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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9章 有事相求

作者:烽火戏诸侯 字数:21591 更新:2024-11-28 21:15:11

  小陌带着仙尉一起走向算命摊子。在仙尉看来,摊子有点寒酸了,就一张桌子一只签筒,都没竖起个布幡子,写上铁嘴神断什么的。

  这个曹沫虽是仙师,可要说江湖经验,就不够老到了。

  罢了罢了,既然自己如今算是跟着曹沫厮混了,那就免费教他一手绝活。

  只是仙尉又有疑惑,忍不住问道:“小陌,曹沫最后为何不收下那枚神仙钱?如果我没有看错,那可是传说中山中仙人通用的雪花钱。”山上神仙都这么不把钱当钱吗?

  小陌说道:“善财难舍,能舍善财者,才是高人。”

  仙尉听过就算。这些不顶屁用的书上道理,自己要是拿出来编订成册,能装满几箩筐,可兜里钱不还是比脸干净?

  见那曹沫就要收起签筒,仙尉立即急眼了:这就收摊子啦?挣钱一事岂可如此潦草马虎!

  仙尉一屁股坐在长凳上,从陈平安手中拿过签筒,使劲晃了晃,抖落出一支竹签,凝神一看,一通自言自语,神色一惊一乍,时而皱眉,时而点头,偶尔问一句,最后满脸涨红,扯开嗓门,激动万分地说:“仙长,此签奇准!神人,仙长真是神人!”

  仙尉站起身,打了个有模有样的道门稽首,然后从袖中摸出那颗金元宝,重重放在桌上:“还请仙长传授破解之法……”

  小陌站在一旁,看着这个二愣子丢人现眼,无话可说,只能假装不认识此人。

  其实陈平安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此刻看着仙尉那个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模样,再低头看了眼桌上的金元宝,揉了揉眉心:头疼。

  这里不是市井街巷,是一处仙家渡口,就你这点拙劣伎俩,骗不了人。

  你仙尉好歹是个半吊子的练气士,结果这一路北游,风餐露宿,吃顿酒肉就跟过年一样,到头来才攒下一颗金元宝,真心怨不得别人。

  恁大个人了,论火候,比裴钱小时候还不如,还要连累自己被当神棍骗子。

  果不其然,算命摊子附近的行人不是谱牒仙师便是山泽野修,不然就是经验老到的老江湖,都在用看傻子的眼神瞧仙尉:这俩骗子得是多缺钱,才来缟素渡装神弄鬼?

  多半是穷得揭不开锅了,才会如此慌不择路。

  就像在龙虎山天师府门口摆算命摊,在白帝城彩云间下野棋,能挣着几个钱?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仙尉也发现附近行人都有意无意远离算命摊子,只得悻悻然收起那颗金元宝。

  他都没敢将金元宝与包裹一起放在宅子厢房里边,担心遭了毛贼,到时候无处诉苦,得随身携带才心安。

  陈平安将昨夜临时赶制的签筒收入袖中,提醒仙尉可以起身了。

  他伸手一拍桌面,再一挥袖子,桌凳皆散,空无一物,把仙尉看得目瞪口呆:这就是无中生有的仙家法术了?

  那自己能不能与曹仙师学那点石成金之术?

  三人离开渡口,沿着一条宽阔官路返回京城。仙尉一路唉声叹气:又是徒步。

  陈平安瞥了眼一旁仙尉的发簪,以心声问道:“小陌,你觉得眼前这个仙尉,如今是怎么个光景?”

  按照避暑行宫的秘档记载,那位身负大气运的人间第一位道人早已陨落在那场登天战事中,陈平安重返浩然之时也找礼圣确认过。

  那位前辈战死之后,道簪遗落人间,最终被仙簪城的开山女祖师归灵湘拾得,从此走上修行路。

  她坐拥瑶光福地,却用心专一,试图建造一座与天等高的仙簪城。

  一般来说,那位道人应该是类似兵解转世了,而此刻陈平安身边的这个仙尉,极有可能是那位道人的些许魂魄残余。

  古天庭旧部的神灵转世,“真身”就像陷入一场长眠,无论是托身于人族还是妖族修士,皮囊腐朽生死,神性可以不减不增丝毫。

  问题在于仙尉是修道之人,而非神灵。

  照理说,起始于万年之前的那场兵解,每一次转世,旧有魂魄不断流散,再不断补缺崭新魂魄,年月越久,损耗就越多,只会让后世仙尉之流越来越不像最早的那个道人。

  除非……除非那个道人万年以来就只有寥寥数次,甚至一次兵解转世?!

  小陌有点难为情:“在这件事上,小陌不敢瞎说什么,公子问道于盲了。”

  涉及修道之人的转世,小陌是个货真价实的门外汉,因为万年之前的修士,无论人族妖族,几乎生死只在一世。

  术法一事,万年之后,与万年之前,其实前后的高度大致相近,差距不算太大。

  可要说如今的练气士,只说数量和广度,不谈纯粹杀力、道法高远,相较于万年之前,确实是术法万千。

  陈平安点点头。

  无妨,将此事暂时搁置就是了,总不能为了确定仙尉的身份、境界,就用上那些拘魂拿魄的歹毒手段,陈平安既不愿意,也不敢如此行事。

  若仙尉果真与那位道人大有渊源,或是有意藏拙,比如是为仙簪城来找回场子的,以陈平安如今的手段,还真没什么用处。

  不过陈平安相信这种可能性不大,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毕竟对方是一位不惜自身生死,也要为人间登天开路的得道者。

  还是说对方以某种不可思议的秘法通过自欺来欺天,瞒天过海了一万年?

  此外,陈平安还在担心是不是邹子的谋划,或者说是与邹子有所牵连。

  按照仙尉自己的说法,是年少时福缘深厚,机缘巧合之下,加上祖坟冒青烟,被他捡了一部残篇仙书,从此开始弃文修仙。

  所以仙尉如今都不知道山上的境界划分,只能通过那些志怪小说晓得一些陆地神仙的风光。

  仙尉当下是下五境的柳筋境,也就是所谓的留人境。

  而且约莫是没有传道人,没有任何明师指点,没有什么本命物。

  他对修行一事一知半解,对驾驭灵气施展术法一事更是懵懂无知。

  这个假冒道士一路行骗的家伙走惯了江湖路,见多了仙人跳,骗过人,也被人骗过,最惨的一次是刚出门那会儿,秀才遇到兵了,在荒郊野岭遭遇一伙落草为寇的剪径山贼。

  因为仙尉读书识字,谈吐文雅,就被抓去当了几个月的狗头军师和账房先生,混得还凑合。

  仙尉逃下山的时候,大堂就多出了一块匾额,正是仙尉的手笔,榜书四个大字:天道酬勤。

  其实这件事情的谜底,天底下最能为陈平安解惑之人,是那个曾经力证自己不是道祖的白帝城城主。

  浩然山巅曾经流传一个说法:天资气象浅,勿学怀仙。非绝顶聪明,勿学绣虎。

  那会儿郑居中还未跻身十四境,崔瀺也还是文圣首徒,双方刚刚下出彩云十局。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这个说法,说道:“崔东山曾经打过一个比喻,说生而为人,如木成舟,之后转世,魂魄离散,拆东墙补西墙,缝缝补补,久而久之,如何分别新船旧舟,两者是否如一?”

  小陌立即习惯性地翻检心湖书籍,问道:“公子,这属不属于名家辩术,涉及‘正事物名’?”

  陈平安点头道:“像我的先生,虽然对名家观感一般,觉得这门学问容易流于诡辩,但是对如今名家如此式微的局面,先生还是很惋惜的,说名家学问不可过盛,但是名家绝对不可全无。”

  小陌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说道:“我不建议公子将仙尉留在身边,不如直接把此人交给文庙。”

  意外太多,若有什么万一,后果不堪设想。交由中土文庙处置,显然更为稳妥。

  陈平安耐心解释道:“一来,我对待这种事情早已习惯了。二来,修行乐趣所在,除了破境登高,还在未知,在解谜。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我不觉得将仙尉从自己身边推出去就可以躲过什么,极有可能适得其反。远在天边的往往近在眼前,近在眼前的反而有可能其实远在天边。”

  小陌笑道:“是我心狭了,远不如公子心宽。”

  陈平安无奈道:“那就多喝酒,天宽地阔都大不过一只酒碗。”

  仙尉抬起手掌在眉间,眺望远处。路边好像有个挂旗招子的酒肆,肚子里边就有些酒虫子造反了,连忙问道:“曹仙师,你饿不饿?”

