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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4章 浩荡百川流

作者:烽火戏诸侯 字数:32760 更新:2024-11-05 08:48:17

  虞氏王朝,洛京。

  来自青篆派的金丹境修士戴塬刚刚从宫中返回,其间马车路过了那座气派恢宏的积翠观。

  这位虞氏王朝的金丹境供奉,也没想着能够和那位国色天香的女子国师攀附上什么关系,自己境界不够,真要敲门拜访,吃闭门羹倒是不至于,可是喝个茶,过过眼瘾,有啥意思。

  何况那吕碧笼道行极深,且来历不明,戴塬也不敢管不住眼睛。

  放下车帘,戴塬叹了口气,不知怎的,有些想念小龙湫的那位水仙道友了。

  只是戴塬却没有发现,有个手持绿竹杖的白衣少年其实一直躺在马车顶上,跷着二郎腿,好似在为戴塬护道。

  虞氏王朝的皇室供奉,有内幕、外幕之分,大致相当于仙家门派的记名、不记名客卿。

  戴塬便是内幕供奉之一,名次不算太靠前,但是自家山头有个好祖师。

  祖师高书文是王朝次席供奉,仅次于那位道法通玄的护国真人。

  一山之内两金丹,在如今风水凋敝的桐叶洲,不说横着走,斜着走总是可以的。

  因为年关时分,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据说地方上冻死了好些衣不蔽体的贫寒百姓,老皇帝又开始忙着下罪己诏了。

  自家门派早年傍上了个靠山——宝瓶洲老龙城侯家。

  而出身侯家的一位观湖书院“正人”君子,因为在老龙城战场战功卓着,如今已经升任桐叶洲南方那个五溪书院的副山长了。

  戴塬在太平山遗址那边不但无功而返,而且送出手一方月下松道人墨,才算侥幸捡回了条小命。

  跟小龙湫的首席客卿、老元婴章流注,之前那么多场镜花水月,确实没白看,有难同当。

  在高祖师和虞氏老皇帝那边,戴塬自有说法和手段糊弄过去,高书文美其名曰免得留下什么隐患,仔细勘验过戴塬伤势,未能发现什么。

  老皇帝倒是为人厚道,让内使从国库里边挑选了一件还算稀罕的山上灵器,赏赐了戴塬,约莫是那么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意思。

  虞氏王朝的先帝,也就是当今天子的庶子,当年在那场礼乐崩坏的乱世中,向蛮荒妖族自称“儿皇帝”,结果竟然被人枭首。

  至于那名刺客,到底是怎么越过戒备森严的京城,又是如何潜入皇宫大内,最终成功取走皇帝首级,在蛮荒军帐那边都是一桩悬案。

  反正这桩惨案,当年被蛮荒军帐封禁了消息,等到大战落幕,虞氏恢复国祚,传闻有个老宫女走漏了风声,说是虞氏那位马背上打天下的开国皇帝还魂索命来了。

  那一晚,黑云遮月,阴风阵阵,吹倒了无数花木,只听得马蹄阵阵,只见太祖皇帝高坐马背,手持长矛,一人一骑就冲进了皇宫,一矛砸下,犹不解恨,又一矛,就连人带被子将那个不肖子孙给打成了三截……总之越传越邪乎,所以戴塬每次进宫觐见皇帝陛下,总觉得有几分阴森瘆人,不是什么久留之地。

  戴塬是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当然不是怕鬼,而是怕死。

  这次入宫,戴塬是得了高祖师的一道法旨,需要邀请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故地重游。

  自家山头有处白玉洞天,在白玉山市赏雪,可见桐叶洲久负盛名的美景。

  其实戴塬心知肚明,是老皇帝眼瞧着快要不行了,撑死了再熬个半年,就要驾鹤西游了。当然了,搁在山下,得说是驾崩。

  那个护国真人吕碧笼,再精通炼丹,估摸着也是无力回天了,注定无法为皇帝延寿。

  老龙城侯家那边,有个话事人,如今就在自己山头那边,等着虞氏王朝未来的新君和皇后娘娘。

  但是青篆派之所以如此兴师动众,不但戴塬来了洛京,连祖师高书文都同行,还是因为山中来了个比侯家更了不起的厉害势力,何止是有钱有势,据说连那半仙兵就有好几件,又与云林姜氏是姻亲,正是那个老龙城苻家的苻南华,此人跨洲南下,大驾光临青篆派。

  戴塬从袖中摸出一只明黄色龙纹锦盒,一看就是皇宫造办处的手艺,打开盒子后,里边正是老皇帝先前赐下的一块彩色墨锭,绘五岳真形图,可以视为一件类似符箓的防御宝物,加上五岳真灵加持威力,还可以直接入药,只因为是一次性消耗,未能跻身法宝品秩。

  戴塬手指摩挲着墨锭,忧心忡忡,好巧不巧,又是墨锭,让这位内幕供奉不由得想起那位现身太平山的青衫剑仙,是拉拢,是杀是剐,好歹给句准话,都好过自己现在这样提心吊胆。

  如果对方只是凭恃剑术要做掉自己,戴塬大不了就硬着头皮去向书院告状,无论是找天目书院还是大伏书院,怎么都能为自己求来一张保命符,想必那位剑仙也不愿意为宰掉一个无冤无仇的金丹境,就付出被书院或是中土文庙拘押起来的代价。

  所以戴塬怕就怕那个自称是玉圭宗客卿的剑仙,半点不讲究剑仙风范,与自己玩阴的。

  毕竟一个能与姜尚真称兄道弟的山上修士,能是个什么行事循规蹈矩、为人正大光明的君子?

  何况对方还说了,说不定哪天就要去青篆派拜访自己。

  你倒是来啊,大大方方亮明身份便是,不然就学那女冠黄庭,与青篆派护山大阵问剑一场。

  戴塬悔青了肠子,喃喃叹息道:“不该去太平山蹚浑水的,早知如此,宁肯打断自己的腿,都要留在山上。”

  虽说虞氏一脉的名声是彻底烂大街了,但毕竟虞氏王朝的底子还在,恢复国祚后,地盘不减反增,如今桐叶洲评出了个王婆卖瓜的十大强国,虞氏王朝就位列其中,而且名次不低,得以居中,所以文武重臣们,一个个打了鸡血,公然扬言在十年之后,要保五争三。

  如今高居第三的强国,就是那个出了个著名风流种的大崇王朝,听说那个年纪轻轻的工部侍郎回心转意了,昔年浪荡子,还真被他当了个好官。

  摘得魁首的,当然是毫无悬念的大泉姚氏。

  虞氏文武,当然都希望排名最好是仅次于大泉王朝。

  戴塬腹诽不已,且不说做不做得到,就算真排第二了,咋了,名次靠近了大泉姚氏,咱们虞氏王朝就能像个男子,贴近那位倾国倾城的姚氏女帝的臀儿了?

  当年跟随高祖师参加桃叶渡之盟,他可是听说了个有鼻子有眼的小道消息,说那个狐媚尤物、一洲无双的大泉女帝,在她青春正好时,就在入京途中,早早与一个外乡男子花前月下、私订终身了。

  还说那人其实出身贫寒,都不是修道之人,靠着花言巧语,才骗了未来女帝的身子。

  戴塬坐在车厢内啧啧不已,羡慕死老子了。不知道哪个祖坟冒青烟的小兔崽子,有此艳遇?!

  别让老子瞧见了他,不然一记道法砸去,专门对准那厮裤裆,呵呵,就让那小子可以直接入宫当差了。

  马车停下,戴塬在洛京有座陛下亲自赐下的宅第,上任主人是个礼部侍郎,外界传闻上了年纪,又受到了惊吓,就嗝屁在了青篆派山中,其实是那老骥“驰骋沙场同驭俩驹”之时,不小心马上风了。

  戴塬走下马车,蓦然惊喜,瞧见了门外一位仙风道骨的得道之士,想啥来啥,看来最近自己运道不错,可算是否极泰来了?

  一个情难自禁,戴塬也不客套寒暄什么,直接快步向前,伸手握住老元婴的手:“章老哥!”

  老元婴亦是有些动容,摇晃胳膊,沉声道:“戴老弟!”

  那场太平山遗址风波,双方患难与共,所幸劫后余生,此时此景,可谓感人肺腑,毫不逊色那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其实两人身边,几步路外,就有一位白衣少年,竹杖拄地,打着哈欠,看着俩异姓兄弟在那边叙旧。

  戴塬小声道:“章老哥,光是咱俩去府上喝酒,未免乏味,不若?”

  于情于理,戴塬都该尽地主之谊。章流注沉吟不语,稍有犹豫。

  戴塬说道:“章老哥,到了这洛京,就听我的,走!”

  戴塬便领着章流注重新坐上马车,去往京城内的一座仙家客栈。

  客栈名为灯谜馆,其中有座三照楼,是京城最高楼,寓意日月与美人容光皆是天下最美。

  灯谜馆是将相公卿和山上仙师举办酒宴的首选之地,一年到头人满为患,想要临时登楼饮酒,只靠兜里有几个钱是注定不成的,至少提前一个月预约,才有可能排上位置。

  只不过戴塬是三照楼的老主顾了,又是内幕供奉,青篆派还是一国仙府领袖,不管何时去都喝得到酒。

  这还要归功于那位暴毙的“儿皇帝”,虞氏王朝京城的建筑几乎完好无损,未被妖族摧残。

  戴塬在来时路上,就以两只纸鸢传信,喊了两位来自其他门派的晚辈女修,她们都是青篆派的熟客了,在绿珠井那边,两位仙子可是每年都有抽成的,而戴塬在青篆派,就管着四大胜景里边的两个,除了财源广进的一口绿珠井,还有那棵系剑树,只不过后者就只是树上挂了把剑仙佩剑,没半点油水可捞。

  在符信之上,戴塬询问她们是否得闲,来灯谜馆小酌,除了自己,还有一位山上挚友。

  戴塬进了灯谜馆,却不是直奔喧哗无比的三照楼,而是由一位相熟的妙龄女修带路,来到一处闹中取静的好地方,颇有野趣。

  只见茅屋两栋,围以一圈竹栅栏,门前就是一亩清塘,栽满荷花。

  女修衣裙合身,腰肢摇晃,一路上与两位仙师言笑晏晏。

  与章流注坐在葡萄架下,戴塬本想让那女修取来灯谜馆最好的佳酿,不过章流注却说不必了,而是从袖中取出两壶龙湫酒。

  那位管事女修晓得戴内幕的喜好,秋波流转,眼神询问戴塬是否需要自己安排几位灯谜馆清倌儿,戴塬笑着摆手,说不用了。

  女修离去之前,只说有任何需要,与她招呼一声便是,显而易见,只要戴塬开口,便是让她留下陪酒,都是可以的。

  那棵葡萄藤显然是一株仙家花木,年关时分,犹然绿意葱茏,果实累累。

  章流注倒了两杯酒,桌上酒杯都是极为雅致精巧的仿花神杯。

  戴塬抿了一口龙湫酒,称赞了一通酒水滋味后,趁着四下无人,轻声问道:“听说金顶观那位葆真道人的高徒如今正在闭关,有望跻身元婴境?还有那小道消息,说这个邵渊然得了杜观主赏赐下的一份镇山之宝,又沾了大泉姚氏的龙气,才能够在短短二十年内,一路破境顺遂,是得了天时地利人和的。”

  章流注似笑非笑道:“一个如此年轻有为的元婴境地仙,不去入赘大泉姚氏扶龙,真是可惜了。”

  老元婴是野修出身,这辈子最是瞧不起这些占尽便宜的谱牒地仙,比如身为青篆派掌门的高书文,章流注就看着相当不顺眼。

  戴塬嘿嘿笑道:“若是真能入赘大泉,与那位女帝结为夫妇,日日扶龙,夜夜压龙,真是一份令人艳羡的齐人之福。”

  好酒荤话似那扫愁帚,章流注举杯,戴塬立即提起酒杯与之轻轻磕碰,各自一饮而尽。

  戴塬小声问道:“章老哥这次来洛京,是以小龙湫首席身份,有事要与老皇帝商量,还是?”

