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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0章 泥瓶巷

作者:烽火戏诸侯 字数:17780 更新:2024-11-05 08:44:21

  听着青衣小童的肺腑之言,中年僧人率先说道:“那就再看看。”

  老夫子笑道:“我看这就很善嘛,等了万余年光阴,何必急于一时。”

  道祖点点头,对那头青牛笑道:“既然暂时无事,你随便逛去,记得别越界。还有就是肚量大些,今天的事情不要记仇了,太过小心眼,于修行是好事,为人则不然。”

  青牛没了那份大道压制,顿时现出人形,是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相貌清癯,气度凛然,极有威严。

  正是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藕花福地当之无愧的老天爷,由于藕花福地与莲花洞天相衔接,时不时就与道祖掰掰手腕,比拼道法高低。

  老观主也是塑造出朱敛、隋右边在内画卷四人的幕后主人,更是世间公认最强大的十四境大修士之一。

  天地间资历最老、年纪最大的存在,与托月山大祖、白泽、初升都是一个辈分的。

  撇开年龄,只说修行岁月的“道龄”,文圣一脉的刘十六,在剑气长城隐蔽身份的张禄,都算是晚辈。

  老观主每次出门远游,本身就像是一首游仙诗。

  何况在那远古时代,落宝滩旁碧霄洞,自出洞来无敌手,能饶人处不饶人。

  直到它遇到了一位少年模样的人族修士,才沦为坐骑,再后来,人间就有了那个“臭牛鼻子老道”的说法。

  陈灵均微微抬头,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比起骑龙巷的贾老哥,确实是要仙风道骨些。

  如果老道人一开始就是以这般容貌示人,估计那个骑牛道祖只会被陈灵均误认为是这位老神仙身边的烧火童子,平日里做些看顾丹炉、摇蒲扇之类的杂事。

  老观主看了眼还坐在地上的青衣小童,一只胆大包天的小爬虫。

  陈灵均立即低头,挪了挪屁股,转过头望向别处。我看不见你,你就看不见我。

  老观主笑眯眯道:“景清道友,你家老爷在藕花福地丢掉的面子,都给你捡起来了。”

  陈灵均头也不抬,耷拉着脑袋,闷闷道:“不知者不罪,如果老神仙与我计较这点小事,就不那么仙风道骨了。”

  话是这么说,可如果不是有三教祖师在场,这会儿陈灵均肯定已经忙着给老神仙擦鞋捶腿了,至于揉肩敲背,还是算了,心有余力不足,双方身高悬殊,委实是够不着,要说跳起来拍人肩膀,像什么话,自个儿从来不做这种事情。

  老观主呵呵一笑,随后身形消散,果真如道祖所说,去往别处晃荡了,连那披云山魏檗都无法察觉到丝毫涟漪。

  小镇的伏线和脉络实在太多,断断续续,有些已经彻底断绝,有些尚且藕断丝连,错综复杂,老观主其实对此颇为欣喜,提纲挈领一事,本就是他大道所在。

  若能以此观道,定会受益匪浅。

  道祖自东方而来,骑牛过门如过关,无形中给了旧骊珠洞天一份紫气东来的大道气象,只是暂时不显,以后才会缓缓水落石出。

  无须刻意行事,道祖随便走在哪里,哪里就是大道所在。

  这还是在浩然天下,若是在青冥天下,种种祥瑞异象,会更加夸张。

  道法自然,道祖原本是不太刻意遮掩这类气象的,只是做客浩然,碍于礼圣制定的规矩,才收着点。

  道祖走向杨家铺子,打算去后院檐下那条长凳坐一坐。

  中年僧人去了趟龙窑,正是姚老头担任老师傅的那处。

  只留下至圣先师站在陈灵均身边,老夫子打趣道:“是坐着说话不腰疼,所以不愿起身了?”

  陈灵均刚要起身,便手脚俱软,一屁股坐回地上,尴尬道:“回至圣先师的话,我站不起来。”

  老夫子笑道:“胆子变得这么小了?我出现之前,不是挺横的。”

  陈灵均尴尬道:“瞎胡闹,作不得数的。有眼无珠,别怪罪啊。”

  老夫子笑道:“修道之士,一身精神全在双眸。登山证道,是人非人,只在心窍。”

  陈灵均感慨不已,至圣先师的学问就是大啊,说得玄乎。

  老夫子问道:“景清,你能不能带我去趟泥瓶巷?”

  陈灵均一听说是那泥瓶巷,立即一个蹦跳起身,道:“没问题!”

  老夫子疑惑道:“哟,这会儿又是哪里来的气力?”

  陈灵均挠挠头,赧颜道:“也不知道咋回事,一说起我家老爷,我就天不怕地不怕。”

  老夫子嗯了一声,说道:“约莫是行走在复杂的世道上,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主心骨,帮助我们对抗整个世界。输了,就是苦难;赢了,就是安稳。”

  趁着其余两位都走远了,陈灵均试探性问道:“不然我给至圣先师多磕几个头?”

  老夫子摆手笑道:“用不着,听多了磕头声,也烦。”

  陈灵均小心翼翼问道:“至圣先师,为啥魏山君不晓得你们到了小镇?”

  青衣小童赶紧补了一句:“魏山君很懂礼数的,如果不是真有事,他肯定会主动来觐见。”

  个人恩怨与江湖规矩,是两回事。

  魏檗对他如何,与魏檗对落魄山如何,得分开算。再说了,魏檗对他,其实也还好。

  老夫子笑道:“因为游历小镇这件事,不在道祖想要让人知道的那条脉络里,既然道祖有意如此,魏檗当然就见不着我们三个了。”

  陈灵均赞叹不已:“道祖的道法就是高啊。”

  老夫子笑道:“何止是道法高,先前真要打起架来,我也怵。”

  陈灵均一个真情流露,也就没了顾忌,哈哈大笑道:“输人不输阵,道理我懂的……”

  只是越说嗓音越小,一贯嘴巴没把门的臭毛病又犯了,陈灵均最后悻悻然改口道:“我懂个锤子,至圣先师大人有大量,就当我啥都没说啊。”

  老夫子倒是不以为意。

  其间两人路过骑龙巷铺子,陈灵均目不斜视,哪敢随随便便将至圣先师引荐给贾老哥。

  老夫子转头看了眼压岁铺子和草头铺子,道:“瞧着生意还不错。”

  陈灵均点点头:“小本买卖,价格公道,细水长流,其实挣不着什么大钱,但是我家老爷经手那么多的神仙钱,偏偏十分在意这点银子铜钱的盈亏,经常亲自下山来这里翻账查账的,倒不是老爷信不过石掌柜和贾老哥的为人,只是好像看着账簿上边的盈余,他就会很开心。”

  老夫子点头道:“这是个好习惯,挣得了小钱,守得住大钱,年年有余,越攒越多,一个门户的家底就愈发厚实了,一年光景比一年好。”

  陈灵均唏嘘不已,仰头望向那位老夫子,诚心说道:“至圣先师说话可真实在,连我都听得懂。”

  老夫子似有所想,笑道:“禅宗自五祖六祖起,法门大启不择根机,其实佛法就开始说得很平实了,而且讲究一个即心即佛,莫向外求,可惜之后又渐渐说得高远隐晦了,佛偈无数,机锋四起,老百姓就重新听不太懂了。其间佛门有个比不立文字更进一步的‘破言说’,不少高僧直接说自己不乐意谈佛论法,若是不谈学问,只说法脉繁衍,就有点类似我们儒家的‘灭人欲’了。”

  陈灵均听得迷糊,也不敢多说半句,所幸老夫子好像也没想着多聊此事。

  两人一起在骑龙巷拾级而上,老夫子问道:“这条巷子,可有名字?”

