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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2章 江湖不止剑客

作者:烽火戏诸侯 字数:22588 更新:2024-11-05 08:52:51

  秦不疑总觉得此人有点眼熟,只是她仔细检索一番心湖记忆,偏偏没有谁对得上号。

  崔东山与她挤出个大大的灿烂笑容,然后压低嗓音,恳请宋老前辈挪步,随他稍远观战,免得两位止境武夫的这场山巅问拳施展不开手脚。

  崔东山带着汪幔梦他们远离城门,打算挑选一座高门大宅的屋顶作为观战场地。

  只是今夜雪大风饕,视线受阻,钱猴儿几个境界太低,是注定看不清双方出拳了。

  先前先生与韩万斩的那番对话,崔东山动了点手脚,汪幔梦都未能听得真切,等到将来知道了今夜问拳双方的身份,悔死他们。

  问拳双方在大街上遥遥对峙,都并不着急出手。

  韩光虎站在原地,只是提了提靴子,再次落脚之时,整条积雪厚达一尺有余的大街就像被滚烫热水一冲而过,雾气升腾。

  等到老武夫放缓呼吸站定,如铺设出一条地龙,道路干燥异常,落雪不等洒落地面就自行消融,最终只有陈平安脚边四周依旧留有积雪。

  宋雨烧跟着崔东山撤出街道,于拐角处回看一眼,笑了笑。谁说我辈武夫不神仙?

  崔东山很清楚先生为何要领拳,当然跟那位韩万斩做事情不地道有关系,但是除此之外,又有一份私心,想让宋前辈放心。

  如何放心?很简单,老人只需亲眼看过昔年背剑少年如今的拳法,就可以真正放心。

  宋雨烧犹豫了一下,聚音成线,问身边白衣少年:“崔宗主,你家先生能不能赢?”

  先前吃火锅,听陈平安说过几个学生、弟子,崔东山如今已经是青萍剑宗的首任宗主了。

  老人与陈平安单独相处,从来言语无忌,直呼其名算什么?但是在崔东山面前,宋雨烧却是更换了称呼。

  一个晚辈,学业有成,能写几副春联,能说几句圣贤道理,或是金榜题名、光耀门楣,老人肯定会欣慰,却未必能够彻底放心。

  宦海沉浮,仕途云谲波诡,公门修行钩心斗角……同样的道理,行走江湖,人心险恶,尤其拳高者与善恶无关,而且不得不承认,越是恪守江湖道义的年轻人越是容易吃亏。

  宋雨烧是老江湖不假,却不迂腐死板,所以看待陈平安脚下的江湖路就更加为难,既希望陈平安大道直行,登高顺遂,又希望这个自己寄予厚望的年轻人不至于因为信奉道义、循规蹈矩而受伤……大概这种矛盾心理,有了晚辈的长辈才会有。

  “宋前辈喊我东山即可。”崔东山再皮实,敢在韩万斩面前胡说八道,都不是暗戳戳恶心人,而是明晃晃挑衅对方,却也不敢在宋雨烧面前嬉皮笑脸,“先生不会输的。哪怕是跟曹慈问拳,表面上看,确实是连输四场,可我家先生有自己的想法,无非是输拳在外,赢拳在己。只是这种心境不足为外人道也,曹慈明白就可以了。当然,宋老前辈也肯定是心里有数了。”

  宋雨烧说道:“我是担心这场突如其来的切磋,你家先生既要堂而皇之赢拳,还需掌握好分寸和火候,难上加难,太吃亏。”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宋雨烧的武学境界是不高,但是这辈子走惯了江湖,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熟谙人情世故,故而此中三昧,了然于胸。

  崔东山低头搓手笑道:“没事。宋老前辈你还不知道吧,先前在仙都山谪仙峰,先生曾经为桐叶洲黄衣芸教拳一场,打着打着,她就打破了十境气盛一层的瓶颈。先生出拳极有分寸,非但没有伤了和气,如今蒲山云草堂反而是与青萍剑宗正式缔结盟约的山上盟友了,再过个一两百年,两家谱牒子弟相互往来频繁,大概就算是世交了。”

  当年宋雨烧金盆洗手,那位在松溪国声名鹊起的青竹剑仙苏琅不依不饶,坏了江湖规矩,执意要与宋雨烧比试,刚刚跻身金身境就急不可耐地登门拜访,打算踩着梳水国剑圣的肩膀坐实自己宝瓶洲中部数国剑术第一人的名头,结果被一位货真价实的年轻剑仙一招打回小镇。

  之后,陈平安为了取回那把竹黄剑鞘,在文庙议事途中找到了马癯仙,更是大打出手,不惜与女武神裴杯一脉和中土大端王朝交恶。

  可惜陈平安先后两次出手,宋雨烧都不曾亲眼见过。

  老人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当年在家乡与背剑少年初次相逢,早就肯定陈平安未来的武学之路走得不会慢,更不会差。

  但是宋雨烧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早,这么……先声夺人。

  街上,陈平安环顾四周。一座空城,看客寥寥。

  昔年在剑气长城,每逢二掌柜与人问拳,都是很热闹的。

  韩光虎提醒道:“老夫还是那个意思,动手别藏私,否则这场问拳,陈宗师就是打人又打脸了。”

  陈平安微笑道:“早点打完这一架,晚辈就请前辈喝酒。”

  韩光虎哑然失笑。年轻人倒是会说客气话。

  秦不疑一行人纷纷御风去往城头,简明从腋下抽出法刀名泉,拨去身边城墙上的积雪,咧咧嘴:“无冤无仇的,又不算狭路相逢,才刚见面,这就打起来啦?”难道所有上了境界的纯粹武夫都是喜欢见面就干架的武痴吗?

  简明难免担忧几分:韩老儿不会有事吧?

  江湖上都说拳怕少壮,乱拳打死老师傅,何况韩老儿如今跌了境,落了病根,每天都咳嗽,随身携带的那几瓶来自山上的灵丹妙药始终治标不治本,要不是曾先生提醒自己不可任性妄为,自己都想要去清境山青虎宫偷几颗羽衣丸了。

  反观那位年轻隐官,青壮岁数,崛起极快,又是见过大场面的,如今可是正值如日中天的光景,气象、境界、体魄、气势都在巅峰。

  韩老儿真会挑对手,这怎么打?

  松脂说道:“不用担心,双方杀气不重,会点到即止。遇见了,机会难得,武学宗师的切磋不比仙师斗法,后者很难查漏补缺,武夫问拳,只要不下狠手,不一门心思奔着分生死去,即便受伤,长远来看,裨益不小。”

  一洲版图才几个止境宗师?

  像那武运稀薄的皑皑洲就只有雷公庙沛阿香一人是武道十境,沛阿香想要切磋拳法,就得跨洲远游,俱芦洲是肯定不会去的,有王赴愬这个嘴巴极臭的老匹夫,偏偏流霞洲的武学第一人又是女子,再加上沛阿香本人不太远游,喜欢清净,故而跻身止境后出拳次数寥寥,导致沛阿香至今未能跻身归真一层。

  曾先生笑道:“这是因为两人都无杀心,至于他们身上那股杀气,是各自拳罡过于浓郁使然,在门外汉眼中,就成了杀意。”

  皆无杀心,这一点毋庸置疑。

  广义而言,他俩都能算是并肩而立的战友,说不定双方内心深处多少会有点惺惺相惜,只是韩老儿脸皮薄,说不出口罢了。

  毕竟,若非蛮荒妖族大军在剑气长城被阻滞多年,尤其是比起最早推衍结果的那个预期,蛮荒妖族被拦在剑气长城之外的时间要多出至少两到三年,这就等于让中土文庙和金甲洲山上山下多出了两三年的准备时间,否则金甲洲伤亡只会更加惨重,动辄多死几千万人。

  不过,两位止境问拳到底不是儿戏,只要有一方想着分出个明明白白的胜负,就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况且韩老儿那几手压箱底的拳法的确分量不轻。

  秦不疑耐心解释道:“简明,武夫练拳,淬炼体魄,之所以要不断与人问拳,就在于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人身小天地,筋骨如山川龙脉,血气似大渎江河,一场好的问拳,如同搬山徙水,破而后立,开辟坦途,能够让一口纯粹真气流转更快。浩然历史上据说曾有几位武学造诣极其深厚的大宗师,除了自身拳法之外,为人教拳喂拳更是绝顶,不但能够为晚辈搬山倒海,甚至可以帮人养伤。当然,只是传闻。”

  曾先生说道:“秦道友所谓的这种高人,我倒是有幸见过两位。”

  简明好奇问道:“哪两位?”

