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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横着走

作者:烽火戏诸侯 字数:13619 更新:2024-11-05 08:39:52

  双方重逢于青山绿水间,再不是少年和小姑娘了。

  听着李宝瓶大声打招呼,陈平安笑着点头,打趣道:“都会喝酒了?不用藏掖,小师叔也是个酒鬼。”

  李宝瓶笑容灿烂道:“老姑娘了嘛!”

  陈平安哑然。

  按照一般说法,李宝瓶应该会说一句“是大人了,可以喝酒”。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记起李宝瓶、李槐他们岁数都不小了。

  可是没办法,心里边总是喜欢把他们看作孩子。

  其实按照家乡那边的习俗,当年远游众人,其实早该人人婚嫁,说不定各自的孩子都到了窑工学徒的岁数。

  如今的李宝瓶,只需要微微抬起眼帘,就能看见小师叔了,她眨了眨眼睛,说道:“还好,小师叔跟我想象中的样子一模一样,所以方才就算小师叔不打招呼,我也会一眼认出小师叔!”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李宝瓶的脑袋,笑道:“在小师叔眼里,你除了个头高些,好像没什么两样。”

  好像还是那个吭哧吭哧在家乡街巷,肩头扛着槐木树枝飞奔的红衣小姑娘。

  这么一想,陈平安就没有那么伤感了,于是悄悄放弃了拿出养剑葫喝酒的念头。

  自己十四岁那年,当时还只有小宝瓶跟在身边远游的时候,偶尔陈平安就会感到疑惑,小姑娘走了那么远的路,真的不会累吗?

  好歹抱怨几声。

  但是从来没有。

  陈平安忍不住满脸笑意,怎么收敛都还是会笑,他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张小竹椅,递给李宝瓶后,两人一起坐在水边。

  陈平安重新提竿,挂饵后再次娴熟抛竿,转头说道:“鱼竿还有。”

  李宝瓶坐在一旁,轻轻摇头,然后抬起两只脚,鞋子敲鞋子:“看着小师叔钓鱼就好了。混吃混喝,懒人有懒福。”

  陈平安那边的青竹椅椅脚处,有绳线系着一只入水鱼篓,还用一块大石子压着绳子。

  李宝瓶起身蹲在水边,将竹编鱼篓拽出水面,发现里边渔获不少,都是鸳鸯渚独有的金色鲤鱼,只是这些金色鲤鱼与水仙灵物并不沾边,只是瞧着可人,不过放了葱姜蒜,无论清蒸红烧,肯定都好吃,小师叔手艺很好的。

  李宝瓶晃了晃手中鱼篓,偷偷咽了咽口水,小声问道:“小师叔,烧鱼的作料都有带吧?”

  陈平安点头笑道:“当然,锅碗瓢盆,料酒辣酱油盐醋,白糖桂皮姜葱蒜,一样不差的。论做饭烧菜的手艺,小师叔这辈子只输过一次,必须找回场子。”

  李宝瓶咧嘴一笑,晓得了,是当年在黄庭国那边,他们被一位退隐山林的侍郎老爷邀请去府上吃饭。

  饭桌上一个个狼吞虎咽,尤其李槐最没良心,嫌弃小师叔的饭菜寡淡来着,还可劲儿埋怨小师叔钓不着大鱼:“巴掌大小的,那也叫鱼,瞧瞧桌上这个鱼头,都比你钓的一整条鱼都大了,再瞧瞧这大盘子,这汤汁……”小师叔那次破天荒有些生闷气。

  想起这桩陈年旧事,李宝瓶突然觉得李槐这家伙,小时候怎么这么欠揍。这次正好可以和他秋后算账?

  李宝瓶将鱼篓重新放入水中,轻声问道:“我哥如今也在这边游历,小师叔见着没?”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没呢,我到这边没几天,一直待在功德林,和先生、师兄待在一起,然后去了趟泮水县城的问津渡,刚见着了阿良和李槐,然后一个没留神,就被拎去参加议事了。议事期间,偷偷问过了茅师兄,听说你在鳌头山那边,我刚来这边钓鱼没多久,原本打算再钓个把时辰,就去找你。”

  陈平安不知不觉,就会把事情说得很细。

  可能在李宝瓶这边,他这个小师叔,习惯了如此。

  其实陈平安打算借参加议事的这个难得的机会,去做不少事情。

  比如拜会趴地峰火龙真人,感谢指玄峰袁灵殿的上次观礼所赠。

  同样还需要主动登门做客,亲自找到那位郁氏家主,一样是道谢,郁泮水曾经送给裴钱一把竹黄裁纸刀,是件价值连城的咫尺物。

  除此之外,郁泮水这位玄密王朝的太上皇,在宝瓶洲和桐叶洲都有或深或浅的钱财痕迹。

  听崔东山说这位郁美人和皑皑洲那只聚宝盆,都是仗义疏财的老朋友。

  既然如此,很多事情,就都可以谈了,早早敞开了说,界限分明,比起事到临头抱佛脚,可以省去诸多麻烦。

  姚老头曾经说过,有事再烧香,不如初一十五多跑几趟,平时走远路,容易过年关。

  听说桂夫人如今也在这边,陈平安打算问一些赊月的事情,帮着刘羡阳把某件事给敲定了,说不定很快就可以喝喜酒。

  帮忙操办婚宴一事,就谁都别跟他陈平安争了。

  听墙根这种家乡习俗,不能丢,得有。

  他还要与大端王朝某位武学大宗师,用对方擅长的方式,讲一个同样的道理。

  但是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和小宝瓶相比,都可以靠后。

  陈平安一个骤然提竿,身体前倾,开始探臂,竹竿鱼线一并绕出弧度,然后陈平安开始小心翼翼遛鱼,小竹椅上的身形歪来倒去。

  山上神仙临水钓鱼,跟练气士上酒桌喝酒,是一样的道理。

  如果运术法转神通,是很大煞风景的勾当。

  用那个天底下最有名的渔翁、止境武夫张条霞的话说,就是既然本领那么大,干脆以山上术法搬运江河就是了,整条江河都是你的,几百几千斤鱼算什么,难道要装满咫尺物,卖了挣钱吗?