  在小陌那边,仙尉一口一个曹沫,直呼其名。可在陈平安面前,仙尉还是很讲究的,看人下菜碟嘛。

  陈平安看了眼那间占地不大的小酒肆,旗招子上边的内容倒是写得有几分仙气:下马回头千古一味且留下。

  其实来时就注意到了,就是个卖假酒的地方,不是一般的心黑,只要是在山上喊得出名号的仙家酒酿,竟然都卖。

  别说长春宫、书简湖的酒水,就连老龙城的桂花酿都有。

  约莫是价格便宜,还真有不少人买。

  一个真敢卖,一个真敢喝。

  仙尉确实嘴馋,加上大清早就被小陌拉去那户人家张贴符箓,这会儿饿着肚子,就继续怂恿曹仙师去酒肆坐一坐,说这种鱼龙混杂的渡口,指不定就能遇见个奇人异士,要是相逢投缘,可不就是一桩仙家福缘了。

  仙尉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个不停,然后陈平安只用一句话就打消了对方的念头:“喝酒吃饭都没问题,你来请客。”

  仙尉立即转移话题:“曹仙师,书上说的甘醴金浆、神仙酒酿、山中仙果,都是真的吗?比如那交梨火枣,还有什么千年灵芝拌饭、万年山参炖老鸭煲,曹仙师都尝过啦?滋味如何?”

  陈平安听得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这辈子出门在外,不管是江湖还是山上,在衣食住行上边的开销还真极少出手阔绰。

  仙尉见曹仙师脸色不悦,立即停下话头,瞥了眼旗招子,说道:“写得真仙气,一般来说,定然有仙人饮仙酿。失之交臂,可惜了啊。”

  陈平安置若罔闻。昨夜宁姚告诉他,闭关一事很快结束,最多还有两天。

  陈平安让她不用着急,不差这一天两天的。刚好前不久收到一封来自落魄山的飞剑传信,明天可能需要在京城参加一场婚宴。

  小陌拍了拍仙尉的肩膀,仙尉疑惑道:“小陌,作甚哪?”

  小陌微笑道:“好好走路,说话累人。”

  仙尉叹了口气。人穷志短,都要被一个随从教做人做事了。

  陈平安路过酒肆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径直走入酒肆,因为里边有个白衣男子独占一桌,正在饮酒——真被仙尉一语中的了。

  郑居中抬起酒碗笑道:“这么巧。”

  陈平安走到酒桌旁,与郑居中作揖行礼,喊了声“郑先生”,就只是默默落座。酒桌上摆了三只空酒碗,郑居中显然在等自己一行人路过酒肆。

  陈平安笃定自己眼中的郑居中与酒肆诸多酒客眼中的白衣男子是两个人,不用郑居中说什么,陈平安心中的那个谜题就等于解了一半:他不觉得自己值得让郑居中等候,肯定是身边的仙尉使然。

  仙尉大大方方落座,小陌却在帮忙倒酒之后就站在了陈平安身后。

  因为对方没有对自己施展障眼法,小陌是知道眼前男子身份的,一眼认出。

  跟随陈平安来到浩然天下时日不久,但小陌已经搜罗了一些山上消息,将浩然天下最能打的那么一小撮人——当然,全部都是飞升境巅峰,都默默记住。

  郑居中看了眼同桌的仙尉,说道:“以簪挠酒,须臾簪尽,如人磨墨。身名俱灭,万古长流。”

  仙尉乐了:好家伙,要扯这些虚头巴脑的,我斗不过曹仙师,还怕你?

  他双指拈起酒碗轻轻摇晃,又拿到鼻端嗅了嗅,都不用酝酿措辞打什么腹稿,就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命途多舛,徒呼奈何。”

  陈平安听得眼皮子直打战。

  郑居中笑道:“嘉言懿行,可喜可贺。”

  仙尉自怨自艾道:“天生命如旱地行舟,我能如何,要我逆天吗?”

  反正就一个宗旨,言语怎么镇得住人怎么来。

  郑居中笑了笑,站起身,就这么走了,只在桌上留下了一枚小暑钱,当作酒水钱。

  郑居中以心声与陈平安说了三个字:“不当真。”

  这大概就是传授陈平安与仙尉的相处之道了。

  陈平安以心声答道:“谢过郑先生教诲。”

  在郑居中走出酒肆后,陈平安将那枚小暑钱收入袖中,与掌柜喊道:“我们先结账。”

  仙尉一头雾水,问道:“曹仙师,谁啊?说话挺不靠谱的,所幸做人还行,知道留下酒水钱。”

  陈平安还是懒得理睬这厮,只是给了酒肆掌柜一枚雪花钱,就喝上了桌上这壶所谓的长春宫仙酿,同时以心声问小陌:“你那四把飞剑?”

  之前在客栈与仙尉第一次打照面,小陌就祭出了四把飞剑。

  小陌没有任何藏掖,直截了当说道:“其中三把飞剑主攻伐,还有一把辅助修行,只是如今就显得十分鸡肋了。四把飞剑一直都没个名字,以后可能还是需要公子代劳。”

  “前三者的其中一把,小陌最为钟情,因为可以牵引一颗天外星辰坠落大地。若是与人问剑,需要真正拼命,成败在此一举。”

  “另外两把就很平庸了。一把可以模仿他人飞剑的本命神通,可惜撑不了太久,还会跌个品秩,杀力降低不少,聊胜于无吧。还有一把可以临时打造一座牢狱,拘押道人魂魄,依旧属于剑走偏锋,非剑术正途。所以我早年与人问剑,都不太喜欢祭出这两把飞剑,花俏,不实用。”

  “最后一把,前期极其裨益修行,曾经让我登高颇为迅猛。当然了,比起公子的势如破竹,不值一提。此剑不用炼气就能够让我大肆汲取天地间的灵气,直到方圆千里之内成为一处如今练气士所谓的无法之地,我就可以收起飞剑,转去别地修行了。早年我跻身地仙……如今的仙人境之后,这把飞剑就意义不大了,所以才有鸡肋一说。”

  “以后跟在公子身边,若是遇见有眼缘的剑仙坯子,小陌也会收几个嫡传弟子,对他们悉心传授剑术,直到哪天找到了合适人选,可以当我的关门弟子,只要对方道心足够坚韧,我就剥离出这把本命飞剑,送给他。”

  陈平安面带微笑:“小陌啊,别光说啊,多喝酒。”

  小陌有几分憧憬神色,问道:“公子,在咱们落魄山中,如今可有合适人选?要是山上刚好有这样的剑仙坯子,我就不用那么麻烦,直接找个关门弟子算了。”

  不是什么开玩笑的话。

  陈平安喝了口酒,摆手婉拒道:“没你这么儿戏的,慢慢来。”

  见仙尉有些神色恍惚,陈平安问道:“怎么了?”

  仙尉拍了拍肚子,委屈道:“酒水解馋喝不饱啊,饿。”

  他先前哪里想到这个酒肆只卖酒水不卖吃的。

  陈平安笑道:“等下到了京城,让小陌帮你买份早点。”

  仙尉听得直皱眉头,道:“还有十几里路呢。曹仙师,就我这脚力,慢悠悠走回去,不得耽误你忙正事?”