  曾先生缓缓道:“中土神洲张条霞,宝瓶洲崔诚。”

  简明说道:“我当然听说过张条霞,裴杯之前的天下武学第一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是这崔诚又是何方神圣?竟然还是宝瓶洲本土武夫,为何没什么名气?”

  曾先生说道:“山下武夫不是山上修士,寿命有限,断头路本就不是修道之人刻意贬低武夫的措辞,故而往往百年光阴一过,人与事迹就是些可以称为掌故的老皇历了。再加上此人一直以读书人自居,后来还有过一场家族变故,都被家族祠堂谱牒除名了,如今你们宝瓶洲的年轻人不曾听说这个名字并不奇怪。”

  秦不疑恍然道:“张师兄当年曾经偶遇一位游历中土神洲的外乡儒衫文士,当时老人显得失魂落魄,只是自称姓崔,不愿吐露真名,而且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好像有点走火入魔的迹象。一场萍水相逢,因为相见投缘,师兄便也不愿探究对方身份,只是专程为此人护送了一段山水路程,每当此人清醒时,便谈吐不俗,学问醇厚,其中一语让张师兄至今记忆犹新。此人曾说,大丈夫为人处世,言语要真,待人要诚,立身要正,治学要严谨,出拳要有理。”

  曾先生笑着点头道:“崔诚毕生所求,其实说来也简单,不过是‘行之有道’。”

  秦不疑看了眼一身青色棉袍的男人:难不成此人境遇坎坷,也是你们赊刀人的手笔?

  洗冤人三脉在浩然八洲都有不同程度的布局,唯独在宝瓶洲,好像由于西山剑隐一脉碰过壁,吃过一次大苦头,很快就全部退出去了,秦不疑的那位师兄据说之所以能够带着几位嫡传弟子一同活着离开宝瓶洲,还是某人念旧情,破例放了他们一马。

  曾先生以心声笑道:“我胆子再大也不敢与崔诚赊刀买卖,否则就是活腻歪了,注定走不出宝瓶洲的。”

  即将出拳之际,陈平安猛然抬头望向城头,挥了挥手。

  韩光虎不明就里,出拳也不是,收拳也不对,又不能傻乎乎转头望去,要是陈平安借此机会突然出手,自己岂不是被几拳撂倒的下场?

  陈平安这家伙的问拳名声如今在浩然山顶一小撮止境武夫当中广为流传,可不太好。

  崔东山幽幽叹了口气,立即顺着先生的视线望去,瞧见了一位站在城头上的高大女子,无声无息出现,孤零零站在风雪中,正眯眼而笑。

  只要她不愿人知,便是崔东山这种自认可以一只手随便打两个仙人境的仙人也是毫无察觉的。

  她对自家先生是一如既往的好啊,只是她怎么从天外返回人间了?

  宋雨烧也瞧见了女子的身形,疑惑道:“这位是?”

  崔东山小心翼翼说道:“算是先生的剑侍。”

  宋雨烧笑道:“只要不是那种关系就好。”

  崔东山好似冻成一只鹌鹑,绝对不敢搭话。

  秦不疑下意识按住刀柄,如临大敌,转头望向那位不速之客。没有先前大剑仙米裕的排场,却让秦不疑觉得这位女修就是……天地本身。

  松脂转身,想要挪步前行,尽量护住所有人,却惊骇地发现自己如同深陷泥淖,竟是连抬脚都难。

  刹那之间,这位洛阳木客发现自己已是道心凝结,灵气冰冻,一身可谓驳杂的术法神通就像暂时悉数归还给了前来讨债的老天爷。

  曾先生依旧保持原先眺望大街的姿势纹丝不动,不转身不挪步,甚至强行让自己不起念。

  白衣女子从城头飘落,与韩光虎擦肩而过。

  韩光虎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没有半点道理可讲的错觉:若是此时不出拳,必将终生遗憾,以后再想重返归真一层就是痴人说梦。

  除此之外,他在冥冥之中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大道压胜之感,宿命死敌、天生大敌在此,当为天下武夫递出此拳!

  陈平安不易察觉地微微摇头示意,然后笑问:“怎么来了?”

  白衣女子笑道:“等得有点无聊。”

  好像等到双方一开口叙旧,整个风雪天地就恢复了正常的大道运转。

  白衣女子路过韩光虎身边的时候,故意放缓脚步,转头看着那个想要出拳的老武夫,没有开口言语,但是韩光虎心湖中已经激荡起惊涛骇浪,可以清晰地听到她的清冷嗓音,略带讥讽之意:“还是有点能耐的,小小年纪就能够体察武道顶点的那道破碎敕令,可惜受限于庸碌资质和命理阳寿,注定登顶不成了,地上俗子见不到真神。”

  “你,是……”

  “铆足劲说句全乎话,我就告诉你答案。”

  韩光虎竟然再无法多说一个字。

  陈平安笑着与韩光虎介绍道:“韩宗师,她是我家中长辈。”

  白衣女子转过身,倒退而走,在陈平安身边停步,盯着韩光虎,笑容温柔,纠正道:“错啦错啦,身边这位是我的主人。”又道:“那个陆沉,难杀是有点难杀了,不过只需狠狠心,不是不可以杀的。”

  万年以来,一条浩浩荡荡的光阴长河当中,其实存在着几道不为人知的分水岭,对她来说,就是渡口,有实力出现在这几座古老渡口的道士屈指可数。

  这还只是说能够现身渡口的修道之人不足双手之数,那么,能够拦下剑光的只会更少。

  当然,她也不愿意占这个先天便宜,欺负陆沉或是余斗这些年轻修士。

  她一旦如此行事,牵扯太广,很容易让光阴长河凭空出现一两条支流。

  岔路一起,前途难料,实在是没有必要。

  齐静春在生前就曾两次溯流而上,凭借两座光阴渡口,一次是作为旁观者亲眼看过了那场“天下道官青鹤成群,联袂共斩化外天魔”的一洲陆沉之役,一次是在所有世人的当下,只是他跟道祖的两百年前,在那莲花小洞天的道场,与道祖有过一场别开生面的问道。

  陈平安摇摇头,白衣女子就点点头。

  确实,甲子光阴,甚至三五百年,对她来说确实可有可无,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待在天外再无聊,耐心等着就是了。

  作为持剑者,在昔年天道犹存的巅峰时曾经一剑斩却三百年光阴,导致整条光阴长河出现一截断流,皆化为虚无。

  万年之前的远古天庭五至高,除了那一位,其余四尊神灵便是如此各行其道,不然也不会有那场天塌地陷的水火之争了。

  白衣女子笑眯眯道:“年轻人,以后跟我主人说话,客气点。”

  韩光虎别扭至极,既不言语,也不点头。打不过,风骨还是得有的。

  白衣女子伸了个懒腰:“回了回了,主人记得早些去天外。炼剑一事,宜早不宜迟,不能再耽搁了。”

  不等陈平安说什么,下一刻,城内光阴长河就出现了倒流之势,除了街上两人如中流砥柱,不被流水袭扰,就只有屋顶崔东山、城头曾先生同样成为例外,其余众人就像从头到尾根本没有见过那位白衣女子一般。

  她已经重返天外,来去匆匆,无迹可寻。

  陈平安神色尴尬道:“韩宗师,咱俩继续?”

  韩光虎抖了抖袖子,没好气道:“还打个屁。”老夫被一个娘儿们口口声声称年轻人,关键还不敢还嘴,跟你这个她的主人还打什么打?

  他娘的,这辈子不曾如此憋屈过。

  一个恍惚工夫,陈平安只见那韩光虎就变得满脸呆滞,继而朝自己竖起大拇指,说了句让陈平安摸不着头脑的言语:“是我误会你了,等我们各自重返归真,再好好问拳一场,今天先喝酒,陈山主请客!”

  崔东山站起身,可惜自己为韩万斩准备了好些金句,什么“好个用脸接拳,再不出拳就要赢了”之类,都派不上用场了。

  宋雨烧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崔东山胡诌了个自己都不信的蹩脚理由:“韩万斩与我家先生看似站着不动,其实文斗了一场,韩老儿甘拜下风。”

  宋雨烧当然不信,只是一笑置之,也不去打破砂锅问到底。

  崔东山带头领路,来到汪幔梦落脚的宅子,再使唤钱猴儿几个搬来了两张桌子,备好酒水,不忘让钱猴儿好好表现,去灶房炒几个拿手好菜。

  简明在来时路上以心声问道:“韩老儿,怎么不打了?”

