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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章 议事

作者:烽火戏诸侯 字数:25646 更新:2024-11-28 21:14:09

  文庙周边四处仙家渡口,修士落脚地,分别是泮水县城、鸳鸯渚、鳌头山、鹦鹉洲。

  一位刚刚从南海归墟来到这边的长眉老者,就已经在鸳鸯渚钓上鱼了。

  两艘仙家渡船几乎同时停靠在鳌头山附近的仙家渡口,分别来自玄密王朝和邵元王朝。玄密王朝和邵元王朝,都跻身中土神洲十大王朝之列。

  其中一条渡船,走下一位黑衣少年,王朝得水德眷顾,朝野上下,崇尚黑衣。

  一位身材臃肿的胖乎乎老者,拿着一块玉把件,在往脸上蹭。

  一位玄密王朝的新帝,如今才十六岁。一位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太上皇,郁氏家主郁泮水。郁泮水身边跟着郁狷夫和郁清卿。

  而邵元王朝那边,人数较多,除了正值壮年的皇帝陛下,还有国师晁朴,高冠博带,相貌儒雅,手捧一把雪白麈尾,得意弟子林君璧,以及那位写出一部《快哉亭棋谱》的溪庐先生,蒋龙骧。

  邵元王朝的严氏老祖,身边跟着一位身姿丰腴的抚狸侍女,眉眼天然妩媚,嘴边一粒美人痣。

  连同林君璧在内,金梦真、朱枚、严律、蒋观澄,这五位剑仙坯子,都曾跟随剑仙苦夏一起游历剑气长城。

  蒋观澄是苦夏剑仙的嫡传弟子,家中有两位长辈,都曾是书院君子,出身亚圣一脉。

  之所以“曾是”,是因为都已战死在南婆娑洲战场。

  而剑仙苦夏的师伯,是曾经的中土十人之一,老剑仙周神芝。

  苦夏,周神芝,两位剑修,一样都已战死,一个死在剑气长城,一个死在扶摇洲,都死在了异乡。

  严律,家族老祖严格的玄孙。

  朱枚再不是那少女姿容身段了,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她的一位叔祖,是流霞洲的书院山主,而且传闻朱枚年幼时,梦游烟支山,与那位地位尊崇的女子大山君,签订过一桩秘密契约,可谓福缘深厚。

  很快鳌头山这边,就摆下了两盘棋局,一围棋一象棋,设下擂台。

  两位守擂主将,都是被各自长辈赶鸭子上架的年轻人,邵元王朝的林君璧,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许白。

  蒋龙骧和林君璧先下一局,旁观者众多,其中就有郁狷夫和郁清卿。

  据说这位溪庐先生,此次跟随国师晁朴远游此地,是专程为了拜访白帝城郑居中。

  只不过旁人都很确定,蒋龙骧绝对没资格见到那位魔道巨擘,极有可能,连那傅噤都请不动。

  传闻“小白帝”傅噤的棋术,得了师父七八分真传。他亲手治印一方:“天下第四。”

  第一是郑居中,第二是在白帝城下出彩云谱的绣虎崔瀺,第四是傅噤,那么第三到底是谁,就成了一桩山上不大不小的悬案。

  许白那边,亦是人头攒动,对局之人,是位纵横家高人。看客当中,有来自竹海洞天的纯青。她曾经与这位许仙,一起游历宝瓶洲。

  许白和纯青两人,宛如一双神仙璧人,是一道绝美风景。

  在四处之外,又有几处相对秘密的下榻处,分别安置释道兵两教一家,以及此外诸子百家老祖师,再就是浩然天下那些品秩最高的山水神灵。

  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宝瓶洲神诰宗天君祁真,与其余几位同样出自白玉京三教的天君,齐聚一堂。

  除此之外,还有清凉宗女子宗主贺小凉,师兄曹溶,以及那个不记名大师兄仙槎,此人的化名,名气更大,顾清崧。

  宝瓶洲神诰宗,其实是中土神洲青玄宗的下宗。

  青玄宗的降真飞鸾,冠绝浩然天下。

  贺小凉此次赶赴此地,就是为了拜会曾经神诰宗的小师叔,如今青玄宗的掌书人,周礼。

  但是这位昔年的小师叔,当下却不知所终。

  贺小凉只见到了天君祁真,以及曾经的同门高剑符。

  她与此人,早年是宝瓶洲公认的一对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不料时隔多年,双方再次重逢,已经物是人非:一位还只是元婴境的宗门嫡传,一位已经是仙人境的一宗之主。

  祁真对离开神诰宗一脉的贺小凉,并无丝毫芥蒂,对于她能够在北俱芦洲建立宗门,更是欣慰不已,所以这次见面,祁真还打趣贺小凉:此次有无见到那个徐铉。

  在鹦鹉洲水畔,青玄宗道士周礼,与儒生李希圣,并肩而行,李希圣身后跟着少年瓷人,崔赐。

  李希圣微笑道:“都跻身了年轻十人之列。”

  周礼笑道:“去泮水县城,找郑居中下盘棋?”

  李希圣摇摇头:“不急。”

  一位没着急赶去渡口的紫衣老道人,在一处山下城池市井,对着一个孩子说道:“小娃儿,你资质不俗啊,是修道的好苗子,骨相当仙,下尸解起步,有望上尸解,若是运道再好些,前程更是不可估量啊,以后成了那地上真人,随便就竦身入云,浮游青云,潜行江海,天地无拘。”

  那孩子一手一个烧饼,左一口右一口。

  老道人说道:“吃过了饼,不如随我上山修行,定然可以延年久视,长在世间,寒暑不伤道本,鬼神众精莫敢犯,五兵百虫不近身。你爹娘呢?我去与他们说一声。”

  那孩子啃着烧饼,就是不说话。

  老道人微笑不言。

  孩子抬起手,好像要递给老人半只烧饼。

  老道人伸手去接,孩子立即缩手,转过头,蓦然喊道:“娘,这儿有个老骗子!”

  天外。

  左右与萧𢙏互换一剑。

  左右最终坠落在剑气长城,萧𢙏却没能重返蛮荒天下,而是被左右一剑劈砍到了青冥天下。

  左右蹲在半截城头上,单手拄剑,伤痕累累。

  至于那个羊角辫小姑娘,骂骂咧咧,竟是给左右一剑剁掉了小腿,她悬停空中,拼接双腿。

  左右抬起头。

  见着了一个御风赶来的魁梧汉子,身边跟着个怯生生的小精怪。

  汉子笑道:“左师兄。”

  左右站起身,默不作声。

  汉子无奈道:“大师兄。”

  左右这才点点头。

  城头不远处,是一位脚穿草鞋的木讷汉子,正是墨家当代巨子,他原本是要与刘十六一起去往中土文庙。

  左右没有与那墨家巨子打招呼,听过了君倩的介绍后,对那小精怪微笑道:“你好,我叫左右,可以喊我左师伯。”

  小精怪颤声道:“见过左师伯!”心中有些雀跃,左师伯,脾气不差啊,好得很嘛。果然外界传闻,信不得。

  左右问道:“小师弟呢?”

  君倩摇摇头:“不晓得。”

  左右正佩剑在腰侧,闻言后视线微挑,微皱眉头。

  君倩无奈道:“这次文庙议事,总归是能见着面的。”

  左右恼火道:“怎么当的师兄?”

  君倩只得转移话题:“先生肯定在等咱们了,抓紧赶路。”

  那个小精怪瞪大眼睛,左师伯对自己师父,有点凶啊。

  邻近问津渡的泮水县城,老百姓们安居乐业不说,还是见惯了各路神仙的,就没太把此次渡口的熙熙攘攘当回事,反而是一些近水楼台的山上仙师,蜂拥而至,只不过按照文庙规矩,需要在泮水县城止步,不可继续北行,不然就绕路去往其余三地。

  没谁敢造次,逾越规矩,谁都心知肚明,别说飞升境,就算是一位十四境修士,到了这儿,也得按规矩行事。

  但是规矩之内,反而行事没有太多忌讳,甚至可以说,比起浩然天下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宽松。

  一时间,满大街的镜花水月,多是来自各个山头的仙子。

  酒楼、客栈,县城内各个书香门第的藏书楼,总之所有视野开阔的地方,都被外乡仙师包圆了。

  对于各路仙子而言,最心心念念的,有四个男子,分别是那柳七,龙象剑宗的齐廷济,“小白帝”傅噤,大端王朝的曹慈。

  为何?

  这几位长得最好看啊。

  倚红偎翠花间客,白衣卿相柳七郎。

  喜好一袭白衣行走天下的傅噤,是那白帝城郑居中的大弟子。

  傅噤拥有一枚老祖宗养剑葫芦。

  这枚养剑葫芦,名字极怪,就一个字,“三”。

  其温养出来的飞剑最为坚韧。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傅噤长得好看啊。

  至于本命飞剑是什么,养剑葫如何,都只是锦上添花。

  齐廷济,来自剑气长城,听说生得极为俊美,见过的女子,都说齐剑仙一点都不老,至于剑术如何,更不用多说。

  而那曹慈,最年轻,已是拳高若神明。

  皑皑洲刘氏,专门为曹慈开了一个赌局,名为“不输局”:五百年内,只要曹慈输拳给任何一位纯粹武夫,刘氏就会以一赔十。

  在产业遍及浩然天下的刘氏各个渡口、铺子,任何人都可以押注,神仙钱上不封顶。

  大多是零零散散,闹着玩,多是雪花钱或是小暑钱,就当是打水漂了。

  于是其中有几笔极为大额的押注,就显得十分瞩目了:郁泮水,砸进去三百颗谷雨钱;传闻还有趴地峰的火龙真人,一口气掏出了五百颗谷雨钱;桐叶洲一个名为“周靠山”的家伙,更是不把钱当钱,失心疯了,押注了一千颗谷雨钱。

  还有男子修士,重金聘请了丹青圣手,一起结伴而游,为的就是瞧见那些传说中的仙子美人后,留下一幅画卷。

  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龙虎山天师府的那头十尾天狐,还有那位浣纱夫人,以及龙象剑宗客卿酡颜夫人……

  泮水县城内,书铺极多。

  一位温文尔雅的年轻人,身穿青衫,走入一座书铺拣选书。

  铺子不大,书却多,书架不够用,角落处便堆出一座小书山。

  书铺掌柜笑问道:“后生,你也是陪着师长来的?”