  家里是开酒楼的,还是开鱼市的?

  李宝瓶将一场拔河瞧得目不转睛,随口说道:“与茅先生从剑气长城一路赶来这边,先前我一直跟在郁姐姐身边,不过她事情越来越多,每天都要忙着待人接物,我就告辞离开了。”

  陈平安点点头,突然笑问道:“邵元王朝那位蒋棋圣的棋术如何,能不能下赢白帝城城主?”

  那个蒋龙骧,陈平安久闻其大名,当年在避暑行宫,就没少问林君璧关于此人的传奇事迹。

  陈平安知道对方少年时候就已是公认的神童,而且早已棋名彰显,去了京城,一年赢一位棋待诏,七年之后,就被誉为邵元第二,仅次于国师晁朴。

  后来邵元王朝的藩属国出现了一个名叫周东疆的少年,按照年龄与蒋龙骧差了两个辈分。

  周东疆心高气傲,不到弱冠之龄,就自认达到了“二手”高度,也就是蒋龙骧至多让他二子,双方就会胜负难料,蒋龙骧却坚持认为这个晚辈的棋力暂时仍是“三手”,双方最终约战于快哉亭,才有了那部《快哉亭棋谱》。

  虽然是让子棋,但双方手谈,殚精竭虑,神乎其技,时人称为“蒋龙周虎”。

  这位名动半洲的蒋棋圣,大概至今还不清楚,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对他其实“仰慕已久”。

  李宝瓶笑呵呵道:“反正拉着林君璧一起守擂,就是不和林君璧对弈,后来等到傅噤真的登山了,就赶紧让贤,让郁清卿落座,他自己不见了人影,都没在一旁观战,后来傅噤一走,他就现身了,帮着郁清卿复盘,这里妙啊仙啊,那里无理不妥啊,看样子,听口气,别说是小白帝,就是郑城主亲自登山,都可以打个平手。”

  陈平安笑眯眯道:“不然你以为啊,咱们这位蒋棋圣在他家乡邵元京城,一年赢一位棋待诏,整整七年,无一败绩,其实都是棋力的显露,这得精准勘验棋力,精心挑选对手,还需要足够的脸皮。棋盘之外,更是国手中的国手,再赶紧找酒喝,把自己收拾得披头散发,借着酒劲,众目睽睽之下,婉拒皇帝赐予的棋待诏身份,很狂士嘛,何等豪迈,风骨凛凛。我要是邵元王朝的皇帝陛下,就直接送他一块金字匾额:铁肩担道义。”

  李宝瓶点头道:“那我再送一副对联:棋盘上龙骧虎步,官场中行云流水。再加个横批:天下无敌。”

  上中下都凑齐了。

  陈平安忍俊不禁,说道:“如果小师叔没有猜错,蒋棋圣与郁清卿复盘的时候,身边一定有几个人负责一惊一乍吧。”

  李宝瓶哈哈笑道:“可不是,半点不让人意外。”

  一边闲聊,一边遛鱼,最终陈平安成功收竿,将一尾二十多斤重的青鱼拖到了岸边,鱼篓有些小了,既然今天渔获足够,陈平安就没想着带回去,何况青鱼肉质一般,真算不上鲜美,不过肉厚刺少,更适合腌制熏鱼。

  陈平安蹲在岸边,娴熟地摘下鱼钩,轻轻扶住青鱼背脊,稍等片刻再松手,见光又呛水的大青鱼这才蓦然一个摆尾,溅起一阵水花,迅速去往深水处。

  陈平安抬起头,向李宝瓶笑了笑。似乎在说,瞧见没,这就是李槐心心念念的大鱼。

  李宝瓶抬起双手,分别竖起大拇指。

  陈平安坐回竹椅,笑道:“不如我们走趟鳌头山?”

  李宝瓶眼睛一亮:“套麻袋打闷棍?”