  韩光虎神色无奈道:“临时翻了翻皇历,今日不宜问拳,只宜喝酒吃菜。”

  简明问道:“明天呢?”

  韩光虎瞪眼道:“自个儿翻皇历去!”

  简明不再继续开玩笑了。

  不打好,韩老儿你老胳膊老腿的,逞什么威风打什么架,上了岁数的老江湖,一场架打输了,可能一辈子辛苦积攒下来的名声就搭进去了。

  秦不疑心事重重,松脂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只有曾先生笑容如常。

  崔东山拍手笑道:“屋外大雪中,座上皆豪客。好好好,不打不相识,以后就是朋友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韩光虎绷着脸,自顾自干了一碗酒。

  陈平安双手持碗,与众人先干为敬。

  简明放下酒碗后,忍不住问:“陈平安,剑气长城的剑仙真有外界传闻的那么多吗?”

  “简明,不可对陈山主直呼其名。”曾先生笑着提醒徒弟一句,然后与陈平安问道,“陈先生如今可有字、自号、道号?”

  陈平安不以为意,摇头笑道:“并无这些。只有几个行走江湖的化名,不提也罢。没事,你们直呼其名就好了。”

  在家乡,年幼时,好像被人喊个名字都不容易。

  自己逗留最久,以至于渐渐就成了半个家乡的剑气长城,除了避暑行宫,其实在酒铺那边,也经常被直呼其名,不是喊陈平安,就是戏谑一声二掌柜。

  崔东山一本正经说道:“剑气长城那边,要说上五境剑修的人数,其实也没有外界传闻说得那么夸张,可如果按照浩然天下的规矩,金丹、元婴两境也算剑仙,那就还真有不少。但是,若将剑气长城视为一座屹立万年的剑道宗门,假如每一位上五境剑修都能在祠堂里边挂像,那么祠堂得很大才行,巨屋高墙。”

  陈平安轻轻点头。崔东山的这个说法,其实没有半点夸张。

  简明说道:“以后一定要去五彩天下的飞升城看看。”

  陈平安笑道:“好好修行,有机会的。”

  简明忍不住说道:“陈平安,如果没记错,我们岁数差不多的,你这说话口气怎么跟我长辈差不多?”

  陈平安打趣道:“看来这个好为人师的习惯不太好,是要改改。”

  简明咧嘴一笑:“听说你跟大泉女帝关系很好?”

  陈平安无奈道:“那些以讹传讹的小道消息,听过就算了。”

  崔东山如小鸡啄米道:“谁当真谁就是傻子。”

  秦不疑直截了当问道:“陈先生,可曾听说洗冤人三脉中的西山剑隐一脉?”

  陈平安笑道:“惭愧,是刚听学生说起,之前不曾耳闻。”

  秦不疑看着这位气韵温和的青衫男子,很难想象之前就是此人用下三滥的拳脚手段打得曹慈鼻青脸肿离开文庙。

  宝瓶洲的陈平安一直寂寂无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却是名动天下,都不是什么墙里开花墙外香了,而是墙外开花。

  所以落魄山和陈平安与宝瓶洲大骊王朝的关系这些年一直让有心的外人捉摸不透,好像雾里看花。

  秦不疑依旧快人快语,毫不藏掖底细根脚,径直说道:“我的师兄刘桃枝是一位仙人境剑修,与我和松脂一般,亦是鬼仙之流。他希望陈先生能够担任西山剑隐一脉的首席客卿,如果陈先生愿意担任总堂的太上客卿当然是更好,我会与刘师兄尽力促成此事。”

  “洗冤人三脉分别是散修、武将、剑客,数量都不多,曾遍布浩然九洲,在其余天下亦有死士。”曾先生转头看了眼屋外的大雪纷飞,轻声笑道,“沉冤得雪。”

  崔东山憋了半天,等到这个赊刀人插话,终于有机会开口:“应景应景。”

  陈平安问道:“前辈可知虞氏王朝先帝的那颗脑袋是被谁割走的?”

  秦不疑神色淡然道:“是我师妹做的。”

  崔东山高高举起手臂,就要一巴掌狠狠拍在桌子上:你们有完没完,韩万斩是来挖我大师姐的,秦姑娘你倒好,直接挖我家先生来啦?!

  察觉到先生的视线,崔东山虽气势做足,最终也只是轻轻抹了抹桌子,说道:“秦仙师,别劝了,我先生不会答应的,事情茫茫多,这类纯属身外物的虚衔不要也罢。”

  秦不疑笑道:“陈先生可以慢慢考虑,不着急,我与师兄慢慢等着消息就是了。”

  崔东山又开始打岔,转头望向那个闷葫芦汉子:“松脂道友,你与那个真名叫张直的家伙熟不熟?”

  松脂摇摇头:“不熟,张直下山早,早年在山中只是打过照面,印象不深。”

  “祠堂辈分怎么算?”

  “他喊我师伯。”

  崔东山点点头,恍然道:“一个村子的,沾亲带故,穷人辈分高。”

  松脂点头道:“差不多是这个理儿。”

  “松脂道友,你们是打算出山了?”

  松脂也爽快,嗯了一声,竟是将洛阳木客一脉的打算和盘托出:“老祖师闭关前回心转意了,撂下话来,说总躲在山里不像话,让我们下山找三个落脚点,除了中土神洲已经确定选址,其余两洲待定,需要实地考察。我负责宝瓶、桐叶二洲,你们宝瓶洲中部那条大渎附近,还有最南边的老龙城,都是不错的选择。桐叶洲这边,大泉蜃景城外的桃花渡、最南边的驱山渡、北边的清境山都是我心目中的候补选址。其余浩然六洲也有六拨洛阳木客正在游历,这也是我们内部的一场竞争,谁赢了,就相当于可以开山立派。”

  崔东山笑问道:“是谁说服你们那位老祖师的?张直这个叛徒胆子这么大了?难道是如今腰缠万贯财大气粗的缘故?”

  松脂摇头道:“张直不敢回山,是范先生的建议。”

  崔东山也不觉得意外。

  这位商家老祖师前途远大啊。

  现在的天下修士还没有意识到一点,先前文庙议事,按照礼圣的授意,封禁一开,诸子百家老祖师们的各自大道登高可就再无顾虑和禁忌了。

  崔东山问道:“松脂老哥,你觉得我们青衫渡如何?”

  松脂依旧直言直语:“不如何。”

  之前遥遥看过几眼仙都山,地盘太小,底子太薄,主要还是一看那青萍剑宗就不像是个愿意把宗门搞得喧闹纷杂的门派,天下剑道宗门一向如此。

  再者,剑修作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谁愿意靠近?

  只要起了冲突,明摆着要吃亏的。

  钱财往来,清清爽爽为上,做买卖就怕碰到蛮不讲理的货色。

  崔东山赶紧抬起两只手掌晃荡起来:“松脂兄,眼光看得长远些,把胸襟打开来,这才是开门迎客做买卖应有的气度。”

  松脂直截了当道:“你就算说破天去我也不选青衫渡。我们山上有规矩,其余两处选址,不管在哪个洲,都不得靠近顶尖仙府,尤其是剑道宗门。”

  崔东山试探性说道:“桐叶洲有个历史悠久、人才辈出、民风淳朴的山上仙府,名为灵璧山,算不得顶尖门派。他家附近又有座仙家渡口,叫野云渡。你说巧不巧,算不算缘分?又是山又是野的,山客野民,跟你们可不就是王八瞪绿豆,相互间一下子就瞧上眼了?”

  松脂皱眉道:“灵璧山野云渡?具体在什么方位?”

  不等崔东山继续坑蒙拐骗,陈平安已经开口说道:“松脂道友别选此地,即便愿意砸钱扩建渡口,停靠一艘跨洲渡船就很吃力了。”

  松脂点点头,提起酒碗一饮而尽。选址,必须最少可以同时停靠三艘跨洲渡船。

  崔东山说道:“那么燐河畔呢?”

  松脂想了想:“燐河那边勉强可以,两岸地界广袤,但还是不如大泉王朝的桃叶渡和南边的驱山渡。”

  崔东山嘿嘿笑道:“那就先不着急,拭目以待便是。”

  陈平安端起酒碗,轻轻摇晃,顿时愣住,以心声说道:“就知道。”

  下一刻,陈平安就坐在了一座金色长桥的栏杆上,手中依旧端着那碗酒水。

  白衣女子微笑道:“无聊嘛。”

  陈平安环顾四周:“不是真的吧?”