  陈平安一笑置之,转头望向酒肆外边。

  人来人往,过客匆匆。

  下酒之物:

  月光,美色,荤话。

  故乡,思念,梦想。

  陈平安等仙尉慢悠悠喝完酒,三人一起离开酒肆。

  仙尉磨磨蹭蹭,一想到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走就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所幸曹仙师还算善解人意,拐出官道后,在那芦花浅水边让那叫小陌的抓住自己肩头,曹仙师则施展了一个玄妙身法,一同返回京城。

  三人来到一处门脸儿半点不彰显身份的小道观前。

  仙尉还啃着小陌帮忙买来的烧饼,两张卷在一起,霉干菜肉馅的,好吃还管饱。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这座京师道正衙署外边的街道上,好像不着急入内拜访。

  小陌见自家公子没挪步,就稍稍上前几步,弯腰低头看那块立在台阶旁的石碑。

  立碑人是如今大骊王朝崇虚局的道门领袖,按照碑文记录,有一长串的头衔:三洞弟子领京师大道士正崇虚馆主歙郡吴灵靖。

  之前跟宁姚路过此地,陈平安还纳闷这个吴灵靖是谁,怎么就能够领“大道士正”衔,管着大骊朝廷数十位道正,等于是直接与神诰宗划清界线了。

  后来在钦天监翻阅档案,才知道原来是当初青鸾国白云观的那个中年道人。

  按照如今大骊官场的说法,此人之所以能够一步登天,主持崇虚局事务,是陪都礼部柳老尚书的鼎力举荐。

  同乡之谊嘛,鸡犬升天,合乎情理。

  不单单是崇虚局,其实连同大骊译经局的那位白衣僧人,获得三藏法师头衔的佛门龙象,一样出自青鸾国,来自白水寺。

  仙尉含糊不清道:“曹仙师,来这儿做什么?”

  陈平安说道:“闲逛。”

  仙尉又问道:“那咱们怎么不进去?”

  陈平安无奈道:“不得先等你吃完?”

  仙尉哦了一声,根本就不知道匾额所谓的“京师道正衙署”是个什么来头,只觉得这么个半点不气派的小道观,小门小户的,都吓唬不了自己这个假冒的道士。

  仙尉吃完,拍拍手:“走,瞧瞧去。”

  小观的门房是个小道童,陈平安自称是道录葛岭的朋友,前来讨杯茶喝。

  一听来人是葛道录的好友,小道童便放行了,因为自家道观并不接待寻常外人。

  京师道正很快亲自相迎,是一位金丹境的老修士,手捧拂尘,打了个稽首,神色恭敬道:“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作揖还礼,笑道:“叨扰了。”

  老道正笑道:“哪里哪里,陈山主大驾光临,是道录院的荣幸。”

  领着三人在一间屋内落座,老道正让衙署道士给三位贵客端来茶水,而后轻声问道:“听闻陈山主在剑气长城修行多年,其间可曾与那位坐镇天幕的白玉京圣人有过论道,切磋学问?”

  是说那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中的神霄城城主。

  陈平安摇摇头:“只是遥遥打过照面,与那位老神仙并无交集。”

  其实是一件遗憾事,以后游历青冥天下,肯定会去神霄城做客的。当然,只是字面意思的登门拜访。至于紫气楼之流,另当别论。

  老道正点点头,等到这位陈剑仙喝过茶水,询问自己能否在道观里边四处走动,便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陈山主随便走,随便看。”

  陈平安带着小陌和仙尉走出屋子,老道正站在门口片刻,之后就忙自己的事务去了。

  陈平安来到一棵古柏树下,仙尉好奇问道:“小陌,京师道正是个什么官?”

  小陌说道:“管着大骊京城所有道士的道士。”

  “好大的官!”仙尉吓了一大跳,心思急转,“小陌,能不能让曹沫帮我求份道士度牒?”

  小陌摇头道:“你自己去与公子说此事。”

  蓦然清磬几声,陈平安回过神,收起思绪,说道:“走了。”

  离开道观之前,陈平安找到那位京师道正,结果发现除了葛岭之外,京城词讼、青词、掌印在内的诸司道录都在道正大人的署房待着,好像就在等陈剑仙露面。

  陈平安也只当不知这些道录看热闹的心思,笑着告辞离去。

  之后他带着小陌和仙尉来到译经局。

  因为是译场所在,又是大骊敕建的新衙署,故而相较于那座岁月悠久的道观,就要显得更有威严了,所以仙尉一路走得战战兢兢的,大气都不敢喘。

  小陌打趣他:“需不需要我帮你与公子说一声?”

  仙尉听出言外之意,嘿嘿笑着回了一句:“小陌,你家是不是有片竹林啊?”

  小陌有些茫然,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最后陈平安脱了布鞋,坐在一片禅房外的木板廊道中,小陌拉着仙尉坐在台阶上。

  陈平安双手叠放在腹部,开始闭目养神。

  安心法。头陀法。持戒苦行。

  家乡有句老话:石崖上耕田。形容某人的困顿和勤劳到了一种夸张的地步。

  不知为何,陈平安第一次在书上接触那桩佛门公案,看到“磨砖成镜”四字,就会没来由想起这句家乡谚语。

  一个人,既然有安心之乡,当然也会有揪心之地,让人徘徊不去,如鬼打墙。

  师兄崔瀺可能是家中那座被搬走梯子的阁楼,只能透过小小的窗口,看群星朗朗、风雨交加、银河璀璨、大雪纷飞、孤月独明。

  也可能是离开家乡后在异乡一处学塾窗外边看着一个穷苦困顿的教书先生为孩子们传授圣贤学问之时的眉眼飞扬。

  阿良,可能是荒郊野岭的乱葬岗。

  魏檗,可能是千年之前那个入水打捞金身碎片的女子。

  嫁衣女鬼兴许是夜幕中那条山路上一个大声朗诵圣贤书来壮胆的读书人。

  一直徘徊不去。

  谁越是想要个黑白分明,越是想分出个是非对错,谁就越痛苦。

  不知不觉,暮鼓声响起,陈平安依旧闭目,说道:“小陌,你和仙尉可以先回宅子了。”

  小陌轻声说道:“没事,我们等着公子就是了。”

  至于仙尉,已经在译经局吃过了斋饭。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面子什么的,都靠边。

  虽然一直坐着让仙尉觉得确实有点百无聊赖,只是相较于那些年一路北游的困顿不堪,其实算好的了,就当是忆苦思甜。

  之后等到陈平安睁开眼,抬头望去,已经是月至天心处。

  明月高楼,形单影只,月光如水水如天,揽之不盈手。

  陈平安收回视线,看了眼台阶上的小陌和仙尉。小陌依旧正襟危坐,至于仙尉,本事不小,坐着都能睡着,这会儿鼾声如雷。

  陈平安起身来到台阶旁,穿好鞋子。

  小陌就要伸手拍醒身边的仙尉,陈平安轻声笑道:“没事,让他再睡会儿。”

  坐了小半个时辰,陈平安一拍仙尉脑袋,对小陌说道:“打人要趁早。”

  仙尉揉了揉眼睛,迷糊问道:“什么时辰了?”

  接下来一句就是:“要不要吃顿夜宵?”

  陈平安带着他们离开译经局,还真带着仙尉找了个夜宵摊子。

  即将改名为处州的龙州地界,老宗师鱼虹一行人在牛角渡下船,先来到红烛镇,再绕路去往玉液江的水神祠庙。

  夜深人静时分,鱼虹造访水神庙。

  一洲山河,四品水神,李青竹的金身神位相当不低了。

  水神庙前些年换了个庙祝,就不是个伶俐人。

  来烧香许愿的善男信女常年络绎不绝,那妇人只能说待人接物还算得体,但论跟大香客打点关系,她的本事就显得十分平庸了,甚至还出过几次纰漏,结果几个大香客都转去了绣花江和冲澹江。

  李青竹一直不为所动,好像认定她就是自家庙祝的最佳人选。

  鱼虹自报身份后,笑着说不用劳驾水神娘娘,他们可以自己赶去水府,结果那个半点不懂人情世故的庙祝还真就照做了,只是投符辟水开路。

  鱼虹笑了笑,没在意,率先坐上马车,倒是黄梅神色间颇为不悦。

  仙家车马避水而行,很快来到水府大门口,庙祝与门卫禀报消息。

  李青竹很快就亲自出门迎接鱼虹,鱼虹敏锐地发现这位水神娘娘眉宇间似乎总是带着几分忧愁。

  其实李青竹这些年最大的心愿就是求个安稳。无法想象,一位江水正神,竟然曾经数次乔装易容去披云山的山君庙和铁符江水神庙烧过香……

  大骊京城,边家办了一场婚宴。

  林守一这次入京,就是专门参加石春嘉长子的婚宴。

  上次与同窗石春嘉见面,还是多年以前,在家乡槐黄镇。

  很难想象,那会儿石春嘉的儿子还是个小孩子,如今都娶妻了。

  那次同窗重聚,石春嘉只是错过了她年少时最要好的朋友李宝瓶。

  这一次,却是只有林守一到场,李宝瓶和李槐都不在。

  董水井则是临时有事脱不开身,不过托人给了令人咂舌的份子钱。

  关键是董水井所托之人更吓人,腰间悬一枚酒葫芦,满身酒气,吊儿郎当地就来了,根本没有自报名号,只说是帮朋友董水井送红包来了。

  亏得边家有人眼尖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除了对方身上那股子京城豪家子的懒散气度,其实大半在于那只酒壶。