  陈平安埋怨道:“读书人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是山路夜行不易,有人磕磕碰碰,我们搀扶不住,好心办坏事。”

  李宝瓶正色道:“是的是的。”

  然后她以拳击掌,说道:“那我得换身衣裳,做好事不留名。”

  其实当年遇到大哥李希圣,李希圣就说过她已经不用讲究穿红衣裳的家规了。

  只不过李宝瓶后来一直没想着换,有些习惯,改了就会一直不习惯。

  骊珠洞天土生土长的孩子,原本对于离乡一事最无感触,反正一辈子都会在那么个地方打转,都谈不上认不认命,祖祖辈辈都是如此。

  生在那边,好像走完了一辈子,即便走了,走得也不远。

  家家户户清明上坟,肥肉一块,年糕、豆腐各一片,都放在一只白瓷盘子里,老人青壮孩子,至多一个时辰的山水小路,就能把一座座坟头走完,若有山间道路的相逢,长辈们相互笑言几句,孩子们还会嬉笑打闹一番。

  到了每处坟头,长辈与自家孩子念叨一句,坟里头躺着什么辈分的,而一些耐心不好的大人,干脆说也不说,放下盘子,拿石子一压红纸,敬完香,随便念叨几句完事。

  许多穷人家的青壮男子,都懒得向祖宗们求个保佑发财什么的,反正年年求,年年穷。

  既然求了没用,那就拿起盘子,催促着孩子赶紧磕完头,好带着孩子去下一处。

  若是清明时分正值下雨,山路泥泞,路难走不说,说不得还要拦着孩子在坟头那边下跪磕头,脏了衣服裤子,家里婆娘清洗起来也是个麻烦。

  曾经,孩子们心目中的最远离别,是阿爷阿爹去了小镇外边的龙窑烧瓷,或是去山里砍柴烧炭,不常见面。

  近一些的,是阿娘去福禄街、桃叶巷的大户人家当厨娘、绣娘。

  再近一些,是每天学塾下课,与同窗各回各家,是炊烟与白天道别,是晚上家里油灯一黑,与一天告别。

  生老病死,都在家乡。参加过一场场红白喜事,哭哭笑笑,等到参加完最后一场,一个人的人生就算落定休歇了。

  直到洞天坠地,落地生根,成为一处福地,大门一开,从此离散就开始多了。

  小镇老人还好,至多是经不起家中晚辈的鼓动撺掇,卖了祖宅,得了大笔银子,搬去了州城那边安家。

  有了本钱的年轻男子,摊上了祖坟冒青烟的好时候,要么开始出远门做买卖,要么不着家,呼朋唤友喝花酒,成群结伴赌桌上,本就不知道怎么挣钱,反正金山银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但是花钱,哪里需要别人教,人人都有本事。

  约莫二十年一代人,本来以为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好像一夜之间就给糟践没了,原本世代相传的烧窑功夫也早就荒废,好像一五一十还给了当年的龙窑老师傅。

  以前大家都穷,过惯了苦日子,不觉得有什么遭罪的,反正街坊邻里总会有更穷的人,庄稼地遇到年景不好,或是龙窑烧造出了纰漏,或是窑口次品一多,肯定有人要穷得揭不开锅,需要向亲戚邻居借米过活。

  可等到享过了福,再真切晓得了花花世界的好,反而让人尤为难受。

  很多时候,只要匣钵进了窑炉,一口龙窑烧出来的瓷器好坏,真就得听天由命,经验再老到的老师傅,再小心盯着窑口火候,一样不敢保证成色优劣和最终成器的数量,所以才会有那句“天管地管人不管”的老话。

  好像家乡那座瓷山,就是很多人的人生。

  陈平安下意识要去拿酒壶,才发现腰间并没有悬挂养剑葫。

  李宝瓶好奇问道:“小师叔这会儿怎么没背剑?先前仰头瞧见小师叔去了功德林那边,好像背了把剑,虽然有障眼法,瞧不真切,但是我一眼就认出是小师叔了。游历剑气长城,私底下听茅先生说过,以前那位最得意的一把仙剑太白,在扶摇洲一分为四,其中一截就去了剑气长城,茅先生不太敢确定,李槐说他用屁股想,都知道肯定是去找小师叔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那截太白剑尖是被小师叔拿到了,再炼化为一把长剑,就是先前背着的那把,只不过小师叔这会儿,其实真身不在此地,还在参加另外一场比较重要的议事,就没有背剑在身。至于小师叔现在是怎么回事,迷糊着呢。”

  不是飞升境修士,休想随意窥探陈平安的心声。

  陈平安笑道:“如果换成我是茅师兄,就拿几个书上难题考校李槐,等到这家伙答不出来,再来一句,用脑子想事情还不如用屁股啊?”

  李宝瓶使劲点头道:“茅先生就是这么做的。李槐反正打小就皮厚,无所谓的。”

  然后李宝瓶说道:“小师叔没有背剑也好,不然坐着碍事,那就得摘下来,横剑在膝,可是这么一来,钓鱼就麻烦了,总不能时时刻刻拿在手里,可把剑放在脚边吧,更不像话。”

  陈平安笑了笑,还是那个熟悉的小宝瓶。

  她总是有很多古怪的想法、奇怪的问题。

  很多外人极其在乎的事情,她就只是个“哦”;可是很多人根本不在意的事情,她却有很多个“啊”。

  当年远游路上,小宝瓶曾经问他,天上只有一个真月亮,那么人间总共有多少个假月亮?河里,井里,水缸里,都得算上?

  陈平安只好说不知道。小宝瓶就追着问小师叔什么时候才知道答案。答案当然还是不知道。

  有次陈平安坐在篝火旁守夜,小宝瓶就指着不远处的河水说:“一条可长可长的河水里边,上游中游下游分别站着一个人,他们三个总共能够从水里瞧见几个月亮,小师叔这总该知道吧?”