  陈灵均使劲点头:“有啊,叫骑龙巷。再高一些,巷子顶部,我们当地人都习惯称呼为火炉尖。”

  老夫子点点头:“果然处处藏有玄机。”

  陆沉在离乡之前,曾经逍遥游于浩然天地间,也曾呼龙耕烟种瑶草,风雨跟随云中君。

  老夫子走到了台阶顶部,转头望向一级级台阶,问道:“景清,你的成道之地是在哪里啊?”

  陈灵均一脸震惊,疑惑不解道:“至圣先师那么大的学问,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老夫子笑了笑:“不是不能知道,也不是不想知道。只是我们几个需要克制,不然各自一座天下的人、事、万物,就会被我们道化得很快。”

  “所以道祖才会经常待在莲花小洞天里,哪怕是那座白玉京,都不太愿意走动。就是担心一旦那个一过半,就开始万物归一,不由自主,不可逆转,先是山下的凡夫俗子,继而是山上修士,最后轮到上五境,可能到头来,整个青冥天下就只剩下一拨十四境大修士了。人间千万里山河,皆是道场,再无俗子的立锥之地。”

  “这是当年河畔议事,一场早就有过约定的万年之约。需要道祖负责找寻出破解之法,一开始就是他最担心此事。”

  “道祖的道法当然很高嘛,能者多劳,天经地义。”

  陈灵均听得苦兮兮,慌得不行,喃喃道:“至圣先师,与我说这些做啥啊。”

  老夫子笑呵呵道:“只是听人说了,你自己不说就行,何况你如今想说这些都难。景清,不如我们打个赌,看看现在能不能说出‘道祖’二字?今天遇到我们三个的事情,你要是能够说给旁人听,就算你赢。对了,给你个提醒,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不立文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陈灵均心中起念,只是刚要说点什么,比如一想到要如何跟贾老哥吹牛皮,就开始头晕目眩,试了几次都是如此,陈灵均晃了晃脑袋,干脆不去想了,一五一十说道:“我那修道之地,是黄庭国御江。”

  老夫子哦了一声:“《黄庭经》啊,那可是一部道教的大经。听说诵读此经,能够炼心性,得道之士,久而久之,万神随身。术法万千,细究起来,其实都是相似道路,比如修道之人的存思之法,就是往心田里种稻谷,练气士炼气,就是耕耘,每一次破境,就是一年里的一场春种秋收。纯粹武夫的十境第一层,气盛之妙,也是差不多的路数,气吞山河,化为己用,眼见为实,继而返虚,归拢一身,变成自己的地盘。”

  “所以道门推崇虚己,儒家说君子不器,佛家说空,诸相非相。”

  听着这些令人脑瓜子疼的言语,青衣小童额头的发丝,因为满头汗水变得一绺绺,十分滑稽,实在是越想越后怕啊。

  陈灵均摊开手,满是汗水,皱着脸可怜巴巴道:“至圣先师,我这会儿紧张得很,你老人家说啥记不住啊,能不能等老爷回家了,与他说去,我家老爷记性好,喜欢学东西,学啥都快,与他说,他肯定都懂,还能举一反三。”

  老夫子不置可否,笑了笑,换了个话题:“你家老爷的那位先生,也就是文圣老秀才,关于‘御’这个字,是不是曾经说过些学问?”

  陈灵均一脸呆滞茫然。

  文圣老爷是我家老爷的先生,又不是我景清大爷的先生,至圣先师你这样神出鬼没地考校,就有点不讲究了啊,真心不合江湖规矩。

  算了,至圣先师也不是混江湖的。

  唉,要是先生在这儿,不管至圣先师说啥都接得住话吧。难不成以后自己真得多读几本书?山上书倒是不少,老厨子那里,嘿嘿……

  嘿个屁的嘿,至圣先师就在旁边站着呢,找死啊,陈灵均直接甩了自己一耳光,他娘的出手重了,一个气沉丹田,绷着脸。

  老夫子笑道:“不用这么拘谨,食色性也。一个人的诸多欲望,本性使然,这当然会让人犯很多的错,但是我们的每次知错、认错和改错,就是为这个世道脚下添砖,为逆旅屋舍高处加瓦,其实是好事啊。如道祖所言,连他都是人间一过客,是句大实话嘛,但是人人都可以为后世人走得更顺当些,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既能利人又可利己,何乐不为?当然了,如果偏有人只追求自己心中的纯粹自由,亦是一种无可厚非的自由。”

  老夫子笑着给出答案:“是那《大略篇》里说‘天子御珽,诸侯御荼,大夫服笏’。更早的说法呢,御,祀也。再早一些,也有个老皇历的说头,圣人流徙四凶,散落天地,以御螭魅。”

  至圣先师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脑袋,笑道:“青蛇在匣。”

  到了泥瓶巷,依旧是陈灵均带路,先帮着介绍那个修缮过的曹氏祖宅,然后走向陈平安和宋集薪相毗邻的宅子,老夫子缓缓而行,稍稍绕路,停下脚步,看了眼脚下一处,是昔年窑工埋藏胭脂盒的地方。