  老人只是个凡俗夫子,但是面对这些容貌往往与年龄不搭边的山上仙师,依旧毫无畏惧。

  年轻人闻言抬起头,笑着点头。

  老人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莫不是能够参加文庙议事的吧?”老人自顾自笑了起来,说:“若真是如此,只管挑书,白拿了去,装一麻袋都无妨,不过记得留下一幅墨宝,如何?”

  年轻书生摇头道:“我没有资格参加议事。”

  老人有些遗憾,他是个健谈的,问道:“问津渡那边的铺子,仙家宝贝不更多些?就是价格贵了些。不过对于你们这些仙师来说,应该不算什么。”

  年轻人说道:“其实仙家渡口,反而极少卖书。”

  老人笑了起来:“确实,书的价格再贵,再怎么善本孤本,也有个限度,真心挣不着大钱。”

  老掌柜问道:“你是醇儒陈氏子弟?”

  南婆娑洲、扶摇洲、桐叶洲,这三洲渡船,多是在问津渡停岸。

  年轻人笑着摇头。

  买过了书,结账离开,没有在僻静处缩地成寸,直接返回住处,而是徒步行走,想要更多走过些街巷。

  在临近宅子的街巷拐角处,走在巷弄里的年轻书生,远远瞧见了一个少女,斜挎包裹,身上穿着一件不是特别合身的湘君龙女裙,手上戴着一串虬珠炼化而成的“掌上明珠”。

  她经常下意识摸一下手珠,好像担心丢了。

  少女踮起脚尖,眼巴巴望着那边,手里攥着一把铜镜。

  顾璨瞥了眼,是那山上透光镜的样式,有一圈铭文,“神炼仙传,见日之光,遇月之华,天下共明”。

  只不过衣裙、手珠、镜子,都是仿造。

  这就像瓷器里边的官仿官,没那么值钱,却也值钱。

  如果是在别处,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刺客。在这里,没必要。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些,肯定没错。顾璨收敛气息,缓缓走向那个少女。

  顾璨捧着一沓书,走过小巷,停下身形,笑问道:“姑娘是想找那位白帝城的傅噤?”

  少女使劲摇头。没好意思承认。

  顾璨走出小巷,往大街那边走去。转头望去,少女正在用手背擦拭额头汗水,好像与人说话,就会很紧张。

  他哑然失笑,这样的一位仙子,还怎么靠镜花水月挣钱?挣钱又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顾璨突然停下脚步。

  宅子里边,柳赤诚拉着柴伯符往外走,问道:“龙伯老弟,知不知道那张条霞?”

  柴伯符摇摇头。

  曾经宝瓶洲山上的山水邸报,对于别洲的奇人异事,都不怎么提。

  比如偶尔提到过一次倒悬山师刀房,还是因为墙壁上悬赏宋长镜的头颅。

  这对于当时的宝瓶洲修士而言,就是特别长脸的事情,所以各家山水邸报,大书特书了一番。

  至于师刀房的悬赏缘由,一字不提,只说宋长镜入了别洲高人的法眼。

  如今的宝瓶洲,肯定再做不出这类事情了。

  曾经的宝瓶洲修士,会自认矮桐叶洲一头,矮那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最少两颗脑袋,至于中土神洲,想都别想了,可能跳起来吐口唾沫,都只能吐到中土神洲的膝盖上。

  柳赤诚打抱不平道:“他与你有大道之争,我必须帮你一把。他这会儿不出意外,是在鸳鸯渚那边钓鱼。咱俩合力,闷棍了他!”

  柴伯符心都要凉了。见那柳赤诚健步如飞,柴伯符小心翼翼跟在身后,壮起胆子问道:“怎就起了大道之争?”

  柳赤诚说道:“他有个绰号就叫龙伯,你能忍?”

  柴伯符火急火燎道:“能忍!怎就不能忍了……”

  在别处闹么蛾子,也就罢了,如今怎么使得?

  柳赤诚嗤笑道:“你如今好歹是位金丹地仙了,怕什么。”

  柴伯符小心翼翼问道:“那张条霞是啥境界?”

  柳赤诚摇头道:“不是中五境练气士。”

  心一紧,柴伯符立马问道:“玉璞?仙人?飞升?!”差点就要询问那张条霞是不是十四境了。

  柳赤诚摇摇头:“都不是。”

  柴伯符疑惑不解。

  柳赤诚哦了一声:“就只是个十境武夫,在裴杯横空出世之前,他是浩然天下纯粹武夫的扛把子,只不过给钓鱼耽搁了,跻身止境后,就几乎没怎么与人问拳过,所以一直名气不大。”

  柴伯符站在原地,柳赤诚伸手挽住龙伯老弟的胳膊。

  柴伯符一咬牙,竟是直接运转灵气,将自己震晕过去,七窍流血。

  柳赤诚有些遗憾。找那张条霞是真,却不是启衅,因为这位止境武夫,与白帝城关系还算不错,柳赤诚是叙旧去的。

  那就让龙伯老弟躺着吧,不吵他睡觉了。

  柳赤诚准备去外边逛逛,冷不丁,门外有人扯开嗓子喊道:“傅白痴,给老子死出来!”

  柳赤诚愣了愣,听嗓音,有点耳熟啊,只是在宝瓶洲给关了千余年,有些记不起来了。

  再一想,他娘的,好家伙,是那个顾清崧!

  这个好像每天都往鬼门关横冲直撞的老舟子,竟然还没被人砍死?

  柳赤诚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结果还能活命的。

  柳赤诚问道:“小傅,要不要师叔帮忙?”

  傅噤只是在自己屋内静坐,潜心温养剑意,既不搭理那个顾清崧,也不理睬师叔柳赤诚。

  附近仙子们,一个个神采奕奕,既对那个老人腹诽不已,竟敢称呼傅郎为傅白痴,又由衷感激几分,若是傅郎因此现身,就能得偿所愿。

  顾清崧满脸冷笑道:“傅小儿,一年到头穿了件白衣,奔丧啊?”

  柳赤诚揉了揉下巴,好嘛,连自己师兄都一并骂上了,顾清崧风采不减当年啊。

  原本韩俏色正趴在屋内一张凉席上,清点家当,瓶瓶罐罐的,都是山上各色胭脂水粉。那个皑皑洲刘氏妇人,眼光还是不错的。

  她起身一步跨出宅子,来到大门口,只是不等她说话,那顾清崧就摆手道:“爷们干架,婆娘让开!”

  柳赤诚赶紧出现在师姐身边,结果那顾清崧呸了一声,满脸嫌弃道:“大白天穿件粉色道袍,扮女鬼恶心谁呢?你咋个不穿双绣花鞋?”

  寥寥几句话,已经招惹了郑居中、傅噤、韩俏色、柳赤诚。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是顾清崧的本命神通使然。

  原本就要对那老舟子出手的韩俏色,瞥了眼柳赤诚,突然笑了起来,竟是半点不生气了,骂得挺好嘛。

  可能这就是顾清崧的另外一门本命神通了。

  顾璨转头对那少女笑道:“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姑娘这都不施展镜花水月?”

  街对面那些仙子,都有人已经收获颇丰了,就凭顾清崧这番话,赢得了各地看客们的不少神仙钱。

  少女手忙脚乱,赶紧抬起手中镜子。

  顾璨已经捧书退回拐角处。

  少女一手持镜,一手擦了擦额头汗水。

  没挣着一颗雪花钱,山头太小。

  顾璨问道:“姑娘,如果以后想要看你的镜花水月,需要购置什么山上物件?贵不贵?”

  少女眼睛一亮,拍了拍身上包裹:“买把我们家铸造的镜子就行,不贵的,十颗雪花钱。”

  顾璨笑道:“十颗雪花钱,也不便宜。”

  少女俏脸微红:“六颗雪花钱卖给你,真的是本钱了。”

  顾璨问道:“五颗卖不卖?开门大吉嘛。”

  少女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解开包裹,取出一把梳妆镜,铭文内容十分雅致:“云想衣裳花想容,宝镜绰约映春风。”

  顾璨从袖子里摸出五颗雪花钱,递给少女。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少女视线低敛,哈,小赚一颗雪花钱!不能笑,千万不能笑。

  顾璨收起那把梳妆镜,斜靠墙壁,望向大街那边。

  顾清崧,真名仙槎,玉璞境修士,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阴阳家陆氏的客卿。

  隐姓埋名,担任过老龙城范家供奉,据说十分爱慕桂夫人。

  与中土神洲青玄宗的掌律祖师,关系莫逆。

  名动浩然天下,虽然打架没赢过,但是吵架没输过。

  顾璨想了想,一步跨出,直接回到宅子,在屋子里静坐,翻书看。

  至于那把梳妆镜,先前在袖中就已经破碎。

  别说是那个顾清崧,就是自家师叔柳赤诚、师兄傅噤,甚至是师姑韩俏色的死活,顾璨其实都不怎么上心。

  能让顾璨唯一上心的人,还没来。

  顾璨如今都不敢确定,就算他来了,会不会来见自己。

  他突然放下书,走出屋子,来到池塘,低头望去,水中也有个顾璨。

  一处险峻山路,羊肠小道,三骑缓行,其中一个汉子头戴斗笠佩竹刀。

  一骑与他并驾齐驱,是个年轻儒生,背竹箱,一手持绿竹杖。

  两骑后边跟着一位老者,反而最有仙家气度,穿黄衣,一手牵马缰,手捧一柄卷云形如意,木质红漆,铭文“狮子吼”。

  老人轻声念叨着“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这位老神仙,好个策马山中,顾盼自雄。

  那年轻儒生问道:“阿良,咱们这么晃荡过去,真没关系?可别耽误你参加议事啊。”

  山路崎岖,那汉子好像给马背颠得生疼,抬起屁股,掏了掏裤裆,笑道:“还有六天才议事,就四五百里路程,别说骑马了,就是骑条狗也来得及。”

  三匹高头大马,看似神俊非凡,实则都是山上走马符。

  那年轻人埋怨道:“咋个说话呢?老前辈好歹是位飞升境,跟你同境,放尊重点。”

  正是阿良与李槐,还有那条飞升境的嫩道人。

  嫩道人谨遵法旨,为自家那位李槐公子一路保驾护航。

  嫩道人对此乐在其中,没有任何抱怨,跟着李大爷混,有吃有喝,只要不用担心莫名其妙挨雷劈或是剑光一闪,就已经是烧高香的神仙日子了。

  搁在以前,它要敢跟在阿良身边晃荡,嫩道人都要变成瘦道人了吧?