  在京城官场,甚至是整个大骊朝廷,此人是唯一一个能够带酒壶去衙门的。

  可对方只是留下红包就走了,都没谁敢挽留。

  因为此人是从龙州督造官转任陪都工部右侍郎,再转任京城吏部侍郎的“酒鬼”曹耕心,上柱国曹家的嫡长孙。

  别管曹耕心在大骊官场名声如何,为人、做官如何两不着调,却也是实打实的大骊京官正三品,而且他的二叔还是巡狩使曹枰。

  等到边家和亲家长辈得了消息,急匆匆出门去追,不承想那人晃晃悠悠,脚步却是不慢,一拐就没了人影。

  好像其间还轻轻撞了一个妇人的肩头,后退而走,作揖赔礼,笑容灿烂。

  妇人见那男子模样俊俏,大概是也没觉得自己太吃亏,笑骂两句就算了。

  这边曹耕心露了个面,那边担任刑部侍郎的赵繇因为公务繁忙,也托人送来了红包,这让边家与联姻亲家都觉得极有面子。

  石春嘉的丈夫边文茂出身大骊京城的清贵门第,家世不算如何显赫,只是边文茂早年在被视为“储相之地”的翰林院任职,虽说如今官帽子不大,但到底是头等清流出身,所以边家的家族供奉是一位长春宫的祖师堂长老。

  林守一是大隋山崖书院的贤人,后来更是当上了大骊陪都的大渎庙祝,一直是一个极被津津乐道的存在:典型的年少成名,是山崖书院的神童,只是没有参加科举而已,修行一道更是高歌猛进。

  林守一婉拒了边家的邀请,没有坐主桌,选择与一帮山上仙师同坐。

  主桌上官身最大的是工部侍郎,是边家姻亲请来的。

  此外还有探花郎杨爽,以及二甲进士王钦若。两人都算是大骊翰林院的后进,但是边文茂对这两位,哪敢摆什么官场前辈的架子。

  刚刚从宝溪郡太守平调回京城的傅玉主动与林守一聊了几句。

  毕竟,林守一不仅是一个大骊本土出身的读书种子,更是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元婴修士。

  边家供奉老妇人是龙门境,虽然境界不高,但在长春宫也算祖师堂成员,长春宫弟子下山历练多是她护道领队,从没出过纰漏——除了余米。

  此外,她带来了四个长春宫谱牒修士:终南、楚梦蕉、林彩符、韩璧鸦。

  其中辈分最高的是终南,老妇人都要喊她一声“师姑”。

  至于楚梦蕉和韩璧鸦,都是大骊京城官宦人家出身,虽然她们家族与边家没什么交情。

  终南时不时就看一眼林守一,楚梦蕉一直偷看杨爽,林彩符则望向王钦若。

  只有韩璧鸦,一心埋头吃菜——她得把份子钱吃回来!

  林守一心生疑惑:那个长春宫的年轻女修为何隔三岔五看自己?认识?怎么毫无印象?

  他当然不记得,双方第一次相逢是他第一次出门远游时,在红烛镇,一人在岸上,一人在船上,当时他们都还只是少年。

  这次婚宴酒局,林守一留到了最后,各方客人几乎都已散去。

  石春嘉还是比较孩子气,儿子儿媳都不管了,独自来到林守一旁边坐着,笑着打趣:“羡慕不羡慕?我儿子都娶媳妇了,你倒好,还是条光棍。亏得是山上神仙了,不然还要加个‘老’字。怎么,是打算等我的孙子都成亲了,你继续孑然一身来喝喜酒?”

  林守一笑着不说话。

  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林守一转头望去,瞧见了那个家伙,没好气道:“喜酒也躲,不像话了吧?”

  石春嘉看着那个青衫长褂的男子,脱口而出:“陈平安?!”

  其实石春嘉已经有二十多年不曾见过陈平安了,不知为何,偏能一眼认出。

  陈平安笑着点头,递出一个红包,笑道:“别嫌少啊,礼轻情意重。”

  不承想这位年纪不小的财迷直接就打开了红包,然后就瞪大了眼睛,立即咧嘴笑:两枚……小暑钱!

  石春嘉上次回家乡一样没能见到陈平安。

  她依稀知道些小道消息,除了接手石家在骑龙巷的两间铺子,陈平安还买下了西边几座山头,当上了土财主,算是发迹啰。

  只是听说陈平安好像常年不在家乡,喜欢在外边奔波忙碌,与披云山大山君魏檗走得比较近,算是攀上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大靠山,想不挣钱都难了。

  好事。好人有好报。

  石春嘉对陈平安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只有一点,让人放心。

  不过这些事,哪怕在丈夫面前,石春嘉都没有说半个字。

  陈平安坐在林守一身边的椅子上,石春嘉哈哈大笑,大大方方收起红包,去拿来一壶酒和两只酒杯,递给陈平安一只,坐在一旁,先给陈平安倒满酒,还不忘打趣:“我还有个闺女等着嫁人呢,下一场办婚宴之前,我一定给你送份请帖,份子钱就按照今天这个规格走!但是别忘了啊,就像林守一说的,喜酒不能躲。”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只要不出远门,就一定来。”

  石春嘉笑眯眯道:“有无成亲?”

  山上神仙找道侣,不比山下男婚女嫁,要难得多。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聘书已下,还没正式成亲,不过快了。”

  石春嘉斜眼林守一,啧啧不已:瞧瞧人家陈平安,再看看你自己。

  林守一喝了口闷酒,突然转头望向门口,因为那里出现了两个让他绝对料想不到的道贺客人:大骊皇帝宋和,皇后余勉。

  石春嘉还在犯嘀咕:谁啊,这么大架子,自家夫君和两家长辈都满头汗水。怕啥?反正有陈平安在。

  林守一已经站起身,与石春嘉咳嗽一声,轻声道:“是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

  石春嘉朝林守一翻了个白眼:都会说笑话了?边家就算是个上柱国姓氏,子女婚嫁就能让皇帝陛下亲临了?想啥呢?做梦呢?

  只是她仍起了身,再一看身边,陈平安还没动静,正忙着喝酒呢。

  陈平安放下酒杯时,林守一已经带着石春嘉去往别处酒桌。

  边文茂脚步不稳地来到妻子身边,使劲攥住她的手。

  直到这一刻,石春嘉才敢相信林守一真的没有开玩笑。

  鸦雀无声。

  宋和走到酒桌边,作揖行礼:“宋和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站起身,笑问道:“有事?”

  宋和说道:“恳请陈先生担任大骊国师。”

  稍等片刻,见陈平安好像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宋和瞥了眼桌上的酒席碗筷,便挪动手边一张椅子,稍稍更换位置,向陈平安那边倾斜,问道:“陈先生,我们坐下聊?”

  陈平安点点头,跟着挪了挪椅子,再扯了扯褂子,坐下后,跷起腿,露出脚上一双白底黑面的千层底布鞋。

  宋和说道:“陈先生多考虑一下,我可以等。”

  陈平安笑问道:“是太后的意思?”