  章流注笑意玩味,以心声说道:“受人所托,找你谈个买卖。戴老弟,容我先卖个关子,总之是件因祸得福的天大好事,只管宽心饮酒。”

  戴塬一听那“因祸得福”,就像吃了颗定心丸,果真不着急问那缘由,只是与章首席劝酒不停,各自聊了些桐叶洲最近的山水见闻。

  章流注有意无意问了些青篆派的近况,戴塬倒是除了一些涉及山头机密的事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要是章流注还是个野修,戴塬哪敢如此坦诚,可既然章流注如今“改邪归正”,成为小龙湫的首席客卿了,就再不宜重操旧业,否则章流注只会得不偿失,因此戴塬便不用忌讳太多。

  只是戴塬也有些犯嘀咕,章流注如此关心绿珠井与那座白玉山市的收入作甚,而且问得颇为详细,难道是小龙湫如今那个掌权的权清秋,要让章流注向自己探探口风,打算与青篆派结盟,例如聚拢起两座山头的那几条仙家渡船,合伙商贸?

  不到半炷香工夫,章流注停下言语,转头望去,顿时眼前一亮。

  两位暂时不知门派的谱牒女修,一瘦一腴,各有千秋。

  前者容貌出彩,瓜子脸,姗姗而行,纤细腰肢不盈一握,都要让老元婴担心会不会扭断了。

  至于后者,更是让老元婴一见心动,挪不开眼睛。

  用那狗贼姜尚真的言语形容,就是她向我走来,就像两座大山朝我撞来。

  老元婴心中喟叹不已,若有一场床笫厮杀,老夫必败无疑。

  那么多的镜花水月不是白看的,戴塬早就清楚这位元婴境前辈的口味了,便招手让那清瘦女修坐在自己身边,另外那位身姿丰腴的谱牒仙子一开始瞧见了章流注,虽脸色如常,心中却哀怨不已,这个戴内幕,今天怎么喊了这么个老东西一起喝酒,真是为难自己了。

  只是一想到戴塬的身份背景,她便只好强颜欢笑。

  瞥了眼那老修士持杯之手,还好,与山下凡俗老人干枯如鸡爪的手掌还不太一样,反而透着些许白玉莹光,这让女修心中稍稍讶异几分,莫不是个“金枝玉叶”的陆地神仙?

  如今的虞氏王朝,国之砥柱有三。

  首先,洛京积翠观,护国真人吕碧笼,道法深不可测。

  其次,一位远游境武夫大将军黄山寿,此人出身贫寒,起于微末,少年行伍出身,如今不过不惑之年,就已经功无可封。

  而虞氏王朝如今唯一拿得上台面的,就是这位大将军当年被视为以卵击石的“负隅顽抗”了,因为黄山寿当年没有跟随老皇帝他们流亡逃难,去往青篆派秘境的“行在”,而是聚拢起一支精骑,在旧山河四处游弋,与蛮荒妖族多次厮杀,虽说伤亡惨重,但是这支兵马始终不曾溃散。

  “此人是虞氏王朝这座茅坑里的玉石。”这可是天目书院一位新任副山长的公然言语,毫不掩饰他对整个虞氏王朝的不屑,以及对那位武将的独独高看一眼。

  最后,便是戴塬所在的青篆派了。

  故而当女修一听道号水仙的前辈竟然就是那位久闻其名未见其面的小龙湫首席客卿,还是位元婴境老神仙,她那身姿便越发绵软了几分,丰肌弱骨,跪坐敬酒时,一条大腿有意无意间稍稍贴近老元婴。

  女子穿了件绸缎材质的法袍,又是跪坐之姿,故而弧线紧绷,触感微凉,老元婴却是心头一热。

  酒过三巡,醉醺醺然,戴塬搂着身边女修腰肢,章流注身边这位仙子早已依偎在老神仙怀中,一口一个章大哥。

  只是这次出门远游,章流注可不是什么游山玩水,为了拈花惹草才来的洛京,今天这顿葡萄架下的小花酒,撑死了只是假公济私,忙里偷闲而已。

  不然章流注早就一手持杯,一手去那白皙肥腻的峰峦中探囊取物了。

  原来那夜陈剑仙离开野园之前,私底下交代过章流注,话说得客气,有劳水仙道友走一趟虞氏王朝,找那个当内幕供奉的戴塬叙旧,帮忙打声招呼,就说他跟青篆派依旧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是与担任虞氏内幕供奉的戴塬却是不打不相识,所以他接下来会看看有无机会,可以帮着戴塬在虞氏王朝这边的山水官场里边,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说实话,章流注都有点羡慕戴塬有个内幕供奉身份了,不像自己,只能在小龙湫当个清汤寡水的首席客卿。

  以至于在赶来洛京途中,章流注都开始心思活泛起来,能不能与下任小龙湫山主打个商量,让自己在某个成功复国的山下王朝谋个类似“国师”的身份?

  例如在桐叶洲如今评选出来的十国里边,挑选一个暂时缺少顶尖战力的大王朝,那个百废待兴的大崇王朝,好像目前国师之位就依旧空悬?

  戴塬不过是个金丹境,自己却是实打实的元婴境。

  一旦成了,岂不美哉?

  届时自己当了那大崇王朝的新任国师,又有那个陈剑仙当幕后靠山,一洲山河,谁还敢小觑我章流注?觉得我出身不正?

  一个能够让中土仙人都要颇为礼敬且退让三分的剑仙。这条大腿,我是抱定了!

  喝完一场可谓清淡的花酒,戴塬虽然大为意外,但还是听从章流注的心声提醒,双方总算要步入正题了,得让那两个尤物先行离开,暂时不用她们继续陪侍饮酒。

  那个丰腴女子果然伶俐乖巧,半点不纠缠腻歪,只是善解人意地以心声询问,需不需要她们去戴内幕的府邸那边等候喝下一场酒。

  戴塬得了章流注的心声,便与她笑着答应下来。

  等到两位谱牒女修走远了,章流注瞬间散去满身酒气,眼神清冽异常,摇身一变,成了个气势凌人的元婴境前辈,以心声道:“戴塬,接下来我与你说的任何一个字,都不要泄露出去,无论是你家祖师高书文,还是虞氏朝廷,今天这场议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

  在浩然天下,不要小看任何一位辛苦爬升到元婴境的山泽野修,这是常理。

  戴塬见了章流注的异样神态,便立即晓得了轻重利害,赶紧收敛笑意和嘴上调侃,正襟危坐起来,毕恭毕敬以心声道:“章首席请说,晚辈洗耳恭听。”

  章流注便说了陈剑仙与自己交代过的那番言语,戴塬听得神色专注,一个字都不敢错过,只是听完之后,欣喜之余,又有几分惴惴不安,一时间猜忌丛生,这算是天上掉馅饼,白捡了一份山水前程?

  天底下真有这样的好事?

  那个出手狠辣、城府深沉的剑仙,凭什么对自己青眼相加?

  对方真不是拐弯抹角,贪图青篆派的那份丰厚祖业?

  有没有可能,章流注其实与那剑仙早已私下谈妥,不宜明争,便来暗抢?

  自己会不会忙前忙后,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要成为青篆派一个吃里爬外的千秋罪人?

  章流注好像已经猜到戴塬那份百转千回的心思脉络,拈起身前那只仿花神杯,双指先轻轻提起,再重重一磕桌面,眯眼笑道:“陈剑仙最后还有两句话,让我捎给戴老弟,第一句呢,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得了便宜还卖乖。”

  戴塬满脸苦笑,心弦紧绷。

  章流注停顿片刻,继续说那第二句话:“见着了戴塬,不是跟他商量要不要做事,而是在手把手教他怎么做人。”

  戴塬才喝了一壶龙湫仙酿,此时却泛起了一肚子苦水,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眼前这个章老哥,果然已经与那位青衫剑仙是一条贼船上的盟友了。

  章流注恢复笑脸,缓缓道:“戴老弟,不要多想,这位陈剑仙在咱们桐叶洲,是有个宗字头门派的谱牒修士,没有理由,更没有必要坑害一个金丹境修士,桐叶洲三座书院又不是摆设。”

  戴塬心情忐忑,沉吟片刻,脸上堆起笑容,试探性问道:“章老哥,能否与我说句交心话,那个剑仙当真不是觊觎青篆派的家业,不是让我当背叛师门、监守自盗的内应?”

  章流注嗤笑一声,根本不屑与戴塬说半句解释言语,双方本就是风月场的酒肉朋友,戴塬如此不知好歹,愚不可及,难怪才是个无望元婴境的金丹境谱牒,若是个在山下野狗刨食的散修,如此优柔寡断,不识大体,早就死翘翘了。

  章流注将那只酒杯翻转过来,杯口朝下,搁放在几案上边:“话都已经带到,言尽于此。听不听由你。戴老弟,我这个当老哥的,最后额外提醒你一句,这类白送一份泼天富贵的好事,如果瞻前顾后,不知珍惜,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只会悔之晚矣。”

  戴塬一咬牙,说道:“做了!”

  真正让戴塬下定决心的,还是听说那位剑仙竟然出自某个桐叶洲宗门。

  只要不是那种剑走偏锋的一锤子买卖,戴塬就稍稍放心几分,不然戴塬还真担心落个里外不是人的惨淡下场,别说是虞氏王朝的内幕供奉,恐怕连祖师堂谱牒身份都要保不住,届时东窗事发,被高书文察觉,以这个高老祖的心性和手段,是绝不会让自己活着去当个野修的。

  章流注呵呵一笑,神态倨傲,真不知道那位好似神龙出海、天马行空的陈大剑仙,瞧上了戴塬什么,分明是个给那陈剑仙提鞋都不配的玩意儿。

  章流注重新翻转酒杯,戴塬立即身体前倾,提起酒壶帮忙倒满,再给自己倒了一杯。

  章流注微笑道:“就不说那些空话大话了,反正就咱哥俩的过命交情,务必勠力同心,精诚合作。”

  戴塬双手持杯,眼神坚毅道:“章老哥,说句真心话,我就当是将一副身家性命都交待在这杯酒里了。”

  葡萄架上边突然探出一颗脑袋,望向戴塬,打抱不平道:“你们青篆派怎么回事,竟然将戴老神仙这匹千里马当驴用,岂不是暴殄天物?”

  别说是戴塬吓了一大跳,就是章流注都差点没忍住,就要直接祭出一件防御法宝,再祭出攻伐本命物,至于会不会误伤了戴老弟,全凭天意了。

  戴塬呆呆抬头,看着那颗“倒悬”在葡萄架上边的脑袋。

  戴塬在门派里边,除了一口绿珠井,其实就再无实权了。

  青篆派真正管事的修士,全是祖师高书文的亲信,管钱的是高老祖的姘头,她除了手握财库,这个除了高老祖拿谁都不正眼瞧的风骚娘们,还负责白玉山市的一切事宜,而门派掌律,就只是个资质很一般的龙门境老修士,却分走了唤龙潭这块肥肉,就因为是高老祖的嫡传弟子,便作威作福,平日里见着了自己这位金丹境地仙,却总是皮笑肉不笑,一口一个戴师侄。

  章流注泰然自若,问道:“这位道友仙乡何处,敢问道号?”

  白衣少年保持那个古怪姿势,一脸诚挚道:“我是东山啊。”

  章流注笑问道:“那么不知东山道友,来了多久,听了多少?”

  对方抖了抖手中诏书,哗啦啦作响,一本正经道:“比你们先到片刻,刚才忙着欣赏这份皇帝陛下的罪己诏呢,什么监守自盗什么悔之晚矣,都没听着,所以完全没有必要杀人灭口。”

  章流注脸色阴沉。好家伙,阴阳怪气得很呐。

  崔东山将那份诏书收入袖中,笑道:“哈哈,章首席是不是听说我早到此地,便松了口气?觉得我至多是擅长隐匿身形气机,真要交手,未必有多能打。嘿,这就是章首席高兴得太早了点,因为我是骗你们的啊,我是一路跟着你们走入的灯谜馆,见你们聊得投缘,不忍打搅,就在葡萄架上边小憩片刻,不信是吧?那就看看你们脚边,是不是有一小堆葡萄籽儿?”

  戴塬立即低头去瞧,章流注却是纹丝不动,两人是只差一境的地仙修士,可这就是谱牒仙师与山泽野修的真正差距了。

  章流注故作镇定,抚须微笑道:“这位道友,真是不走寻常路。”

  一个能够趴在葡萄架上半天的修士,自己竟然从头到尾毫无察觉,绝对不可力敌!

  崔东山一个翻转身形,双手抓住葡萄架,飘然落地,抖了抖袖子,背靠一根葡萄架木柱:“行了,不与你们兜圈子,我还有正事要忙。”

  崔东山望向那个老元婴:“我家先生担心你说不清楚,会在戴塬这边画蛇添足,所以才让我跑这一趟洛京,事实证明先生是对的,你章流注确实自作聪明了,没关系,既然我来了,就由不得你们俩糊涂或是装糊涂了。”

  崔东山转头望向那个戴塬,直截了当说道:“戴塬,想不想在百年之内,当个青篆派众望所归的第八代掌门?顺便再能者多劳,兼任虞氏王朝的首席内幕供奉?”