  阿良转过头,望向那条世间撵山犬之属的老祖宗。

  蛮荒天下历史上,曾经有数以百计的山神,硬生生被这厮折腾得无家可归,只要它现出真身,一座座山峰在它巴掌底下,就跟雪球似的。

  什么山水阵法,什么山君神通,都是纸糊一般。

  而且这条飞升境,捉对厮杀的本事,其实相当不俗,在蛮荒天下都是能排上号的。

  当年董老儿单枪匹马游历蛮荒天下,活着重返剑气长城,愣是给这家伙追着啃了一路。

  如果不是被老瞎子拘禁在十万大山,就蛮荒天下如今的形势,一旦任由它撒欢去,蛮荒天下估计就要堆出一座比托月山更高的山头了。

  那条嫩道人瞧见了阿良好似老子看儿子的慈祥视线,立即低头哈腰,恨不得一屁股将马背坐到地上去,谄媚笑道:“我算个屁的飞升境,在领略过十四境大风光的阿良面前,境界最少得打个对折。”

  阿良感慨道:“也就是亏得文庙没有解禁山水邸报,不然咱们这一路往问津渡那边赶,你想要找个茅坑都难,到时候大晚上,光着腚儿,跟灯笼似的。”

  此次文庙议事,到底是泄露出去一点风声了,加上文庙也没有太过约束这个消息。估计等到议事完毕,就会重开山水邸报。

  李槐问道:“阿良,怎么不穿那身儒衫了?”

  阿良白眼道:“你看那个于老儿会身上挂满符箓出门吗?”

  李槐疑惑道:“什么个道理?”

  阿良摘下酒壶痛饮一口:“道理就是过犹不及。所以我得收一收自己的飒爽英姿,与你那左师伯需要收敛满身剑气,是一个道理嘛。唯一的区别,就是左右收敛剑气比较轻松,我隐藏得比较辛苦。”

  李槐嗤笑道:“又吹上牛皮了?狗改不了吃屎啊?”

  突然有些愧疚,李槐转过头去,那条嫩道人立即一本正色道:“能跟阿良吃一样的东西,荣幸至极!”

  阿良懒得废话,竖起一拳,都没有发力,黄衣老者就从马背上倒飞出去,那柄如意脱手而出,被阿良探臂抓在手中,娴熟收入袖中。

  嫩道人翻滚起身,轻轻抖肩,一个振衣,振散尘土。

  赚了赚了,如果送出一柄如意,就能骂一句阿良,嫩道人能送给阿良一箩筐。

  李槐问道:“为什么咱们非要走这条山路?走下边的官道多好,骑马也不至于这么颠簸。”

  阿良笑道:“有位高人隐居在此,带你去串个门,好让你知道阿良哥哥在中土神洲,是何等吃香。”

  李槐怒道:“陪着你绕这么远的路,就为了显摆你人缘好?!”

  阿良笑道:“等会儿沾我的光,喝上了好酒,瞧见了漂亮姐姐,到时候再谢我不迟。”

  李槐将信将疑。

  山高必有仙灵,岭深必有精怪,水深必有蛟鼋。可是这座山头,瞧着寻常啊。

  约莫半个时辰后,骑马上山都变成下山了,李槐冷笑不已。

  故作镇定的阿良只得以心声高喊道:“有朋友在,给个面子,开门给杯茶水喝,喝完就走。”

  山中仙人回答干脆:“我不在。”

  阿良急眼了:“别价啊,邺侯兄你在不在,又无所谓的,黄卷姐姐在就成啊。”

  那人似乎没了耐心:“滚一边去!”

  阿良只得使出撒手锏:“你再这样,就别怪我放狗挠你家门啊!我身边这位,下手可是没轻没重的,到时候别怨我管束不严。”

  那人只是沉默。

  阿良威胁道:“我这人最要面儿,行走江湖,一向是人敬我我敬人,你今儿要是落了我的面子,回头等我到了泮水县城,就别怪我帮你扬名。”

  一处禁制重重的仙家秘境内,山水相依,有那条弯弯绕绕的龙颈溪,潺潺流入一座碧绿如镜的湖泊,如龙入水。

  不远处是一座大名鼎鼎的立镜峰,刀削一般。

  两侧悬崖峭壁,一线山脊单薄。

  只余一条小路,在山峰最宽阔处,也才堪堪建造有一座小宅子。

  每当日月光彩,透过山峰,金色光线如一把长剑,刺入湖水中。

  浩然天下有五大湖,而五湖水君,品秩与穗山、九嶷山、居胥山、烟支山这些大岳山神,以及几条大渎水神相当。

  此地,就是皎月湖水君李邺侯的隐秘水府所在。

  不比那几位山岳大神,皎月湖的水君,身份数次变更。

  而且相较于其余四湖,皎月湖水君祠庙,香火最少,所以有那蜃泽湖水君,一直想要取而代之,只是一直没能成功。

  一位气度风雅的男子,斜躺在一处水榭青竹廊道中,白衣大袖,覆有面具,斜靠一只雪白瓷枕,手持一把泛黄的老旧蒲扇,轻轻扇动清风。

  白瓷枕是那仙家至宝游仙枕,枕之入睡,五湖四海,尽在梦中。

  男子身前摆有一张古琴,一摞叠在一起的古书。左琴右书。

  琴腹内铭文篆刻极多,再加上那些填红小印、九叠文印,密密麻麻,可见此物极为传承有序。

  龙池上以篆文铭“郁轮袍”,一旁隶书刻“绿绮台”,此外铭文犹有“绕梁千古”“大魁天下”“落霞青松,残月金枢”“不知水从何处来,跳波赴壑如奔雷”……

  山高无仙便有精怪,潭深无蛟则有水仙。

  一位矮小精悍的汉子,正在湖面上如履平地,缓缓走桩练拳。

  湖心处,建造有一座水中戏亭,有一位彩衣女子,正在戏台上翩翩起舞,身姿曼妙。

  檐下廊道,摆放着一排古木钟架,悬有一组九枚青铜编钟,有绿衣女童、绛衣童子轻轻按律敲钟,音色之美,宛如天籁。

  男子身后水榭,悬匾额“书仓”,一对楹联,“架插牙签三万轴,箧收竹简两千春”。

  山路那边,李槐不得不开口提醒道:“阿良,咱们再这么马蹄阵阵,可就要走到山脚了。怎么?是山中仙师朋友打瞌睡了,还是不凑巧出门云游去了啊?”

  阿良扶了扶斗笠,一笑置之,伸手按住腰间竹刀的刀柄。

  他娘的,这个李邺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他不念旧情了。

  前边道路上,涟漪阵阵,如水纹荡漾,就像道路上凭空立起一道无形镜面,阿良大笑一声,一夹马腹,策马疾驰,一人一骑率先冲入仙府秘境。

  李槐和嫩道人两骑跟上,刹那之间,李槐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湖边道路,离着一座水榭就只有几步路。

  各自收起走马符,李槐有些拘谨,跟在大步前行的阿良身边,嫩道人忙着环顾四周,看有无机会占点便宜,顺便泼脏水给阿良。

  家底怎么来的?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是辛辛苦苦刨来的。

  步入水榭廊道之前,阿良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刚踢掉靴子,皱了皱眉头,赶紧重新穿上靴子。

  李槐不知道这是什么讲究,只好依葫芦画瓢,脱了靴子再穿上。

  阿良摘下斗笠,夹在腋下,斜靠廊柱,脚尖点地,望向那湖心戏台的婀娜女子,眼神幽怨,喃喃自语道:“每当风起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

  他突然开始微笑计数:“三,二,一!”

  李槐一头雾水。

  在阿良数到一的时候,湖心戏台上,那位彩衣女子蓦然停下身形,望向湖边水榭:“狗贼受死!”

  阿良笑道:“李槐,如何?”

  李槐问道:“什么如何?”

  阿良啧啧道:“小别胜新婚,打是亲骂是爱啊,这都不懂?”

  一袭彩衣,飘然而至,手中凭空多出一把长剑,剑尖直刺那厮头颅。阿良竟是闭上眼睛,摆出束手待毙的架势。

  身形悬停在栏杆外,那女子愕然,显然没想到这个阿良躲也不躲,她犹豫了一下,仍是递剑一戳,剑尖稍稍触及那个登徒子的眉心处,刺出些许伤痕,她就已经收剑。

  不承想那汉子扑通一声,后仰倒地,然后开始双手抱头,在廊道上满地打滚,还在使劲吆喝,好像在给自己打气:“好男儿流血不流泪,阿良你要坚强,绝不能在黄卷姐姐这边坠了英雄气……”

  李槐叹为观止,嫩道人佩服不已。

  湖君李邺侯已经站起身,摘下面具收入袖中,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容,不显老,但是眼神深邃,饱经沧桑。

  这位避世隐居在此的白衣湖君,风姿卓绝,意态略显消沉,却不至于让人觉得萎靡不振。

  李槐看了眼这位仙师,再看着那个一路滚到白瓷枕边的阿良,就这么鸠占鹊巢了,靠着枕头,跷起二郎腿,手脚摊开,嚷着“虚浮虚浮”。

  李邺侯都懒得正眼看那阿良,倒是与李槐和嫩道人点头致意。

  李槐赶紧作揖行礼:“山崖书院,儒生李槐。”

  黄衣老者笑着自我介绍道:“嫩道人,是李公子家中仆人。”

  李邺侯有些讶异。

  一个来自宝瓶洲山崖书院的年轻儒生,怎么身边会跟随一条飞升境的……大妖仆役?