  陈平安当时愣是想了大半天,都没能给出答案。

  红衣小姑娘坐在一旁,背靠小竹箱,双臂环胸,摇头叹气。

  小师叔笨是笨了点,可他是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小师叔,又有什么办法呢。

  陈平安其实一直在留心两边的动静。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一拨钓客,是山下的豪阀子弟,另外一拨是山上修道的谱牒仙师。

  两拨人,朋友间闲谈交流,也没什么顾忌,所谈之事不涉机密,所以都没有像陈平安和李宝瓶这般始终以心声言语。

  能够被家族长辈、山上祖师带来此地,身份肯定都不会简单,都是华族高门的杰出弟子,或是大宗门的祖师嫡传。

  如今在这儿,在路上遇到下五境修士,比起遇到上五境神仙可要难多了。

  先前李宝瓶没有出现的时候,双方明显对陈平安都没什么兴趣,多半是将这个没资格参加议事的钓客,当作了某个不算特别拔尖的世家子,或是某个祖师不在身边的宗门子弟。

  通过那些不怕旁人偷听的闲谈,陈平安大致确定了双方身份。

  左手边,皑皑洲的密云谢氏,流霞洲的渝州丘氏,邵元王朝的仙霞朱氏。

  主要来自这三个家族,都是膏腴世爵的千年豪阀。

  比如谢氏,除了世代簪缨,其实也很有钱,只是因为有个富甲天下的刘氏,才显得不那么令人瞩目。

  记得宋雨烧老前辈说过,他这辈子的遗憾之一,就是没去过流霞洲的渝州,因为听说那边的火锅天下第一。

  不过宋老前辈又说,没去过也好,真去过了渝州,万一回了家乡,再吃任何火锅都没个滋味,岂不是糟心。

  那就干脆不去渝州了,留个念想。

  所以陈平安对渝州这个地方,印象尤其深刻。

  这些出身名门的年轻男女摆了长条小矮几,上面放满了灵气盎然的仙家瓜果,地上铺着凉席,有侍女帮着架炉煮茶,还有贵公子斜卧持杯、喝酒吟诵诗篇,反正什么事情都做,就是没想着好好钓鱼。

  右手边,有眉山剑宗的女子剑修,看样子不会超过百岁,是位气象不俗的金丹境剑修。

  据说眉山山门有龙须云的异象,垂若瀑布,又似龙须。

  还有一座倒碧峰矗立在湖泊旁,山色倒映水中,竟是真相在水、虚幻在岸的神仙道场,十分奇异。

  登山如入水,修士眼中所见,亦是湖中景象。

  陈平安多看了她几眼。主要是这位女子剑修腰间悬了一块小巧玲珑的抄手砚,行书砚铭,篆刻了一篇脍炙人口的述剑诗。

  因为这块抄手砚,陈平安想起了自己的弟子郭竹酒。郭竹酒好像是唯一一个能让裴钱吃瘪的同龄人,有多难得,去问问翩然峰白首就知道了。

  还有来自梅花庵的仙子,肩头趴着一只吐宝小貂。这种小家伙不但是天然的储钱罐,而且吃了钱,真能生钱,可遇不可求。

  梅花庵有“万亩梅花作雪飞”的胜景。梅花庵的胭脂水粉畅销浩然各洲,在山上山下都很受欢迎。

  一位出身金甲洲北方大宗门荷花城的公子哥,师门所在城池建造在一片巨大荷叶之上。

  荷花则三百年一开,每次花开百年,每逢荷花盛开,就是一座不惧剑仙飞剑的天然护城大阵。

  传说这株荷花,是道祖那座莲花小洞天之物,至于如何辗转流传到了荷花城,众说纷纭,其中一个最玄妙的说法,是道祖摘下荷花,不知为何,丢到了浩然天下。

  另外一个相对比较可信的说法,是大玄都观的孙老观主,借剑给那位人间最得意之后,双方饮酒,大醉酩酊,远游浩然的老仙人道法通天,拿出了一粒紫金莲花的种子,以杯中酒浇灌,转瞬之间,便有莲花出水,亭亭玉立,然后骤然花开,大如山岳。

  有个簪花的年轻人,喜欢斜眼看人,许多心思变化都在嘴角的弧度上。

  听说涿鹿宋氏所在王朝,从帝王公卿到贩夫走卒,朝野上下都流行簪花一事。

  入山修行,登高之后,只要有心,就会越来越发现身边人物不是见过的,就是听说过的。

  有用吗?

  好像确实没太大的意义。

  因为绝大多数人都会就此擦肩而过,可能再不相见,就只是人生道路上的过客。

  就像在仙府遗址一别的武夫黄师,梅釉国旌州城外大山中的那只小狸狐,石毫国那座狗肉铺子的少年,还有被陈平安发自肺腑敬称一声“大侠”的孙登先。

  没用吗?

  却也未必。

  可能众人当中,就隐藏着一位位类似阳关道上的宋兰樵,羊肠路上愿意让道也能各走一边的刘志茂,或是独木桥上只许一人通过的马苦玄。

  或是夜航船上的老夫子王元章,与桐叶宗宗主剑仙傅灵清,已是生死有别的双方,只因为陈平安的出现,依旧能够好似遥遥相见。

  至于先前那个远远见到自己,不打声招呼掉头就走的酡颜夫人,陈平安也就只当浑然不知了。

  挺好的,因为酡颜夫人身边好像还跟着一位百花福地出身的少女花神。

  不然见了面,还能如何,聊今儿天气不错,饭吃过没?