  戴塬神色尴尬,哪里跑来的疯子,在这边大放厥词。

  崔东山见他不说话,笑着点头:“很好,就当你默认了。”

  再与章流注说道:“至于章首席,在小龙湫的官帽子已经够大了,封无可封,总不能当那山主吧,毕竟是个外人,于礼不合。没有了林蕙芷和权清秋,大龙湫又不是真的无人可用了。”

  章流注脸色微变,这等小龙湫头等秘事,此人岂会知晓?!

  崔东山微笑道:“我家先生说了,作为你这趟洛京之行帮忙捎话的酬劳,他可以在小龙湫那边帮你说句公道话,允许你保留首席客卿的头衔,再去大崇王朝谋个官场身份,例如……国师?所以你离开洛京后,不用立即返回小龙湫,直奔大崇王朝好了,去找那个叫蔡釉君的工部侍郎,就说自己是周肥的山上朋友,愿意暂时给他当几年幕僚账房。先生让我提醒你,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先花几年工夫,耐着性子摸清楚了大崇庙堂的官场底细。章首席,这就叫?”

  章流注立即接话道:“磨刀不误砍柴工!”

  一壶龙湫酒,喝得老元婴心肠滚烫,好像那个大崇国师已是落袋为安的囊中物了。

  至于眼前这个自称东山的道友,既然是陈剑仙的得意学生,那就是半个自家人了。

  关键是那位陈剑仙好似未卜先知的代为铺路,刚好是章流注心中所想,那个蒸蒸日上的大崇王朝,正是老元婴最想去一展身手的最佳“道场”。

  与此同时,章流注对那个好似可以轻易看穿人心的陈剑仙敬畏更多。

  再联系到小龙湫野园内的那场变故,章流注总有一种错觉,那位剑术通玄的陈大剑仙,心性、手法、气度,仿佛更像野修。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顷刻间就让小龙湫两位元婴境谱牒修士沦为阶下囚,如今还被龙髯仙君拘拿去了中土上宗,生死不知。

  崔东山点头赞许道:“孺子可教,前途无量。”

  然后崔东山抬起一只袖子,挥了挥那份久久萦绕不去的女子脂粉气,啧啧道:“你们两位,都是所谋甚大的地仙修士,要洁身自好啊,要好好修身养性啊,尤其是与那些谱牒女修,少喝花酒,少打神仙架,留点气力,攒点口碑。不然一个未来的大崇国师,一个青篆派的第八代掌门,给外人的最大印象,竟然是那花丛,就有点不像话了。如今桐叶洲山上,说大很大,说小很小,好事不出门,坏话传千里。”

  戴塬瞥了眼章流注,章流注端坐原位,目不斜视。

  崔东山伸出一根手指,朝两位地仙指指点点:“先生与我,可不希望将来自家山头的座上宾,都是些常年混迹于脂粉窟中、风流帐里和石榴裙下的英雄好汉。”

  章流注有些悻悻然,心中大骂戴塬误我!在认识戴塬之前,老夫是出了名的修行勤勉,哪里认识半个谱牒女修、狗屁仙子。

  崔东山拍了拍手掌,笑道:“就像章首席方才说的,那咱仨就勠力同心,精诚合作?”

  章流注与戴塬都起身行礼,信誓旦旦,只差没有对天发誓了。

  崔东山最后抖了抖袖子,嬉皮笑脸道:“我也学一学章首席的画蛇添足,关起门来说句自家话,如果你们两个胆敢一错再错,哪天让我家先生失望了,我就先打你们半死,再让你们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

  崔东山动身离开仙都山之前,自家先生曾经问了个极有意思的问题:“如果是玉圭宗韦滢暗中许诺,给出差不多的名利诱惑,那章、戴二人,是不是同样会鞍前马后,并且更加死心塌地?”

  崔东山点头说:“是。”

  先生便笑着说了句:“那就说明人心上下功夫,还远远不够牢靠,无妨,滴水穿石,徐徐见功。”

  两位地仙,一个金丹境噤若寒蝉,一个元婴境只说“不敢,绝对不会辜负陈剑仙的栽培和信任”。

  崔东山宛如一团白云,凭空消散,天地灵气不起丝毫涟漪,来无影去无踪。

  葡萄架下,章流注与戴塬面面相觑。

  沉默许久,戴塬小声道:“章老哥,我宅子那边,就只是咱哥俩喝个淡茶吧?”

  “不然?!”章流注没好气道,“温柔乡是英雄冢,空耗我辈修士精神,百害而无一利。”

  戴塬默然点头,怪我喽。

  章流注说道:“我就不去你宅子饮茶了,就在这边继续喝酒,咱俩仔细思量,总得计较出个大致章程来。”

  戴塬精神一振,立即落座,给章流注倒上一杯酒,神采奕奕道:“还是章老哥稳重,咱哥俩是要好好商量商量。”

  两位同舟共济的地仙开始坦诚交心,聊着聊着,就连虞氏王朝与大崇王朝未来如何结盟,都聊出一点眉目了。确实,比喝花酒有滋味多了。

  果然大丈夫就不该沉溺于温柔乡,要谋大业啊。

  结果葡萄架那边又探出一颗脑袋,啧啧不已:“真不是我说你们俩,都啥脑子啊,谈了些什么啊,寡妇夜哭呢?”

  章流注和戴塬身体僵硬,对视一眼,皆是备感无力的颓然。

  崔东山从袖中摸出两本册子,随手丢在酒桌上:“见者有份,记得都多看几遍,背个滚瓜烂熟,再写个千八百字的读后感,回头我要考校你们的。”

  白衣身形再次消逝不见。

  两位地仙修士如同两个学塾蒙童,刚刚拿到手一份先生给的课业,久久无言。

  戴塬用眼神询问,那家伙走了吗?

  章流注以眼神回答,你问老子老子问谁去,问那位脑子有坑的崔仙师吗?

  那咱哥俩咋个办?就这么干站着也不是个事啊。

  不如翻阅那本册子?

  越来越心有灵犀的两位地仙,别说嘴上言语,都用不着心声交流,就几乎同时落座,埋头看书。

  在那积翠观,老真人梁爽转头望向庭院中,一袭白衣好似从地下一个蹦跳而出,瞧见了那位女子国师吕碧笼:“哟,老真人才收嫡传,又找道侣嘞。”

  梁爽只当耳旁风,难道那绣虎崔瀺少年时就是这么个无赖德行?回头得问问小赵。

  崔东山晃着袖子,大步走入屋内,坐在女冠马宣徽对面,直愣愣盯着那个道号满月的吕碧笼。

  按照虞氏王朝的秘档记载,护国真人吕碧笼,算是半个谱牒修士出身,曾经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国道观内修行,因为清心寡欲,志在求真,故而一直修出了个元婴境,她才开始外出云游,路过虞氏王朝京城时,见积翠观是个道气浓郁的福地,便在此歇脚,得了个朝廷颁发的道牒,依旧不愿显露境界,等到乱世来临,她实在不愿眼睁睁看着虞氏国祚断绝,才违背本心,主动放弃一贯的清净修行,勉强算是大隐隐于朝,当了护国真人。

  至于那座地方上的小道观,当然是真实存在的,那个虞氏藩属小国的礼部档案和地方县志,确实都有明确记载,即便那座小道观早就毁在战火兵戎之中,相信肯定也会有个女冠名为“吕碧笼”。

  女子国师备感不适,只是有身份煊赫的老真人梁爽在场,她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悦神色。

  一个能够肆意调侃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的“少年郎”,岂是她一个小小元婴境修士能去招惹的。

  崔东山一开口就让吕碧笼道心震颤:“听我家先生说,你其实出身三山福地万瑶宗,是那仙人韩玉树安插在此的一枚棋子?”

  “这会儿是不是还心存侥幸,想着到了我们天目书院那边,韩玉树会为你斡旋一二?比如韩宗主会授意他女儿韩绛树,暗中通过虞氏老皇帝,或是继任新君,找理由为你开脱,好在书院那边减轻罪责,最好是能够以戴罪之身留在洛京,哪怕失去了护国真人的身份,争取保留一个积翠观观主的头衔,用你的私房钱,舍了自家嫁妆不要,再耗费个两三百年道行,也要大办几场周天大醮,好将功补过?”

  “是不是想说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说吧,你在万瑶宗金玉谱牒上边的真名叫什么?不要把我们天目书院当傻子,我很忙的,没那闲工夫陪你玩些小孩子过家家的勾当。”

  听到那个白衣少年一口一个“我们天目书院”,这个“吕碧笼”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怕了。

  梁爽境界足够,对吕碧笼的心境起伏洞若观火,便以心声问道:“是你瞎猜的?”

  崔东山笑答道:“我可不敢贪功,是先生的猜测。我哪里想得到这个冒用‘吕碧笼’身份的娘们,会这么不经骗,不打自招了。”

  犹豫了一下,崔东山还是告知这位老真人一个更大的真相:“之前先生与韩玉树在太平山旧址那边有过一场各不留手的凶险斗法,韩玉树撒手锏尽出,符箓和阵法造诣极高,先生再联系洛京和青篆派的阵法,就有了个猜测。以万瑶宗擅长当缩头乌龟的行事风格,既然打定主意要创建下宗了,肯定会有吕碧笼这样的马前卒,早早出山布局。总而言之,在先生那边,这就是一条很浅显的脉络。”

  梁爽抚须而笑:“陈小道友心细如发,明察秋毫,不随贫道当个‘天真道士’,真是可惜了。”

  至于陈平安跟韩玉树的那场斗法,梁爽听过就算,何况崔东山最后那句“很忙的,没那闲工夫”,本就是故意对自己说的。

  崔东山瞥了眼那个福运深厚、极有宿缘的年轻女冠,有无机会挖墙脚撬去仙都山,反正这个马宣徽是要留在桐叶洲的,极有可能会被梁爽留在梁国某个道观,那么在自家宗门当个记名客卿,不过分。

  事实上,女冠马宣徽说是嫡传,并不严格,其实她只是梁国真人“梁濠”的记名弟子,却非真正能够继承梁爽衣钵的那个人。

  故而梁爽与弟子马宣徽,缘来即师徒,缘散则别脉。

  梁爽这一道脉,只浩然山巅才知道些内幕,是出了名的香火凋零,实在是收徒的门槛太高,而且有条“上古天真,口口相传,传一得一”的祖训不可违背。

  这就意味着梁爽这一脉道统,历来都是一脉单传,师无二徒。

  在这之外,又有一份极为隐蔽的玄之又玄。事实上梁爽寻找传道恩师的转世之人多年矣。

  简单说来,自从第一代祖师开山,立起道脉法统,在那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一条传承将近万年的悠久道统,就像从头到尾就只有师徒两人,只是互换师徒身份而已。

  突然想起一事,那个野心勃勃的万瑶宗韩玉树,该不会已经被陈小道友给那个啥了吧?

  梁爽反正闲来无事,便双手笼在道袍袖中,迅速大道推演,天算一番。不料很快就伸手出袖,使劲抖了抖手腕。

  哟,烫手。

  虽然演算不出一个确切答案,那韩玉树依旧生死未卜,可在老真人看来,其实就等于有了个板上钉钉的真相。

  几千年的山居道龄,又没活到狗身上去。

  梁爽微笑道:“回头我就与小赵打声招呼,帮我放出风声去,就说韩玉树曾经活蹦乱跳的,有幸与老天师梁爽论道一场。”

  如此一来,再有旁人精心演算,就得先过他梁爽这一关了。

  崔东山故意对此视而不见,只要我什么都没看到,先生就不用欠这个人情。

  崔东山只是抬起一只手,凌空指点,咄咄怪事。

  那个化名吕碧笼的万瑶宗谱牒女修一头雾水,不知这位天目书院的儒生在做什么,听他的口气,她猜测眼前眉心一点红痣的少年极有可能是那位刚刚跨洲赴任的年轻副山长温煜。

  梁爽扫了一眼,却知道崔东山在捣鼓什么,是一个围棋定式,以变化众多著称于世,故而被誉为“大斜千变,万言难尽”。

  山下的国手棋待诏,山上的弈林大家,曾经对此都极为推崇,但是后来却被白帝城郑居中和绣虎崔瀺一起否定了。

  彩云谱之一,郑居中唯一中盘劣势极大的一局,就是以大斜开局,崔瀺只是在官子阶段棋差一着,最终输了半目。

  以至于如今的棋坛名家,几乎都不再以大斜定式先手。

  梁爽不觉得崔东山是在炫耀什么,毕竟天下棋手能够与郑居中下出这么一局棋,兴许能够沾沾自喜一辈子,可是对满盘占优却功亏一篑的绣虎而言,反而是一种无形的耻辱。

  可崔东山此刻为何如此作为,老真人没兴趣去探究,有些人做的有些事,外人是如何想都想不明白的,比如当年大玄都观孙怀中借剑白也,这位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等于放弃了跻身十四境。

  崔东山冷不丁问道:“你愿不愿意脱离万瑶宗?从此就只是当个与三山福地‘无缘无故’的吕碧笼?”