  那位彩衣女子飘然落在廊道,手持长剑,怒喝道:“阿良,给我家老爷让出位置!”

  那个矮小精悍的湖上练拳汉子,也来到水榭这边,对那个阿良,倒是没有恶语相向。

  阿良侧过身,背对水榭栏杆,摆出一个自以为的玉山横卧姿态,好像与那女子怄气,嗓音哀怨道:“就不。”

  身为皎月湖水裔头把交椅的彩衣女子,在水君府的金玉谱牒上边,名为黄卷,生平喜食蠹鱼。

  至于那位水鬼英灵,名为杀青,生前是一位十境武夫,如今身份相当于皎月湖的首席客卿。

  黄卷快步向前,一剑砍去。

  阿良一个麻溜儿单手撑地,头朝地脚朝天,躲过一剑后,手肘弯曲,轻轻使劲,翻转身形,盘腿而坐,打了个响指。

  没动静。

  阿良又打了个响指。

  还是毫无异样。

  阿良转头望向那个凭栏而立的李邺侯,哈哈笑道:“邺侯兄,你是半个东道主,给我们瞅瞅四处渡口附近的光景。”

  李邺侯一挥袖子,湖上出现了一幅山水画卷,山峦起伏,光亮点点,大如灯笼,小若芥子,相差悬殊,是那山水神灵的望气术,一粒粒光亮,就是一位位练气士。

  阿良身体前倾,单手托腮:“北俱芦洲来的人,少了点。”

  李邺侯默不作声,都是中土文庙的安排,他一个小小湖君,不好评价什么。

  阿良问道:“裴老儿来了没?”

  李邺侯手持那把泛黄蒲扇,轻轻扇风,道:“文庙没有邀请,裴旻也不曾主动现身。”

  阿良又问:“玄空寺的了然和尚?”

  李邺侯说道:“来了。释道两教人物,以及诸子百家祖师,还有包括穗山在内的山水神灵,无论参不参加议事,都不在四处渡口附近落脚,文庙另有安排,不会禁止他们四处访友。只不过真正愿意挪步串门的人,不多。”

  阿良揉着下巴,啧啧称奇道:“都把人喊来了,绝大部分还未必能够参加议事,观礼都算不上,注定白跑一趟?怎么觉得文庙这次脾气有点冲啊。”

  阿良问道:“风雪庙魏晋那小子?”

  宝瓶洲唯一一位本土仙人境剑修,又是风雪庙兵家修士,还去过剑气长城,在大骊陪都一役中,大放异彩,照理说是有资格参与议事的。

  李邺侯摇头道:“没来。文庙给兵家的名额有限,魏晋就把机会主动让给了一个名叫许白的年轻人。”

  阿良笑道:“那个绰号‘少年姜太公’的孩子?许仙?”

  李邺侯轻轻点头。

  阿良搓手道:“好家伙,容我与他切磋几盘,我就要赢得一个‘老年姜太公’的绰号了!与他这场对弈,堪称小彩云局,注定要名垂青史!”

  李邺侯背靠栏杆,轻轻晃动蒲扇,看着那个跃跃欲试的汉子,中土神洲以后又要不得消停了。

  中土神洲有些仙家宗门的山水邸报,是真没半点风骨可言,什么浩然天下战绩最好的山上修士,中土神洲十大年轻俊彦,浩然天下十大最有女人缘的修士,无一例外,都有这个阿良。

  所幸这些山水邸报,往往销路不佳,估计也就是被人拿刀架脖子上了,只好硬着头皮,应付应付。

  阿良望向那个名叫杀青的小矮子,后者只好抛出一壶自家的皎月酒。

  阿良怒道:“杀青,亏得我传授过你几招绝世拳法,就一壶酒啊,你良心被嫩道人吃了?!”

  也就是有外人在,不然李槐就要勒住阿良的脖子让他闭嘴了。

  那位以鬼魅之姿现世的十境武夫,只得又丢了两壶酒过去。黑虎掏心,海底捞月,猴子摘桃,呵呵,真是好拳法。

  阿良挪动屁股,坐在那张古琴前,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双手,突然抓起酒壶,抿了一口,打了个激灵,就跟鬼上身似的,开始抚琴,脑袋晃荡,歪来倒去,阿良自顾自陶醉其中。

  一时间水榭气氛有些微妙。那些先前敲钟的小精怪,一个个捂住耳朵。

  李槐实在受不了,关键是见那彩衣仙子脸色铁青,剑尖微颤,估计她随时都有可能出手,李槐赶紧咳嗽一声,阿良双手按住琴弦,转头疑惑道:“干吗?”

  李槐抬起一只手掌,抹了抹脖子,提醒阿良差不多就可以了,不然离开此地后,那就别怪他不念兄弟情谊。

  阿良叹了口气,都是糙人,闻弦不知雅意。

  阿良提起酒壶,嗅了嗅,问道:“桐叶洲那边?”

  李邺侯说道:“玉圭宗新任宗主韦滢,武圣吴殳,就两人。吴殳是与南婆娑醇儒陈氏子弟,一起来的问津渡。”

  阿良皱了皱眉头。

  黄卷咬牙切齿道:“柳七这次也来了!”

  阿良有些心虚,道:“我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啊。”

  那个柳七,岁数大了些,又去了青冥天下,待在一个诗余福地不挪窝。

  她恼火道:“那你当初有脸自称是柳七的至交好友?!”

  阿良悻悻然:“当时醇酒美人明月夜,人酒月色三醉我,哪里扛得住?喝高了说醉话,又当不得真的喽。”

  她冷笑道:“我很好奇这次议事,你遇见了柳七和苏子后,有没有脸与两位前辈主动打招呼?!”

  皎月湖水官黄卷,最是仰慕那位柳七郎。

  当年阿良第一次拜访秘境水府,汉子信誓旦旦说自己与那柳七是挚友,她就当真了。

  她哪里能够想象,一位登门做客,还能与主人饮酒的山上仙师,会如此厚颜无耻?

  而且听说此人还是一位圣人后裔,天底下出身最正的读书人!

  阿良赶紧找了个将功补过的法子,正色道:“黄卷姐姐,别着急生气,我认识一个年轻后生,人品、相貌、才学,半点不输柳七,有那‘远看依稀是阿良’的美誉!”

  李槐踹了一脚阿良。

  阿良疑惑道:“咋的,小舅子,要我把你介绍给黄卷姐姐啊?”

  她一脸茫然,不知道阿良所说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李邺侯笑着解释道:“如果没有猜错,那个年轻人,是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

  她立即肃然,都懒得计较阿良的嘴里吐不出象牙了。

  白也仗剑远游扶摇洲作为开篇,白帝城郑居中赶赴扶摇洲,一人收官一洲棋局。

  南婆娑洲醇儒陈淳安拦截刘叉。

  宝瓶洲中部战况。

  以及更早的战场,剑气长城持续多年的惨烈厮杀。

  如今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几乎人人都有过复盘推演。

  不管选择什么切入口,终究都绕不过剑气长城和宝瓶洲。

  对于那些横空出世的各方豪杰,各有各的看法,比如黄卷就很佩服一个外乡年轻人,能够在那剑气长城站稳脚跟不说,还担任了隐官。

  不但拖住了蛮荒天下的大军数年之久,关键是打仗越多,反而活人越多,最终帮助飞升城留下了更多的剑道种子。

  只说这件事,就让她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年轻隐官,忍不住由衷敬佩几分。

  因为浩然天下多出一两万人,与飞升城在第五座天下多出一两万人,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那个精悍汉子,好奇问道:“当年评选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年轻隐官那会儿就是山巅境武夫了?”

  “没法子,我指点过那小子拳法,名师出高徒。”阿良双指并拢,指了指自己双眼,“这就叫慧眼如炬!”

  李槐咳嗽一声。

  阿良立即心领神会,问道:“陈平安还没到吗?”

  李邺侯摇摇头:“按照文庙那边的说法,陈平安游历北俱芦洲途中,误入夜航船,宁姚仗剑飞升浩然天下,凭借仙剑之间的牵引,才找到了那条渡船。只是在那之后她与陈平安,就都没消息传出来了。”

  阿良伸出大拇指,抹了抹嘴角,收敛笑意,眼神深沉:“这就有点小麻烦了,很容易错过议事啊。”

  李槐有些忧心忡忡,该不会辛苦奔波,结果到头来还见不着陈平安一面吧?

  李槐小声道:“阿良,就没法子了?”

  阿良摇摇头:“太难找,其他没啥。”

  那条渡船,最擅长隐匿踪迹,极难寻见。

  伏老夫子,曾经两次登上夜航船,他对于这条渡船的评价,褒贬皆有。

  老夫子还有过一个十分形象的比喻,渡船在海上游弋不定,就像寻常人家的屋子里边,有那么只蚊子,只要它不主动嗡嗡嗡乱叫,就很难寻见。

  有人好奇询问,难道至圣先师和礼圣,也无法找到渡船行踪吗?

