看了眼他,扯了扯嘴角。

  崔东山一个箭步跨上栏杆,身形一旋转,两只雪白大袖疯狂画圈,就此远游离去。

  他要重返蜃景城,事了就会携带一方藏书印去往百多年不曾踏足的中土神洲。

  好在他总算没忘记先丢出那个死鱼眼的小姑娘孙春王,孙春王离开崔东山的袖里乾坤后依旧面无表情,直接就盘腿坐地,开始温养飞剑。

  姜尚真来到陈平安身边,正色道:“看样子动静不小,那裴旻的剑术如何?”

  先前收到崔东山的飞剑传信,姜尚真吓了一大跳。信上说:“快来蜃景城,一起宰了裴旻,首席供奉板上钉钉了……”

  姜尚真没有任何犹豫就开始赶路,想着只要打完这一架,老子就算铁了心不当那落魄山首席供奉,年轻山主还好意思不挽留?

  只不过姜尚真没想到自己会白跑一趟。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极高。”

  裴钱小声问道:“师父受伤了?”

  陈平安笑道:“没事。对了,你们怎么不等我,就离开金璜府了?”

  裴钱看了眼姜尚真,姜尚真识趣走开,然后竖起耳朵,打算偷听心声。

  都不是外人,自家人客气个啥。

  但他感觉那个年轻女子一直盯着自己的背影,只好转头道:“保证不听就是了。”

  陈平安带着裴钱去了屋子,裴钱落座后,聚音成线,说道:“师父,你猜我见到了谁?”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当年刺杀姚老将军的那位?眼眸长,嘴唇薄,长相比较……刻薄。至于他的本命飞剑,如一般人的长剑差不多,比较古怪,剑光鲜红。”

  裴钱叹了口气:“师父,你咋就不能让人意外一次啊,哪怕假装猜不出来也好啊。”

  陈平安揉了揉脸颊,不过很快笑了起来:“你能忍住没出拳,是对的。除此之外,师父很想再跟他正儿八经问剑一场。对了,过个一两年,我还会走趟桐叶洲,到时候带上你。”

  裴钱使劲点头。

  姜尚真在船头轻轻点头,听闻此言,大为佩服。不愧是落魄山的大师姐,功力不减当年。

  裴钱双臂搁放在桌上,小声说道:“师父,其实之所以没打起来,还有个原因,是大泉王朝的皇帝陛下到了松针湖,金璜府郑府君收到了飞剑传信,不知怎的,郑府君都不讲究那官场忌讳了,主动问我们要不要去水府做客,因为那位水神娘娘在密信上说她很想见一见我们呢。”

  陈平安“嗯”了一声:“其实当年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大忙,郑府君和柳湖君其实不用这么念旧。”

  裴钱想了想,恍然点头道:“是啊,还是他们夫妇太客气了。那杯酒,咱们就先余着呗。”

  姜尚真感慨不已。见风使舵墙头草,谁说的?站出来,他周首席到了落魄山第一个不答应!

  师徒二人就此沉默。

  裴钱突然怒道:“周肥?!”

  姜尚真一溜烟跑到廊道门外,轻声道:“裴姑娘,有何吩咐?”

  裴钱突然听到师父的心声言语,便与门外那个王八蛋说道:“没啥吩咐,就是到了落魄山,我一定大力支持你当那次席供奉,谁敢昧着良心反对此事,我第一个不答应。”

  姜尚真呆若木鸡。

  陈平安笑着打开门,姜尚真已经瞬间想出了七八种补救之法,所以胸有成竹,落座后,笑问道:“大师姐,咱们是喝茶,还是喝酒?”

  裴钱却突然站起身,眼神诚挚,朝姜尚真抱拳告辞。

  姜尚真在裴钱轻轻关上门后,转头对陈平安感慨道:“山主,你收了个好弟子,让我羡慕都羡慕不来啊。”

  陈平安无奈道:“差不多得了,裴钱不吃这一套。”

  姜尚真依旧自顾自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还是裴钱眼光最好,小小年纪就能跟你一起远游两洲,能吃苦,又懂事。”

  廊道上,裴钱翻了个白眼:你可拉倒吧,当年在桐叶洲,吃苦?我吃的栗暴最多,八十多个呢……算了,记不清了。

  陈平安走到窗口旁,忍着笑,轻声道:“周肥,咱们很快就又要见到陆老神仙了。”

  姜尚真会心一笑:“山不转水转的,陆老神仙见着咱们俩肯定乐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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