  女子惨然一笑。宗主韩玉树何等枭雄心性,以铁腕治理一座福地,岂会容忍一个祖师堂谱牒修士的背叛。她敢这么做,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她已经有了决定,既然身份败露,肯定还会牵连万瑶宗被文庙问责,那么韩玉树就注定没办法帮助她脱困了,只会尽量与她撇清关系。

  所以她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下场,去天目书院,被盘查,被书院山长刨根问底,被关禁闭,说不定还会被拘押去往中土神洲的功德林。

  不幸中的万幸,是她还年轻,是有希望跻身玉璞境的,大不了就当是闭关修道了,不过是从这洛京积翠观换了个地方。

  这也是韩玉树让她早早离开三山福地的根源之一,希望她在一两百年之内,在桐叶洲这个虞氏王朝的积翠观打破元婴境瓶颈,在这期间,韩玉树除了会传授一两种极其上乘的道法秘诀,肯定还会暗中为她倾斜大量的天材地宝和神仙钱。

  到时候,吕碧笼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创建下宗,使得韩玉树坐拥三座宗门。

  崔东山微笑道:“在剑气长城,或是北边的宝瓶洲,像你这样的临阵退缩,可是要被斩立决的。”

  “你要是觉得书院知晓此事后,就只是将你关个百来年光阴,那也太小看如今文庙秋后算账的力道了,尤其是你这种居心叵测的地仙,罪责最大,所以听我一句劝,离开积翠观之前,赶紧多敬几炷香,看看能不能请来道祖保佑,亲自替你向文庙求情。不然你会被关到死的,别说是跻身了玉璞境,就算是成了仙人,又如何?”

  “对了,别忘记一事,如今五溪书院的山长是北俱芦洲鱼凫书院的周密,他的脾气如何,想必你一清二楚,不然堂堂山长,也不会在功德林闭门思过,文庙甚至都不敢让他去天目书院,就是怕他每天住在桐叶宗不挪窝。届时大伏、天目和五溪三位山长共同议事,周山长听说了你的丰功伟业,你觉得会不会帮你说好话?退一万步说,韩玉树就算失心疯了,也要保下你,你觉得周山长会不会喷他一脸唾沫星子?”

  本就已经是惊弓之鸟的女冠,又见到那白衣少年抬起一手,双指并拢,眼神坚毅,信誓旦旦道:“我温煜可以对天发誓,我要是在天目书院的山长和当学宫司业的先生那边,不把这件事给坐实了,不把你关到白发苍苍,以后我就跟你一起姓吕。”

  老真人梁爽喟叹一声:“积翠观的茶水真心不错,不能白喝,那贫道也提醒满月道友一句好了。离开积翠观之前,除了敬香祈福,可以多带几百本书,被幽禁后聊以解闷,再随身携带一面镜子,做个伴儿,美人白发镜先知。”

  女冠惨无人色,蓦然转头,先双手掐道诀,再祭出一件秘宝本命物,似乎施展了一门封山屏障术法,这才颤声道:“晚辈知错了,梁天师救我!”

  梁爽哑然失笑,摇摇头:“满月道友,哪有你这样病急乱投医的,贫道可不是你的救命稻草,这位才是。”

  崔东山笑道:“韩玉树在她身上设置了一道宗门禁制,韩玉树一旦察觉到不对劲,哪怕隔着千山万水,这位满月道友还是会当场变成个道心崩碎成一摊烂泥的白痴。所以先关门,再找梁老哥救命,说明她还不算蠢到家。”

  女冠神色惶恐,开始自报名号:“我真名龙宫,是万瑶宗祖师堂嫡传弟子,恩师早已仙逝,我们这一法脉,除了我,就只剩下几位资质寻常的中五境修士了,结丹都是奢望,一些个资质好的,早就转投别脉了。”

  崔东山忍俊不禁:“龙宫?竟然取了个这么大的名字,敢情你这辈子投胎为人,天生就是做大事来的?”

  梁爽神色冷漠,对那万瑶宗和韩玉树厌恶至极。

  修什么道,求什么真,成什么仙。

  好好一座风水极佳的三山福地,被折腾得如此乌烟瘴气,那个身为福地真正主人的道友,既然那么闲,也不管管?

  一场大战,就像筛子,将桐叶洲所有人心都给梳理了一遍。

  宗主、山主、掌门跟供奉、嫡传之间,人心背离,钩心斗角,宗门跟藩属门派之间,尚且貌合神离,分账不均。

  那么可想而知,这些山头和仙师,与他人,与这天地,岂会“同道”?

  就只是像一场厮杀,输赢多寡,结果两分。

  崔东山突然问道:“你们万瑶宗的下宗首任宗主人选,是哪个?总不可能是韩玉树的那个嫡女吧?”

  龙宫说道:“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此事,据说是上任宗主名义上的关门弟子,是韩玉树代师收徒,但是除了韩玉树在内的几位祖师,好像谁都不曾亲眼见过此人,只知道此人年纪轻轻,修道资质万中无一,是三山福地历史上最年轻的金丹,这还是因为此人成功结丹时,曾经惹来一份极大的天地异象,就算宗门阵法都未能完全遮掩,才泄露了些许天机。宗门上下,这些年,谁都不敢擅自议论此事,一经发现,就会被掌律祖师亲自囚禁在后山水牢之内。我之所以知晓,还是韩绛树先前秘密造访积翠观,这位宗主嫡女与我亲口说的,说她这位天资卓绝的小师叔,道号梧桐,极有可能成为一位飞升境大修士。”

  说到这里,龙宫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看得出来,韩绛树与那修士多半有染。”

  因为先前在道观内,与自己聊起那个年轻修士时,韩绛树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其实一双眼眸里满是春水情意。

  只是话一说出口,龙宫便自觉失言,不该当着一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和一位天目书院副山长的面,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不料崔东山点头微笑道:“很好,我就爱听这些。你不妨再多聊些万瑶宗的腌臜内幕,照实说便是,不用刻意夸大其词。”

  一直双手掐诀稳住道心的龙宫:“快要支撑不住了。”

  梁爽伸出一根手指,隔着一张茶几,指向龙宫眉心,淡然道:“定。”

  霎时间龙宫如同昏睡过去,耷拉着脑袋,就像进入一个香甜美梦之中。

  崔东山嘿嘿一笑,站起身,来到龙宫身边蹲着,审视片刻,抬起手掌,轻轻一拍对方额头,打得对方魂魄一并飘出身躯,再站起身,双指拈住那件同样昏迷的魂魄“衣裳”,抖了抖,再随便一抹,将魂魄推回身躯皮囊内,只余下人身小天地内的座座气府,如星罗棋布,悬空而停。

  崔东山缓缓踱步,祭出一道金色剑光,画出一座剑气雷池禁地,时不时歪头,或是踮起脚尖,仔细打量起这位女冠的心相,最终在一处“府邸”之内,发现了韩玉树精心设立的一道秘密禁制。

  崔东山蓦然五指如钩,刹那之间,就被他扯出一条金色文字构成的“纤细星河”,几乎同时,另外一手就“摹刻”出了一条几乎完全相同的金色文字,为龙宫填补上了那条心田沟壑。

  崔东山再狠狠一巴掌打醒了龙宫,一本正经提醒道:“梁老哥不惜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帮你解决掉了这个天大隐患,愣着干吗,还不赶紧与真人道声谢?”

  脸颊微疼的龙宫不明就里,赶紧起身后撤几步,与老真人打了个道门稽首,感激涕零道:“谢过天师救命大恩。”

  从头到尾都是默默喝茶的马宣徽打定主意,自己以后一定要离这个白衣少年远一点,再远一点,最好是双方干脆别再见面了。

  想来这个家伙的先生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然能教出这么个学生?

  崔东山坐回原位:“龙宫,你可以马上动身了,自己去天目书院那边禀明情况。”

  龙宫怯生生问道:“温山长不与我同行吗?”

  崔东山一脸茫然道:“天目书院的温副山长?我又不是温煜。”

  龙宫如坠云雾,误以为自己听错了,苦笑道:“温山长莫要说笑了。”

  崔东山板起脸道:“我是东山啊。”

  梁爽问道:“到底是怎么个处置?”

  崔东山揉了揉下巴:“天目书院那边自有定论,不过龙宫属于自首,如果再多聊点万瑶宗和韩玉树的腌臜事,按照文庙的老规矩,可以稍稍减轻责罚,关到死,肯定是不至于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她还能去蛮荒天下那边的战场上将功补过,至于运气好与不好,就看天目书院的温煜,还有五溪书院的山长周密,到底是怎么个态度了,反正我听说这个温煜,脾气半点不比周密好多少,只不过周密是摆在台面上的。传闻温煜此人,骨头极硬,且心思缜密,曾经在南婆娑洲战场,活活坑死了一头管着军帐的仙人境妖族。如果仅凭战功而论,不谈什么资历,温煜直接当个天目书院的山长都是可以的。”

  中土文庙将鱼凫书院的周密从功德林解禁,周密得以平调前往桐叶洲担任书院山长,用自家周首席的话说,这就叫文庙开始放狗咬人了。

  摆明了是让整个桐叶洲南部仙府山头都老实一点,毕竟是一个当年赴任山主之前要被先生赠予“制怒”二字的读书人,而且是一个在“民风淳朴”的北俱芦洲都要找上门去、亲自动手打人的书院山长,那么这么一号人物来到了桐叶洲的五溪书院主持事务,本身就是一种震慑。

  此外,亦是文庙对战功彪炳的玉圭宗给了个善意提醒,做事情不要太过分,往北边伸手不要太长,差不多就可以了,总之不要学当年的那个桐叶宗,总觉得一洲仙府皆藩属。

  如今按照文庙的礼制,儒家七十二书院,都是一正二副的配置。

  一般来说,两位副山长,一个管治学,相对务虚,负责文风教化一事;一个管庶务,大大小小都可以管,尤其是当下的浩然天下,未来山下的所有礼部尚书,都必须是书院出身。

  温煜如今就是那个主持具体事务的天目书院副山长,故而山上事,他温煜可以管,书院辖境之内,山下各国他更要管。

  龙宫如丧考妣,再次望向那位老真人,向他求救。

  她哪敢去蛮荒天下的战场厮杀,她宁肯被书院关押起来。她曾经远远见过蛮荒妖族大军如潮水般涌过的场景,早就吓破胆了。

  一座座无法挪动的城池,就像人躺在地上等死,被蚁群啃食干净,瞬间只剩下一具白骨尸骸。

  崔东山说道:“这个娘们心性不定,说不定走到半路就要腿软,试图逃窜,所以就有劳梁老哥护送她一程了。”

  梁爽点头道:“反正顺路,贫道刚好要去见一见火龙真人的那位弟子,到底是怎么个修道天才。”

  当年趴地峰的年轻道士张山峰,其实差点就要成为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如果不是大战在即,天师府需要一个拿来就能用的“打手”,再者小赵又不愿意拔苗助长,所以拒绝了火龙真人那个让弟子“世袭罔替”外姓天师的提议。

  梁爽随口问道:“那这积翠观,还有虞氏朝廷那边,你要不要给个说法?”

  崔东山没好气道:“给个屁的说法,要不是我看那位太子殿下还算有点人样,雄才伟略的明君肯定算不上,昏君倒也不至于,反正当个虞氏皇帝,还算绰绰有余。”

  梁爽笑了笑:“这不是绣虎作风。”

  崔东山难得有些吃瘪:“都不晓得梁老哥是在夸人还是骂人。”

  梁爽微笑道:“别藏着掖着了,不如让贫道开开眼?”