  老夫子大笑不已,说了句,我本就是在说他们两位,是如何看待那条渡船的,至于寻常人,碰运气登船,凭学问下船。

  有人侥幸登船又下船,事后感慨不已,说书到用时方恨少,早知道有这么条船,老子能把诸子百家书给翻烂喽。

  在渡船上边,讲究机缘的互换,每一件东西,都是一座桥梁一座渡口,通关文牒,就是过客的学问。

  所以说一条夜航船,就像是天下学问的大道显化,而天底下学问最值钱的地方,就是这条渡船。

  李邺侯笑道:“除开东边渡口人太少,其余三地,泮水县城,鸳鸯渚,鳌头山,马上要举办三场雅集,三位发起人,分别是皑皑洲刘氏、郁泮水、百花福地花主。郁泮水主要是拉上了青神山夫人,还有与那位夫人同行的柳七、曹组,所以声势不小。”

  李邺侯大致说了些三方请帖的去向,刘聚宝召开的鸳鸯渚雅集聚会,邀请了龙象剑宗一行,还有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剑仙白裳,大源王朝皇帝,国师杨清恐,扶摇洲的刘蜕,流霞洲的葱蒨、芹藻。

  郁泮水因为青神山夫人的缘故,邀请了符箓于玄,由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领衔的一大拨天师府黄紫贵人,还有一头天狐,以及化名九娘的那位浣纱夫人。

  还有大端王朝的裴杯、曹慈。

  以及宝瓶洲的云林姜氏。

  百花福地做东的那场聚会,除了渌水坑青钟夫人,还邀请了苏子、白帝城城主郑居中、怀荫,桐叶洲玉圭宗韦滢、武圣吴殳。

  宴席上自然不缺美酒,只不过每个赴会之人,肯定都不是奔着仙家酒酿去的,哪怕酒桌上肯定会有那青神山酒、百花酿、寒酥酒。

  不过某个被阿良尊称为“严大狗腿”的家伙,估计会是例外。

  “这么多酒局?!就为了给我接风洗尘?”阿良立即来了精神,神采奕奕道,“可以可以,感动感动,不承想几年没回家乡,父老乡亲们,姐姐妹妹们,越发看重我阿良了啊!可惜阿良只有一个,可莫要争抢得头破血流才好,三个酒局,最好错开了,邺侯兄,你赶紧与他们打声招呼,就说我立即赶到……”

  李邺侯根本不搭理这茬,只是说道:“如今不少人觉得剑气长城以南,大野龙蛰,天下鹿肥。”

  阿良站起身,绕过古琴书籍,一手拎酒壶,一手拍栏杆,望向那片平静无波的湖水:“一个个的,狂浪攀虹欲上天,哪有这么简单的好事啊?”

  阿良喝完了壶中酒水,递给一旁的湖君,李邺侯接过酒壶,阿良顺势拿过他手中的蒲扇,使劲扇风:“得嘞,人人避暑走如狂,愿意忙活就忙活去,反正阿良哥哥我不作风波,胸无冰炭,无事一身轻,无上清凉。”阿良一拍栏杆:“走了走了!”

  那个完全不知脸皮为何物的家伙,果不其然,半点不让人意外,只见阿良伸手绕后,蒲扇贴背,然后不断挪步,反正始终面朝李邺侯,藏着那把蒲扇,绕了半个圆后,然后告辞一声,一路撒腿飞奔离去。

  黄卷就要提剑追杀过去,李邺侯摆摆手:“跟半个秃子计较什么?”

  那精悍汉子有些疑惑:“怎么没了头发,阿良好像反而个头高了些?”

  李邺侯提醒道:“靴子。”

  杀青一脸恍然,悄悄低头瞥了眼自己的靴子。

  彩衣女子震惊道:“这个家伙到底有没有脸皮?!”

  矮小汉子立即抬起头,正色附和道:“是不要脸。”

  道路上,阿良刚要取出走马符,就给李槐伸手掐住脖子。

  阿良拍打李槐的胳膊,委屈道:“李槐老弟,你弄啥咧?!”

  李槐加重力道,嘿嘿笑道:“长脸了,今儿大爷我算是长脸了。到了泮水县城那边,咱俩就各走各的,你千万别说认识我啊。”

  阿良只得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拍胸脯保证道:“没问题,我逢人便说自己不认识李槐。”

  李槐气笑不已,身体后仰,阿良几乎就要两脚离地了。估计郁泮水看到这一幕,都要老泪纵横。

  那条嫩道人,对李槐的敬仰之心,油然而生,自家公子,了不得,人中龙凤!先脚踹老瞎子,再掐阿良脖子,关键是这俩都没还手啊!

  李槐松开手,问了个问题:“有那么多人参加议事?”

  阿良犹豫了一下,以心声道:“其实有两场议事,一场人多,一场人少,会很少。”

  还差两天就要文庙议事了。

  功德林。

  老秀才坐在石凳上,正在碎碎念叨,文庙这边都是吃干饭的吗?竟然找不到一条夜航船。不过扳手指头算一算,左右和君倩也快到了。

  百无聊赖,老秀才就自己跟自己下棋。

  禁制蓦然一开,老秀才转头望去,出现了两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刘十六的开山大弟子,那位小精怪暂时被安置在别处,毕竟功德林不是寻常之地。

  左右和君倩同时作揖道:“见过先生。”

  老秀才没能瞧见最想见的关门弟子,便转过头,盯着棋局,假装没看见,没听见。

  片刻之后,两位弟子依旧作揖不起,老秀才蓦然而笑,使劲招手道:“杵在那儿作甚,来来来,与先生手谈一局。”

  君倩打算走到先生身后,被左右喊了一声“师弟”,只得坐在先生对面的石凳上。

  不料老秀才站起身,把位置让给左右,说:“你们师兄弟不常见,你们下一盘棋。”

  老秀才一边胡乱指点棋局,一边绕着桌子缓缓而行,拍了拍左右的肩膀,也拍了拍君倩的脑袋。老人没有多说什么。

  一局棋过后,老秀才看了眼棋局,双手负后,十分满意,在自己的指点之下,两位弟子下出了一局精妙至极的棋局啊。

  文庙这边,极为罕见地连开数道禁制,然后出现了一道虹光,竟是能够直奔功德林。

  老秀才猛然抬头。

  一袭青衫,头别玉簪,背剑远游至此,剑客陈平安,作揖道:“弟子陈平安,拜见先生。”

  老秀才快步向前,双手攥紧那个关门弟子的手臂。

  左右和君倩都已起身。

  老人轻声道:“很好,很好。”

  此次文庙议事,礼圣亲自邀请之人,其实只有两位。

  一个岁月悠悠,已经修道两万余年。一位如今才四十二虚岁。

  白泽。

  文圣一脉,隐官陈平安。

  老秀才转头埋怨那俩傻子:“杵那儿干啥,还不快来见一见你们的小师弟!”

  老秀才依旧一手攥着关门弟子的胳膊,舍不得放开。

  左右和刘十六快步走到先生身边。刘十六与那小师弟微笑点头,总算见着一面了。

  陈平安立即作揖道:“见过君倩师兄。”

  这位头次见面的师兄,在落魄山那边,帮着挣了一大笔金精铜钱。

  左右板着脸说道:“能耐不小。”

  陈平安起身后,看了眼先生。

  老秀才跳起来就是一巴掌打在左右脑袋上:“你这当师兄的,怎么跟小师弟说话呢?都会阴阳怪气了,谁教你的,啊?!”

  左右纹丝不动,犹豫了一下,说道:“一半是真心话。”

  老秀才发现自己那个关门弟子,还是有些委屈,立即就朝左右嚷嚷道:“另一半呢?给你吃掉啦,有本事就吐出来!说啊,先生一定主持公道,绝不偏袒谁。”

  左右只得违心说道:“那就都是真心话。”

  刘十六对此秉持一个宗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跟我没关系。左右和陈平安师兄弟两个,真要打起来,自己再劝架不迟。

  陈平安作揖道:“见过左师兄。”

  左右微微皱眉,只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不跟陈平安计较。

  先生学生,四人落座。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棋局:“先生肯定指点过两位师兄。”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瞅瞅,什么是见微知着,什么是得意弟子,这就是了!

  左右气不打一处来。

  刘十六突然有些明白落魄山风气的源头所在了。

  奇也怪哉,照理说先生也没亲传太多学问给小师弟,双方相处时间极短,小师弟怎么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呢?

  老秀才这会儿好像眼中只有陈平安,说道:“先生在这边每天抓瞎,委实是脱不开身,没法子去找你。”

  陈平安站起身,再次作揖不起。

  老秀才叹了口气,站起身,轻轻拍了拍陈平安的手臂,轻声道:“别这样,不然先生要更加愧疚了。坐下聊,赶紧地。”

  刘十六瞥了眼左右,果然脸色好了些。

  刘十六再稍稍转移视线,那个青衫背剑的年轻人,正襟危坐,挺直腰杆,双拳紧握,放在膝上。

  有一双让人记忆深刻的眼眸,清澈明亮,就像落魄山的溪涧流水,没有去不了的地方。

  老秀才说道:“左右,君倩,说说你们的事情,别等着小师弟问你们。”

  刘十六就大致聊了些重返浩然天下后的境遇,去落魄山,问拳于天,之后南下老龙城,再去了桐叶洲,在一处福地收了个嫡传弟子,最后去了趟蛮荒天下,到了那座剑气长城,刚好与师兄左右重逢,就一起来到中土文庙。

  约莫半炷香工夫,陈平安竖耳聆听,其间只是详细询问了两事:桐叶洲的镇妖楼,以及君倩师兄的那位开山大弟子。

  轮到左右,则话语不多,就一句话:“离开浩然天下后,在天外与人厮杀,都没死。”

  陈平安小声问道:“萧𢙏如今身在何处?”

  左右说道:“被砍到了青冥天下。”

  陈平安无言以对。

  剑气长城上任隐官萧𢙏,是十四境,剑修。即便萧𢙏的十四境,不是剑修追求的合道人和,那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十四境。

  而十四境修士的厉害之处,陈平安刚刚在夜航船那边领教过。

  在师兄左右嘴里,与一位十四境剑修的捉对厮杀,好像就是相互换剑一般,各砍各的,砍死为止……

  一时间陈平安有些后悔,因为记起了当年在剑气长城练剑的过程。

  左右说道:“曹晴朗治学严谨,心思澄澈。裴钱习武勤勉,没有浪费她的天赋。两人都很尊师重道。你收取的两位学生弟子,都不错。”

  言下之意,学生的先生,弟子的师父,就未必“不错”了?