  白衣女子摇头道:“万年之前的光景,只是我心中所想。大概就像后世人间书上所说,风雪旧曾谙,登门又翻书,明月常团圆,故人难重逢。对了,想不想去看看郑大风、范峻茂他们的前身?与他们聊几句都是可以的,真真假假,不好说的。”

  陈平安摇摇头,想了想,好奇问道:“两座飞升台距离此地远不远?”

  白衣女子笑道:“路途距离是后世给的说法,心之所向,剑光所及。”

  陈平安喝完酒水,提了提手中白碗,身体前倾,问道:“我要是将酒碗丢下,中途若无任何阻碍,白碗触地之际,约莫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

  白衣女子笑道:“那就试试看?”

  陈平安就将手中酒碗轻轻丢出桥外,笑道:“碎碎平安一万年,一万年岁岁平安。”

  白衣女子伸手揉了揉陈平安的脑袋:“希望主人永远是少年。”而后收回手,双手撑住栏杆,“终究是不一样了。”

  陈平安双手抱住后脑勺,轻轻摇晃着桥栏外的双腿,轻声笑道:“这可不容易。”

  沉默片刻,陈平安问出心中最大的疑问:“当初为何要天下术法如雨落?”

  如果没有那场剑术与神通的大雨滂沱落在大地人间,可能就不会有后来的人族崛起。

  白衣女子眨了眨眼睛,道:“自问自答。”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曾经听说过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说我们所处的这个天地世界其实已经循环往复运转了无数次,而且是一种不做任何更改的重复。所有生灵死物都在一劫中,劫起天地生,劫落天地灭,然后重新开始,循环往复,丝毫不差。只是关于这一劫的光阴年数各有说法,有说三万年的,也有说十万年甚至更长的,故而后世就有了‘难逃一劫’的说法,先贤早已说破,看不破而已。果真是这样吗?”

  白衣女子安安静静听着陈平安的言语,等到后者询问,这才微笑道:“想法不错,新颖有趣,不过离题万里,错得离谱了。”

  陈平安松了口气,轻声道:“不是就好。”否则一个人的言谈举止,整个人生轨迹路数,大到天外浩瀚无垠的星辰运转,小到大地上的草木枯荣,甚至每一片雪花落地的轨迹都是定数,那么所谓的今世今身算怎么回事?

  白衣女子笑问:“是由‘神灵无错’与‘造命在天’一说衍生出来的猜测?”

  陈平安站起身,走在栏杆上,缓缓出拳,笑道:“杞人忧天,都不知道是好是坏。”

  停下脚步时,陈平安穷尽目力也未能看到任何一颗天外星辰,只有脚下的金色长桥置身于茫茫云海中。

  白衣女子好像看出了陈平安的心中遗憾,一挥雪白袖子,刹那之间,陈平安视野中,璀璨星辰如棋子分布罗列,风景壮阔。

  众多繁密攒簇在一起的星辰汇聚成一条绚烂长河,如剑光拖曳,另有诸多星辰汇聚如一座座瑰丽宫阙。

  陈平安怔怔出神片刻,好奇问道:“天下武运流转,好像三教都不管,是因为不好管,还是根本不能管,以致三教祖师早就达成了某种约定,听之任之,静观其变?”

  白衣女子反问:“主人已经去过某处古怪山巅了吧?”

  陈平安心中瞬间了然,疑惑道:“此山难道不在地上,而是天外?”

  “天外日月无数,洞天福地人人有份,但是某些拥有特殊寓意的星辰就都是一个个孤例了,一旦破碎即再无。当年那场登天一役就曾打碎了很多这类神灵的行宫宅邸,但是也有一些得以保留下来,因为当初道祖与那个首创符箓一道的三山九侯先生曾经有过一番缜密推演,哪些需要留下,是有点讲究的。”

  言语之间,白衣女子笑着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向某处太虚境地。

  顺着她的指引,陈平安好像临时被授予某种类似佛家无漏尽的天眼通,一眼就看中了一颗其实并不陌生的星辰。

  它在人间视野中是五行中的金星,每逢天亮时分,唯有此星独明,好像一星逐退群星,故而又名长庚或是启明。

  根据《天官书》记载,古星长庚一旦运转轨迹出现偏差,就是“变天”,意味着天下兵戎将起。

  世俗王朝的钦天监都会安排精通天象的天师负责盯着这颗古老星辰在不同节气、时辰的位置和去势。

  白衣女子言语略带戏谑,双手轻拍栏杆,缓缓说道:“这个下场可怜的兵家初祖,很大程度上还曾为天下武学开辟出一条登天道路,只是走到了一半,未能真正接引天地,如果成了,他的存在本身就相当于第三座飞升台了。这桩功德,人间得认,就又有了三教祖师跟他的那场万年之约,只是秘而不宣,不见记载。如今万年期限将至,人间大大小小的钦天监就有的忙了。”

  “所以追本溯源,严格意义上来说,武学与术法的区别并不是泾渭分明的,而是同源不同流,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归根结底,还是一脉而生的渊源。为何主人当年明明是纯粹武夫,却能够修行符箓?就在于寇名看到了这一点,然后经过白玉京大掌教的改良,变得适宜武夫修炼,就像取巧,得以从侧门走入一座大宅子。桐叶洲蒲山这样的山头,纯粹武夫可以兼修仙家术法也是同理,之所以无法推广开来,还是因为门槛高了点,对资质要求比较高。所谓的大修士,往往执迷于证道长生不朽,必须心无旁骛,位置越高,越需要割舍外物,自然没必要习武,久而久之,就成了鸡肋。”

  “可事实上,纯粹武夫脚下的那条武学道路才是最有希望肉身成神、真灵不朽的,就是难走了点,需要在两三百年内跻身十一境。对现在的人来说,稍微有点修行资质的,既然能够走捷径,走坦途,何必涉险走一条像断头路一般的羊肠小道?能够看穿此事的,陆沉得算一个。所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位陆掌教,除了白骨真人,还藏着一个分身,始终在偷偷摸摸修炼武学。他去闰月峰看辛苦,其实没有表面那么简单,说不定白玉京五城十二楼里边,紫气楼姜照磨的武学造诣还不如陆沉,远远不如。”

  陈平安眯眼笑道:“原来陆沉也学武?那正好。”

  城内大堂的那张酒桌上,陈平安就像只是阴神远游出窍天外,并不妨碍他与秦不疑一行人正常交谈。

  他看似随意地问道:“秦前辈与西山剑隐一脉对我了解颇多?”

  秦不疑摇头道:“不多,也不需要太多,比如当年俱芦洲游历途中,陈山主曾经遇到了一支北燕国骑卒队伍,还藏有几位割鹿山刺客,狭路相逢勇者胜。”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否认。

  那是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开杀戒,即便是少年时第一次出手,那也是与宋雨烧并肩作战,面对一支梳水国精锐骑军。

  当年陈平安在战场出手也会刻意绕开那些寻常骑卒。

  曾先生微笑道:“一叶落而知秋。”

  崔东山笑嘻嘻道:“不需要?是不能够吧?宝瓶洲地盘小,就有小的好处,稍有风吹草动,就藏不住龙蛇痕迹。”

  秦不疑点头道:“崔宗主此说,确是实情。”

  西山剑隐一脉早年确实想在宝瓶洲落地生根,只是后来与绣虎治国理念不合,一行人就都被礼送出境了。

  说是礼送,其实就是驱逐出境,只不过崔瀺还算给刘师兄留了面子,既没有对外宣扬,也没有动用大骊朝廷修士,从头到尾不曾伤人。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赞叹道:“秦姐姐快人快语,你这个朋友,东山交定了!”

  秦不疑一笑置之,问道:“陈山主为何不愿担任大骊国师?”

  此话一出,就连简明都竖起了耳朵,等待陈平安给出的答案。

  既为大骊王朝雪中送炭,又为自己和落魄山锦上添花,何乐而不为?

  无论是从师承、事迹、名声、实力还是山上香火情等方方面面来看,陈平安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没有之一。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笑了笑,没说话。

  难不成洗冤人三脉也要与洛阳木客下山一般,打算浮出水面了?

  莫不是与某些诸子百家的老祖师有了秘密约定,打算共襄盛举,试图在接下来三教祖师的散道之中走出屋外,拎着水桶与天接水?

  陈平安不言语,大堂内便陷入略显尴尬的氛围。

  崔东山打破沉默:“我要是不开口说话,这不得冷场半个时辰?”