  水神烧火。

  青童天君也确实是难为人了。

  这尊雨师,在远古天庭是水部第二高位神灵,仅次于水神李柳。

  被药铺杨老头抹去了散道的所有痕迹,而且这场散道极有分寸,不是那种一股脑儿丢给陈平安,而更像是在泥瓶巷少年的心田,种下了一粒种子,渐渐花开。

  旧天庭的远古神灵,并无后世眼中的男女之分。如果一定要给出个相对确切的定义,就是道祖提出的大道所化、阴阳之别。

  大雨中,消瘦少年在这条巷子里堵住了一个衣衫华丽的同龄人,掐住对方的脖子。

  草鞋少年曾经钓起一条小泥鳅,随便转赠给小鼻涕虫,被后者养在水缸里。

  当然还有窑工汉子埋藏的胭脂盒在此。

  宋集薪蹲在墙头上看热闹,陈平安出声救下了刘羡阳。

  一起远游大隋书院的途中,朝夕相处之后,李槐内心深处,独独对陈平安最亲近、最认可。

  无数类似的“小事”,隐藏着极其隐晦、深远的人心流转,神性转化。

  不单单是陈平安的悄然获得,也有陈平安自身神性的流失,这才是杨老头那个手笔的厉害之处。

  每一次肯定他人,陈平安就会失去一份神性,但是每一次自我否定后的某种肯定,就又能悄悄吃掉一部分积攒在身的神性。

  况且李宝瓶的赤子之心,所有天马行空的想法和念头,某些程度上亦是一种“归一”,马苦玄的那种肆意妄为,何尝不是一种纯粹。

  李槐的洪福齐天,林守一近乎天生熟稔的“守一”之法,刘羡阳的天赋异禀,学什么都极快,拥有远超常人的得心应手之境地,宋集薪以龙气作为修道之起始,稚圭有望脱胎换骨,在恢复真龙姿态之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桃叶巷谢灵以“接纳、吞食、消化”道法一脉作为登天之路,火神阮秀和水神李柳以至高神性俯瞰人间、不断聚拢稀碎人性……

  小镇所有年轻一辈,各自互为障眼法。

  这一场无声无息的天道争渡,原本人人都有希望成为那个一。

  老夫子抬起胳膊,在自己头上虚手一握。

  头顶三尺有神明。

  远古神灵造就人族,掬水为本,所掬之水,来自光阴长河,此后才是撮土为形,人类随之有了最粗糙的形神。

  先前道祖与陈灵均闲聊,随便提及了山水相依一事。说来说去,其实说的就是人之大道根本。浩然山河是如此,人更是。

  所以崔东山曾经说过,三教祖师,唯独在大道亲水一事上,和和气气,从无争吵。

  火炼为术,炼化之物正是神灵馈赠给人族的一部分粹然神性,此为火炼金之道。

  所以大地之上,既先天拥有神性又同时欠缺完整神性的人类,才会有七情六欲,有种种复杂心性。

  修道之士所谓的塑造“金枝玉叶”,即是以天地灵气为枝叶,此为木。

  这就是最早的天地五行。

  而适宜有灵众人修行证道的天地灵气,到底从何而来?就是众多神灵尸骸消散后未曾彻底融入光阴长河的天道余韵。

  这就决定了为何人族才是世间得天独厚的万灵之首,为何妖族想要修行登高,就一定要抛弃先天体魄坚韧的优势,必须炼出个人形。

  当初三教祖师与杨老头是有过一场约定的,只要后者遵守誓约,三教祖师的眼光就不会打量此地。

  只是儒释道三教一家,历代圣人,会负责盯着这边的飞升台和镇剑楼,看了那么多年,临了临了,还是着了道。

  而且事实上杨老头到最后也不曾违约。

  老夫子笑了笑,也对,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不过最根本的缘由,还是青童天君的最终选择,太过巧妙了,障眼法实在太多。

  最关键的,还是杨老头并非一开始就选择了陈平安,而是不断押注,一点一点增添筹码,这类行径在杨老头万年画地为牢的生涯当中,太不起眼了,小镇年轻一辈,宋集薪、赵繇、顾璨这些孩子身上,当年哪个没有得到一份甚至是数份拐弯抹角的馈赠?

  在陈平安身上,杨老头的押注反而十分“吝啬”,好像只在数次不易察觉的关键节点,才稍稍添油,一盏灯火,始终风雨飘摇,不灭而已。

  比如让一个五岁大的孩子,必须上山采药才能从药铺换钱,再买药回家,才能煮药。

  “雷打不动的等价交换”,这个道理,多少成年人,多少山上修道之人,可能活了一辈子都不曾懂。

  又比如陈平安年幼时的那场“过河”,直到需要有人拉扯一把,孩子才不至于跳入洪水中,杨老头才现身。

  老夫子看了眼小巷尽头,眯眼望去,好嘛,果不其然,当年孩子在巷中徘徊不去,从黄昏走到夜幕,终于被孩子等到了开门,是那个妇人自身的善心使然,更是杨老头的有意牵引……不对,不是青童天君!

  老夫子一步跨出,侧身靠墙而立,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轻轻拈住那根虚线。

  是药师佛转世的姚老头?

  “人性是神灵给予人类的一座牢笼。”

  “自由是一种惩罚。”

  佛家说自性,讲究即心即佛,就是希望人能够以大毅力、大开悟和大悲悯,在那条原本通往完整粹然神性的山巅处,稍稍改变轨迹,走出一条崭新道路。

  老夫子转过头,巷子里仿佛站着一个饥肠辘辘的孩子,身材瘦小,面黄肌瘦,先听见了开门声,孩子好像犹然不敢相信,小跑几步,又停下脚步,再看到那片昏黄的光亮,蓦然从大门往巷子里涌出,眨了眨眼睛,最终怔怔看着那个开了门的妇人。

  绝望里的希望,往往如此,最早到来的时候,不是欣喜,而是不敢相信。

  孩子当时的眼睛里,逐渐焕发出来光彩,明亮得就像一双眼眸拥有日月。

  一个孤苦无依的陋巷孩子,在那一刻,绽放出一种无比璀璨的人性。

  正是希望。

  而这种人性和希望,会支撑着孩子一直成长。

  老夫子转头望去,隔着一堵墙壁,遥遥望向了那座未来的书简湖,看到了那个面目憔悴、心神枯槁的账房先生。

  老夫子收回视线,叹了口气,这个剑走偏锋的崔瀺,当年就真心不怕陈平安一拳打杀顾璨,或是直接一走了之?

  一旦陈平安的人性脉络在此断去,后遗症之大,无法想象。

  以后来陈平安的种种远游历练,尤其是担任隐官的人心锻炼,会使得陈平安遮掩错误的本事无限趋近于崔瀺的那种自欺欺人,变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妈的你个绣虎,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如今陈平安就已经是“修旧如旧,而非崭新”的那个一了。

  老夫子小声嘀咕,骂骂咧咧了一句。

  陈灵均始终站在自家老爷门口那边,在这儿,心安些。

  老夫子转头笑道:“景清,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个地方,很快回来。”

  陈灵均立即挺直腰杆,朗声答道:“得令!我就杵这儿不挪窝了!”