  陈平安取出一壶壶酒水,给先生和师兄们一一递过去。

  老秀才揭了封泥,双手捧住酒壶,仰头喝了一小口,笑眯起眼,轻轻点头。才一小口酒水,老人便有些陶醉醺醺然。

  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君子之学如蜕,幡然迁之。

  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君子不恤年之将衰,而忧志之有倦。

  眼前三位弟子,都让先生只觉得自身学问浅薄,没什么可教的了。甚至一个个都太好了,连先生叮嘱他们要照顾好自己,都显得有些多余。

  一条文脉衰落之际,被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

  左右剑术是高,才情也高,却受限于自身性情。

  君倩其实学问不差,脾气也好,适合传道授业解惑,却终究受限于那个异类身份。

  到最后,有些担子就落在了年纪最小的陈平安肩头上。

  陈平安突然说道:“上次先生离开后,左师兄也没带朋友去酒铺照顾生意。”

  破罐子破摔,先生在,谁怕谁?

  左右黑着脸。刘十六朝那小师弟竖起大拇指。

  老秀才说道:“左右啊。”

  左右立即说道:“是学生忘记了。”

  老秀才又问:“那你有没有忘记自己还有个小师弟啊?”

  左右默不作声。

  老秀才说道:“如果先生没有记错,你师弟在剑气长城那边,就你这么个师兄可以依靠啊,都说一个师兄等于半个长辈,看来是先生说话不管用了。”

  左右只得说道:“教过小师弟剑术,求学一事,我也有留心过。”

  老秀才说道:“听口气,很委屈啊?”

  左右摇头道:“没有。做师兄的,职责所在。”

  一辈子都没喜欢过喝酒的左右开始喝酒。

  陈平安说道:“先生,听说桐叶洲有个叫于心的姑娘,好像跟师兄关系蛮好的。这位姑娘极有担当,当年冒着很大风险,也要飞剑传信玉圭宗祖师堂。”

  老秀才笑逐颜开:“晓得,晓得,先生是见过她的,是个好姑娘,确实好,一看就是个心善的女子,你这榆木疙瘩的左师兄,还真未必配得上。”

  左右说道:“配不上就好。”既然不敢反驳先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陈平安刚要开口说话,左右已经斜眼相视。陈平安只得闭嘴,不去锦上添花。

  老秀才拎着酒壶,缓缓起身,笑道:“先生有点事要忙,你们三个聊着。”

  学生们没来的时候,老人会埋怨文庙议事怎么那么着急开,拖延几天又何妨。

  等到三个学生都到了功德林,老人又开始埋怨这么大一件事,急什么,多筹备几天更好。

  至于老秀才要忙什么,当然是忙着去跟老朋友们谈心了。

  聊一聊学生左右的练剑资质平平,这不在天外也没能斩杀那位十四境剑修不是?

  傻大个在宝瓶洲天幕处的出拳,毛毛雨,没啥可多说的。

  当然更要问一问那些老伙计,你们知不知道先前是谁来功德林,比那符箓于玄重返文庙,还要多开一道禁制?

  顺便问一问今年中土神洲是什么年份,再换算一下宝瓶洲的大骊年号,才能知道我那关门弟子今儿是几岁了……

  三人跟着老人起身。

  左右轻声道:“先生。”

  老秀才疑惑道:“做啥子?”

  左右没有说话,只是有些内疚和伤感。

  老秀才哈哈大笑,这个矮小老人,踮起脚尖,正了正这位弟子的衣衫领口,安慰道:“先生只是个教书匠,又不是喊打喊杀的人,境界修为、打架本事什么的,那也叫事?事不难无以知君子,无日不在是。”

  左右点头。

  老秀才突然喊道:“君倩啊。”

  刘十六立即恭敬道:“学生在。”

  老秀才看了眼这个傻大个,摇摇头,叹息不已。

  刘十六疑惑道:“先生?”

  老秀才伸手指了指左右和陈平安,痛心疾首道:“君倩啊,你看看你,都不用说你小师弟了,哪怕是左右,那也是有好些姑娘喜欢的,只是他不喜欢别人罢了。你呢?啊?怎么回事?愧不愧疚?难不难为情?”

  刘十六挠挠头。

  左右呵呵一笑,说道:“要说女人缘,比起师弟,我差远了,当年在剑气长城,就有很多女子专程跑去酒铺。如果这种事也分境界的话,我和君倩是资质极差的下五境修士,师弟早就是飞升境了,只差没有合道十四境了。”

  刘十六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难怪。”

  陈平安保持微笑。

  “你们俩懂个屁。”老秀才拍了拍关门弟子的袖子,一脸赞赏道,“乱花丛中立得定,才是英雄真豪杰。”

  陈平安无奈道:“没先生说的那么夸张。”

  老秀才说道:“有的。怎么没有!”

  陈平安坚持道:“真没有。”

  老秀才抚须而笑:“好好好,就当没有。”

  刘十六看了眼那个小师弟。

  总有种错觉,一个人身上,有两个人的模样。

  左右和刘十六两个当师兄的,心有灵犀,对视一眼,各自轻轻点头——这个小师弟,既然这么让先生满意,那么练剑练拳,就不能懈怠了。

  老秀才大摇大摆离去,两只袖子甩得飞起。

  穗山大神,找那傻大个唠唠嗑去,是得好好唠唠。

  墨家第四代巨子,好像也到了。

  没有功名的董老夫子,以及还是没有功名的伏老儿,你说你们瞎忙个啥,咱们好好聊聊。

  于玄。

  老秀才觉得都应该拜访一遍,不能失了礼数。

  自己毕竟是这座功德林的扛把子,怎么都该尽一尽地主之谊。

  至于怎么聊天,都已打好腹稿。与那穗山傻大个,就聊当年那个随便一剑劈开穗山禁制的少年,你这都不见一见?

  墨家一脉的辩学,极妙。

  可惜我那关门弟子,已经是咱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了,不然当你们墨家的第五代巨子,不敢说绰绰有余这种话,说是勉强胜任,绝不过分。

  当然了,若是可以兼任巨子,我老秀才什么肚量,半点不介意。

  文庙那边,好商量啊。

  我跟老头子和礼圣啥交情,你不知道?

  与那于老儿,就更有的聊了。

  金甲洲那个不到三十岁才九境武夫的小姑娘,叫郑钱对吧?

  巧了,是我徒孙儿!哈哈,更巧了,那个能够让文庙连开数道禁制的年轻人,就是郑钱的师父,我的关门弟子。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

  左右。君倩。陈平安。

  老人很自豪,只是很快就转过头,好像不敢再多看一眼。

  老人有些心疼,他们怎么就成了自己的学生?

  一条三层楼船航行在河面上,相较于问津渡那些仙家渡船,楼船并不显眼,而且速度不快,渡船主人显然是掐准了时辰,奔着文庙议事去的,与屁大事没有,却早早赶到那边蹭吃蹭喝的芹藻、严格之流,大不一样。

  三骑缓行岸边,阿良瞧见了那条规规矩矩走河道的渡船,再加上那股子熟悉气息,顿时心中了然,扶了扶斗笠,屁股一扭,就站在了马背上,扯开嗓子喊道:“丁哥丁哥!这边这边!”

  那条楼船稍稍靠近岸边,船头很快出现了十数位神仙中人,其实原本有些人是不愿意露面的,不承想那斗笠汉子的视线游弋而过,一个不落,将老朋友们都给照顾到了,只得呼朋唤友,求个有难同当,一同走出船舱屋舍。

  好似被众星拱月的居中一人,是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貌不惊人,身边却站着两位姿容绝美的侍女,略施淡妆,就是国色。

  汉子腰间悬佩一把样式普通的秋水雁翎刀,也没什么气势可言,就像一个不起眼的杂役,却大摇大摆站在一堆王公贵胄当中。

  李槐对这些山上证道求长生的奇人异士,兴致缺缺,反正自个儿高攀不起,热脸贴冷屁股,没啥意思。

  所以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条渡船上边。

  水中竟是一条白龙和一条墨蛟在拖曳楼船,两条神异之物,缓缓探出头颅,竟是半点水花都无。

  这一幕吓了李槐一大跳,不过很快释然,多半是那符箓手段。

  李槐低头看了眼屁股底下走马符幻化而成的骏马,再瞧瞧人家的仙府气派,人比人气死人,跟在阿良身边混,确实寒酸了些。

  如果不是好兄弟,真就不遭这罪了。

  按照李槐的一贯作风,与其打肿脸充胖子,还不如干脆破罐子破摔,老老实实徒步远游得了,当年跟陈平安一起远游求学,不就是脚上穿着一双草鞋,书箱里放几双,也没给谁瞧不起。

  阿良与李槐说道:“愣着做什么?喊丁哥!是我好兄弟,不就是你的好哥们?”

  李槐又不傻,侧过身,对着楼船那边抱拳行礼道:“丁前辈。”

  这次李槐干脆就没有自报身份,免得还没走江湖,名声就已经烂大街。

  汉子身边那两位侍女神色古怪。佩刀汉子不以为意。

  这位中土神洲最山巅的修道之士,化名郭藕汀,道号幽明,一宗之主。

  真名,只有文庙知晓。

  他只是对那位黄衣老者,多看了几眼,浩然天下有这么一号山巅修士?

  郭藕汀也未多想什么,只当是如今的天时,好似惊蛰时分,岁数极老的山野逸民,层出不穷,身份各异,根脚难觅。

  阿良使劲招手道:“云妃妹妹,梅菉妹妹,几年没见,愈发清瘦了,看得阿良哥哥好生心疼。”

  三骑停下马蹄,楼船也跟着停下。

  阿良蹲在马背上,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身边的李槐:“丁哥,我身边这后生,姓李名槐,少年英才,年纪不大,学识不输元雱,拳法不输纯青,围棋不输傅噤,象棋不输许白……”阿良赶紧补了一句:“其实我认得他,他不认识我,尚未斩鸡头烧黄纸,金兰簿上写名字。”

  李槐脸色僵硬,心想:等到没了外人在场,必有重谢。

  岸边马背上的嫩道人,幽幽叹息一声:自家公子,真是福缘深厚,别人需要打生打死才能挣着一点名气,李槐大爷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了。

  郭藕汀微微一笑,记住了那个“年少才高”的儒生李槐。

  这位飞升境大修士,对那阿良知根知底,就要告辞离去,千万不能给阿良半点顺杆子往上爬的机会。

  要是给阿良登了船,后果不堪设想。

  能够被郭藕汀记住的那一小撮浩然天下大修士,无论是谁,再如何性情诡谲、行事乖张,终究有迹可循,能够揣度几分,但是眼前这位斗笠汉子,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句话会说什么,下一件事会做什么。

  比如白帝城那位魔道巨擘,遇见了,只要不聊他的师父,都好说。郭藕汀一直不觉得柳七是最被低估的修士,他始终坚信郑居中才是。

  又比如那个左右,孤傲至极,难以亲近,那么只要别去主动招惹他,就不会有任何麻烦。

  但是那个身为圣人后裔的读书人,行走江湖连姓氏都舍了不要的剑客,真是什么勾当都干得出来。

  阿良大笑着摆手道:“算了,不用盛情邀请我们登船同行,我要与好兄弟一起骑马游览。”

  郭藕汀有些意外,阿良何时转性了?山上修士,见机不妙,找台阶下,谁都会,可这个阿良,从来只会找台阶上。

  渡船再度缓行水中,速度依旧远超走马符三骑,很快就将阿良三个远远抛在身后。

  嫩道人见李槐一头雾水,帮着一语道破天机:“是那铁树山的郭藕汀。”

  李槐咋舌不已,乖乖,是那个号称一刀劈断黄泉路的幽明老祖?!