  见陈平安不愿意多说,秦不疑就当自己没问。

  松脂问道:“崔宗主好像精通各类秘史?”

  自家洛阳木客一脉是不入流的避世野民,在山外毫无根基,但是这个少年模样的年轻宗主甚至就连包袱斋祖师爷的真名都可以一语道破。

  而且看架势,他们不管聊什么,此人都能接得上话。

  浩然九洲,奇人异士何其多,山野逸闻和仙家事迹更是不计其数,尤其是一些从无邸报记录的秘事,只能是小范围的口口相传,外人想要获悉内幕,无异于大海捞针,偏偏此人好似精于史海钩沉,总能轻而易举如数家珍,就像一个无比熟稔稗官野史的掌故大家,要想做到这点,道龄、境界、人脉,缺一不可。

  崔东山双手掌心贴住酒碗,轻轻旋转,笑呵呵道:“田地里边捡麦穗,晒谷场里择豆苗,不务正业,不值一提。”

  崔东山试探性说道:“松脂兄,既然都走到仙都山地界了,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今夜喝完酒,你们接下来可以先去仙都山休歇片刻,回头我亲自带着你们走一趟燐河,看看有无合适的地盘可以开辟出一座规模冠绝桐叶洲的仙家渡口。我今儿就当着自家先生的面把狠话撂在这里,只要松脂兄看上眼了,我就算舍了脸皮不要,豁出性命去,也要为松脂兄谋一个开枝散叶的千秋大业!”

  木讷汉子闷声道:“崔宗主,你喊我名字就好了,庞超,脸庞之庞,超然之超。”实在是对方一口一个松脂兄,喊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崔东山沉声道:“那不行,互喊道友太生疏,庞老哥要是不喊我一声东山老弟就是瞧不起我,庞老哥瞧不起我也没关系,反正我是打定主意要高攀庞老哥了。”

  自己与庞超称兄道弟,拜了把子,那么以后张直见了自己,可就得喊崔叔了。

  那可是一个无利不起早、雁过拔毛的王八蛋,如今有了这一层关系在,叔侄相逢,张直你好意思在商言商?

  庞超不善言辞,碰到崔东山这种油子,更是不知如何应付,只得默默喝酒,不搭话不接茬。

  他当然是觉得自己婉拒了对方,只是对方却当他是默认了。

  风雪夜里,偶然相逢,酒已喝过,事也聊完,就此分道,各有去路。

  曾先生要独自北游,孤云野鹤,习惯了四海为家。

  那把简明从姚岭之手边窃来的法刀名泉,韩光虎会转交给姚近之,至于要如何处置这把大泉前朝用来镇压国运的神兵,就是姚近之的事情了。

  韩光虎要带简明重返蜃景城。

  方才在酒桌上,老人已经有了决断,通过密语答应曾先生,承诺自己会去大泉王朝的庙堂寻个职位,倾力辅佐姚近之最少三十年。

  如此一来,这些年始终缺少一位山巅战力坐镇山河的大泉王朝就等于凭空多出一位止境武夫。

  何况韩光虎如今虽非武道巅峰状态,但是人的名树的影,一位曾经拳压金甲一洲长达百年光阴的武夫,对如今的桐叶洲来说,就是一种巨大的威慑,而对大泉姚氏而言,就更是名副其实的“新年大吉”了。

  秦不疑和庞超无须崔东山领路,动身御风去往密雪峰,然后在青萍剑宗待上一段时间,再跟着崔东山走一趟位于桐叶洲中部的燐河。

  宋雨烧就跟着相逢投缘的韩光虎一同南下,打算去看看那座久负盛名的蜃景城,然后就在桃叶渡等着风鸢渡船,先南至桐叶洲驱山渡,再一路北归,跨海至宝瓶洲,在老龙城下船,走过半洲之地,慢悠悠返回梳水国。

  陈平安想要将宋雨烧送到城门口,老人摆摆手示意不用,所以陈平安只是送到了宅子门口的街道上。

  韩光虎停下脚步,说道:“陈宗师下次来蜃景城,再补上今天欠下的这场切磋。”

  陈平安笑道:“压境问拳,晚辈擅长。”

  韩光虎一时语噎。年轻人说话就是不中听。

  简明挤眉弄眼打趣:“陈平安,这次我跟着韩老儿一起去大泉,肯定能见着某人,你有没有话让我帮忙捎带的?”

  陈平安板起脸摆长辈架子:“你小子酒品差了点,以后在酒桌上记得多喝酒,少说话。”

  简明吃瘪,曾先生笑着提醒徒弟:“贵人语迟,记着点。”

  宋雨烧一行三人在积雪深重的道路上缓缓远去。

  简明突然转身,倒退而走,望向一身青布棉袍的曾先生,大声喊道:“师父保重!”

  曾先生笑着点头:“各自珍重。”

  崔东山蹲在台阶上捏雪球,曾先生与陈平安并肩而立,说道:“陈先生,昔年初次相逢,多有得罪,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先前那位白衣女子现身城头,称呼陈平安为主人,再随意逆转光阴长河,连秦不疑和庞超两位鬼仙都毫无察觉。

  曾先生游历天下数千年,还是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但这种手笔,他也还是第一次遇到,大开眼界。

  至于人在屋檐下,说几句低头言语,算不得委屈。

  陈平安拱手抱拳:“曾先生言重了,萍水相逢不曾结怨,江湖重逢还能同桌饮酒,谈笑风生,就是善缘。何况简明心性不错,就像曾先生自己说的,一叶落而知秋。”

  曾先生会心一笑,抱拳还礼。

  陈平安说道:“曾先生,恕不远送,将来有空就去落魄山做客,以后我会在家乡多待。青萍剑宗都是崔东山在打理,我也放心,何况他才是宗主,我不算当那甩手掌柜。”

  曾先生笑道:“无须相送,风雪路途,独自游行,别有韵味。”

  崔东山双手捧着那颗雪球,眼神幽怨道:“先生何必在学生心口上又洒落一场大雪,寒了众将士的心。”

  曾先生笑道:“路上文章已满耳,自然是殊为不易之事,可一个人只要名满天下,往往毁誉同行,极少有例外。”

  陈平安说道:“众善奉行,不求人知。诸恶莫作,不怕人知。”

  曾先生点头道:“陈先生已在修行路上。”

  陈平安转头,抱拳而笑:“那晚辈就与曾先生共勉。”

  曾先生手心抵住剑鞘刀柄:“身份使然,不得不藏藏掖掖,让陈先生见笑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江湖不止剑客,但剑客一定是江湖人。”

  曾先生笑道:“此语堪称祝酒词第一。”

  与这位曾是徙木者的墨家赊刀人分别后,陈平安就被崔东山拉着去了宅内一间屋子,说这个钱猴儿有点意思,一定要见一见。

  屋内有个小火盆,钱猴儿正在搓手取暖,打着哈欠,有些困意,可又觉得今天遇到的事情太多太怪,舍不得早睡。

  他突然听到一阵震天响的敲门声,连忙起身跑去开了门,发现门口除了言语风趣的崔仙师,还有那个差点跟人干架的青衫客。

  正酝酿着措辞,对方已经笑容真诚地主动开口:“打搅了。”

  钱猴儿一愣:跟崔仙师半点不像啊。

  崔东山咳嗽一声,钱猴儿回过神来,赶忙侧身让路,点头哈腰道:“请进请进,不打搅,怎么会打搅。”

  屋子不大,但是椅子不少,都是喜欢木作的钱猴儿搜集而来,老物件,木工极好。

  崔东山一手拎着把椅子,再用脚勾来一把,三人围坐火盆:“先生,钱猴儿虽然没读过书,但是很好学的,典型的自学成才,还能跟我掰扯道理呢。这不,他前不久在这间屋子里就跟我说过,一日不读书,百事皆荒废。”

  陈平安笑着点头:“很有见地。”

  钱猴儿给整蒙了,怯生生说道:“我好像没有说过。”

  崔东山斩钉截铁道:“你好像说过。”

  钱猴儿看了眼满脸严肃的崔东山,赧颜道:“崔先生说我说过,那就算我说过了。”

  陈平安忍俊不禁。

  崔东山可不跟钱猴儿见外,一招手,将桌上那本炭笔绘画册子抓到手中,递给先生:“恳请先生过目,看看钱猴儿算不算可造之才。”

  陈平安笑望向钱猴儿,钱猴儿赶忙说道:“随便看随便看,鬼画符的东西,贻笑大方,只怕污了仙师的眼睛。”