  崔东山站起身,从雪白袖中抖落出一个栩栩如生的瓷人,竟然正好便是龙宫的姿容身段,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马宣徽看了又看,若非两位女子国师一站一坐,不然自己还真无法辨别真假。

  崔东山再从袖中摸出一个女鬼的魂魄,抬手虚托,轻轻说了句“走你”,魂魄便依附在那具闭目的瓷人身上,崔东山再双指并拢,抵住瓷人眉心处,如为佛像开脸,画龙点睛。

  片刻之后,瓷人睁开眼眸,施了个万福,竟是与龙宫极为相似的嗓音,甚至就连那份清冷气质都如出一辙:“奴婢龙宫,道号满月,忝为积翠观观主,见过主人。”

  崔东山伸手一抓,将龙宫搁放在桌上的那把拂尘握在手中,抛给眼前的“龙宫”,后者手捧拂尘,搭在一条胳膊上,打了个道门稽首:“奴婢谢过主人赐下重宝。”

  崔东山斜睨真正的龙宫:“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摘下头顶太真冠,送给咱们这位满月道友,至于你脚上那双绿荷白藕仙履,还有身上那件施展了障眼法的法袍,等会儿再说。”

  梁爽说道:“可惜,幸好。”

  可惜的是,这等逆天手段,成本太高,无法像那甲胄兵器、仙家渡船之流量产;幸好的是,受此瓶颈约束,瓷人数量有限,不至于天下大乱,彻底抹掉“人”之名实。

  修道之人,人已非人。可如果再有这瓷人遍布人间,后果不堪设想。一个不小心,就会重蹈覆辙,让整个人间沦为万年之前的远古天庭。

  屋内一旁的龙宫和弟子马宣徽是被那女鬼魂魄迷惑住了,误以为这个瓷人自身并无灵智,其实不然,梁爽才看得穿层层迷障之后,那一点真灵的闪烁不定,那就像人之开窍,很快就会茁壮成长,简而言之,是一屋之内两主人,其实女鬼魂魄是与那瓷人灵性并存的,双方未来到底是怎么个主次之分,只看崔东山的个人喜好。

  远古神灵俯瞰人间,将大地之上的所有有灵众生视为蝼蚁。

  蝼蚁就只配低头看地,抬头看天就算猖狂?

  曾经的人族是如此,这些如今看似孱弱不堪、不成气候的瓷人呢?

  梁爽心情凝重,沉声道:“亏得还有人能管住你。不然换成我是文庙管事的,就把你关到死。”

  崔东山摇晃肩头,扬扬得意道:“只要有先生在,谁敢欺负我?”

  梁爽一笑置之。

  崔东山换了个称呼,嘿嘿说道:“老梁啊,我觉得吧,等到马宣徽在梁国那边了结了那桩宿缘,就可以来积翠观这边潜心修行大道了,以后继任观主,都是可以的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但凡有点好处,我肯定都先紧着自家人。”

  梁爽皱眉道:“是陈平安的意思?”

  崔东山一拍茶几,怒道:“说啥昧良心混账话?!”

  梁爽冷笑道:“吓唬我?”

  崔东山拿袖子抹了抹茶几:“好些事情,先生不愿为之,不屑为之。”

  既然只是不愿和不屑,那就不是做不到了。

  梁爽好奇问道:“陈平安是要学你崔瀺,用那事功学问来缝补一洲山河?”

  崔东山摇头道:“不太一样的手法,先生最擅长化为己用,再来别开生面。”

  不知为何,一听到“崔瀺”二字,那个龙宫就开始头疼欲裂,双手捂住脑袋,一位修道有成的元婴境地仙竟是汗如雨下。

  显而易见,崔东山确实撤掉了她那道禁制,只是又为龙宫新加上了一道山水关隘。

  比如但凡她的一个念头,只要稍稍涉及“崔瀺”或是“绣虎”,就是这么个道心不稳的凄惨下场。

  等到龙宫好不容易稳住道心,那个她已经猜出身份的白衣少年,又笑嘻嘻说道:“跟我一起念:崔瀺是老王八蛋,崔瀺是老王八蛋。”

  可怜的龙宫,这一次她竟是疼得后仰倒地,身体蜷缩起来,只差没有满地打滚了。

  梁爽对此视而不见,问道:“没有一两百年,不成事吧?他这么分心,自家修行怎么办?”

  “我家先生有个估算,在五彩天下重新开门之前,就能大致有个雏形了。从山上到山下,从道心到人心。而且不会太过耽搁先生的修行。”

  “如此之快?!”

  “不然你以为?”

  梁爽陷入沉默,拿起那斗笠盏,喝了一口茶水,以心声问道:“你这阴神,是要?”

  崔东山撇撇嘴:“跟老梁你没什么好隐瞒的,是要去蒲山云草堂捞个嫡传身份,还有个烂摊子需要收拾。”

  梁爽又问道:“那你的阳神身外身,如今置身何处?”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在五彩天下,就在几天前,刚刚找到了白也的那处修道之地,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我可以帮忙打理。”

  梁爽打趣道:“这是要在那边创建下宗?岂不是与韩玉树英雄所见略同了?”

  只要崔东山在五彩天下那边再创建一个宗门,宝瓶洲的落魄山就可以从上宗顺势升迁为“正宗”,而桐叶洲的青萍剑宗则可以升为上宗。

  在这件事上,与万瑶宗的谋划是差不多的路数。

  崔东山伸手握拳,轻轻捶打心口,抬头望向天花板,满脸悲怆神色:“一想到自己竟然跟韩仙人想到一块去了,就气啊,气得心口疼啊。”

  马宣徽终于忍不住了,鼓起勇气和梁爽轻声道:“师尊,我不想来这积翠观修道。”

  梁爽点头笑道:“都随你。不过你也不用怕这个家伙,师父和他的先生是一见如故的好友,只靠这层关系,这个崔东山就不敢拿你怎么样的。”

  梁爽当然很清楚一个真正的绣虎棋力如何。

  像今天这种戏耍龙宫,再有之前在灯谜馆那边跟章流注和戴塬的打交道,不过是两碟佐酒菜罢了,崔东山不过是随便抖搂了个相对偏门的怪招,只能算是着力于棋盘局部的骗招和欺招,都称不上是什么真正的神仙手。

  梁爽终于问出了心中那个最大疑惑:“为何给人当学生,当得如此诚心?”

  事实上,当下这个置身于积翠观的老真人梁爽,与那梁国京城内的天师梁爽,还是有些差异的,并不同于寻常修士的阴神出窍远游。

  简单说来,就是后者要高于、大于前者。

  在这一点上,国师崔瀺与崔东山亦然。

  崔东山淡然笑道:“某个句子,同道方知。天师何必多问。”

  龙宫与马宣徽都是道门女冠,故而不理解崔东山此语玄妙所在,因为涉及了一首佛门禅诗:孤云野鹤,何天不飞。

  梁爽摇头道:“不对。你所说,恰好是反的。”

  崔东山笑道:“当真相反?天师不如再想想?”

  之所以又更换了一个称呼,当然是心知肚明,眼前阴神梁爽,不过是帮忙真身提问。

  梁爽点点头:“倒也是。”

  崔东山的言外之意,并不深奥,更不是什么故弄玄虚,无非是在说一个浅显道理。自己选择一种有限的自由,怎就不是一种大自由?

  梁爽又问道:“那贫道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其实随时可以选择一种完全纯粹的自由?”

  崔东山却反问道:“你如果有朝一日,需要同时跟崔瀺、郑居中、齐静春、吴霜降下棋,你会怎么选择?”

  梁爽笑道:“不落座,不拈子,不对弈。”

  崔东山摊开双手:“这不就得了。”

  梁爽眯眼问道:“那就更有意思了。既然你服管,让你心甘情愿服管之人,又该谁来管?”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这个老家伙,对待此事,果然还是念念不忘,跟那邹子其实是差不多的心态。

  梁爽并没有就此放弃那个答案,静待下文。

  崔东山默不作声。这就很烦人啊,自己这个小胳膊细腿的仙人,面对一位飞升境巅峰大修士,实在是硬气不起来啊。

  崔东山第一次怀念那个老王八蛋了。

  崔东山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家先生说过,做那有意思的事情,当然很有意思,却未必有意义。但是做成了有意义的事情,一定有意思。”

  梁爽思量片刻:“此理不俗。”

  崔东山哀叹一声,说道:“某个句子,同道方知。天师何必多问。”

  梁爽哀叹一声,自家真身的那一粒心神芥子终于彻底撤出阴神心湖:“你烦我也烦,不愧是同道。”

  马宣徽瞥了眼那个虞氏王朝的女子国师,还好还好,她也听不懂。

  崔东山伸出手掌放在嘴边:“梁天师梁天师,看架势你这阴神要造反,必须管一管他了!”

  梁爽懒得跟这个家伙瞎掰扯,站起身,说道:“满月道友,给你半个时辰收拾一下,贫道在蕉荫渡口那边等你。”

  崔东山突然喊住老真人:“老梁,我得替先生求一样东西。”

  梁爽疑惑道:“何物?”

  见崔东山笑得贼兮兮,梁爽开始亡羊补牢:“事先说好,贫道是出了名的两袖清风,要是仙兵之流的镇山之宝,这类身外物绝对没有,至多是帮你先生去跟小赵借取,三五百年不归还,问题不大。”

  贫道身为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你们天师府总不能光让人干活不给工钱吧。

  崔东山搓手道:“梁老神仙最是擅长望气,对这一洲山河气运,定然了如指掌。”

  梁爽大笑道:“不费钱的玩意儿,让贫道白担心一场,让陈小道友等着便是。”

  老真人梁爽带着马宣徽离开积翠观后,崔东山看了眼两个吕碧笼,后仰倒地,后脑勺枕着双手,懒洋洋说道:“抓点紧,更换道袍和云履,同时再多说一些虞氏皇室、庙堂和山水官场的内幕,有什么就说什么,别怕说得烦琐零碎。一些个万瑶宗的道诀秘术,能教给自己的,就赶紧倾囊相授,吝啬谁都没有吝啬了自己的道理。”

  龙宫默默脱掉靴子,先穿上一身寻常道袍,再扯住法袍一角,轻轻一扯,就将一件宗门赐下的凤沼法袍扯下,递给那个手捧拂尘的吕碧笼。

  那个吕碧笼披上法袍,穿了双云履,一甩拂尘,换胳膊挽住,微笑道:“谢过龙宫道友。”

  龙宫心中古怪至极。

  蓦然听到那人又开始反复念叨“崔瀺”二字,龙宫就像瞬间挨了一记闷拳,瘫软在地,花容失色,汗水浸透道袍。

  崔东山之后站起身,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屋内龙宫战战兢兢与吕碧笼说那些秘闻秘事,崔东山也听得心不在焉。

  突然以拳击掌,有了,刚刚想到了一句发自肺腑的诚挚言语,回头可以与先生说上一说:天风浩荡,吾心浩茫,连千山引万水,于无声处起惊雷。

  崔东山双手托腮。

  只说桐叶洲那个桃叶渡之盟,其中有大泉王朝、蒲山云草堂、小龙湫。当下如何了?

  至于那个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如今瞧见了自家先生,又会如何?

  一洲三书院,大伏、天目、五溪。大伏书院山长程龙舟,贤人杨朴。五溪书院副山长王宰。天目书院副山长温煜。

  一洲南北,两个最大的宗门,玉圭宗、桐叶宗。玉圭宗的周首席和云窟福地,桐叶宗的元婴境剑修王师子。

  稍远一点,新任东海水君真龙王朱。

  再远一点,南海水君李邺侯。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有清境山青虎宫宫主陆雍,还有敕鳞江老虬裘渎、墨线渡负山鱼于负山……

  中部的那条万里燐河,青萍剑宗会建立起一座私人渡口。

  再来说桐叶洲未来的一个个山下王朝,脚下这座即将迎来新帝的虞氏王朝,加上那个国力鼎盛冠绝一洲的大泉姚氏,作为青萍剑宗邻居的大渊王朝,章流注即将去找那个年轻侍郎当其幕僚的大崇王朝……

  只说那条燐河之畔,已经有人谋划立国一事,国姓独孤。

  先生还是太平山的首席客卿、皑皑洲刘氏的不记名客卿。

  要想缝补桐叶洲这一洲山河,首先就是天地灵气的聚拢以及稳固,例如各路修士的大肆搜山,就地斩杀蛮荒妖族修士。

  又比如在敕鳞江畔的那座定婚店附近,老真人梁爽打杀了那头依附在薛怀神魂中的玉璞境鬼物。

  再就是桐叶洲本土修士的仙逝、兵解,一身道行与气数悉数重归天地。

  一般仙府,尤其是宗字头门派,都有秘法能够挽留那份精粹道气。

  此外山下各国,山上仙府,大肆修缮、创建仙家渡口,同样可以将天地灵气笼络在一地,凝聚不散。

  青萍剑宗的选址,崔东山没有破坏金顶观的那座护山大阵的谋划,便是因为这个。

  一个战力相当于仙人的玉璞境观主,影响不大,但是金顶观那座法天象地的北斗大阵,却能够为桐叶洲北部带来一份不可估量的灵气补给。

  二,龙气。

  各国纷纷复国,越是国力强大的鼎盛王朝,龙气越是充沛,这一点极其可贵,因为属于“无中生有”,无须与一洲天地借助任何实物。

  三,一洲各地文武庙的文运与武运,此外还有山运,比如帝王君主重新封禅五岳。

  而宗字头和各路仙府门派,肯定会大量砸入神仙钱,修缮山下各自掌控区域内的江河水道,就可以加快水运的聚拢和流转。

  四,香火。

  京城、州郡县在内的大小城隍庙。

  朝廷大量封正山水神祇,或是各地淫祠顺势升迁,被纳入朝廷的金玉谱牒,或是文武英灵补缺位置,山水神灵建祠庙、塑金身,从此接纳人间香火。

  五,古战场的浊气转清,以及那些沦为鬼城的地界,将那煞气和污秽之气转为清灵之气。可以通过一场场水陆法会、周天大醮,帮忙引渡亡魂。

  六,最终,最虚无缥缈的,也是至关重要的,还是要缝补人心。

  而这些,自家先生决定下宗选址桐叶洲没多久后,就已经想得一清二楚了。

  一条条或明或暗的脉络,桐叶洲三百余人物的名字境界、籍贯背景,以及由他们一路延伸出去的两千多人,都被先生一一记在心头。

  人与事,人为节点事为线,最终共同结成一张纵横交错的大网。

  今天做客积翠观的老真人梁爽,所看见的,甚至所想到的,注定只是先生那个桐叶洲心相天地的一隅之地。何况这还仅限于桐叶洲。

  宝瓶洲,北俱芦洲呢,整个浩然天下呢?