  宋和摇头道:“是我自己的想法。”

  当然,他并不觉得自己开口请求,对方就会马上答应。

  三拨人,三张喜宴酒桌,都不相邻。

  皇帝陛下跟陈平安单独一桌,自然是要谈正事,双方此刻都已落座。

  一个山下君王,一个山上宗主,是同龄人。

  两人既不相对而坐,也不各自面朝酒桌上的残羹冷炙。

  皇后余勉站在另外一张酒桌旁边。

  此次出宫,宋和自然是微服出巡,除了余勉,身边就只带了三名扈从:一个司礼监老宦官,作富家翁装束;一个在大骊朝野不太抛头露面的宋氏供奉,是宋氏皇陵的守陵人;最后一个这会儿留在了边家大门外的街道上,负责看守马车。

  余勉贵为大骊皇后,加上大骊宋氏近百年来,有国师崔瀺在,从不担心什么后宫、贵戚、宦官干政,所以余勉也算见过不少山上的得道之人了。

  印象比较深刻的,比如龙泉剑宗的圣人阮邛。

  这位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不能说不修边幅,但是木讷寡言,每次入宫觐见,几乎都是皇帝在问话,他的回答极为言简意赅,仿佛……着急回山中打铁铸剑。

  还有像个村夫老农打扮的西岳山君佟文畅,粗布麻衣,一年到头喜欢打赤脚,不说跟北岳山君魏檗站在一起,就算跟中岳山君晋青并肩而立,说实话,她余勉再不以貌取人,也会由衷觉得那位佟山君确实有几分寒酸了。

  佟山君坐着的时候,余勉都要担心对方什么时候就会开始抠脚。

  至于眼前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剑仙,当然也会让余勉记忆鲜明。

  余勉是个极心细的女子,她方才一眼就发现了那双针线细密的布鞋。

  最后一桌,当然就是双方子女刚刚喜结连理的两家姻亲了。

  双方都是大骊京城的官宦人家,官当得都不大,不过都是科甲正途的清流出身,但是如今有资格参与早朝的,其实就只有边文茂。

  人人屏气凝神,没谁敢窃窃私语。

  一对大婚新人,激动得脸色涨红,做梦一般。

  林守一作为唯一的外人,坐在同窗石春嘉身边。

  先前余勉转头笑望向他们这边,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大家都坐下。

  所有人都坐下后,边文茂发现皇后娘娘还站着,本想再站起身,结果刚抬起屁股,又觉得更加不妥,只得默默坐回。

  这时宋和又开口了:“我一直有个疑惑,想要请教陈先生。”

  陈平安说道:“问就是了。”

  宋和问道:“好像陈先生在当年那些遭遇过后,对大骊朝廷的观感却并不差?”

  比如大骊谍报显示,陈平安在第二次远游途中路过宝瓶洲中部的梳水国,与江湖武夫宋雨烧成为忘年交。

  双方面对那支万人骑军的大兵压境,大阵之中,手持槐木剑的少年曾自报名号,公然撂下一句:“大骊陈平安在此!”

  陈平安拧转手腕,手中多出一只朱红色酒葫芦。

  他喝了口酒,再将养剑葫轻轻搁放在膝盖上:“我第一次出远门,就是跟林守一他们去大隋境内的山崖书院。从野夫关出境,进入当时还是大隋高氏藩属的黄庭国。返乡时还是从黄庭国入境,不过却走了条栈道,从牛栅栏入的关。当时风雪极大,其间远远遇见了一队边军斥候,其中一骑突出,是个年轻骑卒,大概最多也就二十出头吧。当年我不太理解为何那名骑卒策马而至之时会是那样一种毅然决然的眼神,是后来才想明白的。那队精骑起先将我误认为敌国谍子了,而且可能还是个练气士,所以当时最正确的做法是立即通知附近大骊铁骑的那些随军修士,但这场风雪茫茫中的狭路相逢,双方极有可能瞬间分出生死。等到我自报身份,再递过去那份龙泉县衙颁发的通关文牒,勘验身份无误后,那名坐在马背上的骑卒没有随手将关牒丢给我,而是翻身下马,在递还关牒后,还笑着跟我说了一番言语,大致意思是天气糟糕,风雪阻路,要是担心遇到麻烦,就可以去他们烽燧休歇修整,备好食物,等风雪小了再赶路。”

  一个早已走过千山万水的远游客,将这段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娓娓道来。

  宋和极有耐心,一字不漏听在耳中,只是听完之后,难免有几分狐疑:就只是这么件小事?

  陈平安问道:“陛下是不是觉得事情太小,有点不敢相信?”

  宋和点头道:“确实如此,我会觉得不敢置信。”

  陈平安笑道:“真是小事吗?”

  摇摇头,陈平安自问自答:“我看未必。身为大骊铁骑,面对山上神仙,悍不畏死。身为边关斥候,对大骊百姓十分上心。”

  这让当年才刚刚开始练拳习武的龙泉郡槐黄县少年,一个去福禄街、桃叶巷都要担心草鞋踩脏青石板的泥瓶巷窑工学徒,对那个虚无缥缈的“大骊王朝”有了第一个相对清晰的印象。

  陈平安拎着养剑葫敲击膝盖:“在我看来,为浩然挽天倾者有三:剑气长城的剑光,北俱芦洲的侠气,大骊铁骑的马蹄。”

  这种话,哪怕是事实,换成任何一个外人来说,依旧都会显得……不合时宜,还有大言不惭的嫌疑。

  但是从陈平安嘴里说出口,就显得极有分量,再合适不过。

  以前可能谁都会觉得齐静春挑选一个不起眼的泥瓶巷少年,代师收徒,是不是过于儿戏了,难免会问一个为什么。

  但是如今谁都会觉得齐静春在近在咫尺的骊珠洞天为文圣一脉收了这么个可续香火的关门弟子,眼光实在太好。

  余勉善解人意,亲自拿来一壶酒和一只酒杯,交给宋和。

  陈平安笑着与她点头致意,她侧身敛衽施了个万福。

  眼前女子,慈柔嘉懿。

  一个不被太后南簪喜欢的宋氏儿媳妇,肯定是个不错的大骊皇后娘娘。

  余勉离开后,宋和笑道:“余勉始终觉得,陈先生是个内修外弘的淑人君子。”

  陈平安差点误以为眼前皇帝被小陌附身了,问道:“何以见得?”

  宋和说道:“落魄山门口有张桌子,会为过路人提供茶水。”

  陈平安一笑置之。我刚才说了件小事,皇帝陛下你就有样学样了?若真是如此,可就比仙尉的骗钱伎俩好不到哪里去了。

  “而且槐黄县当地的山野樵夫、进山寻土的窑工师傅,都敢落座喝茶。”宋和继续说道,“用余勉的话说,就是小中见大,可以从细微处见陈先生的家风,落魄山的门风。富贵人家,常有穷苦亲戚来往,不曾空手而返,便是忠厚之家。路过高门,百姓不会如避灾殃,刻意快步走过,正是积善之门。”

  陈平安愣了一下,点头道:“陛下有个贤内助。”

  石春嘉伸长脖子,悄悄瞥了眼陈平安。

  只是一个起身再落座,好像那个陈平安就完全变了个人。

  头别白玉簪,青衫长褂,一双布鞋。

  脸上笑容恬淡,一身气态出尘,大概那就是久居山中的仙家道气?

  总之再不是当年那个肌肤黝黑、眼神明亮的草鞋少年了。

  石春嘉收回视线,看了眼自己的夫君,再看了眼林守一。

  边文茂已经是个双鬓微霜的男子,而差不多岁数的林守一却还是弱冠之龄的容貌。

  边文茂对林守一了解得不多,妻子只说林木头是个面瘫热心肠的,他的父亲以前是家乡窑务督造署衙门里边的小官,后来也入京了,在某个门可罗雀的清水衙门当了个小官,搁在地方上,可能就算光耀门楣了,但是在那个被说成是郎官遍地走的南薰坊就很不够看了。

  林守一轻声打趣道:“记得认准陛下坐的那把椅子,回头好好收藏起来,可以拿来当传家宝。”

  石春嘉一瞪眼,本想还嘴几句,结果被边文茂神色慌张地伸出手使劲按住胳膊。

  石春嘉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嘴唇,提醒林守一别出声。

  林守一笑着点了点头,向那个额头满是汗水的边文茂投去歉意视线,边文茂报以苦笑。

  他实在是太紧张了。

  余勉望向林守一,一个四十来岁的元婴境修士。

  要知道,长春宫的太上长老也才是元婴境,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兵家圣人阮邛也才是玉璞境。

  南边许多藩属小国,一位金丹地仙就能担任首席供奉甚至国师了。

  皇帝陛下其实对林守一极为青睐,甚至有意让他执掌礼部祠祭清吏司,在京城官场熬出七八年资历,就可以再次破格升任礼部侍郎。

  可能是因为旧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实在太过璀璨,熠熠生辉,才使得林守一不是那么显眼。

  因为有个落魄山陈平安,有曾经在婆娑洲醇儒陈氏游学十年的剑仙刘羡阳,还有在真武山一鸣惊人的马苦玄,以及去过五彩天下的大骊刑部赵繇,更有那个成为白帝城郑居中嫡传弟子的“狂徒”顾璨……好像就忽略了这个始终在宝瓶洲各地兜兜转转的林守一,没有高不可攀的山上师承,没有骇人眼目的山上斗法,只有年复一年的潜心治学、默默修道。

  故而所谓的“名动两京”,其实还是被远远低估了,因为如今山上山下都被大骊京城钦天监袁天风那个“百年元婴”的谶语误导,只将林守一视为金丹地仙。

  石春嘉实在是好奇,她斜了斜身子,伸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与林守一小声问道:“陛下在跟陈平安聊啥?”