  青鸾国一处水神祠庙,占地十余亩的河伯祠庙,侥幸未被战火殃及,得以保存,如今香火越来越兴盛。

  在第四进的游廊当中,老夫子站在那堵墙壁下,墙上题字,既有裴钱的“天地合气”“裴钱与师父到此一游”,也有朱敛的那篇草书,多枯笔淡墨,百余字,一气呵成。

  不过老夫子更多注意力,还是放在了那楷字两句上边。

  老夫子仰头看字,撚须而笑。

  天上月,人间月,负笈求学肩上月,登高凭栏眼中月,竹篮打水碎又圆。

  山间风,水边风,御剑远游脚下风,圣贤书斋翻书风,风吹浮萍有相逢。

  好个风月无边,碎圆又有相逢。

  陆沉在剑气长城那边,说天上月是拢起雪,人间雪是碎去月,归根结底,说的还是一个一的去返。

  而朱敛的草书题字在墙壁,百余字,都属于无心之语,事实上文字之外,撇开内容,真正所表达的,还是那“聚如山岳,散如风雨”的“聚散”之意。

  曾经之朱敛,与当下之陆沉,算是一种玄之又玄的遥相呼应。

  道祖摊上这么个只喜欢看戏、清静不作为的嫡传弟子,说话怎么能够硬气?

  骊珠洞天最终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陆沉曾经在此摆摊多年,推波助澜得算他一份,逃不掉的。

  这次暂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给陈平安,与几位剑修同游蛮荒腹地,算是将功补过了。

  道祖先前之所以愿意再看看,是因为陈平安作为年轻隐官做出的那个选择,至关重要。

  返回泥瓶巷,老夫子走到陈灵均身边,看着院子里边的黄泥墙壁,可以想象,那个宅子主人年少时,背着一箩筐的野菜,从河边回家,肯定经常手持狗尾巴草,串着小鱼,晒成鱼干,一点都不愿意浪费,嘎嘣脆,整条鱼干,孩子只会囫囵吃下肚子,可能依旧吃不饱,但是就能活下去。

  民以食为天。

  嘉谷布帛二者,生民社稷之本。

  家家户户,丰衣足食。

  路上行人,衣履温暖。

  老夫子双手负后,站在门外望向门内,沉默许久。

  陈灵均趴在黄泥墙头上边,双脚悬空,喃喃道:“至圣先师,我先生虽然是剑仙,是武学宗师,是落魄山的山主,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可是我晓得,我家老爷最心心念念的,还是当个问心无愧的读书人,一路走来,可不容易了,道理说破天去,天底下最不想吃的饭,可不就是个百家饭吗?因为自个儿没有家了,才会不得不吃百家饭嘛。而且我家老爷又念旧,又最感恩,长辈缘怎么来的,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因为我家老爷打小儿就常与老人们聊天嘛,所以这些年其实很辛苦的,每次回了家乡,都会来这边坐一坐,是老爷在提醒自己做人不能忘本呢,你老人家是读书人的祖师爷,可不许别人欺负他啊。”

  老夫子笑道:“那如果做人忘本,你家老爷就能过得更轻松些?”

  陈灵均毫不犹豫道:“好人一生平安,平安一生好人!”

  老夫子笑道:“这确实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值得我们去给予希望。”

  陈灵均咧嘴一笑,趴在墙头上,总算能够为自家老爷做点什么了。

  老夫子好像这会儿心情很好,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肩膀,满脸笑意,道:“走。”

  陈灵均松开手,落地后纳闷道:“至圣先师,接下来要去哪儿?去文武庙逛逛?”

  老夫子笑眯眯道:“都拍过了道祖的肩膀,也不差那位了,以后酒桌上论英雄,你哪儿来的敌手?”

  陈灵均满头汗水,使劲摆手,一言不发。

  至圣先师,你坑我呢?!

  老夫子伸手拽住青衣小童的胳膊:“怕什么,不大气了不是?”

  陈灵均双脚立定,身体后仰,差点当场落泪,号道:“不去了,真的不去!我家老爷信佛,我也跟着信了啊,很心诚的那种,我们落魄山的山风,第一大宗旨,就是以诚待人啊……”

  以后要是给老爷知道了,揍不死他陈灵均。

  落魄山,山门口一边摆放了一张桌子,另外一边,有个黑衣小姑娘,肩挑金扁担,横膝绿竹杖,斜挎着一只棉布小挎包,坐在小竹椅上。

  她瞧见了桌旁那站着的老道人,揉了揉眼睛,不是自己眼花,小姑娘将行山杖和金扁担都斜靠竹椅,立即站起身,小跑到高大老道人身边,一个站定,仰头问道:“老道长,口渴不?咱这儿有茶水待客嘞。”

  小姑娘补了一句:“不收钱!”

  见那老道人不说话,小米粒又说道:“就是茶水没啥名气,茶叶来自咱们自家山头的老茶树,老厨子亲手炒制的,是今年的新茶哩。”

  老观主点点头,坐在长凳上。

  比起在小镇那边,消了点气。

  不然这笔账,得跟陈平安算,对那只小爬虫出手,有失身份。

  地薄者大物不产,水浅者大鱼不游。

  小米粒去煮水煎茶之前,先打开棉布挎包,掏出一大把瓜子放在桌上,其实两只袖子里就有瓜子,小姑娘是跟外人显摆呢。

  小米粒问道:“老道长,够不够?不够我还有啊。”

  老观主又想到了那个“景清道友”,差不多意思的言语,却天壤之别,老观主难得有个笑脸,道:“够了。”

  黑衣小姑娘让老道长稍等片刻,她就自个儿忙碌去了。

  很快就拎着一只锡罐茶叶和一壶沸水,给老道人倒上了一碗茶水,小米粒就告辞离开。

  老观主笑问道:“小姑娘不坐会儿?”

  小姑娘使劲摇头:“不嘞,暖树姐姐不许,说是免得客人喝茶不自在。”

  小米粒最后提醒道:“对了,刚煮沸的茶水,老道长小心烫啊。”

  老观主笑了笑,心诚的言语,让他记起了当年那个背着把长气闯入藕花福地的泥腿子。

  人间万物多如毛,我有小事大如斗。

  老观主举起茶碗,笑问道:“你就是落魄山的右护法吧?”

  周米粒刚要转身,立即使劲点头。

  小姑娘抿嘴而笑,一张小脸庞,一双大眼眸,两条疏淡的小小的黄色眉毛,随便哪儿都是喜悦。

  老道长早这么敞亮,她早就不客气落座了嘛。

  小米粒坐在长凳上,自顾自嗑瓜子,不去打搅老道长喝茶。

  没来由发现老厨子不知何时来到山门口这边了,小米粒拍拍手,好奇问道:“老厨子,今儿怎么下山啦?书看完啦?”

  朱敛笑道:“还没呢,得慢慢看。”

  小米粒转头望向老道长,伸手挡在嘴边:“老道长,老厨子是我们落魄山的大管家,炒菜一绝!你们俩要是聊得投缘了,那就有口福嘞。”

  老观主点点头:“再是恶客登门,给小姑娘这么一款待,也要和气生财了。江湖故人,会投缘的。”

  朱敛笑道:“小米粒,能不能让我跟这位老道长单独聊几句。”

  小米粒乖巧点头,又打开棉布挎包,给老厨子和老道长都倒了些瓜子在桌上,坐在长凳上,屁股一转,落地站稳,再转身抱拳,告辞离去。

  朱敛与老观主抱拳再落座,相对而坐,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

  老观主笑眯眯道:“藏掖做什么,白瞎了一副能让天地养眼的好皮囊。”

  朱敛一笑置之。

  各自修行山巅见,犹见当初守观人。

  老观主问道:“何时梦醒?”