  等到李宝瓶出现后,两边就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了。

  趺坐蒲团、凝神吐纳的谢氏客卿,是位玉璞境的老剑仙。

  先前老人见过了李宝瓶,就忍不住感叹道:“好个修道坯子,日丽中天,云霞四护,玉质金相,心神合一,与道近矣。”

  老人这番言语,没有使用心声。

  一位丘氏俊彦犹豫道:“好像是那个山崖书院的李宝瓶。”

  因为李宝瓶与元雱有过一场争辩,加上宝瓶洲山崖书院的儒生在礼记学宫那边确实比较扎眼。

  一位体态丰腴的年轻女子随便瞥了眼那个正在滑稽拽鱼的青衫男子,微笑道:“既然被她称呼为小师叔,定是宝瓶洲人氏,山崖书院的某位君子贤人?不然云林姜氏,可没有这号人。”

  大骊王朝宋长镜,云林姜氏,神诰宗。

  一座宝瓶洲,就这三拨人来到文庙。

  大骊宋长镜是独自一人,这位传说已经跻身十一境的武夫,已经名动天下。

  神诰宗是道门,人人身穿道袍,头戴鱼尾冠。

  至于那个青衫男子拥有一件方寸物,不值得大惊小怪。奇怪的是在方寸物里边,竟然装了两条寻常青竹材质的小椅。

  其实到最后,陈平安比较留心那个簪花公子。

  不是因为自家那位周首席在藕花福地有个私生子,绰号簪花郎,而是这家伙看李宝瓶的眼神不正。

  比如那几位豪阀子弟,先前见着了李宝瓶,也会惊艳,但是绝对不会像此人那般隐蔽、鬼祟,好像已经开始在心中盘算谋划,随时都会付诸行动。

  陈平安在心里默默记账。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是人之常情,见到了好看的女子,多看几眼没什么。

  在剑气长城的酒铺,光明正大盯着那些过路女子的场景,多了去了,别谈视线了,经常还会有大小光棍们此起彼伏的口哨声。

  但是那样的眼神,不是剑修当真心有邪念,反而像碗里漂着的酒花,一口闷,就没了。

  但是有些眼神,就像青鸾国狮子园的那条蛞蝓,黏糊腻人,而且有这样眼神的人物,往往会在他的地盘寻找猎物,伺机而动。

  陈平安继续悄然感知那个簪花男子的气机涟漪。

  李宝瓶沉默许久,轻声道:“小师叔,两次落魄山祖师堂敬香,我都没在,对不起啊。”

  陈平安摆摆手,柔声道:“没事,这有什么。小师叔在落魄山和照读岗,都帮你留好了读书的地方。于禄和谢谢,先前就挑选了照读岗,早早占了两处宅子,半点没跟我客气。不过小师叔悄悄与你说个事,其实蔚霞峰和远幕峰上有俩地儿那才叫真正的风景奇绝,还幽静,这件事小师叔一直故意没跟外人说,那俩地儿也没人着急建造府邸,因为都被小师叔专程偷偷圈画起来了,以后先带你去看几眼,挑中了,小师叔再让人打造宅子和书楼。蔚霞峰看日出日落,比较好些;远幕峰的云海,比落魄山还要稍胜一筹,天气晴朗时分,就可以看到邻近黄湖山的那座湖泊,云卷云舒,都是美景,所以小师叔建议你挑选远幕峰。小师叔还打算将远幕峰的所有山路都用长条的大青石板铺就,两边再围以竹栏,中间会经过一个极高的崖壁,崖上有棵至少千年高龄的古松,松间有藤,接树连壁,蜿蜒如大螈。到时候我再请高人帮着崖刻榜书,如果能请到苏子、柳七题字,那是最好了,不过很难就是了,毕竟不是求幅字帖那么简单,得两位前辈去落魄山做客才行,实在不行,小师叔就只好让你那两位师伯出手了。总之远幕峰是个特别适宜书斋治学的好地方,天风清冽,飒然而至,书楼铃铎皆鸣,听上去就很不错吧?到时候你翻书看累了,就可以走出书楼,看看远处风景。这么多年,小师叔远游路上,帮你买了不少书,只说在桐叶洲最南边的驱山渡那边,就买了好些,一大麻袋呢,百来斤重,都是从郡望豪门里边流出来的珍贵书籍。”

  陈平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李宝瓶听得仔细,一双漂亮眼眸眯成了月牙儿。

  李宝瓶问道:“小师叔在剑气长城那么些年,有没有过生日啊?”

  陈平安愣了一下,摇头笑道:“不是忘记了,就是顾不上,还真没有。”

  年少时在家乡,陈平安就从没有过生日的习惯。

  刘羡阳一样没有,嫌麻烦矫情。

  只有小鼻涕虫,在生日那天,能够在家里吃上一顿鱼肉。

  而在顾璨生日前一两天,陈平安都会拉上刘羡阳,入山下水一趟。

  陈平安转移话题:“听崔东山提起过,那位少年姜太公叫许白是吧?小师叔先前参加议事,见过他了。”

  其实关于李宝瓶的事情,陈平安两次返乡之后,都问了很多,所以知道很多。

  这么多年在书院求学如何,曾经逛过狐国,在中土神洲郁氏家族那边还与裴钱相遇,哪怕到了功德林,陈平安也没忘记向先生问小宝瓶的事情,比如与元雱争辩的细节。

  为此,陈平安在功德林那两天,还专门翻了不少文庙藏书,结果两人的那场争论,陈平安作为李宝瓶的小师叔,却帮不上大忙。

  李宝瓶叹了口气:“是个烦人精,被我哥教训过一次,才消停些。”

  陈平安忍着笑,点头道:“才是年轻十人候补之一,确实配不上我们小宝瓶,差远了。”

  李宝瓶翻了个白眼,背靠竹椅,根本不愿意多提什么许白。

  她是当年远游求学的那拨孩子里边,唯一一个按部就班修行儒家练气的人。

  至于与林守一、谢谢请教仙家术法,向于禄讨教拳脚功夫,李宝瓶好像就只是感兴趣。

  陈平安问道:“这些年远游路上,有没有受欺负?”