  林守一说道:“我也听不见。”

  那位在大骊皇陵结茅修行的守陵人,设置了一道隔绝天地的山水禁制。

  石春嘉咂舌:“陈平安的胆子真大啊,跟皇帝陛下聊天都这么随意,这算不算是谈笑风生呢?”

  林守一笑着点头。胆子不大,也当不上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再说了,如果陈平安当年胆子小,敢喜欢宁姚?

  石春嘉犹豫了一下,林守一以心声说道:“放心,不管那边谈得拢谈不拢,反正对你们都是好事,陈平安做事情一向稳妥。”

  以陈平安的脾气,宋和要是敢迁怒边家,后果只会比跟陈平安当场翻脸更严重,回头跑去皇宫直接掀桌子都有可能。

  不过相信以当今天子的胸襟气量,不至于如此小肚鸡肠。

  现在的林守一还不清楚,其实陈平安已经与大骊太后南簪翻过桌子了。

  石春嘉点点头。

  不管是眼前这个在家乡学塾同窗多年的林守一,还是那边那个后来成了李宝瓶小师叔的陈平安,她觉得都值得信赖。

  这是一种女子的直觉。

  小陌和仙尉没有去边家参加婚宴,寻了附近一处巷子,小陌靠墙而站,仙尉蹲在一旁,拿了一壶酒,是自己掏钱买来的。

  没办法,掏不起份子钱,蹭不着喜酒喝,就只能自力更生了。

  没关系,反正以后自己就是仙气飘飘的修道之人了,兜里装着的都是神仙钱,金银这些山下的黄白之物算什么,太俗气,有损仙气。

  仙尉望向边家门外的车水马龙,啧啧道:“光禄寺丞,官不小了,何况还是你们大骊王朝的京官。按照如今宝瓶洲的规矩,大骊本土官员比藩属文武高一品,京官得再高一品。这要是搁在南边的那些藩属小国,还不得是个大九卿衙门的一把手,最少也是个六部侍郎老爷吧。曹沫不愧是山上神仙,认识的朋友非富即贵,往来无白丁啊。”

  小陌看这个仰头喝酒如牛饮水的仙尉,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喜欢喝酒?”

  仙尉放下酒壶,打了个酒嗝,拍拍肚子抹抹嘴:“谈不上多喜欢。”然后扬起手中酒壶,咧嘴一笑,“我是喝酒吗?我是喝钱哪。”

  这些年的颠沛流离,潦倒不堪,十分饥寒交迫了,饱一顿饿三顿的。

  关键是还要靠着坑蒙拐骗挣钱,不然就真要当乞丐去了。

  每次出手还要担惊受怕,毕竟牢饭不好吃啊。

  如今跟着曹沫,有地儿睡不说,还能饥时吃饼,渴时喝酒,已经让他快要幸福得泪落了。

  仙尉想起一事:“小陌,你跟我说句实话,为什么京城道正衙署的那个老真人会称呼曹沫为‘陈山主’?”

  小陌说道:“曹沫是公子行走江湖的一个化名。”

  “小陌啊……”仙尉喝了口酒,学陈平安的口气说话,“我是想问你,这‘山主’是怎么个说法?”是有座仙家山头,神仙洞府,蛟龙盘踞,仙禽长鸣?

  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随处可见的天材地宝?

  曹沫既然是个会仙家术法的修道之人,又能在京师道官衙署和译经局随意出入,还是个“山主”,想必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那自己不得掂量掂量抱上的这条大腿到底有多粗,凭本事找来的靠山到底有多高?

  小陌是能够敏锐感知对方心弦的,所以这会儿低头看了眼仙尉:这家伙什么脑子,总是这么异想天开的。

  他解释道:“公子在他家乡买了几座山头。”

  仙尉追问道:“山头?多大?”

  小陌说道:“我也未曾去过公子的家乡,这趟离开京城,你很快就可以亲眼见着山头了。”

  仙尉哦了一声。

  小陌问道:“以后跟着我家公子上了山,修了道,有什么想做的?”

  “必须得有啊,怎么可能没有。”仙尉斩钉截铁道,“定要擒狐魅捉艳鬼,神女入梦,共游仙境……”

  小陌有点后悔问了这个问题,因为最后竟然被这个家伙总结出了“修道成仙之后必须做成的三十件事”。

  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提醒道:“仙尉,听没听过贵人语迟?花似解语犹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仙尉悻悻然止住话头,突然神色微变,忧心忡忡道:“曹沫的山头在哪儿都行,最好别在披云山附近!”

  小陌问道:“这是为何?”

  “高风亮节披云山,两袖清风魏山君啊!”仙尉以酒壶重重击掌,感慨万分道,“小陌你这都没听过?连我都听说过魏山君的鼎鼎大名。据说一年要办好几场夜游宴,导致整个北岳地界的山上仙师、城隍老爷、山神水神什么的,个个砸锅卖铁,拴紧裤腰带过日子,苦不堪言呢。还说就算是只大公鸡路过披云山,都得下俩蛋才能走……”

  仙尉这些年艰辛北游,跟山上没半枚铜钱关系,都没去过一处仙家渡口,至于那些云雾缭绕的山上仙府就更别想了。

  他一路只跟穷山恶水打交道,这就意味着他的这通说辞只能是山下的江湖传闻,那么魏檗和披云山的名气之大、名声之“好”,可想而知。

  小陌闻言颇为惊讶,哪怕仙尉这个道听途说来的说法有些夸张,水分颇大,可即便打个对折……所以小陌想了想,保险起见,看来自己得早早备好礼物了,免得在魏山君那边落个“小气抠门”的评价。

  委实是难为自家公子了,摊上这么个不是易与之辈的邻居。

  仙尉望向街上某处,说道:“小陌,你瞧那个车夫,一看就是个老当益壮的练家子,瞧瞧那两条胳膊鼓起的肌肉,我估摸着一拳下去,能把桌子打穿,打在人身上,还不得吐满一酒壶的鲜血?小陌,你虽然是个半路仙师,终究不如我走惯了江湖,以后遇到这种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绕道而行为妙。”

  一辆马车旁边站着个老车夫,双臂环胸打着盹。

  察觉到巷口的视线,老车夫睁开眼。

  那个蹲着喝酒的家伙就是个柳筋境练气士,但是那个黄帽青鞋的修士好像是落魄山的供奉,刚刚在刑部录档,成为大骊三等供奉,道号喜烛、名叫陌生?

  反正是张新面孔,先前陪着某个家伙一起走了趟皇宫,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境界应该不会太低。

  老车夫打算以望气神通一探究竟,看看能否辨认出对方的大致根脚、道行深浅。

  老子就是瞅一眼,咋的?要想不给人瞧,那就别出门啊。

  小陌以心声微笑道:“前辈擅自窥探他人气机,不合乎规矩吧?”

  远古雷部诸司,在旧天庭属部中势力颇大,负责驱海移岳,推迁四时,升降阴阳,持物之权衡,司生司杀。

  尤其是负责实施刑罚的雷部斩勘之司,受刑者无论是失职神灵、违例地仙还是犯上作乱的蛟龙精怪之属,一律先斩其神,再勘其形,让其形销骨立,以致勘形震尸,使之崩裂,元神尽碎。

  老车夫微微讶异: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既然对方已经有所警惕,老车夫就没有继续运转本命神通,只是随口问道:“是剑修?从哪儿来的?中土文庙配给陈平安的护道人,还是来自剑气长城名声不显的刑官一脉?”