  崔东山瞪眼道:“没念过书就少文绉绉说话,这不就露马脚了?瞎显摆学问,这才叫台笑大方,是台笑大方。”

  钱猴儿将信将疑。他在书上见过这个成语的,还曾专程与小舫姑娘请教过。

  陈平安接过册子,说道:“钱兄,别听东山胡说八道。”

  之后闲聊,陈平安才知道钱猴儿本名钱俊,家乡亦有窑口,算是半个同行,如此一来,就有的聊了。

  陈平安知道崔东山的用心,所以就顺水推舟,又邀请钱俊去仙都山看看,如果觉得气味相投,就干脆落个脚,先捞个山上身份,以后再想挪窝,有个底子在,就不愁提着猪头也找不到庙了,毕竟英雄莫问出处这话只能听一半。

  钱俊依旧婉拒,心中难免犯嘀咕:行事古怪的崔仙师,再加上这位言行和煦的陈先生,他们家山头得是多缺人才会这么……饥不择食啊,连自己这种货色都瞧得上眼。

  见那青衫男子被拒绝也没动怒,钱俊便松了口气。浪荡江湖这么多年,学武练拳的本事稀烂,但是自认看人脸色还是有几分功力的。

  之所以如此不识抬举,不是钱俊不想大富大贵,只是亏吃多了就长了记性,也晓得江湖水深的道理,就算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也肯定落不到自个儿那只小破碗里。

  归根结底,就是钱俊苦哈哈日子过惯了,已经不信自己命好。

  要是他钱俊是汪幔梦那样的山上神仙,或是洪稠这种到哪儿都被以礼相待的宗师人物,估摸着方才早就开始与对方讨价还价了:每年给几个供奉钱啊,山中有无备好的私宅?

  陈平安带着崔东山告辞离去,跨过门槛后,崔东山转头朝钱俊竖起大拇指:“钱猴儿,能让我家先生主动邀请上山的英雄好汉屈指可数,被邀请了还能拒绝的更是凤毛麟角。厉害,厉害!”

  出了宅子,陈平安走在街道上,风雪弥漫,夜幕沉沉,反而没来由想起与此时此景恰好相反的一句话:天地大窑,阳炭烹煮,万物烧熔,人不得免。

  最早这句话是刘羡阳从窑口师傅姚老头那儿听来,然后来陈平安跟前“摆阔”的。

  陈平安跟着姚老头一起寻找瓷土,往返一趟可能都说不上三句话。

  陈平安在游历俱芦洲途中,身边曾经跟着个拖油瓶隋景澄,她也曾有感而发……

  今夜,陈平安缓缓走在雪地里,转头望去。

  崔东山跟着转头,疑惑道:“先生,有古怪?”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

  手腕轻抖,陈平安从袖中滑出一把曹子匕首。

  它与那把至今尚未弄清楚根脚的短刀都是隋景澄当年帮忙搜刮的战利品,就连刘景龙瞧见了都要忍不住感慨真是好手气。

  刘景龙认出了这把被正史记载的曹子匕首,另外那把就被陈平安取名为割鹿,总觉得要比刀身铭刻的旧名暮霞更好几分。

  不得不承认,取名一事,得靠天赋。

  陈平安手腕拧转,耍了一连串雪亮刀花,皆绕过片片雪花。

  崔东山不忍心打破先生的祥和心境,只是实在憋不住了,小心翼翼问道:“既然大鱼咬钩了,先生何时提竿?”

  陈平安停下动作,重新将匕首收入袖中,没好气道:“明知故问,装什么傻?”

  先前是谁听墙根来着,倒是跟刘羡阳一个德行,难怪会以兄弟相称,热乎得很。

  崔东山委屈道:“先生心思如海,水深无声,先前与宋老前辈打哑谜似的,没有亲耳听到先生的确切答案,学生不敢放心。”

  陈平安说道:“这个谋划事先没有跟你商量,我需要与你道个歉,保证下不为例。”

  崔东山越发委屈:“学生又不是客人,先生再说这种客气话,学生就真要伤心了。”

  陈平安呵呵一笑,崔东山立即挺直腰杆朗声道:“学生不委屈!”

  陈平安低头搓手,轻轻呼出一口雾气。

  仰止,王座大妖,当然能算一条自投罗网的大鱼。

  要不是宋前辈那番话,仰止只要敢来桐叶洲,那就别走了。

  自己,加上小陌、崔东山、米裕,足够了。

  战场之外,诱之以利,请君入瓮,再起网围杀,此举当然有违江湖道义,所以陈平安才会有与宋老前辈的那番对话。

  要说境界身份,被文庙禁足在老君炉火山群的仰止与囚禁在功德林一处山水秘境中的刘叉大致相当,都是十四旧王座大妖之一,只是刘叉座位更高。

  当然,如果刘叉不是被陈淳安阻拦,以十四境剑修身份重返家乡,如今就是蛮荒天下当之无愧的剑道魁首了。

  而仰止之所以会被陈平安如此惦念,不仅仅在于对方在战场上的大杀四方,手段狠辣,还在于对方曾经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虐杀了一位剑仙。

  崔东山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好像打定主意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道:“临时收手,改变主意,岂不是前功尽弃,先生心里边会不会长久不痛快?”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叉与仰止的囚而不杀,都是中土文庙,准确来说是礼圣的意思。

  早先在文庙内部本就不是毫无异议,只是礼圣如此决定,也就不再争吵。

  崔东山轻轻叹息,不断用脚尖挑起道上积雪。

  先生返乡之后,落魄山创建宗门,随后观礼正阳山,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就在所有人猜测接下来会有什么出人意料之举时,先生却选择让落魄山处于一种类似封山的状态,然后仓促选址桐叶洲建立下宗。

  对此,崔东山早就嗅出了一种不对劲的意味,可能朱敛也有所察觉,只是这老厨子是个人精,故意装傻。

  当年仰止调度无方,指挥不力,在甲子帐吃了挂落,需要将功补过,就与黄鸾暂时离开战场,重返蛮荒腹地,负责搜捕、截杀那些隐藏在蛮荒的剑气长城剑修。

  陈平安当场下令,剑修不许救援,结果仍是有一拨剑修离开城头。

  而这件事,也是坐镇避暑行宫的年轻隐官最饱受诟病的一点,至今五彩天下飞升城还有不少剑修对此耿耿于怀,觉得陈平安太过冷血功利,即便当得好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却依旧不算是纯粹的剑气长城剑修。

  陈平安当然不是因为这种非议才对仰止格外生出杀心,才处心积虑专程带着青同去见了仰止,用谈买卖的幌子诱使她主动离开那处禁地。

  就像先前游历俱芦洲,途中遇到的北燕国骑卒作为。

  人生总是这么山重水复。

  崔东山试探性问道:“贺乡亭和虞青章之所以会离开落魄山,其实是先生暗中授意于樾收徒?”

  陈平安摇摇头,终于开口说话:“那会儿哪里能想到这么远的事情,只是巧合。也亏得他们跟着于樾离开了,不用与仰止碰面,不然这个烂摊子我都不知道怎么收拾。”

  孩子就是孩子,所以有些事情,成人不能奢望孩子们去理解,有些道理,就真的只能让孩子们在各自的成长过程中去慢慢体会。

  如果说梦想是堆雪人,大概成长就像吃冷饭。

  一旦仰止在桐叶洲现身,参与中部大渎开凿一事,就算仰止施展了障眼法,长此以往,肯定纸包不住火,早晚都会被那拨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坯子知晓内幕。

  同样是蛮荒大妖的大道根脚,小陌不一样。

  他在明月皓彩当中沉睡万年,与剑气长城没有半点瓜葛。

  再加上昔年巅峰十剑仙里边有个五绝之一的老聋儿,所以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对待此事还算是比较开明的。

  还有跟在李槐身边的蛮荒桃亭,久居十万大山之中,又有老大剑仙与老瞎子的关系,桃亭想要跟剑气长城结怨都难,没胆子。

  但仰止不同。被拘押起来是一回事,双方不打照面,老死不相往来,一旦仰止来到桐叶洲,却又不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文庙有自己的考量。

  有了刘叉和仰止,这些年,不断有未能离开浩然天下的妖族余孽眼见着各洲搜山力度越来越大,就纷纷主动与各洲书院表明身份。

  比如陈平安上次在功德林,曾专门就此事与经生熹平请教过,算是旁敲侧击,询问那些走投无路又不愿狗急跳墙的妖族修士中,中五境和上五境的数量大致各有多少,得出的答案让陈平安大为意外。