  都不说北俱芦洲了,只说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还有那个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崭新雨龙宗,中土神洲的九真仙馆,小龙湫的上宗大龙湫,郁泮水的玄密王朝,青神山,百花福地,密云谢氏,邓凉所在的九都山……还有那些曾经频繁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的管事们,以及他们背后的各洲宗门。

  而且如果没有意外,已经有一小撮浩然各洲剑修,在先生不惜耗费香火情的邀请之下,秘密去往扶摇洲了。

  先生绝不能让那些贪图矿脉的修士,令本就已经足够破败的扶摇洲山河继续雪上加霜,各凭本事挣钱无妨,但如果因此各路豪杰大打出手,不惜打个天崩地裂,那就得问过那拨剑仙答不答应了。

  老秀才要是知道自己先生做了这么多,而且在未来甲子之内只会做得更多,还不得揪断胡须,还不得心疼死?

  但是自己的先生,至多只会让老秀才道听途说些许消息。

  先生就是这么给他的先生当学生的。

  当那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就一直守在城头那边,最终成了剑气长城最后一个离开城头的剑修。

  当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就要为先生合道三洲所在山河补地缺,不遗余力,不计代价。

  崔东山站起身,长呼出一口气。

  浩荡百川流,天人选官子。

  大渊王朝境内那座鬼城中,十几个来这边只是求财的野修、武夫,估计谁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变成一个挣辛苦钱的苦力,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收拢城内残余尸骸,开辟出一座座类似义庄的停灵处,还要尽量辨别那些尸骨的身份,接下来才能帮忙下葬,再勒石立碑,一一写上籍贯姓名,所以这就需要他们硬着头皮去当那户部胥吏。

  找书,查阅档案,这些个野修和武夫,估计一辈子都没接触过这么多书籍,然后会在一座破败城隍庙内,由那个名叫古丘的年轻人负责记录。

  在阴风阵阵、灯光惨惨的废墟遗址内,这拨只是为求财而来的家伙,还要兼任“鬼差”,每天晚上都要向那些鬼物阴灵问话,勘验身份。

  书生姓钟,身边那个肥得流油的胖子自称姑苏,姓庾,每天在那美妇人身边打转,嘴上喊她姐姐,却又自称庾哥哥。

  而那个头目,刀不离身的披甲壮汉,是个五境武夫,他与山泽野修出身的妇人半路认识,算是结了一段露水姻缘,是对野鸳鸯。

  美妇人名叫汪幔梦,个儿不高,身段小巧玲珑,一白遮百丑,何况女子面容又生得媚丽,加上她又喜欢身穿束腰的短打夜行衣,脚踩一双绣鞋,行走时还会故意拧转腰肢,好像随时都要被一阵风吹倒在地。

  她每次见到那个脑满肥肠的庾姓胖子,都只得强忍着恶心虚与委蛇。

  好在每天都有正午时分的前后三个时辰,可以继续搜刮金银财宝和古董珍玩,只是他们在这座城内的所有收获,还是要被那个身份古怪的古丘录档,分门别类,大致估算出个价格。

  因为按照他们与那个钟姓书生的约定,十成收益,只能抽取一成。

  一开始当然是所有人都不乐意,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买卖,私底下一合计,便恶向胆边生,趁着那位神出鬼没、修为高深莫测的青衫刀客暂时不在城内,就要与那姓钟的不对付。

  一天月黑风高夜,故意撇下那个古丘,想要合伙宰掉那个寒酸书生,结果被庾谨拎鸡崽似的,将他们所有人吊了起来,打了个鬼哭狼嚎。

  只有那个美妇人,虽然她同样被吊了起来,头朝地脚朝天的,但她被庾谨称呼为姐姐,而且胖子痛心疾首地说了句“姐姐你糊涂啊”,因此逃过一劫,没挨揍。

  那晚之后,所有人就都认命了。

  这天夜幕里,在旧州城隍庙内,阴灵鬼物都已退出去,坐在昔年城隍爷大案后的古丘轻轻放下笔,抬头望向那个坐在大堂门槛上的……鬼物,轻声问道:“钟先生,为什么不跟他们直说,你每天逼着他们如此作为,既能活命,还能挣钱,更可以为他们积攒阴德福报。”

  钟魁背对着那个同样是鬼物的古丘,说道:“这就涉及有心为善和无心为恶,你可以多想想此间学问,哪天想透彻了,说不定你就可以坐得稳城隍位置,翻得动功德簿了。”

  这个古丘生前曾是大渊王朝某个织造局官员的嫡子,两榜进士出身,在州城邻近的一个县城当县尉,只是一个文弱书生提刀砍杀,又能挡住什么,又能护住什么,被那带头闯入县衙的妖族修士生撕活剥了,死得痛苦且凄惨,但是受此劫难,死后却没有沦为厉鬼,而是始终维持住一点灵光,孤魂野鬼,飘荡来此,甚至一步步成了这座鬼城的主人,还收了桃树小院的羞赧少女当伥鬼。

  因为不喜一位新大渊王朝自立为君的家伙做事情马虎潦草,不分青红皂白,根本不问死者身份,将那些骸骨随便聚拢,搬运途中,稀碎不堪,古丘曾经试图夜访军帐,与那位负责水陆法会的武将好好商量,结果直接被当作一头作祟凶鬼。

  武将根本不理会古丘一边躲避修士攻伐一边反复解释,约莫是将他当作了一桩军功吧。

  古丘就此心灰意冷。

  那个伥鬼少女拎着两壶埋藏多年的老酒来到城隍庙,将一壶酒递给钟魁。

  钟魁起身接过酒壶,正色道:“小舫,可不许见异思迁,喜欢钟哥哥啊。”

  闺名小舫的少女伥鬼嫣然一笑:“不会的。”

  钟魁便有些失落:“偷偷喜欢,问题不大。”

  小舫摇头微笑道:“也不会啊。”

  钟魁哀叹一声,坐回门槛,揭了泥封,嗅了嗅,自怨自艾道:“都怪我这一身凛然正气,驱散了多少桃花运。”

  古丘有些无奈。这个钟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在这件事上,有点浑不懔了。

  钟魁喝完酒,就踱步返回了临时住处。

  那个胖子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担心庾谨弄么蛾子,钟魁便抬起手掌,掌观山河,寻觅那个胖子的踪迹,结果很快就撤掉了术法,无奈摇头。

  城内一处仙家客栈遗址,地气温暖,冬末时分,竟然花木茂盛,在一处青草地上,件件衣衫散乱在地。

  一具丰腴的雪白胴体双手摊开,青草便从指缝间渗出。

  女子高高抬起脑袋,如泣如诉,鼻息腻人,显然是被欺负得惨了。

  看得那个趴在墙头上的胖子唏嘘不已。

  一场盘肠大战,好不容易才在男嘶吼女哭声中“鸣金收兵”,约好了来日再战。

  关键那位姐姐,其间分明瞧见了墙头那边的胖子,却仍是妩媚而笑,一挑眉头。

  看得庾谨差点一个没忍住,就要去“救驾”,大喊一声,速速放开那姐姐,贼子休要逞凶。

  悻悻然返回钟魁那边,庾谨瘫坐在美人靠,嘿嘿笑道:“好个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廊道中搁了只火盆,钟魁正在看书,也不搭话。

  两处相邻的州城高官府邸,好像两个邻居在怄气,一处藏书楼,名为七千卷藏书楼,隔壁就有个八千卷藏书楼。

  庾谨跷起二郎腿,双手搁在栏杆上,问道:“钟兄弟,城内那些被古丘拘押在县城隍内的厉鬼,既然已经救不回来了,不如?”

  黄泉路上无逆旅。阳间人杀人,阴间鬼吃鬼。

  钟魁摇头说道:“别想了。”

  一旦被这个胖子拿来当成果腹之物,那些厉鬼就注定没有来生来世了。

  庾谨哭丧着脸道:“那我何时才能恢复境界?钟魁你想啊,若是身边跟着个飞升境扈从,出门在外,多风光?”

  钟魁只是低头翻书,随口说道:“还是那个约定,你敢擅自吃掉任何一头游荡鬼物,我就让你立即跌一境。”

  庾谨气得直跺脚,只是这等委屈,习惯就好,想起方才瞧见的那幅旖旎画卷,胖子抹了抹嘴,试探性问道:“这种花前月下的人伦之乐,只要我不强求,双方你情我愿,你总不会拦着我吧?”

  钟魁点头说道:“只要两相情愿,随便你。可如果被我发现你对女子施展了什么秘法,老规矩,跌一境。”

  庾谨哈哈笑道:“好,就凭寡人这相貌,这气度,勾勾手指头的事情,天底下有几个女子,抵挡得住我这种老男人的魅力。”

  钟魁翻书页时,抬起头看了眼庾谨,没好气道:“你一个堂堂鬼仙,还要不要点脸了?”

  “古人诚不欺我,蛾眉是那婵娟刃,杀尽世上风流人。”庾谨只觉得余味无穷,“我只恨不能把脸皮丢在地上,让那位姐姐当被褥垫在身下。唉,姐姐起身时,后背都红了,心疼死我了,恨不得去帮忙揉一揉。”

  胖子伸出两根手指,拈住脸皮,轻轻一扯,就将整张脸皮扯下,露出一副没有任何血肉的白骨面容,随便抖了抖那张脸皮:“我这玩意儿,可以给女子当那臂搁、手炉、衣裳、靴子、脂粉,妙用无穷。”

  钟魁对此视而不见,只是笑道:“小心家底不保。”

  庾谨一下子就听出了钟魁的言下之意,赶紧用脸皮重新复住脸庞,颤声道:“不能够吧?”

  钟魁说道:“不保证。”

  庾谨使劲捶打胸脯,痛心疾首道:“这种丧心病狂的下三烂勾当,鬼都做不出来,是人干的事情?!”

  手上动作力道不小,肥肉颤颤,就像一块五花肉摔在了砧板上边,晃悠悠的。

  庾谨突然一个蹦跳起身,气得脸色铁青,哀号道:“气得寡人差点当场驾崩!”

  钟魁置若罔闻。

  庾谨蹲在钟魁脚边,笑容谄媚道:“钟兄弟一定要帮我啊。”

  见钟魁只是看书,庾谨立即改口道:“钟大哥!”

  伸长脖子,看了眼书页内容,庾谨赞叹道:“钟大哥真是雅致呢,有那古人之风,细嚼梅花读古诗,雪夜温酒翻禁书。”

  钟魁只是翻看那本学案书,曾被大渊袁氏列入禁毁书名目,只是旧书楼主人胆子大,私藏了一个最早的刊印版。

  庾谨小声道:“钟魁,你与我说句实话,那个小陌,到底是啥境界?”