  最有希望继三教祖师之后,跻身十五境的大修士,眼前人得算一个。

  朱敛答非所问:“人生就像一本书,我们所有遇到的人和事,都是书里的一个个伏笔。”

  老观主点头道:“所以说无巧不成书。有些巧合,妙不可言,比如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陈十一。陈是一,一是陈。”

  陈灵均哪敢去拍那位的肩膀,当然是打死都不去的,只差没有在泥瓶巷里边撒泼打滚了,老夫子只得作罢,让青衣小童带自己走出小镇,只是既不去神仙坟,也不去文武庙,只是绕路走去那条龙须河,要去那座石拱桥看看,最后再顺便看一眼那座类似行亭的小庙遗址处。

  陈灵均试探性问道:“至圣先师,先前那位个儿高高的道门老神仙,境界也很高很高?”

  老夫子点点头:“很高,若是境界不高,道祖也不会传授道法给他了。而且这位道友在早年岁月里于我们人族有大恩泽,故而在礼圣制定与地支契合的十二属相里边,排名很高,就是道友的那个牛脾气……算了,背后说是非,不厚道。”

  陈灵均忧心忡忡:“可是听口气,好像跟我家老爷有点过节?”

  咋办,自己肯定打不过那位老道人,至圣先师又说自己跟道祖打架会犯怵,所以怎么看,自己这边都不占便宜啊。

  废话,自己与至圣先师当然是一个阵营的,做人胳膊肘不能往外拐。

  什么叫混江湖,就是两帮人斗殴、打群架,哪怕人数悬殊,己方人少注定打不过,都要陪着朋友站着挨打不跑。

  先前老道人提及了藕花福地,听口气,自家老爷在那边还吃过亏,丢过面子。

  关于更名为莲藕福地的那处福地,陈灵均只知道裴钱和曹晴朗,还有老厨子、种夫子几个,都来自这块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只是一个个都不喜欢多说半句家乡事,陈灵均也懒得多问,所以始终误以为一个昔年下等品秩的藕花福地,连修道之人都没几个,更无地仙,能折腾出啥风浪。

  哪里想到会跑出一位被道祖称呼为道友的家伙,真是不可貌相啊,亏得自己处处好心,与人为善,多嘴提了一茬自家山中多青草的事情,不然这笔糊涂账,自己这小胳膊小腿的,可扛不下来。

  老夫子摇摇头:“其实不然,当年在藕花福地,这位道友对你家老爷的为人处世,还是颇为认可的,尤其是一句发自肺腑的道长,宽慰人心,恰到好处。”

  陈灵均如释重负,挺起胸膛哈哈笑道:“我家老爷,长辈缘一向很好。至于我,有样学样,还凑合。”

  老夫子微笑道:“长辈缘这种东西,我就不太行。当年带着弟子们游学人间,遇到了一位渔夫,就没能乘船过河,回头来看,那会儿还是气盛,不为大道所喜。”

  陈灵均壮着胆子说道:“我家老爷那会儿带着宝瓶他们去大隋游学,一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都是我家老爷与樵夫敲门借宿,还是比较顺遂的。”

  老夫子问道:“景清,你跟着陈平安修道多年,山上藏书不少,就没读过陆掌教的《渔夫》篇,不晓得‘分庭抗礼’一说的来源,曾经骂我一句‘夫子犹有倨傲之容’?”

  陈灵均神色尴尬道:“书都给我家老爷读完了,我在落魄山只晓得每天勤勉修行,就暂时没顾上。”

  老夫子笑呵呵道:“还是要多读书,好歹跟人聊天的时候能接上话。”

  陈灵均小鸡啄米,使劲点头道:“以后我肯定看书修行两不误。”

  回头每次下山逛荡,还要经常去槐黄县文庙那边给至圣先师敬香,磕头!

  陈灵均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能不能问问佛祖的佛法咋样?”

  言下之意,是想问你老人家打不打得过佛祖。

  老夫子抚须笑道:“能够撮大千世界为一粒微尘,又能拈一朵花演化山河世界,你说佛法如何?”

  陈灵均叹了口气,一个没管住手,就下意识拍了拍老夫子的袖子,没事,反正打架这种事情,伤和气,少打为妙。

  老夫子对此不以为意,随口问道:“在这边待久了,有不喜欢的人吗?”

  陈灵均悻悻然收回手,干脆学自家老爷双手笼袖,免得再有类似失礼的举动,想了想,也没啥真心讨厌的人,只是至圣先师问了,自己总得给个答案,就挑出一个相对不顺眼的家伙:“杏花巷的马苦玄,做事情不讲究,比我家老爷差了十万八千里。”

  老夫子自然是知道真武山马苦玄的,却没有说这个年轻人的好与坏,只是笑着与陈灵均泄露天机,给出一桩陈年往事的内幕:“蛮荒天下驱使傀儡搬动十万大山的那个老瞎子,曾经对我们几个很失望,就掏出一双眼珠子,分别丢在了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说要亲眼看着我们一个个变成与曾经神灵无异的那种存在。这两颗眼珠子,一颗被老观主带去了藕花福地,给了那个烧火道童,另一颗就在马苦玄身边,杨老头早年在马苦玄身上押注不算小。”

  老夫子感慨道:“老瞎子那会儿,只说相貌,确实是顶好的,陈清都比他差远了,不过两个都是实心眼,一根筋,臭脾气。”

  话赶话的,陈灵均就想起一事:“其实讨厌的人,还是有的,就是没啥可说的,一个蛮不讲理的妇道人家,我一个大老爷们又不能拿她如何,就是那个冤枉裴钱打死白鹅的妇人,非要裴钱赔钱给她,裴钱最后还是掏钱了,那会儿裴钱其实挺伤心的,只是当时老爷在外游历,她就只能憋着了。其实当年裴钱刚去学塾读书,上课放学路上闹归闹,确实喜欢撵白鹅,可是每次都会让小米粒兜里揣着些米糠玉米,闹完之后,裴钱就会大手一挥,小米粒立即丢出一把在巷弄里,算是赏给那些裴钱所谓的手下败将。”

  老夫子点点头:“是要伤心。”

  在最早那个百家争鸣的辉煌时代,墨家曾是浩然天下的显学,此外还有在后世寂寂无名的杨朱学派,两家之言曾经充盈天下,以至于有了“不归于杨即归墨”的说法。

  然后出现了一个后世不太留心的重要转折点,就是亚圣请礼圣从天外返回中土文庙,商议一事,最终文庙的做法就是打压杨朱学派,没有让整个世道循着这一派学问向前走,再之后,才是亚圣的崛起,陪祀文庙,再之后,是文圣提出了人性本恶。