  李宝瓶摇头道:“没有呢。”

  陈平安笑道:“小师叔如今剑术还很一般,不过跋山涉水,都是气力活,所以拳脚功夫还凑合。飞升境打不过,打个仙人境,还是可以的。”

  “记起来了,真有一个!”李宝瓶突然一拍椅子,转头跟陈平安笑道,“是在清风城狐国边上,确实遇到过。顾璨当时也在场,他很仗义,比较意外。”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说?”

  李宝瓶刚要聊这个话题,眨了眨眼睛,以心声说道:“我哥来了。”

  陈平安转头望去,原来是李希圣来了。而且李希圣与李宝瓶以心声言语,陈平安没有察觉到丝毫迹象。这是好事。

  两人同时从竹椅起身,李宝瓶笑道:“小师叔,有熟人呢。”

  陈平安微笑不言语。

  一行人缓缓走向这边,除了李宝瓶的大哥李希圣,还有从神诰宗来到中土上宗的周礼。

  桂夫人,她身后跟着个老舟子。说老舟子,是说他的岁数,其实瞧着就只是个神色木然的中年汉子。

  清凉宗宗主贺小凉,神诰宗元婴境修士高剑符。两人曾经是神诰宗的金童玉女,当年一起现身骊珠洞天。

  除了周礼,陈平安确实都认识,都不陌生。

  他们走近后,陈平安与李希圣作揖行礼,再笑着喊了声“桂姨”。

  桂夫人笑着点头。

  陈平安与周礼抱拳:“见过周先生。”

  据说此人会是青玄宗的下一任宗主,而青玄宗在中土神洲的声势、底蕴,只比符箓于玄所在山头和龙虎山天师府稍逊半筹。

  主要还是因为青玄宗的现任宗主,闭生死关太久,长达六百年之久。

  而作为神诰宗上宗的中土青玄宗,其“正宗”是那白玉京大掌教一脉,又是一桩让外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道门悬案。

  不知为何,文庙先后几场议事,周礼都没有参加。

  陈平安方才犹豫了一下,还是称呼对方为先生。

  周礼面带笑意,与陈平安回了个道门稽首,以心声道:“久闻隐官大名,今日有幸得见。”

  贺小凉微笑道:“陈平安。”

  她开口,就只是说了个名字。不过在言语之时,贺小凉以仙人术法隔绝出一座小天地。

  是不小心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故意为之?

  陈平安说道:“贺宗主。”

  就只是答复了一个身份。

  老舟子点点头,自顾自说道:“你这小娃儿,还算是个有出息的,当年我没看走眼,不然今天非要训你几句。”

  桂夫人转过头,老舟子立即闭嘴。

  这个顾清崧,或者说仙槎,其实在中土神洲已经久未露面,不承想重现江湖,就半点没有让人失望,在泮水县城那边,再次一战成名,三言两语,郑居中、韩俏色、柳赤诚、傅噤,全被他骂了个遍。

  不谈切磋道法,只说骂架,好像整座白帝城都被他一锅端了。

  关键是顾清崧还能活蹦乱跳地离开,在韩俏色与柳赤诚都在大门口现身的情况下,老舟子顾清崧依旧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陈平安与顾清崧当年在桂花岛不但见过,还聊过。那会儿还是少年岁数的陈平安,差点儿就要传授他一些学问。

  哪怕陈平安清楚了顾清崧的身份是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对他还是没有什么恶感,是非分明,就会恩怨分明。

  李希圣笑道:“我们继续散步,不耽误你们钓鱼。”

  有意无意,李希圣只是与小宝瓶以心声言语。

  一行人离去。陈平安和李宝瓶继续坐回椅子。

  李希圣走出去很远,摇摇头,好嘛,有了小师叔就忘了哥,小宝瓶一次转头都没有啊。

  贺小凉转头望去,望向那个坐在竹椅上的青衫男子,她眼中有些不可名状的笑意。一旁的高剑符黯然神伤,想要喝酒,可又好像已经喝了酒。

  眼看青天行白云,伤心人醒在醉乡。

  顾清崧小心翼翼喊出一个昵称:“桂。”

  一向气度雍容的桂夫人回了一个字:“滚。”

  终于说上话了不是?顾清崧竟是有些受宠若惊,挪了挪脚步,一边搓手,一边笑声答道:“好嘞。”

  顾清崧先前之所以破天荒说了几句好话,除了桂夫人在身边之外,确实有些悔青肠子,当年不该与那少年说什么“休要坏我大道”的,而应该诚心诚意,与那少年虚心请教一些男女情爱的门道。

  不然一个模样也不咋俊俏的泥腿子,小小年纪,就能够拐骗了宁姚?

  所以顾清崧先前那番言语,是打算先做好铺垫,回头再私底下找一趟陈平安,请他喝酒都成,喊他陈兄都可。

  李希圣以心声笑问道:“怎样?”