  “我确是剑修。至于来自何方,既然当下与前辈还不熟悉,更不是什么朋友,未可抛却一片心,就不多聊了。”小陌依旧面带笑意,“只是劳烦前辈对我家公子尊敬些,最好不要直呼其名,称呼为陈先生,或是陈山主,都无大碍。”

  老车夫被逗乐了。

  说话酸不拉叽的,跟谁学的臭毛病?

  即便是那个姓陈的小娃儿,好像跟自己聊天,也不至于如此拽文吧?

  况且什么时候一个上五境剑修如此跌份了,做什么不好,跑去给一个才四十来岁的小年轻当狗腿跟班。

  不过老车夫如今说话做事都谨慎多了,试探性问道:“陆氏那个算卦的是被你砍伤的?”

  小陌问道:“听前辈的意思,是想要与我熟悉熟悉?”

  想要与剑修熟悉交心,当然唯有问剑与领剑。

  老车夫差点就没管住自己的暴脾气。

  瞧黄帽青鞋的家伙那个说话不急不缓的温吞样儿,不知为何,总觉得比陈平安更欠揍。

  只是想到自己先前在火神庙花棚刚刚给老秀才收拾了一通,老车夫就深吸一口气,不再言语,重新闭目养神。

  小陌笑问:“前辈的脾气何时变得这么好了?”

  老车夫置若罔闻。

  小陌伸手扶了扶头顶黄帽,微笑道:“早年那玉枢院斩勘司,雷电交加,何等气势恢宏,震耳欲聋,见者心颤。”

  老车夫蓦然睁眼,死死盯住小陌,以心声叱问:“说!你是何方神圣?!”

  小陌笑了笑:“就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

  就只是曾与雷部一府两院的主官神灵问过剑。

  仙尉一个麻溜儿起身,快步跑到巷子里边,只是不忘转头提醒道:“小陌小陌,那个上了岁数的车夫好像在瞪你。别打起来啊,出门在外,和气生财。”

  老车夫叹了口气,重新闭眼。翻不动老皇历了。

  边家婚宴大堂那边,陈平安有些无奈:自己今天好像被迫成了这里的东道主,将这对大骊王朝身份最尊贵的夫妇送出大堂门外。

  只是陈平安跨过门槛就停步了,没必要送到府门口。

  余勉开口笑问:“敢问陈先生,这双布鞋可是宁剑仙亲手缝制?”

  陈平安笑容和煦,摇头道:“是一位老嬷嬷送给我的。”

  虽说有二十多双布鞋,但还是要省着点穿。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下雨天更舍不得穿了。

  之后,包括边文茂在内的两家男女老少,一路跟随。

  宋和与边文茂一路闲聊,余勉则神色温柔地与那对新人夫妇道喜。

  林守一站在门口陪陈平安,陈平安笑问:“还是老样子,跟你爹见了面就没话说?”

  林守一点点头:“习惯就好。”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林氏父子每次见面,一般不会超过三句话。只有一次例外,就是林守一即将担任大渎庙祝时,那个在公门修行了大半辈子的父亲才多说了几句。

  陈平安其实一直很佩服林守一。哪怕见过很多当之无愧的修道天才,可依旧觉得林守一的那份道心澄澈,不输任何人。

  当年一行人远游求学,陈平安脚穿草鞋,腰别柴刀,负责开道和守夜。

  小宝瓶天真烂漫,充满奇思妙想。

  崔东山古怪荒诞,林守一认真,于禄散淡,谢谢执着。

  至于李槐……就随意了,反正擅长窝里横。

  朱河性情稳重,朱鹿蛮横任性。

  当然,还有那个陈平安曾经很好奇打不打得过朱河的阿良。

  这就是陈平安的第一次出门远游。返乡之时,身边多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而且在那风雪栈道,还遇见了白泽和狐魅青婴。

  石春嘉是第一个回来的,她拎着裙摆一路飞奔,踮起脚尖使劲一拍陈平安肩膀:“混得可以啊,牛气大发了!”

  虽然不晓得皇帝陛下今天赶来与陈平安具体聊了什么,但是石春嘉打小就聪明,还没去学塾读书那会儿就会在自家铺子里边打算盘帮忙算账了。

  一个能让皇帝陛下主动作揖行礼的山上修士,一个坐在大骊皇帝身边竟敢跷二郎腿的家伙。

  这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小镇同龄人当中,当山上神仙,林守一,还有那个杏花巷的马苦玄,都很厉害了。

  当官最有出息的,当然是贵为刑部侍郎的赵繇了。

  做买卖得是董水井,不然能与曹耕心、袁正定这样的上柱国子弟做买卖,当朋友?

  之前石春嘉就只是将陈平安当成山上的土财主,最多就是跟董水井差不多。但既然是朋友嘛,当然是混得越风生水起越好。

  边文茂被自己妻子这个大不敬的动作给吓得心惊胆战,脸色微白。

  陈平安笑道:“还好吧。”

  林守一拆台道:“还好?陈山主让我如何自处?”

  石春嘉大大咧咧说道:“早知道这样,当年我家骑龙巷那两间铺子的价格得至少翻一番,真真儿是贱卖了。”

  边文茂扯了扯妻子的袖子。在陈先生面前,不可如此无礼。

  陈平安望向边文茂,笑着解释道:“边寺丞,上次石春嘉返乡,我刚好在外游历,就与你们错过了。我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游历京城,所以直到今天才见面,别见怪。我当年从石家手里低价购得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和草头铺子,这份人情,很大了。”

  今天陈平安的份子钱是两枚小暑钱,按照山上的市价折算,就是二十万两白银,可能还有一两万的溢价。

  陈平安当然不是拿不出两枚谷雨钱,只是不合适。

  边文茂连忙笑道:“这些年经常听春嘉说起陈先生,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如今边文茂在小九卿里边的光禄寺担任寺丞,官不大,但是管事,手握实权。

  边文茂早年是二甲进士出身,从翰林院离开后,在京城衙门里边多有辗转,先是去了国子监,担任律学助教,然后逐步升迁为主簿、国子学直讲,进入光禄寺之前,还当过太常寺奉礼郎。

  边文茂在官场上升迁不快,但还算稳当,唯一的问题就是没有在六部衙署任职。

  这辈子当个光禄寺少卿,边文茂是有一定把握的,可要说有朝一日执掌光禄寺,根本不敢奢望。

  李槐跟陈平安说起过这个边文茂,是个眼睛长在脑门上的京城官老爷,对他们这些小镇的土包子不太瞧得起,见着谁都爱答不理的,不过对石春嘉还算不错。

  石春嘉笑容灿烂,偷偷伸出一只手轻轻摇晃,与陈平安示意根本没有这档子事,自己夫君的客气话,你听听就好。

  陈平安和林守一离开边家,林守一问道:“要不要去我家坐坐?我爹也算是烧窑出身的,你长辈缘又好,估计跟你有得聊。”

  陈平安摇摇头,语重心长道:“守一啊,年纪老大不小了,别看你爹在你面前没个笑脸,只要你成了亲,到时候甭管是孙子孙女,隔代亲这种事情,没道理可讲的,你爹一天露出的笑脸保管比在你面前一年都多。你要是不信,咱俩可以打个赌。小赌怡情,就赌两枚小暑钱好了。”

  林守一面带微笑,嘴唇微动,此时无声胜有声,给了陈平安一个“滚”字。

  陈平安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册子,以心声道:“是齐先生推演出来的雷局,跟龙虎山天师府的还是有些出入,我机缘巧合之下学了点皮毛,编了个册子。你资质好,翻阅过后,看能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林守一收入袖中,气笑道:“送礼就送礼,别说得像是收礼。”

  陈平安啧啧道:“有脸说我?你这个收礼的,倒是像个送礼的。”

  林守一问道:“这就回了?”