  诸子百家的老祖师里边,其实有不少都对此非议极大,认为是礼圣担心自己的大道“礼仪规矩”,与杨朱学派推崇的“个体自由”有不可磨合的冲突,出于私心,才答应了亚圣的提议。

  他们觉得世道的秩序与个体的自由之间,确实存在着一场无形的大道之争。

  一向不太喜欢喝酒的礼圣,那次难得主动找至圣先师喝酒,只是喝酒之时,礼圣却也没说什么,喝闷酒而已。

  老夫子当然知道其中缘由,不是推崇“人人为己,天经地义”的杨朱学派不好,若是不好,也不会成为天下显学。

  这一派学问论生死,极敞亮透彻,谈贵己,更是独树一帜,极其新颖,“勿为物累,勿伤外物”的宗旨,也是极好的,也不是因为与道家离得近,只是这一脉学问成为世道,会让行走在这条道路上的所有人都变得越来越极端,这里边就又涉及了更为隐蔽的人心和神性之争。

  老夫子问道:“景清,你家老爷怎么看待杨朱学派?”

  陈灵均想了想,老老实实答道:“我家老爷没提及过,但是听大白鹅说过,那是一种混沌的精致,不咋的,一撮人治学此道,无伤大雅,还能裨益世道,如果人人如此,皆是昙花。”

  如果不是崔东山胡说八道,陈灵均都没听过什么杨朱学派。

  陈灵均一直觉得大白鹅就是个醉鬼,不喝酒都会说酒话的那种人。

  两人沿着龙须河行走,这一路,至圣先师对自个儿可谓知无不言,陈灵均走路就有点飘,忍不住问道:“至圣先师,你老人家今儿跟我聊了这么多,一定是觉得我是可造之才,对吧?”

  老夫子笑呵呵道:“这是什么道理?”

  陈灵均满脸诚挚神色,道:“你老人家那么忙,都愿意跟我聊一路。”

  老夫子答非所问:“每一个昨天的自己,才是我们今天最大的靠山。”

  “景清,为什么喜欢喝酒?”

  “啊?喜欢喝酒还需要理由?”

  “也对。”

  “至圣先师,我能不能问你老人家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

  “酒桌上最怕哪种人?”

  “是那种喝酒上脸的家伙。”

  哦豁,果然难不住至圣先师!这句话一下子就说到自己心坎上了。

  陈灵均继续试探性问道:“最烦哪句话?”

  “是说着劝酒伤人品,我干了你随意。”

  哦豁哦豁,至圣先师的学问确实了不起啊,陈灵均由衷佩服,咧嘴笑道:“没想到您老人家还是个过来人。”

  “景清,那么我问你,你觉得怎么才算穷?”

  “光有钱,没学问?”

  老夫子看了眼身边开始晃荡袖子的青衣小童。

  陈灵均立即重新双手笼袖,改口道:“为富不仁、穷凶极恶之辈?”

  老夫子笑道:“就说点你的心里话。”

  陈灵均松了口气,瞎琢磨累死个人:“那就是兜里没钱,穷得娶不起媳妇,打光棍,找人赊账买酒,都没人乐意肯借钱,穷得死要面子,而且这点面子还得躲躲藏藏,好像见不得光,然后啪叽一下,最后仅剩的这点面子,在某天也给人随便一脚踩了个稀巴烂,只能等到人散了,旁人看完了热闹,才敢自己找机会从地上捡起来。”

  “就这些?”

  “只敢怀疑世道,不敢怀疑自己?”

  老夫子点点头,先后两个答案,尤其是后者,还真有点出乎意料,于是笑问道:“你是在酒桌上边琢磨出来的说法?”

  陈灵均有些难为情,抬起袖子蹭了蹭脸:“那哪儿能啊,酒桌上真喝高了,可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是跟着老爷到了山上,太懒,还喜欢给自己找借口,变着法子成天瞎逛荡,就喜欢下山来小镇这边散心,至圣先师你别怪罪啊,先前我说自己修行勤勉,屁嘞,我就是山上混吃,下山混喝,好在老爷都看在眼里,却也从来不管我这些,老爷不管,其他人哪好意思管我,至圣先师,真不是我吹牛皮啊,咱们落魄山,不管是谁,都打心底敬重老爷的。”

  老夫子抬头看了眼落魄山。

  除了一个不太常见的名字,论物,其实并无半点古怪。

  但这就是最大的古怪。

  老夫子问道:“陈平安当年买山头,为何会选中落魄山?”

  陈灵均嘿嘿笑道:“这里边还真有个说法,我听裴钱偷偷说过,当年老爷相中了两座山头,一个真珠山,花钱少嘛,就一枚金精铜钱,再一个就是如今咱们祖师堂所在的落魄山了,老爷那会儿摊开一幅大山形势图,不晓得咋个选择,结果刚好有飞鸟掠过,拉了一坨屎在图上,刚好落在了‘落魄山’上边,哈哈,笑死个人……”

  老夫子笑问道:“小镇老话有说头?”

  陈灵均使劲揉了揉脸,好不容易才忍住笑,道:“老爷在裴钱这个开山大弟子那边,真是啥都愿意说,老爷说窑工师傅姚老头带他入山找土的时候,说过山水之间有神异,头顶三尺有神明嘛,反正我家老爷最信这个了。不过老爷当年也说了,他后来猜测可能是国师的有意为之。”

  老夫子点点头,陈平安的这个猜测,就是真相,确实是崔瀺所为。

  落魄当然不是什么好说法,但是若能得个定字,意思可就截然不同了。

  崔瀺之所以剥离出来一个心性跳脱的崔东山,除了那些已经水落石出的天大谋划之外,其实还藏着个比较有意思的手段,就是用一个另外的自己,可能是通过一两个关键词,打开某种禁制,就像一封封“家书”,遥遥寄给未来岁月的自己,帮着提醒自己在什么阶段、时刻、节点,应当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情。

  就像道祖这次走出莲花洞天,离开青冥天下,就早早‘自说自话’,与一些他早已看到未来却暂时没有走到自己跟前的有缘之辈,有着不同的问答,都是在洞天内大道演化,缜密推衍,早就算好了的。

  浩然绣虎,这次有请三教祖师落座,一人问道,三人散道。

  当然不是说崔瀺的心智、道法、学问,就高过三教祖师了。

  这就像是三教祖师有万千种选择,崔瀺说他帮忙选出的这一条道路,他可以证明是最有益世界的那一条,这就是那个毋庸置疑的万一,那么你们三位,走还是不走?