  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同样是飞升境大妖。

  铁树山,是浩然大宗。

  如果说白帝城是天下野修的心中圣地,那么这位幽明道主的铁树山,就让所有山泽精怪心神往之。

  嫩道人一声喟然长叹,同样异类出身,只不过一个在浩然天下混得风生水起,开宗立派,受万人敬仰,一个在十万大山里边每天趴着看门,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受那窝囊气。

  李槐回过神,又给阿良坑了一把,用行山杖戳那阿良,怒道:“汀,不念丁!丁你大爷的丁!”

  阿良一边躲避行山杖,一边抠鼻子:“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你看那藕丁兄不也答应了?换成一般人,喊破嗓子都拦不住那条淋漓渡船。”

  李槐收起行山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总觉得那条船煞气有点重,阿良,是我的错觉吗?”

  嫩道人感叹道:“公子开了天眼一般,真是有如神助!”

  阿良取出一壶皎月酒,喝了一大口,笑道:“你年纪小,好多个山巅的恩怨,别说亲眼见过,听都听不着。不谈什么万年以来,只说三五千年来的老皇历,就有过十余场山巅的捉对厮杀,只不过都被文庙那边禁绝了山水邸报。口口相传没问题,只是文庙之外,不允许留下文字。其中有一场架,跟郭藕汀有关,打了个山崩地裂,再后来,才有了不开花的铁树山,以及那座彩云间的白帝城。”

  阿良拍了拍自己腰间竹刀:“别看郭藕汀长得人畜无害,其实脾气真不算好。他腰间那把佩刀,名为枭首,实打实的血迹斑斑,腥血淋漓炼宝刀嘛。这家伙运气好,还拥有一把老祖宗品秩的照妖镜,曾是远古一尊高位神灵所持重宝,被郭藕汀得手后,大炼为本命物,光是炼化,就耗费了千年光阴。不过真要比拼刀法,我是半点不怂的。”

  远古行刑台上边,甲剑,破山戟,枭首、斩勘两刀,这几件,都是老皇历上边的神炼重器,不等神灵真正行刑,蛟龙只是瞧见了那几件兵器,估计就已经吓掉了半条命。

  李槐感慨道:“别的不说,能够与幽明老祖聊上一句话,这走马符没白骑。”

  嫩道人有些想不通,李槐对那郭藕汀的敬畏之情溢于言表,再加上先前在湖君李邺侯那边的拘谨,怎么回事?

  阿良什么剑术,你不知道?

  老瞎子什么境界,你不清楚?

  也没见你有半点畏缩啊,横得无法无天了。

  阿良继续显摆自己的见多识广:“拖曳楼船辟水前行的那条白龙,来自安乐寺壁画《海水图》,另外那条墨蛟,来自一幅《神龙沛雨图》。寺壁《海水图》和《神龙沛雨图》画卷,我都亲眼见过,确实各自少了一条白龙、墨蛟。”

  “至于先前站在郭藕汀身边的那拨高人,都是一等一的丹青圣手,其中三人,尤其擅长画龙,他们几个的名字,你在书上应该都看到过。陈所翁,笔墨若铁钩锁,可拘蛟龙画卷中。房虎卿,被誉为画中的草书圣人,除了画龙之外,各大王朝的宫廷水陆画,都以邀请到此人绘画鱼龙海水为荣。董毗陵,他在登山修行之前,是位宫廷画师,曾经奉旨画龙于玉堂院北壁,用笔极精,结果因为太过惟妙惟肖,皇帝御笔点睛之时,天地感应,云雾生成,墙上水纹做波涛汹涌状,吓哭了一大拨前去赏画的龙子龙孙。”

  李槐难得在阿良这边说句好话:“你懂的还不少。”

  阿良仰头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眼神深沉:“懂得多了,最怕记得住。所以才要喝酒。”

  人生寄世,奄忽飙尘。年命之逝,如彼川流。未几见兮,泥土为俦。飞驰索死,不肯暂休。为之流涕,不容回思。

  总把平生入醉乡,醉中骑马月中还。

  李槐疑惑道:“你哪来的皎月酒?”

  先前在李邺侯府邸那边,一人一壶,都是喝完了的。

  阿良立即嬉皮笑脸:“是多年以前的一次做客,邺侯兄非要我搬走百来坛,不然不给走,盛情难却,我有啥法子,只能收下了。紧着点喝,喝了这么多年还没喝完。”

  身为一名剑客,多次云游四方,知己遍天下,光是为了装酒,就填满了两件咫尺物。

  跟山上人世间事较劲,不如跟酒较劲。

  至于咫尺物,当然是借来的,他一个穷光蛋,只有情债多。

  阿良长叹一声:“朋友太多,喝不完酒,也愁人。中土神洲曾经有一份以公道著称的山水邸报,评选出山上十大口碑最佳修士,我是榜首。”

  轻拍马背,银鞍白马,飒沓流星。

  阿良跟随着颠簸马背,晃晃悠悠,一边饮酒一边高声道:“气质冷如冰,风骨硬似铁,在下剑客阿良,四座天下的风流帅!”

  李槐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正色道:“阿良,作为你的拜把子好兄弟,我能不能说句良心话。”

  阿良瞥了眼李槐,小兔崽子难得如此神色严肃,多半是要讲几句掏心窝的马屁话了。阿良喝着酒,大手一挥,只管放马过来。

  李槐小声说道:“你爹娘要是还可以的话,就再生一个吧。你算是废了。”

  阿良一口酒水喷出来。嫩道人辛苦憋住笑。阿良一拳竖起,向后一拍,黄衣老者又倒飞出去。阿良收敛神色,看了眼那条楼船,微微皱眉。

  一座铁树山,是郭藕汀以崩碎山脉堆积而成,算是一种受罚姿态。

  差点砍死郭藕汀的那个人,就是后来的斩龙人,也就是白帝城郑居中的传道人,同样是韩俏色、柳赤诚名义上的师父。

  相传第一次“铁树山开花”之时,就是郑居中登山之时,在那之后,铁树就再无花开了。

  这样的老故事,阿良知道不少。

  如今主持浩然天下陆地水运的,是那位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但是陆地之外,依旧没有名正言顺的水运主人。

  关键是那个出身骊珠洞天的稚圭,如今连齐渡公侯都不是,要知道连那北俱芦洲的大渎,都有了灵源公和龙亭侯。

  铁树山郭藕汀,身边跟随着一拨画龙圣手。既然如此堂而皇之聚集在一起,那么就不是什么密谋了,反而应该是一种提醒?

  合情合理。

  世间所有画龙之人,最希冀一事是什么?自然是世间犹有真龙,可以让人一睹真容。

  当年那趟宝瓶洲之行,阿良在遇到风雪庙魏晋之前,还曾路过云林姜氏附近的一条大江,文运与龙气都不少。

  接下来的天下大势,会更加复杂,更加暗流涌动。

  原本好像各自割据的浩然天下九洲,被一场惨烈战事给硬生生接成一片,人与事越发紧密结网。

  阿良坐在马背上,突然幸灾乐祸起来。

  嫩道人缩了缩脖子。

  李槐问道:“咋了?”

  阿良笑道:“没事没事,就是心疼完两位妹子,我开始心疼丁兄弟了。我这人,就这点不好,心肠软。”

  楼船那边。

  一位年迈炼师好奇询问道:“郭山主,那个阿良,当真跻身过十四境?只是被托月山给硬生生消磨掉了十四境?”

  郭藕汀说道:“为何跌境,我不清楚,但是阿良肯定跻身过十四境。”

  一条楼船,微微一颤。郭藕汀一手按刀,一手抬起,示意所有人都不要妄动。

  一个佝偻老人,有眼无珠,一手负后,一手掌心抵住下巴,他孤零零一人,站在不远处,咧嘴道:“见着了我的弟子,架子还这么大?靠岸都不舍得,黄泉路上,这么急匆匆吗?”

  李槐,既是这个老瞎子的开山弟子,也是关门弟子。不过如今老瞎子却只是李槐的大半个师父,老瞎子反而偏就喜欢这样的没道理。

  阿良再不管楼船那边的死活,只是抬头看了眼天幕。

  天下豪杰,可挽天倾。

  也要能够补天缺。

  先前那三场雅集,其实是场面事,接下来的私人聚头、拜会、秘密议事,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比如原本无人问津的鹦鹉洲那边,就凭空多出了一座仙家酒铺——是那最早开在倒悬山的黄粱铺子。

  老掌柜趴在柜台上逗着那只笼中武雀,年轻店伙计忧心忡忡,因为听说那个阿良就要到了。

  而老掌柜的那个姑娘,与年轻伙计的心情恰恰相反。

  她坐在角落一张桌旁,忙着梳妆打扮。

  桌上的瓶瓶罐罐,堆积如山。

  女子正在犹豫是垂珠眉好看呢,还是新鬓角鸦飞的却月眉更好看呢,对着一把梳妆镜,左看右看,她突然变了主意,觉得自己有一双丹凤眼,若是将上眼睑线条画深些,下眼睑浅些,说不得就要更加符合那些艳本小说上所谓的“美姿姿可喜煞”了,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眉眼妆一换,那面靥花子、口脂和发钗衣裙都要换了,岂不愁人?