  周礼笑答道:“少言不生闲气,静修可以永年。此外厉害之处,在于与人往来,不在乎乍交之欢,而无久处之厌。”

  鸳鸯渚更远处,那个昵称瑞凤儿的少女忍不住再次问道:“酡颜姐姐,那个人是谁啊,你怎么好像很怕他?明明认得,躲他干什么?”

  离着那一袭青衫有些远了,酡颜夫人便笑道:“我怕他?开玩笑呢。”

  瑞凤儿蓦然醒悟:“酡颜姐姐,莫不是你喜欢他?!”

  酡颜夫人目瞪口呆,赶紧伸手捂住这个傻丫头的嘴巴:“别乱说!”

  给那家伙听了去,她至少得再赔上一座梅花园子。

  喜欢他?不等于与那位心黑手辣笑眯眯的隐官大人问拳又问剑吗?一个不小心,真会被他活活打死或是坑死的。

  河边,陈平安又钓起了一条金色鲤鱼,放入鱼篓。

  两边的人都有些侧目。当然不是贪图那条鲤鱼,而是两拨人都刚好借这个机会,再打量一番那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

  主动称呼桂夫人为“桂姨”,还被那个大名鼎鼎的顾清崧夸奖了一通,“小娃儿”“有出息”“没看走眼”,就不训话了。

  显然是一番山上长辈与半个自家晚辈的措辞。

  好像与那位北俱芦洲的贺小凉也认得,道了一声贺宗主。

  如果没有看错,贺小凉好像有些笑意?与早年山水邸报上的小道消息不太一样。

  贺小凉不仅是白玉京三掌教的嫡传弟子,还是一位能够在北俱芦洲开宗立派的仙人境。当然,贺小凉确实生得姿容绝美。

  而且听说她一心修道,根本无心男女情爱,北俱芦洲大剑仙白裳的唯一弟子徐铉痴心于她,贺小凉却只因为觉得被此人纠缠得烦了,竟然就直接大打出手,将其重伤,完全不给白裳半点颜面,最终导致双方宗门就此结下一桩死仇。

  白裳好像还放出话,贺小凉这辈子休想跻身飞升境!

  无论男女,都会多看贺小凉几眼。

  男子多看一眼,越发觉得她气质出尘,有那遗世独立之感,与这样的女子结成山上道侣,那就真是不羡鸳鸯不羡仙了。

  女子之所以会多看贺小凉几眼,估计是想着看贺小凉一眼,她的姿色就会随之清减几分?

  不管如何,两拨人都难免高看了那个年轻钓客一眼。毕竟能够认识这么多的大修士。

  李宝瓶说道:“小师叔,贺姐姐好像还是当年初次见面的年轻容貌,可能……还要更好看些?”

  陈平安摇头道:“没在意。”

  他只是没来由想起了自家落魄山上的女子,比如勤勉走桩的岑鸳机和锋芒毕露的元宝,其实这两位女子武夫,年纪也都不小了,至今还没有嫁人。

  女子嘛,到底是不愁嫁的,哪怕眼角多出一两条鱼尾纹,还是不耽误被男子喜欢。

  而且自家山头,那是什么风水,无论男女,就没哪个是歪瓜裂枣的。

  朱敛、姜尚真、米裕、崔东山、曹晴朗、元来……这还没拉上魏山君和那些客卿呢,剑术拳法,琴棋书画,梳妆打扮,什么不能聊,什么不擅长?

  也就是他这位山主挣钱最讲脸皮,不然镜花水月一开,宝瓶洲的神仙钱还不得洪水决堤一般,疯狂涌入落魄山?

  而女子武夫只要跻身了练气境,不但可以淬炼体魄,还能滋养魂魄,虽然没有练气士跻身中五境那么驻颜有术,效果还是很明显的,等到她们跻身了金身境,又会有一份额外的裨益。

  桐叶洲的那位蒲山黄衣芸,岁数不小了吧,如今不也瞧着年纪不大?

  不过自家山头,元来早就喜欢岑鸳机,元宝偷偷爱慕曹晴朗,陈平安这次返乡,都已经听说了。

  事实上连小米粒都发现了,私底下跟好人山主告密,说每次曹晴朗在场的时候,那个大元宝说话就会特别凶,嗓门儿贼大,还故意不去看曹晴朗嘞。

  蒙谁呢,眼睛不看,心里眼里全是曹晴朗哩。

  所以如今是不是就元宝一个人误以为喜欢一事,只有她自己知道?

  李宝瓶笑问道:“小师叔,在想开心的事情?”

  陈平安点头道:“想着帮山头挣钱呢。”

  李宝瓶记起一事:“听说鸳鸯渚上边有个很大的包袱斋,好像生意挺好的,小师叔有空的话,可以去那边逛逛。”

  陈平安笑道:“有空就去。嗯,咱们最好带上李槐。”

  陈平安立即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箓,伸手一抹符胆,灵光一闪,陈平安心中默念一句,符箓化作一只黄纸小鹤翩然离去。

  黄纸小鹤是去泮水县城那边找李槐了,让他赶来鸳鸯渚这边碰头。

  那位趺坐蒲团的老人再次睁开眼睛,眼见传信小鹤远去,咦了一声,显然有些讶异,怎的不是一位金身境武夫,成了个地仙气象的符箓修士?

  难道是那桐叶洲蒲山叶氏子弟?