  走到了那座再无悬剑的石拱桥上,老夫子驻足,停步低头看着河水,再稍稍抬头,远处河畔青崖那边,就是草鞋少年和马尾辫少女初次相逢的地方,一个入水抓鱼,一个看人抓鱼。

  多少小鱼优哉游哉碧水中,一场争渡为求鱼龙变,人间复见万古龙门,紫金白鳞争相跃。

  陈灵均一屁股坐在桥边,双脚悬空,双臂环胸,仰头问道:“至圣先师,你老人家先前在泥瓶巷那边,往宅子里边看啥呢?”

  老夫子双手负后,笑道:“一个穷怕了饿慌了的孩子,为了活下去,晒了鱼干,全部吃掉,一点不剩,吃干抹净,悄无声息。”

  一个泥瓶巷无依无靠的孩子,最早是跟药铺伙计学煮药,再跟刘羡阳学那些上山下水,然后是跟龙窑的姚老头学烧瓷手艺,从拳谱上练拳学认字,再凭借陆沉的药方学写字,走出家乡后,依旧是小心翼翼看待这个世界,不断与他人学习为人处世之道,尽可能学到更多的一技之长,每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可,每一次小心翼翼的自证和修心,都是一种默默的成长。

  与此同时,竭尽所能,不断回馈世道。

  陈平安年轻时曾经与人说过,一切好的,他都会学,到了最后,连吴霜降和郑居中的拆解万物、人心之术,如今不惑之年的年轻隐官都还是在学,想必以后陈平安还是如此。

  老夫子看着那条河水,问道:“世界这个说法,最早是佛家语。界,若是依照咱们那位许夫子的说文解字?”

  陈灵均哭丧着脸:“至圣先师,别再瞥我了啊,我肯定不知道的。”

  老夫子抬手指了指河边的田垄,笑道:“田畔也,一处种禾之地,阡陌纵横之范式。老秀才说过,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你听听,是不是一条很清晰的脉络?所以最终得出的结论,恰恰是人性本恶,正是礼之所起。老秀才的学问,还是很实在的,而且换成你是礼圣,听了开不开心?”

  陈灵均惭愧不已:“至圣先师,我读书少了,问啥啥不懂,对不住啊。”

  “没事,书又不长脚,以后有的是机会去翻,书别白看。”

  老夫子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脑袋,安慰之后,亦有一语劝诫:“道不远人,苦别白吃。”

  陈灵均懵懵懂懂,不管了,听了记住再说。

  老夫子和颜悦色道:“景清,你自个儿忙去吧,不用帮忙带路了。”

  陈灵均壮起胆子问道:“要不要去骑龙巷喝个酒?我家老爷不在家,我可以帮他多喝几碗。”

  老夫子摇摇头,笑道:“这会儿喝酒就不像话喽,得了便宜就别卖乖,这可是个好习惯。放心,不是说你,是说我们儒家。”

  陈灵均后退几步,与至圣先师毕恭毕敬作揖拜别,这才转身跑下石拱桥,没敢直接御风返回落魄山,打算去骑龙巷找贾老哥喝顿酒,压压惊。

  青衣小童已经跑远了,突然停步,转身大声喊道:“至圣先师,我觉得还是你最厉害,怎么个厉害,我是不懂的,反正就是……这个!”

  陈灵均高高举起手臂,竖起大拇指。

  老夫子笑着点头,也很宽慰人心嘛。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我辈亦是路上行人。悲哉苦哉?奇哉幸哉。

  渡水看花,不知不觉到君家,就此别过,在此谢过。

  老夫子与整个天地作揖致谢,亦是道别。

  修道之士,御风而行,高奔日月,泠然善也。

  人间世人,因为不自由,所以追求自由,希望下一次沧海桑田,苦海可变福田,人人丰衣足食,处处书声琅琅。

  最后至圣先师看了眼小镇那条陋巷。

  小小的巷弄,名叫泥瓶巷。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从淤泥里开出一朵花,自心作瓶,花开瓶外,不是很美好吗?

  相信游历小镇的其余两位,也是这般看待那个一的。

  老观主斜瞥一眼山道,好似一朵白云从青山中飘落。

  除此之外,还有个走桩下山的女武夫,那位白衣少年就在女子身边转圈圈,呼呼喝喝,蹦蹦跳跳,耍着拙劣拳脚把式。

  女子约莫是习惯了,对他的闹腾捣乱视而不见,自顾自下山,走桩递拳。

  老观主懒得再看那个崔东山,伸手一抓,手中多出两物,一把龙泉剑宗铸造的信物符剑,还有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平安无事牌,雕工质朴。

  至于两物到底从何而来,天晓得。

  老观主双指拈住符剑,眯眼端详一番,果不其然,蕴藏着一门不易察觉的远古剑诀,境界不够的练气士,注定看不穿此事。

  至于何谓境界不够,当然是十四境练气士和飞升境剑修之下皆不够。

  只是剑诀不全,想要补齐,约莫还需要五六把符剑。

  不过不管符剑售价如何,只要有人有心做成此事,就是一笔大赚特赚的买卖。

  怎么个赚?

  光凭这道剑诀,就足可让一座剑道宗门在浩然天下站稳脚跟了,关键是此诀门槛低,只要是个剑修,不用资质太好,都可以按部就班炼剑修行,若说杀力,剑诀品秩不高,可就是修行起来安稳。

  所以越是大宗门,越看重这类道诀。

  崔东山在台阶那边,一个高高跃起,侧身翻转,在桌旁落定,抖了抖两只雪白大袖,仰头远望,自顾自说道:“即将入秋啦,秋风清秋月明,秋云满太虚,秋水落芙蕖。”

  然后才收起视线,先看了眼老厨子,再望向那个并不陌生的老观主,崔东山嬉皮笑脸道:“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浩浩泱泱,难辨牛马。”

  朱敛一笑置之,这话说得是有点欠揍。

  崔东山背对着桌子,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抬脚转身,问道:“山水迢迢,云深路僻,老道长高驾何来?”

  朱敛嗑着瓜子,搁自己是老观主,估计就要动手打人了。

  老观主冷笑道:“世间万物皆有裂缝,眼中所见一切,哪怕是那神灵的金身,不可见的,即便是修道之人的道心,都不是什么完整的一,这条道路,走不通的。任你崔瀺究其一生,还是找不到的,注定徒劳无功,不然三教祖师何必来此。道与一,若是某个实物,岂不是要再天翻地覆一场。”

  崔东山埋怨道:“什么王八蛋,我是东山啊。”

  老观主呵呵一笑。

  崔东山摇晃肩头,念念有词,如学塾夫子之乎者也:“再说了,道近乎哉?眼不见睫。道远乎哉?触事即真。圣近乎哉?参商出没。圣远乎哉?了悟即神。”

  老观主微笑道:“当年崔瀺,好歹还有个读书人的样子,要是当年你就是这副德行,贫道可以保证,你小子走不出藕花福地。”

  崔东山拍了拍胸膛,好似后怕不已。

  老观主喝了一口茶水:“会当媳妇的两边瞒,不会当媳妇的两边传,其实两头瞒往往两头难。”

  拿袖子擦了擦桌面,崔东山白眼道:“前辈这话,可就说得不妥帖了。”

  老观主见这家伙继续装傻,转头看了眼那个沿着台阶走桩的女子,问道:“这就是你挑中的拳法弟子?”