  陈平安点头道:“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了,之后会立即赶往桐叶洲。下宗开宗庆典的具体时间暂时没定,大致是今年冬末或是明年开春,反正你要有空就去,没空就算了。”

  林守一说道:“我要是去不了桐叶洲,你就让董水井将我那份喜钱一起算上,反正他兜里钱多,几辈子花不完的金山银山。这个掉钱眼里的王八蛋就喜欢当个土财主,除了闷头挣钱屁本事没有,活该打光棍……”

  陈平安忍住笑。

  林守一一般不这样,除非遇到董水井。

  道理很简单,两个昔年同窗,少年时就都对李柳心心念念,互为情敌,结果到最后竟然是两人都没戏的下场。

  李柳没嫁人之前两人就相互看不顺眼,李柳嫁人之后,两人看待对方就是另外一种不顺眼了,大概两人额头上都被对方贴了张标签,上书两个大字:废物。

  林守一刚要告辞离去,与陈平安对视一眼。

  陈平安与小陌心声言语一句,让他带着仙尉跟随自己一起走趟春山书院。

  马车上,余勉问道:“陈先生怎么说?”

  宋和揉了揉眉心:“他说下次路过京城,再给个确切说法。”

  余勉伸出双指轻轻拈住宋和的袖子,眯眼而笑,娇俏言语道:“不许生闷气啊。”

  宋和哑然失笑,反握住她的手。只羡鸳鸯不羡仙。

  余勉笑容如常,低下身来,将脸颊贴在宋和手背上,只当不知道他手心都是汗水。显然,在自己送去酒壶酒杯后,双方聊得并不算太轻松。

  春山书院。

  老秀才等着弟子陈平安和再传弟子林守一。

  林守一很好啊,就是至今还打光棍这点不太善啰。

  老秀才对这座书院印象很好,这不上次就在这儿不花钱认了个叫周嘉谷的远房侄子。

  老秀才双手负后,仰头看着书院的匾额。

  春山。字写得好,名字也取得好。齐静春的春,崔东山的山。

  陈平安和林守一落下身形,各自作揖行礼。

  老秀才转过身,笑问道:“平安、守一,你们说说看,最喜欢我的哪篇学问啊?”

  陈平安的答案是《劝学篇》,林守一的答复则是《天论篇》。

  老秀才抚须而笑:“都是极好的。”

  三人一起散步走入书院,老秀才缓缓道:“君子曰:‘学不可以已。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粹其全也。”

  “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

  “守一,关于《天论篇》,可有疑惑不解的地方?”

  “有几处。”

  “好,读书无疑问,等于酒肉过肚肠。我们就边走边聊,你问我答。”

  “对了,守一,以后再遇到类似的治学疑难,可以寄信去往功德林。至于修行一事,碰到了症结关隘,儒生修行你就直接询问经生熹平,道法一途我可以帮你转交给符箓于玄或是赵天师,只是如今这两位都不太得闲,可能要稍晚回信给你了。可要是遇到更大的难题……”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但凡缺钱就找我,肯定不收利息,何时有钱何时还钱,我肯定不催债。”

  老秀才会心一笑。瞧瞧,听听,什么是得意弟子。

  林守一伸出手:“拿来。”

  陈平安愣了愣:“什么?”

  林守一说道:“要破元婴瓶颈,我需要几件外物,估算了一下,约莫需要百来枚谷雨钱,确实犯愁,我这次入京,本来就是为了筹钱。”

  陈平安身体前倾,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咳嗽一声,目视前方。春山书院风景极美。

  陈平安一巴掌拍掉林守一的手:“稍微等个几天,等我回了落魄山,找账房韦文龙要钱,绝对耽误不了你的正事。”

  林守一收起手,笑问道:“堂堂山主,就没点私房钱?”

  陈平安大义凛然道:“男人要什么私房钱?”

  老秀才顿时就明白为何自己文圣一脉,独独这位关门弟子能够找着媳妇了。这悟性,硬是要得。

  林守一问了几个治学的疑难,虽然问题不多,但是按辈分算得是祖师的老秀才说得极细,耗费了小半个时辰,林守一之后就告辞离开书院,说是回家一趟。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守一,将来闭关破境之前,如果需要旁人护道,一定记得跟我打声招呼,只要我当时不在别洲,就来为你护关。怎么样?”

  林守一难得开个玩笑:“我跟小师叔瞎客气个什么,就这么说定了。”

  陈平安提醒道:“一码归一码啊,以后等你跻身了上五境,一百枚谷雨钱的本钱总得归还吧?我破例给你打个八折,八十枚也成啊。”

  林守一笑着不说话,陈平安就觉得此事悬了。

  原路返回山门,林守一御风返回京城。

  其间遇到了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和一个左顾右盼好奇不已的年轻道士。

  老秀才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递给陈平安,陈平安一头雾水接过,打开一看,大为讶异——里边竟是封姨的那只彩色绳结,由百花福地一条条花神命脉炼化而成。

  老秀才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嘛,封姨前辈让你交给百花福地的花主娘娘,唯一的要求就是让福地的十二月花神一起来与她诚心道个歉。”

  “封姨的意思呢,是此物稀罕,到时候你不能白跑腿一趟,得跟福地讨要个太上客卿的头衔,要是不给,你就别送了。”

  百花福地花神众多,以十二月花神的地位最高,其中又以福地花主为首,此后是司职四季花开的四位命主花神,再是七位职掌月令的花神娘娘。

  十二月花神娘娘,每位都有自己的本命客卿,这个位置肯定不会空悬。

  除此之外,还会有地位更高的太上客卿,不过多是花神娘娘们一厢情愿了,例如白也就是牡丹的太上客卿,白也却不会因此就去百花福地做客。

  至于整个百花福地的太上客卿,在那场“狂风大作,怒号万窍,百花凋零”的福地浩劫过后,已经空悬数千年之久了。

  等的,就是谁能够从“封家婢子”手中取回这只彩色绳结。

  陈平安说道:“先生,封姨前辈是怎么个说话风格,我有数的。我可以帮忙送东西和捎话,但是整个福地的太上客卿,就算百花福地主动给,我也不会要的。”

  老秀才嘿嘿一笑,暂时也不劝说什么:“如果没谈妥,福地花神不愿来认错,你就得答应封姨一件事,护住山上采花贼不至于被人杀干净。”

  自己回头就寄信一封给花主娘娘,亲自传授锦囊妙计。

  比如让她们先收下彩色绳结,再突然改口:“要是你陈先生不答应当那太上客卿,就不去宝瓶洲找封姨道歉了。”

  陈平安欲言又止。

  老秀才小声说道:“不用太担心阿良和左呆子,因为李槐那孩子跟嫩道人在外晃荡的时候说了句无心之语,什么‘我那阿良兄弟就不是个打光棍的命,至于剑术无敌的左师伯,回头还得教我几手剑术绝学’。”

  陈平安脸色尴尬道:“先生,这也成?”

  老秀才抚须笑道:“拭目以待就是了。”

  陈平安稍稍松了口气。

  老秀才回头,使劲挥手喊道:“小陌小陌,这边这边。”

  小陌闻言,让仙尉先自己逛,单独来到文圣老先生跟前。

  不知为何,瞧见了这位其实年纪不大的文圣,小陌总觉得像是在与一位长辈相处。大概是因为文圣学问高,又显老?

  老秀才说道:“小陌兄,我马上要返回文庙,所以这个关门弟子就交由你照顾了。”

  小陌点头道:“文圣先生,我不敢保证绝无意外,却能保证若有什么万一,小陌肯定就站在公子身边,出剑绝对不慢。”

  “善!这话说得霸气绝伦了!”老秀才听得眉开眼笑,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相逢投缘一见如故的小陌兄。以后介绍你跟白也、孙道长,还有赵天师认识认识,都是我的至交好友。没办法,我这个人朋友不多,剑术不错的就只有这么几个了。”

  小陌作揖致谢,老秀才赶紧扶住他的胳膊:“我这趟返回中土神洲就会跟文庙那帮老古板提前说好,以后小陌兄在浩然天下跨洲游历,就不用与文庙报备了。”

  小陌想了想,还是婉拒此事:“文圣先生的好意心领了,只是我觉得此事还是按规矩走,我不该在这种事情上让文圣先生和公子为难。”

  老秀才轻轻拍了拍小陌的肩膀,再帮忙理了理衣襟,就像一个老人看到即将离乡远游的年轻晚辈。

  他微笑喃喃:“善解人意,人解善意,善人解意,人意善解,小陌很善了。”

  小陌笑容腼腆,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陈平安微笑道:“圣贤豪杰一相逢,说到人情剑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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