  当然,俱芦洲是例外,许多打死也不敢在宝瓶洲露头的妖族修士就跨海秘密远渡俱芦洲,想要去书院寻一张护身符,不管文庙事后如何发落,好歹先保住小命再说,毕竟只要被各洲修士搜出来,真就要杀红眼了。

  结果仍有不少妖族修士不等看见书院就在半路被截杀了。

  在扶摇洲和金甲洲,这类事情同样时有发生。

  文庙和各洲书院查也查,但是查到什么线索,尤其是各座书院是否真正用心,都是要打一个问号的。至于像鱼凫书院这样的,就不用打问号了。

  陈平安问道:“如果是崔师兄,会怎么做?”师兄崔瀺的事功学问,自有其酷烈风格。

  崔东山说道:“不好说,那个老王八蛋做事情,给人给己都不留退路的,可能是物尽其用,比如让仰止来桐叶洲开凿崭新大渎,或是将仰止直接撂在宝瓶洲当那大渎公侯,内心没有半点挂碍,绝对不会像先生这么为难。至于几个孩子的想法,全然不重要,年纪小,不理解是他们的事情,年纪大了,还是不理解的话,也还是他们的事情。也可能是此局先手与先手如出一辙,等到仰止离开中土神洲,就是一条死路,文庙和礼圣怎么想、怎么做,一样与崔瀺无关,想要按规矩走,兴师问罪,来就是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崔东山说道:“撇开仰止不谈,是死是活,以后再说。但是先生有没有想过一点,白玉京大掌教当年不杀神霄城那位道号拟古的老仙君,剑气长城陈清都不杀老聋儿,文庙礼圣不杀刘叉,都是一种思路,一条脉络。”

  陈平安说道:“能够理解。”

  崔东山咧嘴一笑,结果脑袋上立即挨了一巴掌:“没大没小,敢对老大剑仙直呼其名。”

  陈平安收起手,自嘲道:“摊上我这么个朋友,也算陆老神仙遇人不淑了,如果可以的话,非要炼出一炉后悔药来。”

  先是自己这边,然后是送给蒲山云草堂两炉,接下来恐怕又要被询问清境山何时开炉炼丹了。

  崔东山笑道:“先生是打算为韩老儿与青虎宫讨要一炉坐忘丹?”

  陈平安点点头:“韩宗师的人品武德有目共睹。”

  “先生这算不算以德报怨?”

  “韩宗师其实就是找个由头,好有机会掂量掂量我的拳脚斤两。这位老前辈何尝不是心知肚明,裴钱是绝对不会跟他学拳去的。对了,你也别打岔,这次就由你出面与陆老神仙商议。记住了,必须花钱买丹药,再不能被陆老神仙找法子婉拒了,欠下的人情太多,以后都不敢去清境山做客了。”

  “先生方才不是说好了乘坐风鸢渡船北归吗,那就肯定会路过清境山青虎宫,学生还要陪着秦姐姐跟庞老哥南游燐河呢,分身乏术。”

  “我临时改主意了,打算独自返回落魄山,不能让小陌久等,毕竟让他单独去见白景还是有几分凶险的。”

  “先生,这……”

  “东山啊,当学生的,不能总可劲儿挖先生的墙脚,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吧,太不像话,偶尔也要为先生分分忧,你觉得呢?”

  “先生,我觉得……”

  “我觉得你是这么觉得的。”

  “好吧,先生觉得学生这么觉得,就是了。”崔东山道,“走路回仙都山?”

  “天亮以前赶到仙都山就可以了。”

  “先生好像不是特别着急赶路。”

  “做事情要急缓得当,松弛有度。小陌对上白景,想必不。”

  “先生的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学生又学到了。”

  一青衫一白衣,先生、学生出了城门,百无聊赖的崔东山便滚雪球,半人高、一人高、屋顶高、小山高……白衣少年双手推动巨大的雪球哈哈大笑,一旁的青衫客骂了句幼稚,结果很快就滚了一个差不多大的雪球。

  金色拱桥上,白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经跳下栏杆站上桥面,与依旧行走在栏杆上练拳的陈平安提议:“主人,不如我们去飞升台瞧瞧?”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好!”

  白衣女子微笑道:“不着急,稍等片刻。”

  就在陈平安一头雾水之际,依稀可见极远处缓缓走来五个身影。

  白衣女子背靠栏杆,意态慵懒,微笑道:“很是怀念啊。”她伸出手指指点点,“第一任主人,我,前不久被我斩杀的那个家伙,万年以后的阮秀,李柳。”

  原来走来的正是曾经的五至高:远古天庭共主,持剑者,披甲者,火神,水神。

  大雪满山,地白风寒,密雪峰中,时闻树枝折断,如碎玉声。

  在这仙都山,除了宗主崔东山,能够自由出入小洞天道场的只有上宗落魄山的右护法大人周米粒了,就连首席供奉米裕和掌律崔嵬想要进入,都需要报备录档。

  今天大清早,白玄依旧给自己泡了一壶枸杞茶,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对着坐在桌对面的周米粒说道:“右护法,大爷我心里苦啊。”

  周米粒立即道:“那就喝老厨子亲手炒制出来的野山茶,先苦后甜,这就叫有回甘!”

  白玄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哪跟哪啊,根本不是一回事。右护法,你的悟性还是差了点,回头我让贾老哥教教你如何说话。”

  柴芜这个丫头片子都是玉璞境了,最近把白大爷给愁坏了,喝茶都喝出了酒水滋味。

  柴芜这娃儿修行得是多用功多勤勉才能蹦出个上五境啊?

  辛苦辛苦,资质一般,就只能勤能补拙了。

  周米粒挠挠脸,站起身,从桌上拿起金扁担和行山杖,说找柴芜玩去了。如今柴芜比较得闲,大白鹅让她的修行缓一缓。

  白玄摆摆手,有气无力道:“去吧,记得帮我带句话给柴芜,就说她如今是玉璞境了,好事,既然大家都是朋友,贺礼就免了,矫情,回头我会帮她想几个仙气、霸气、牛气各具风采的道号,以后她下山历练,随便挑一个用。”

  周米粒应承下来,一路飞奔,到了柴芜的屋子。

  周米粒先前早就帮忙备好了酒壶酒碗,一天半斤酒,对柴芜来说就是两碗的事。

  柴芜喜欢看酒花,闻酒香,晃酒碗,眯眼而笑,然后一个抬手提碗,仰头喝完半碗,擦擦嘴,点点头,一气呵成。

  周米粒总觉得柴芜对待喝酒远远比修行更认真,更重视。

  先前柴芜说她是玉璞境了,十一境,右护法是洞府境,六境,那么两个人的境界加在一起,再平均一下,再四舍五入一下,就相当于两个人都是九境了。

  莫名其妙就当上了金丹地仙,可以可以,柴芜好厉害的算术,不当个账房先生,真是屈才了!

  如今白玄他们几个剑修不经常聚在一起,各自闭关的光阴明显久了。比如今早,周米粒就只碰到了白玄,孙春王他们就都在闭关中。

  同样一条光阴长河,不同的人蹚水其中就是不一样的观感和境遇,快慢轻重皆有分别。

  柴芜私底下与周米粒说悄悄话,问自己突然就是玉璞境了,别人会不会有想法,当时周米粒毫不犹豫道:“有啊,当然有的!比如白玄最早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呆住了,一直在自言自语,说怎么可能有比自己更天才的人物。最后他终于想明白了,以拳击掌,仰天大笑,说什么柴芜不是剑修,修行快一点实属正常。孙春王修行就更勤快了,程朝露练拳更用心了,何辜和于斜回都开始相互骂废物啦,白玄让他们俩下次再与你这个上五境神仙喝酒,得跪在地上喝嘞……”

  “哈,柴芜,白玄说玩笑话,当不得真哩。何辜当时不服气,满脸涨红,白玄一个斜眼……喏,我学给你看啊,就是这样的……然后白玄说他这个天才带头跪地上,何辜和于斜回俩庸才有啥不服气的,于斜回便冷哼一声,何辜就给气笑了……”

  周米粒说得绘声绘色,有模有样,落魄山耳报神果然绝非浪得虚名。

  “巡山去!柴芜,我下次再来找你啊。”周米粒很快就起身告辞,只是在桌上又留下了一枚雪花钱。

  这是落魄山右护法的老规矩了,柴芜习以为常,趁着周米粒低头肩扛金扁担的间隙便手腕一拧,袖子一抖,桌上雪花钱入袖,换了另外一枚雪花钱,再捏碎那枚属于自己的雪花钱。

  周米粒抬起头看到这一幕后,咧嘴笑了笑,点点头:“走了走了,巡山去喽。”