  钟魁说道:“具体什么境界我不清楚,我只清楚小陌先生只要愿意,砍死你不在话下。”

  庾谨一屁股坐在地上,盘腿而坐,见火盆光亮略显黯淡了,赶紧伸手拨弄炭火,这不是担心自家钟兄弟脚冷嘛。

  他嘴上絮絮叨叨起来:“其实我第一次瞧见那个小陌先生,就觉得面善,回头参加那场庆典,定要与小陌先生多聊几句,反正大家同为天涯沦落人,都是给人当扈从的,双方肯定有的聊。不过说句掏心窝子的大实话,我还是要比小陌先生更幸运些,如钟兄弟这样的读书人,独一份的,刚毅木讷近乎仁,一身浩然正气,自然不怒自威,就算是隐官大人都比不上,这种话,我都敢当着隐官的面说。”

  钟魁瞥了眼这个马屁精,笑道:“难怪是个能够当皇帝的,确实能屈能伸。”

  “丈夫持白刃,斩落百万头。”庾谨唉声叹气,双手搓着脸颊,“好汉不提当年勇,风流俱往矣。”

  钟魁问道:“有没有见过那位剑术裴旻?”

  “不熟,没聊过一句话。当年裴旻跨海远游,远远路过我那个可怜巴巴的小草窝,我就只是远远见过一面,都没敢打招呼。飞升境剑修呢,惹不起。”

  钟魁又问道:“邹子呢?”

  “见过。”庾谨缓缓说道,“生前死后,各自见过一次。还是个京城浪荡子那会儿,见着个路边算命摊子,是邹子摆下的,除了说我有血光之灾,还说了几句怪话,当然了,后来证明都是些谶语。我一开始肯定不信啊,后来就在街上挨了一耳光,愣是没敢还手。后来朝野上下,就开始流传一首歌谣,大致意思比较含蓄曲折,反正就是拐弯抹角的,说我有那天子命吧。皇帝陛下疑心重,一通乱抓乱砍,闹了个鸡飞狗跳,最后就杀得只剩下我那一大家子了。说真的,我想造反?做梦都没想过的事情,其实就是被皇帝逼的,总不能伸长脖子让人砍掉脑袋吧,那就反了呗。不过我也是第二次见着邹子,才知道那些歌谣的由来。我倒是无所谓这些有的没的,只是问了邹子一件事:若真有天命,如果没有那些歌谣的出现,我一个原本只知道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还怎么当皇帝,你邹子所作所为,算什么,算是替天行道,是顺时而动?还是……人定胜天?!”

  钟魁合上书,说道:“邹子谈天,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

  庾谨伸手烤火取暖,盯着炭火光亮,点头道:“这是我六岁就在书上瞧见的内容,是陈平安的那位先生,咱们文圣说的嘛。”

  钟魁笑道:“一个六岁就记住这些内容的人,当真一辈子只会混吃等死?你自己信不信?”

  庾谨晃了晃脑袋,委屈巴巴的:“不去想这些了,如今就蛮好的,跟在你钟魁身边,跌境归跌境,憋屈归憋屈,总好过……”

  说到这里,庾谨沉默片刻,又开始捶胸哀号:“思来想去,比起之前,半点不好啊。”

  钟魁轻轻拍打书的封面,转头望向天边一轮月,喃喃自语道:“言语这个东西,很奇怪,是会一个字一个字,一句话一句话堆积起来的。可又像是在火盆旁边堆雪人。”

  “佛经有云,善用心者,心田不长无明草,处处常开智慧花。”

  “既然我们人身已得,佛法已闻,就要努力修行,勿空过日。”

  庾谨抬起头,看着钟魁的眼神脸色,又低下头,继续拨弄炭火。

  钟魁拍了拍庾谨的肩膀,轻声笑道:“庾谨,我们是鬼物不错,但是不要心外见鬼。”

  庾谨再次抬头,咧嘴笑道:“晓得了,若是见鬼如见人,便可见人如见佛,故而明心见性,即心即佛。”

  钟魁瞪眼道:“道理倒是都懂!”

  两两沉默片刻,钟魁说道:“我可以帮你收回五成家底。”

  庾谨一把抱住钟魁大腿:“恩公啊!”

  结果钟魁一脸嫌弃地按住他的脑袋,使劲挪开。

  庾谨抬手作抹泪状:“钟魁,说真的,你给寡人当个首辅,领衔文武百官,绰绰有余!寡人当年要是有你辅佐,别说一洲山河收入囊中了,就连隔壁的金甲洲都要被寡人拿下来。”

  类似这种屁话,都听得耳朵起茧了,钟魁只是有些奇怪,问道:“只是帮你讨要回来五成,就这么开心?你这是鬼上身了?”

  论财迷程度,这个胖子足可与陈平安媲美,甚至犹有过之。

  毕竟陈平安只是喜欢挣钱,花钱之大方,也是一绝。

  可是这个胖子,抠搜得令人发指。

  庾谨给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古怪答案:“要对某些傻子好一点。”

  钟魁笑问道:“为何有此说?”

  庾谨嘿嘿笑道:“直觉。”

  天目书院。

  小书斋内,一位书院君子正在翻看一份书院秘档,仙都山即将创建宗门,名为青萍剑宗,是宝瓶洲落魄山的下宗。

  首任宗主崔东山。

  此外种秋来自桐叶洲的藕花福地,至于下宗掌律崔嵬和首席供奉米裕,都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

  除了这几位必须记录在案,下宗其余成员,就无须跟书院报备了。

  他站起身,笑道:“稀客。”

  门口访客,是五溪书院的副山长君子王宰。

  虽然温煜与王宰这两个性情相投的至交好友,如今都担任书院副山长,但其实王宰从剑气长城返乡后,这么多年过去了,今天两人才第二次见面。

  王宰看着拥挤不堪的书斋:“果然还是老样子。”

  书斋内除了书还是书,书架早已放满,地上也是层层叠叠而起的小书山,只是“山脚处”,都搁放了一块木板。

  悬了一块文房匾额,写有“不可独醒”四字。

  此外还有一幅装裱起来挂在墙上的字帖,是从一篇词中截取而来的内容:“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是真迹!

  这只是温煜闲暇时的读书处,不是处理书院事务的地方,一般情况下温煜也不会在此待客,所幸书斋内总算还有一张多余的椅子,只是也放了一大摞书。

  温煜可没有待客的觉悟,王宰只得自己动手,搬掉那座小书山后,坐在椅子上,风尘仆仆的副山长长出一口气:“这一路好走,心力交瘁。”

  温煜知道王宰为何没有乘坐渡船,虽说五溪书院在一洲南边,但是许多事情的界线并不明显,儒家书院又不是那些仙家山头,不存在什么抢地盘的嫌疑。

  温煜调侃道:“鸣岐兄,先前那场文庙议事,出了好大风头,羡慕羡慕。”

  王宰,字鸣岐。

  王宰笑道:“换成是你,根本就不敢去铺子喝酒。”

  在剑气长城,王宰其实常去避暑行宫,只是那会儿隐官大人还是萧𢙏,除了洛衫和竹庵两位剑仙,也能经常见到庞元济。

  因为王宰不但去过剑气长城,而且恰逢其会,还成了整个浩然天下唯一一位留下一块无事牌的书院儒生。

  正反两面,除了一句“待人宜宽,待己需严,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无事”,还有王宰之后临时加上的一行蝇头小楷:“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愿有此心者,事事无忧愁。”

  不是王宰写得有多好,而是在学宫书院以及浩然宗门眼中,王宰这块无事牌的存在,太过特殊了。是孤例。

  相邻两块无事牌,王宰记得很清楚。

  其中一块是一位金甲洲剑仙的“肺腑之言”:“从不坑人二掌柜,酒品无双陈平安。”另外那块则写着:“文圣一脉,学问不浅,脸皮更厚,二掌柜以后来我流霞洲,请你喝真正的好酒。”估计此人与当时王宰的处境差不多,是一位马上就会离开剑气长城返乡的浩然剑修。

  王宰有些怔怔出神,脸色黯然,温煜也不打搅,等到王宰回过神后,又有了笑脸。

  方才王宰其实本想说一句,你温煜以为那些无事牌,是写给外人看的吗?

  都是那些剑修在自说自话。

  都是遗言!

  只是话到嘴边,王宰还是咽回了肚子。

  哪怕温煜是最要好的朋友,王宰也不愿意聊这个,他只是笑道:“你是不知道,我当时厚着脸皮写了无事牌,受了多少冷嘲热讽,酒铺那边,有人称呼我是‘清流圣贤’和‘君子大人’,还当场问我是不是在酒水里下了毒。还有人劝我别坑害二掌柜了,说二掌柜人品再不行,这种事情还是做不出来的。”

  “当然,也被人误认为是陈平安的酒托了。”

  “这些都不算什么,你知道让我最难受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王宰自嘲道:“是有个蹲在路边的老剑修,元婴境,他晃着酒碗,朝我说了句:‘多半还算个剩下点良心的读书人。’”

  刚刚压下的那份复杂心绪,因为自己这句话,王宰又有些心情沉重起来。

  我们书院,从头到尾,都是外人,甚至从来不被剑气长城视为盟友。

  只有两个读书人,是例外。

  所以就有了那个“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的说法。

  是骂人吗?是也不是。

  不是真心视为自己人,剑气长城的剑修何等桀骜,何等自负,会与人讲理?会浪费口水骂人?他们根本不会与浩然修士废话半句,问剑就是了。

  温煜只是安安静静听着好友的言语。

  王宰见了桌上那只眼熟至极的竹筒,就要抓起,温煜赶紧伸手按住竹筒,警告道:“不许打搅午睡。”

  原来这只青竹筒里边饲养着一只极为罕见的墨猴,大仅如拳,它当真可以为主人研墨,而且天生喜好以墨汁为食,故而都不用清洗砚台。

  最后一任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贤名为叶老莲。

  他与温煜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先生弟子。

  竹筒内的墨猴,与那墙上的字帖真迹,便都是叶老莲离开浩然天下之前赠送给温煜的。

  王宰随便拿起身边一本书,摇头道:“跟你说了多少遍,看书时不要折角。”

  温煜笑着打趣道:“书是读给自己看的,什么钤印一枚藏书印,什么子子孙孙永宝用,我又没有你这种世家子的酸讲究。”

  只说两人的出身,确实是云泥之别。不过两位同窗从不忌讳谈论这个。

  王宰翻到一页,提起书本,指着上边一方印章,一看字迹,就知道是温煜亲自篆刻的藏书印:“这是什么?”

  八字底款:“书山有路,高天观海。”

  温煜看了眼,笑道:“我又没说自己没有私章,只是说在自己这边,不去奢望什么子孙永宝用,言传不如身教,长辈交给子孙的书上圣贤道理,远远不如长辈们的日常为人。”

  王宰问道:“我送你那方印章呢?”

  温煜笑呵呵道:“不在这里,在处理公务的那张桌上搁着。好歹是鸣岐兄厚着脸皮帮我辛苦求来的,我哪敢怠慢了。”

  王宰在离开剑气长城之前,曾经为某位同窗好友,向陈平安讨要了一方印章。

  因为在陈平安编撰的《百剑仙印谱》当中,其中一枚印章底款篆文为“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

  刚好王宰的那个朋友,名字中有个“煜”字。

  而这个人便是此刻坐在王宰对面的温煜。

  因为王宰主动开口,又询问能否添补内容,反正是举手之劳,陈平安当年就专门为那方印章加上了边款和署名。

  其实那方印章的印文,因为太过文绉绉,在晏琢的绸缎铺子吃灰多天了,所以陈平安也就是跟晏胖子打声招呼的小事,就让人送酒铺来了。

  只不过那会儿萧𢙏尚未背叛剑气长城,陈平安还不是隐官大人,署名就只是简简单单的“陈平安”三字而已。

  虽说只是一个顺水人情,极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与那温煜见面。

  可要么不答应,只要答应了,陈平安就没有半点敷衍了事,边款内容,以极其细微的蝇头小楷,篆刻了多达八百余字的经文内容。

  只不过《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两本印谱,都未记录边款内容。

  如此才好,不然温煜就要臊得慌了,毕竟自己不像好友王宰,都没去过剑气长城。

  王宰放回那本书,从袖中摸出一方印章,轻轻放在桌上,笑道:“忍痛割爱送你了,勉强算是一份贺礼吧。”

  是叶老莲曾经翻阅印谱长久视线停留处的“霜降橘柿三百枚”。

  温煜道了一声谢:“我兜里穷得哐当不响,可没有回礼。”

  王宰摆摆手,叹了口气:“如今整个桐叶洲,就是砧板上的鱼肉。遍地的过江龙,总有一天,地头蛇会不堪忍受,到时候就要明里暗里纷争不断了。”

  “那就趁着那一天还没有到来,早早把规矩立起来。”温煜淡然说道,“书院的道理,无须苦口婆心反复念叨,只说一遍就够了。”

  王宰笑道:“你该去我们五溪书院当副山长的。”

  温煜摇头道:“你更适合五溪书院,就像我更适合待在这天目书院。”

  王宰欲言又止。

  就知道这家伙绝不会白送礼物。

  温煜无奈道:“行了行了,规矩之内,我一定能帮就帮。再说了,以后谁帮谁还两说。”

  王宰呵呵一笑,说道:“我这个人,比某人更加重情重义,明面上不能帮,暗地里也要找机会帮上一帮。”

  温煜直截了当道:“我跟陈平安都没见过面,何谈情义。”

  王宰威胁道:“温煜,丑话说在前头,你这个天目书院的副山长,要是当得没有半点人情味,那咱俩的朋友关系可就要淡了啊。”

  温煜板着脸说道:“君子之交本就淡如水。”

  王宰哪里会不了解这个朋友,跟自己装呢。

  温煜问道:“小龙湫那边的变故,已经知道了吧?”