  那个斜卧饮酒的豪阀贵公子,仰头痛饮一杯酒,好家伙,诗兴大发了,笑着朗声吟诗一首:黄鹤一声楼外楼,鱼竿销日酒消愁。

  仙酿解却山中醉,便觉轻身羽化天。

  陈平安突然觉得,原来打油诗这种事情,真得能少做就少做,确实言者开心,听者揪心。

  李宝瓶小声问道:“小师叔,听裴钱和小米粒说,你很会作诗?”

  陈平安摆手道:“没有的事,别听她们胡说八道。”

  李宝瓶将信将疑。

  陈平安以心声与那个簪花男子说道:“看够了没有?”

  那男子略有惊讶,犹豫片刻,笑道:“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陈平安说道:“劝你管管眼睛,再老老实实收收心。山上行走,论迹更论心。”

  男子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拨动发髻间所簪之花,是百花福地一位命主花神所赠,当然不是靠他自己的面子,而是靠师门祖师。

  陈平安不再言语。

  男子竟是身体后仰,然后直愣愣望向那个一眼就让自己动心的红衣女子。若是她没有书院弟子的身份就好了。

  他保持那个姿势,与那青衫客笑问道:“怎的,不过是看了几眼,你就要打打杀杀?你谁啊?”

  陈平安笑眯眯转过头。

  那人抬起一只手,轻轻拍打自己的脖子,以心声大笑道:“来来来,往这里丢张符箓,当我诚心求你,如何?”

  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乡佬,不过是认识桂夫人、顾清崧,至多在周礼、贺小凉跟前勉强能够说上句话,真以为可以在中土神洲横着走了?

  李宝瓶问道:“小师叔,咋了?”

  陈平安放下手中鱼竿,笑道:“有人求我打他,差点被他吓死。”

  没被文海周密算计死,没被剑修龙君砍死,不承想在这边碰到绝顶高手了。

  李宝瓶眨了眨眼睛:“吃砒霜长大的啊。”

  陈平安笑着没说话。

  跟李宝瓶说这些言语都没用心声,所以两拨人都听见了。

  那簪花男子嗤笑一声,伸了个懒腰。

  然后一道救人的飞剑被一袭青衫双手夹住,随手丢入水中,一道拦阻术法被那一袭青衫伸手一抓,在掌心聚拢成一团。

  至于那个簪花男子,被出现在身后的青衫客伸手拽住脖子,高高提起,使劲丢出,后者身形快如雷奔,直接去往大河对岸,一路翻滚打水漂。

  一袭青衫更是神出鬼没,缩地山河却毫无气机涟漪,瞬间出现在对岸,一脚踩中簪花男子的脖子,再一踹,又是打水漂,返回原位,竟是丝毫不差。

  那位玉璞境老剑仙是皑皑洲密云谢氏的客卿,而那簪花的可怜虫,是和他完全不沾边的另外一拨人,老人更不认识,他原本大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是他率先察觉到事情不对劲,想着帮着拦上一拦,免得年轻人气性大,动手没个轻重,一旦闹出人命,在这文庙附近可不是什么小事。

  而这位老剑仙的那道飞剑,本想着既能打消一场风波,也能顺手赚取一份山上的香火情,不承想飞剑才祭出,就觉不妙,果不其然,直接被那青衫客双指并拢,随随便便丢入河中,被本命飞剑气机牵引心神,他差点就是一个道心不稳,不过对方出手极有分寸,其实是留了很大的台阶给他的,算很厚道了。

  不然一位玉璞境剑仙率先出剑,不是问剑是什么?

  剑修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幸好对方不是剑修。

  所以这会儿当那个驻颜有术的“前辈”双手笼袖,笑望向自己,老玉璞立即起身抱拳致歉道:“不小心冒犯前辈了。”

  老剑仙还是有些憋屈,气不顺。老子搁年轻那会儿,遇到这类事情,哪怕境界不够,技不如人又如何?问剑就问剑了,先砍了再说,怕什么。

  陈平安笑道:“是前辈多想了,没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听说前辈与蒲禾是好友,年轻时也曾去过异乡出剑。”

  老剑修呆若木鸡,随即恍然,刹那之间,神色激动,抱拳朗声道:“流霞洲剑修见过隐官!”

  老人都没好意思报上自己的名字。

  因为年轻时候去剑气长城,只是个喝酒说话都不敢大声的金丹境,杀妖寥寥,不值一提。

  本来也没什么,境界不够,不算丢人。

  但是好死不死,摊上了个嘴上缺德的朋友,老友蒲禾前些年返乡,跌了境,好家伙,都是破烂元婴境了,反而开始鼻孔朝天了,见着他,口口声声:“你就是个废物啊,老东西这么没用,去了剑气长城,都没资格蹲在酒铺路边喝酒啊……”“你知不知道我与那最后一任隐官是什么关系,忘年交,兄弟二人联手坐庄,杀遍剑气长城,所以在那边的一座酒铺,就老子一人喝酒可以赊账,信不信由你,反正你是个孬种废物,与你说话,还是看在酒不错的分儿上……”把老人气了个半死。

  老剑修突然冷不丁来了一句:“隐官,我来砍死他?我麻溜儿跑路就是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不愧是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修。

  如今的陈平安,其实还不知道一件事。

  浩然天下只要有剑修处,陈平安就永远不是什么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也不是什么宝瓶洲落魄山的山主,他只会是剑气长城的隐官,永远不缺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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