  而当下铺子里边,客人有兵家尉老祖,商家的范先生,还有阴阳家陆氏一位年轻家主,小说家的两位老祖师,以及一位习惯横剑身后的剑客,墨家游侠许弱。

  范先生的一位扈从,喝高了,在怂恿同桌饮酒的许弱,找机会一剑砍死那个阿良,结果被那酒铺掌柜闺女一拍桌子,大骂不已。

  鳌头山一处府邸内,中土神洲五尊山君第一次齐聚。

  结果有两拨客人,一起登门拜访,一方是想要与九嶷山大神讨要几盆蕴含文运的菖蒲,一方是邵元王朝的几位年轻剑修,朱枚要见烟支山那位与自己缔结盟约的女子山君。

  于是五位山君就此散去,很快就又有其他客人陆续登门,最后就没有一位山君得闲。

  鸳鸯渚上边的一座水府秘境,皎月湖李邺侯与其余四位湖君,也在闲聊,但是谁都没有邀请那位渌水坑的澹澹夫人。

  从飞升境跌为仙人境的刘蜕,与葱蒨、芹藻两位仙人,一起找到了齐廷济,刘蜕正在破口大骂完颜老景这个老王八蛋。

  怀荫找到了财神爷刘聚宝。

  刘幽州与怀潜是老朋友了,刘幽州欲言又止,因为郁狷夫如今也在这边,但是她与怀潜的那桩婚事,好像不了了之了。

  跟随龙虎山天师府一起赶来此地的浣纱夫人,主动找到了玉圭宗宗主韦滢,询问大泉王朝的近况。

  曹慈与元雱一起行走在鳌头山的林荫小道上,迎面走来两位下山之人,是北俱芦洲的徐铉和林素。

  鳌头山上两盘棋局,今天一处不再是林君璧守擂,而是郁清卿,对弈之人,是白帝城傅噤。另外一处,是许白对局一位龙虎山小天师。

  云林姜氏家主,撇下了其余子孙,只带着姜韫乘船游览鸳鸯渚,船上两位外人,是四大圣人后裔府邸的当代家主。

  泮水县城。火龙真人主动拜访青钟夫人,见面就道贺:“哟,升官了,好大官。”

  中土神洲山神湖君,火龙真人大多很熟,这位渌水坑肥婆娘,当然也不例外。而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还真就最怵眼前这个老家伙。

  一个瘦竹竿似的老人,身材矮小,紫衣白发,腰悬一枚酒葫芦。先前在那市井处收徒,小有挫折。收个徒弟,就是这么难。

  一位木讷汉子,穿着草鞋,步行天下,正是墨家第四代巨子。

  鸳鸯渚,由那绰号龙伯的张条霞领头后,出现了一群钓鱼人。

  而这位看似与谁都和颜悦色的长眉老人,是裴杯崛起之前,公认的浩然天下武道魁首。

  张条霞左手边不远处,是一个坐在小竹凳上的中年男子,腰系小鱼篓,喜欢晃荡古战场遗址,捕捉英灵、阴煞厉鬼。

  右边还有三人,皑皑洲雷公庙一脉师徒二人,沛阿香和柳岁余。

  以及刚到水边的一个北俱芦洲老莽夫,王赴愬。他坐在张条霞和沛阿香之间,笑道:“这不是阿香姐姐嘛。”

  王赴愬,如今是大源王朝卢氏供奉,这次跟过来,纯粹就是闲来无事闷得慌,出来透口气。

  沛阿香置若罔闻。

  张条霞笑问道:“那个李二拳脚如何?”

  王赴愬嗤笑道:“一般般,拳不重脚不快,如果不是你问起,我都不稀罕多说。”

  张条霞轻轻点头,将信将疑。

  王赴愬早年在试图跻身“神到”之时,走火入魔,人身小天地内的万里山河,湖海蒸腾、山岳陆沉一般,气象大乱,武夫纯粹真气被数位剑仙合力拘押起来。

  柳岁余笑问道:“怎么个‘一般般’?”

  王赴愬毫不犹豫答道:“李二铆足了劲,三拳都没能打死我。能厉害到哪里去?”

  更远处的那位桐叶洲武圣吴殳,哑然失笑。

  如今浩然天下,门户之见,依旧有,只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中土神洲,当然独一档。

  接下来就是北俱芦洲,东宝瓶洲。

  此外西南扶摇洲,南婆娑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皑皑洲,都差不多。

  东南桐叶洲,独一档,只不过是垫底。

  所以,吴殳与那玉圭宗宗主韦滢,其实在先前那场雅集酒宴上,都比较沉默。

  而武夫吴殳与剑仙韦滢之间,哪怕是桐叶洲同乡,其实也没什么可聊的。

  算是认识,点头之交。

  岸边垂钓,武夫扎堆。

  不是十境,就是九境。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那个王赴愬笑道:“裴杯没来,宋长镜也没来。怎么?是瞧不起龙伯前辈你这位江湖总瓢把子?”

  张条霞笑道:“别乱取绰号,什么江湖,什么总瓢把子,传出去容易惹是非。”

  裴杯的境界,一直是个天大的谜。她到底有无十一境?

  至于宋长镜,在那宝瓶洲,凭借阵法,凝聚一洲武运在身,一拳击退王座大妖袁首,拳杀俩仙人境。

  同样地,宋长镜当时到底有无跻身十一境?或者说已经迈过那道门槛,等到阵法崩碎,就又退回了十境?

  那么跻身武学之巅,眼中所见的山河画卷,到底又是怎样个景象?

  在战事当中,裴杯更多是以大端王朝的国师身份,负责调兵遣将,出手机会,甚至要远远少于弟子曹慈。

  曹慈在扶摇洲和金甲洲战场,出拳极多,战功极大。

  一个年轻人有无出息,只看旁人提及此人师传,越少,出息越大。

  比如白帝城郑居中,为何明明是城主,却有韩俏色、琉璃阁阁主、守瀑人等数位师妹、师弟?他们的传道恩师是谁?早已无人探究。

  百花福地的花主,正在设宴款待柳七郎。

  一年四季十二个月,分别有四位命主花神,十二个月花神。

  而十二个月花神,都会邀请一位男子,作为各自唯一的客卿,故而他们又有男子花神的美誉,往往是那些诵花诗词堪称“神来之笔”的文人雅士、山上神仙。

  相貌气度,修士境界,文采辞藻,自然缺一不可。

  不过在这之上,还有那太上客卿的虚设头衔,例如白也之于牡丹。

  这次出门远游,除了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还有一位少女面容的凤仙花神,在百花福地资质浅,神位低,昵称瑞凤儿,好不容易才跻身了七品三命,有了个“羽客”的美誉。

  只是“菊婢艳俗”的说法,始终让少女黯然神伤,而且流传越来越广,而率先提出这个伤人心说法的,又是苏子的一位得意门生。

  加上这百来年,没有一篇脍炙人口的诗词传世,下一次白山先生和张翊、周服卿一起主持的福地评选,她极有可能就要直接跌落到九品一命了。

  问津渡那边,哪里有仙子的镜花水月,一个腋下夹斗笠的汉子就往哪里凑,探头探脑,这边蹦跳几下,那边挥手几下,不然就是站在原地,竖起双指,笑容灿烂。

  含蓄些的仙子,眼神哀怨,提醒那个碍眼的汉子:“你让开啊!”

  脾气没那么好的女子,就直接让他“死开”。

  如今的小姑娘,不解风情,汉子呆呆无言,不就是才离开了浩然天下一百多年吗?有些受伤,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李槐吃一堑长一智,带着嫩道人离得远远的。

  阿良屁颠屁颠跑到李槐身边,问道:“接下来怎么说?咱们是先找个落脚地儿,还是直接去功德林找陈平安?要见就抓紧点,因为很快就要议事了。”

  李槐问道:“你谁啊?”

  阿良无奈道:“李大爷,厚道点。”

  李槐闷闷道:“陈平安来见我还差不多。”

  阿良叹了口气。也没觉得奇怪,当年远游途中,李槐就与陈平安最亲近,跟陈平安也最不见外。

  阿良突然一拍额头,服了。

  问津渡不远处,一袭青衫长褂的背剑男子,满脸笑意,缓缓走来。

  拣选路线极有讲究,刚好躲过那些镜花水月。

  嫩道人瞧见了那人,顿时心弦一紧。

  李槐笑容灿烂,一路飞奔过去,骤然停步,与陈平安重重击掌。

  阿良与嫩道人站在一旁。

  阿良笑道:“有我一半帅气了。”

  陈平安笑道:“不敢。”

  刹那之间,所有有资格参与议事的人物,心中都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开始议事。”

  陈平安与李槐说道:“回头找你。”

  青衫剑客与斗笠汉子,两人身形在问津渡凭空消失。

  直到这一刻,渡口看客们,因为有人得到了飞剑传信,议论纷纷,才后知后觉一事,那两人,竟是参与文庙议事之人。

  文庙广场上,天地清明,席位并无主次之分,所有人刚好围成一个大圆。

  儒家圣贤,文庙正副三教主,三大学宫祭酒、司业,七十二书院山长。

  诸子百家老祖师。

  各大宗主,飞升境,仙人境。

  止境武夫。

  王朝皇帝。

  大岳山君,五湖水君。

  洞天福地主人……

  浩然天下,豪杰圣贤,齐聚于此,视线游弋,各有打量。

  至圣先师并未现身。

  主持第一场议事的礼圣,没有着急开口说话。

  其中五人,站在一起,位置极有意思。

  齐廷济,陆芝。阿良,左右。

  阿良没有站在亚圣身边,左右也未曾站在文圣一旁。

  而在齐廷济、陆芝与阿良、左右之间,刚好居中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剑气长城隐官,陈平安。

  一时间,仿佛一座天下,不约而同,共看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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