  王宰点头道:“是来时路上得到的书院邸报。”

  温煜笑道:“要是他不出手,我也会去找那位龙髯仙君说道说道了。不得不说,这一手釜底抽薪,确实做得漂亮至极,大快人心!”

  王宰起身说道:“我还有点事请,需要找范山长。”

  温煜挥手道:“记得别顺手牵羊,当窃书贼这种事情,怎么都比看书折角更过分。”

  王宰笑着离去,双手负后,以示清白,然后沿着那条“崎岖山路”走出书斋,走到门口处时,温煜伸长脖子,蓦然怒喝道:“王宰!”

  王宰只得原路返回,将一本书放回原位,温煜直接站起身,瞪眼道:“还有两本呢!”

  王宰又从袖中摸出两本书,笑道:“都是当书院副山长的人了,恁小气。”

  温煜气笑道:“换成我在剑气长城,保管喝酒不花钱。”

  “绝无可能。”王宰靠在门口那边,说道,“可你要是去了剑气长城,说不定能够当上酒铺的三掌柜。”

  温煜不置可否,好奇问道:“你们这么熟,陈平安就没送你一方私章?”

  王宰笑眯眯道:“你猜。”

  王宰大步离去。

  抬头看天,大日高照,自认在剑气长城寸功未立的读书人,朗声道:“道路泥泞人委顿,豪杰斫贼书不载。真正名士不风流,大石磊落列天际。原来是君子!”

  墨线渡,掌柜名叫于负山,道号亦是负山。

  在自家铺子门口,年轻容貌的于负山,临河垂钓打发光阴。

  晚来风波定,上下两新月。

  看到了一位背剑的年轻女冠,长得真美,只觉得自己心中最心仪的女子,恐怕从今夜起,都要排第二了。

  不料那位女冠靠近后,就开门见山道:“我叫黄庭,听说你愿意去太平山修行?”

  先前有个戴斗笠披蓑衣的客人,确实有说过这么一档子事。只是真等到黄庭走到了跟前,于负山便有些腼腆。

  黄庭见他犹豫,想来是有些为难之处了,便说道:“不强求。”

  黄庭撂下话便要御剑离去,于负山连忙丢了鱼竿,斩钉截铁道:“去!怎么不去!”

  黄庭站在原地。于负山便只好停步,疑惑不解,这是要交代一些山头门规之类的?

  黄庭指了指大门敞开的店铺:“不管了?”

  于负山大手一挥:“皆是身外物。”

  黄庭叹了口气,怎么感觉找了个只会花钱不会挣钱的大爷。

  落魄山上。

  虽说崔东山已经与中土某位画圣谈妥,但是朱敛反正闲来无事,便双手各持一支毛笔,左右开弓,同时落笔,正在绘画一幅人物挂像图。

  以工笔细致描摹,画中人物纤毫毕现。

  青衫背剑,尤其一双眼眸,极其传神。

  朱敛微笑道:“可还行?”

  一个就趴在画案砚台旁的莲花小人儿使劲点头,大概是觉得诚意不够,坐起身,使劲鼓掌。

  莲藕福地内,狐国沛湘找到水蛟泓下。沛湘微皱眉头,面有愁容:“这次下宗庆典没有邀请我们,是不是山主有些意见了?借机敲打我们?”

  建立下宗,多大的事情。她与泓下,虽然境界不高,可她们好歹是上宗祖师堂成员啊。

  泓下的心思,相对没有这位狐国之主那么多,轻声道:“肯定是山主有自己的考量吧。”

  一处桐叶洲山上的镜花水月。

  “姜贼又去哪里摸鸡粪了?”

  “有点怀念崩了真君。”

  “没有崩了真君痛骂姜贼,美中不足。”

  “听说有个出身宝瓶洲的年轻剑仙,竟然是隐官。”

  “隐官是什么官?在哪里当的官?”

  “算是剑气长城最大的官了。”

  “我了个乖乖,姜狗贼要是遇到此人,岂不是拼了老命都要往前凑?”

  “就不是一路人,肯定混不到一块去。”

  “做人不能只骂姜尚真,多多少少,还是需要了解一点天下事的。”

  山海宗崖畔,大雨滂沱时分,一个昵称撑花的小姑娘独自撑伞在海边,望向一望无垠的辽阔海面。

  小姑娘蹲下身,就像躲在油纸伞里边,怔怔看着远方。

  听飞翠姐姐说过一个道理:没有说出口的特别喜欢,就像一场无声无息的鲸落。

  小姑娘其实听不太懂,就是听着有点伤感。

  风鸢渡船上边,小米粒、柴芜、白玄、孙春王这四位,竟然不但混得很熟,好像还极有默契,一得空,就凑一堆,来右护法的屋子这边碰头。

  柴芜的酒水,如今都归右护法掌管了。

  就像孙春王,虽然在白玄看来,还是那么个死鱼眼小姑娘,既不喜欢喝酒,也不懂喝茶,但是练剑之余,都会来柴芜这边坐一坐,可其实落座了,又从不跟柴芜聊什么,除非右护法在场,死鱼眼才会嗑点瓜子,稍微有那么点动静,不然傻了吧唧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跟鬼似的,比压岁铺子的那个小哑巴还话少。

  今天又是四人齐聚,共商大业。一不小心就聊到了无甚意思的修行一事,白玄就开始用长辈口气,教训那个当下境界最低的柴芜了。

  柴芜喝过了一大口酒,自有理由:“小陌先生和崔宗主都让我不要着急破境。”

  白玄眼神怜悯,啜了一口枸杞茶,道:“草木啊,这是他们俩安慰你呢,你还真信啊,练气士的三境,除了柳筋境,其实还有个别称,叫啥,晓不得?”

  帮柴芜取了绰号——草木、有那——让柴芜自己挑一个。

  柴芜疑惑道:“什么?”

  白玄翻了个白眼:“还不赶紧与咱们右护法请教一二!”

  小米粒挠挠脸,小声道:“好像叫留人境。”

  白玄立即朝右护法竖起大拇指:“学识渊博!”

  小米粒强行挤出一个笑脸,其实也没啥高兴啊,这种夸人言语,太假了嘞。

  柴芜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不着急。”

  散会后,小米粒开始在渡船上边“巡山守夜”。

  趁着四下无人,右护法便偷了个小懒,放下金扁担和绿竹杖,一个站定,气沉丹田,闭上眼睛,想了想,然后才缓缓出拳,自顾自吆喝道:“指撮一根针,拳扫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若飞剑……”

  这可是裴钱继疯魔剑法之后,又偷偷传授给自己的一套绝世拳法。

  裴钱说了,天底下的拳法,除了她师父最强,还有两种,也老霸道了,一种是自学成才的王八拳,还有一种就是天桥派了。

  小米粒问过裴钱,啥叫天桥派,裴钱只说那可是一个鼎鼎有名的江湖大帮派,出拳就能挣钱,哗啦啦一大片的铜钱,就跟下雨一样,都到自家碗里来……

  米裕趴在楼上栏杆那边,偷偷看着小米粒在那边用心练拳。

  等到黑衣小姑娘收拳站定,深呼一口气,重新肩挑金扁担手持绿竹杖,大摇大摆,绕着渡船一圈又一圈。

  米裕笑容温柔,然后轻声喊道:“小米粒,吗呢?”

  小米粒转头望向楼上,哈哈笑道:“睡不着瞎逛哩。”

  米裕脚尖一点,单手撑在栏杆上,飘落在甲板那边,双手抱住后脑勺,和小米粒一起闲逛起来。

  小米粒抬起头问道:“米大剑仙,是想家吗?”

  米裕摇头笑道:“没呢。”

  能够喊米裕一声大剑仙而不生气的,就只有隐官大人和小米粒了。

  黑衣小姑娘提起行山杖,用拳头挠挠头,满脸歉意,轻声道:“是我吵到你睡觉啦?以后我大晚上散步的时候,脚步轻些哈。”

  米裕简直听得心都要化了,只恨小米粒不是自己的闺女啊。他眯眼而笑,摇头道:“怎么可能,右护法只管大踏步走着!”

  小米粒嘿了一声。

  米裕想起白玄聊起的一件事,笑问道:“我听说右护法跟人猜拳天下无敌?”

  小米粒笑容尴尬:“没的没的。”

  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小眉毛,右护法有些犯迷糊了,谁这么消息灵通耳报神啊,连这个都晓得?

  其实是白玄那个白大爷,一次无意间瞧见小米粒巡山到落魄山一条溪涧,蹲在河边扒拉着石头,逮住只螃蟹,玩猜拳呢。

  赢了之后,黑衣小姑娘便蹦蹦跳跳继续巡山去了,不忘自言自语:“唉,愁啊,今儿又是大获全胜。”

  把白玄笑得差点满地打滚,他好不容易才捂着肚子,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米裕倒也讲义气,没有出卖那个不小心说漏嘴的白玄,毕竟那家伙已经够惨的了,隐官大人已经在仙都山那边等着白玄了,要是再添上这么一笔账,再多个裴钱……

  米裕笑道:“不猜拳,那就猜谜?”

  哦豁。小米粒眼睛一亮,这可是自己的独门绝学!

  “余米,你猜猜看,是谁经常迷路找不到家门啊。”

  “啊?”

  “哈,是麋鹿唉。”

  “原来如此。”

  “那是谁会在巡山的时候经常脚滑摔跤啊。”

  “容我想想,算了,好像想不出。”

  “是狐狸嘞。”

  “……”

  “米大剑仙,今儿就算了吧,不猜了哈,我要留下那几个压箱底的谜语,回头问好人山主嘞,好人山主比你聪明些,他每次都是想一想,就想得出答案。”

  “毕竟是隐官大人嘛。”

  “好人山主偶尔也是会想一下不太够,要想两三下的。”

  “右护法的压箱底谜语,这么厉害?”

  “其实我知道,是好人山主故意多想那么一两下的,不过好人山主这会儿还不知道这件事嘞。”

  “好的,我会帮忙保密。”

  宝瓶洲。

  当一封中土神洲的山水邸报流传宝瓶洲,山上山下,一洲山水皆震动。

  原来我们宝瓶洲,有大骊铁骑、绣虎、隐官!

  一个返回家乡的苏氏子弟,和几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同窗好友,一起外出负笈游学,路途不远,只在州内。

  除了走那些郡县官道,也会跋山涉水,探幽访胜,摹拓碑文,一路上经过那些城隍庙和山水神灵的祠庙。

  那个姓苏的少年并不知晓,那些山水神灵都会悄然现身,暗中护送一段山水路程,直到辖境边界才返回各自祠庙。

  且这个少年始终被蒙在鼓里,不知自己身后悬挂有两盏灯笼,各有落款。

  一为落魄山陈平安,一为隐官。

  故而这位苏氏子弟身后,会有一位身形缥缈的青衫剑客,拥有一双金色眼眸,却长久闭眼,背剑之姿。如一尊至高神灵,默默庇护少年。

  仙都山,青萍剑宗。

  一袭青衫离开那座小洞天,来到绸缪山景星峰,弟子曹晴朗在此闭关破境。

  在暂时作为道场的洞天之内,在绛阙仙府的顶楼外,垂挂着三条金色的雨幕,每一条雨线都由一部三教经典文字衔接而成。

  陈平安在确定整座绸缪山的灵气流转确实并无任何问题后,这才稍稍放心,只是依旧没有就此离去,而是在秘府门外的一棵古松下驻足。

  他双手负后,眺望远方,辞旧迎新,又将一年春来到,一去不回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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