  朱敛笑道:“不是记名弟子。何况我那点三脚猫功夫,女子学了,不美。”

  老观主不以为然,对那个女子问道:“你叫岑鸳机?”

  岑,山小而高也,形容山石崖岸峻极之貌。鸳机,即是世俗的织锦机,诗家则有移花影之喻。

  陆沉行事一贯随心所欲,最喜欢放长线钓大鱼,钓不着也无所谓。

  骑龙巷的石柔也好,那件来历七弯八拐的法袍金醴也罢,就像只求一个愿者上钩,根本不在乎那些断去的鱼线、吃饵而走的游鱼。

  岑鸳机刚刚在山门口停步,她知道轻重,一个能让朱老先生和崔东山都主动下山见面的老道士,一定不简单。

  不知为何,老道人神色如常,但是岑鸳机就觉得压力极大,抱拳道:“回道长的话,晚辈名字确是岑鸳机。”

  朱敛笑道:“吓唬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崔东山招招手:“小米粒,来点瓜子嗑嗑。”

  黑衣小姑娘立即从竹椅上边起身,小跑到桌子这边,从棉布挎包里掏出所有剩下的瓜子,倒是不多,道:“给,小师兄。”

  崔东山一拍脑袋,问道:“右护法,就这么点啊?”

  小米粒听到大白鹅换了个称呼,板着脸,又从袖兜里边掏出了一大把。

  崔东山点点头:“右护法出手阔绰!”

  老观主又对朱敛问道:“剑法一途呢?打算从剑气长城的剑仙坯子里边挑选?”

  同样是老观主,大玄都观的那位孙道长怂恿陆沉散道,转去投胎当个剑修,不全是玩笑,而是有的放矢。

  当然,就孙怀中那脾气,陆沉要真跑去当剑修了,估计不管如何,都要让陆沉变成玄都观辈分最低的小道童,每天喊自己几声老祖宗,不然就吊在桃树上打。

  朱敛笑道:“我哪有脸教别人剑术,不是误人子弟是什么。”

  浩然剑修,随便丢一个到藕花福地,都是当之无愧的剑仙。

  藕花福地历史上,也有些地仙事迹,只是无据可查,朱敛在术算账簿、营造之外,还曾经着手编撰过官家史书,见过不少不入流的稗官野史,什么地仙之流,口吐剑丸,白光一闪,千里取人首级。

  不过在家乡那边,哪怕是这些志怪传闻,提及剑仙一脉,也没什么好话,什么非是长生久视之大道,只是旁门法术,飞剑之术难以成就大道。

  可是朱敛的武学之路,归根结底,还真就是从书中而来,这一点,跟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贾生如出一辙,都是无师自通,单凭读书,自学成才,只不过一个是修行,一个是习武。

  朱敛最早走江湖的时候,也曾佩剑远游,走遍名山大川,访仙问道。

  朱敛想要知道天下的边界所在。若真是天圆地方,天地再广袤,终究有个尽头吧?

  小米粒没走远,满脸震惊,转头问道:“老厨子还会耍剑哩?”

  朱敛摆手道:“会什么剑术,别听这类客人说的客套话,比起裴钱的疯魔剑法,差远了。”

  崔东山低头嗑瓜子,道:“小米粒,你不知道了吧,咱们这位老厨子,在灶房摘掉围裙后,出门在外,耍起剑来蛮好看的,在藕花福地的江湖上,大名鼎鼎,都说贵公子朱敛的长剑之上,缠绕的都是女子的旖旎情思,余米都比不了。不知多少江湖女侠,一辈子转去痴心练剑,就是为了能与老厨子比试一场。”

  崔瀺曾经跟随老秀才游历过藕花福地,对那边的风土人情了解颇多。

  小米粒赶紧一手捂住肚子,使劲抿嘴,含糊不清道:“老厨子还当过贵公子嘞。”

  朱敛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江湖事嘛,都是以讹传讹,越传越玄乎。”

  小米粒重重点头,嗯了一声,转身跑回竹椅,咧嘴而笑,就是照顾老厨子的面儿,没笑出声。

  骑龙巷的那条左护法,刚刚溜达到山门口这边,抬头远远瞧了眼老道长,它立即掉头就跑了。

  老观主看了眼,可惜了,不知为何,那个阮秀改变了主意,否则差点就应了那句老话:蟾蜍吞月,天狗食月。

  隋右边从别处山头御剑而来,她没有落座,只是想要与这位藕花福地的老天爷,问一问自己先生的事情。

  老观主对她说道:“告诉陈平安一声,桐叶洲金顶观的存亡,贫道无所谓,但是必须留着那个邵渊然。至于那个倪元簪,你只需与他说一声,送出那枚金丹,他就是自由身了。”

  金顶观的法统,出自道家“结草为楼,观星望气”一脉的楼观派。至于云窟福地撑篙的倪元簪,正是被老观主丢出福地的一颗棋子。

  隋右边欲言又止,可到最后,还是一言不发。

  朱敛帮忙解围,主动点头揽事道:“这有何难,捎话而已。”

  老观主问道:“那个玉圭宗的姜尚真,怎么没在山上?”

  朱敛笑道:“本来应该留在山上,一起去往桐叶洲,只是我们那位周首席越想越气,就偷跑去蛮荒天下了。”

  隋右边得了朱敛的眼色,默默离开,去了小米粒那边。

  老观主环顾四周,叹了口气:“有了散道一事,不承想到最后,还是你们儒家最占便宜。余斗估计会气得不轻。”

  一旦三教祖师同时散道,书院、寺庙、道观处处皆得,那么相对最为容纳别教学问的浩然天下,当然得到的馈赠最多。

  散道的同时,三教祖师会联袂走一趟旧天庭遗址,这个天大的问题,当然不会留给他人。

  崔东山笑道:“气死道老二最好。”

  老观主轻声道:“只说一事,当人间再无十五境,已经是十四境的,会如何看待有机会成为十四境的修士?”

  崔东山点点头:“是要变天了,有坏有好吧,反正我如今更倾向于后者。”

  老观主问道:“如今?为何?”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有我先生在啊。”

  老观主转去望向那个陆沉五梦七相之一,甚至可能是之二的朱敛。

  朱敛笑道:“前辈看我做什么,我又没有我家公子英俊。”

  老观主呵呵笑道:“真是个好地方,贫道不虚此行,门风极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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