  柴芜重新端起酒碗轻轻摇晃。

  酒碗水纹真是漂亮,都要舍不得喝掉最后半碗了。

  至于白玄说要帮她取道号啥的,柴芜就只是觉得自己更想喝酒了,半斤不太够。

  先前听周米粒说过,经过她十分用心猜测推衍得出的一个精准结果:因为她来做客的缘故,道场每次开门都会跑掉些天地灵气,会不小心流散到外边的密雪峰,所以她不能常来看他们,来了也得补上点灵气,按照停留时间长短,留下一到三枚不等的雪花钱,不然可就是假公济私了,传出去不好听,她毕竟是落魄山那边的,在下宗要注意影响。

  不过这件事,周米粒只悄悄与柴芜说了,柴芜说会帮忙保密。

  周米粒第一次来时,与柴芜聊得开心,走时转过头,皱着眉头,掐指一算,满脸苦兮兮地从棉布挎包里掏出三枚雪花钱,抽着鼻子轻轻放在桌上。

  她走后没多久,崔东山和米裕就同时现身柴芜桌边。

  柴芜满脸好奇,只是不知如何询问才算得体,便干脆不说话了。

  崔东山低下头,将那三枚雪花钱叠在一起,趴在桌上,笑嘻嘻道:“每次开启道场大门,灵气损耗确实得算神仙钱,不过不是雪花钱,而是谷雨钱。”

  米裕没好气道:“有护山大阵在,这边的灵气流溢在外,可又跑不出青萍剑宗地界分毫,崔宗主你也太不仗义了,连小米粒的钱也坑!”

  得亏是坑骗小米粒的雪花钱,不然米裕早就当场跟崔东山翻脸了,打架就算了,但少不了要跟隐官大人告一记刁状,这样的学生,真得管管。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道:“我这不是帮着右护法存钱嘛,不然这件事情被先生晓得了,咱仨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跑。”

  米裕气笑道:“崔宗主,劳烦你说清楚点,这件事跟我和柴芜有屁关系,真要拉人垫背,找……找白玄去嘛!”

  崔东山伸出手,用手心抵住桌上的雪花钱,笑眯眯道:“柴芜,以后修行路上,不要因小失大。”

  柴芜点点头。

  其实崔宗主不用提醒她这种事,她也不是没心没肺的傻子,周米粒那么好,以后她就只会对周米粒更好。

  周米粒得知她跻身玉璞境后,除了第一次的登门道贺,之后为何要经常来串门?

  可不就是担心白玄他们有想法,担心她跟孙春王他们的朋友关系疏远了。

  崔东山嗯了一声,到底是个极有慧根的孩子,肯定上辈子没少读书,对话不费劲。

  他站起身:“行了,废话不多说。柴芜,既然已经一步登天,那就先缓几天,多看那几本我丢给你的杂书,剑谱、道诀、符箓阵法什么的都先翻翻看,之后再来好好修行,再接再厉,哪天成了仙人,你就可以喊上出得来的朋友一起下山耍去了,天高地阔,云宽土厚水长,美不胜收。”

  带着米裕离开道场,崔东山站在洞天门口微笑道:“米首席,瞧着小米粒自掏腰包,你心疼归心疼,但是除了不要拦着小米粒,更不要想着找个蹩脚由头帮小米粒把这些雪花钱找补回来。”

  米裕疑惑道:“这是为何?”

  崔东山拍了拍米裕的肩膀:“米首席你咋个回事嘛,跟你聊天怎么比跟柴芜那么个小姑娘聊天还费劲呢?”

  米裕笑了笑:“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崔东山关上门后,远远看着那个大摇大摆走下密雪峰台阶的黑衣小姑娘:“小米粒这么多年来一直偷偷愧疚,总觉得自己没能给别人帮上忙,做点什么。”

  米裕欲言又止。

  小米粒明明已经做了很多很多,他由衷觉得这个担任落魄山右护法的小姑娘才是最多照看人心的存在,至少也是之一。

  这个每天都会巡山、兜里永远备好瓜子的小姑娘是在帮着隐官大人和落魄山照顾着米粒大小的细微人心。

  崔东山摇摇头:“你想说什么我当然知道,可那只是我们想的,我真正在意的是小米粒自己怎么想。”

  米裕沉默片刻,蓦然笑容灿烂,一巴掌重重拍在崔东山的肩膀上:“崔宗主不愧是隐官大人的得意学生!”

  “米裕,想不想听自家人关起门来说句话?”

  “请说。”

  “我要请米裕做好某天被青萍剑宗除名的出剑准备。”

  “不知为何,对此既忧心又期待。”

  这就意味着米裕一旦倾力出剑,他是仙人境时,剑斩仙人。将来米裕已是飞升境时,那就剑斩飞升境。

  在剑气长城,地仙两境的米拦腰,玉璞境的米绣花,其实是两个人。

  在浩然天下,青萍剑宗的米首席,与被青萍峰祖师堂剔除名字的米剑仙,又会是两个人。

  崔东山嘿嘿笑道:“这只是以防万一,不太可能真有那么一天的。”

  他郑重其事提醒:“这种话,以后喝酒再多,也不能跟我先生说漏嘴。”

  米裕笑道:“我又不是个傻子。”

  崔东山看着米裕,米裕略显尴尬,收起笑意,无奈道:“相较于隐官大人跟崔宗主,我当然是个傻子。”

  崔东山突然压低嗓音说道:“米首席,商量个事,小事,真就是手到擒来的小事,对米首席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不卖关子了,就是想知道米首席啥时候主动跟那些浩然各洲的仙子姐姐叙叙旧,联络联络感情?”

  米裕听得一阵头大,干笑道:“不好吧?”要是被隐官大人听说了这么一档子事,首席位置不保。

  没当上自然无所谓,可当上了再被摘掉头衔,到底没面子。

  崔东山揉了揉下巴:“那就找个折中的法子,比如……开启镜花水月?若有客人来桐叶洲游山玩水,再主动登门拜访米剑仙,咱们总不好拦着吧?”

  米裕跟着揉了揉下巴:“身正不怕影子斜,就只是叙旧而已,何必心虚呢?”

  两人对视一眼,尽在不言中。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米裕,其实在我看来,真正最适合担任第二任宗主的人选,不是曹晴朗,而是你。不是说曹晴朗当不好,而是想要当得最好,得看过截然不同两种风格的青萍剑宗,再来担任第三任宗主,火候就足够了。”

  “这种话,你跟隐官大人说去啊,隐官大人又不是那种听不进意见的人。”

  “我这会儿哪敢说啊,挨骂都是轻的了,讨顿打都不意外。”

  米裕幸灾乐祸道:“也对,隐官大人如今正在气头上呢。”

  沉默片刻,崔东山眺望着三山围起的那座青衫渡,喃喃低语:“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太平世道吗?”

  “是有很多人相信好人有好报。”

  “呵,傻子才信,偏偏真就有人信。”

  说到这里,崔东山蓦然振衣,大袖鼓荡,装满天风,伸手指向山外远处,眉眼飞扬道:“米裕,就让我们一起,让这座桐叶洲,出现更多这样的人吧。”

  米裕也被难得严肃的崔东山这番诚挚言语给牵引道心,心神激荡,沉声道:“拭目以待!”

  只是崔东山很快就恢复如常,从袖中摸出一张纸:“米首席这话说得轻巧,别光看啊,得踏踏实实做点什么。喏,我有份名单,你拿去瞧瞧,都是去过剑气长城、见过米首席的女子。我这不是担心来了客人,米首席到时候连对方的名字、门派、道号都记不清嘛,温故知新,温故知新。”

  米裕轻轻推开崔东山的手,崔东山再递过去,米裕再推开,崔东山就恼了,米裕只得以诚相待:“都记得她们的,岂能忘,怎敢不去长相思?”

  崔东山收起名单,呸了一声:“难怪先生要让你和老厨子,加上周首席,将来一起帮忙把把关,免得大师姐给如你们这般道行高深的浪荡子给骗了。”

  米裕微笑道:“只要是同行看同行,我只需扫几眼、听几句话,便知道对方成色如何、行走花丛的大致路数和道行深浅。”

  崔东山啧啧道:“看把你能耐的。”

  米裕伸出双指,拈起鬓角一缕发丝,眯眼笑道:“生平唯三事勉强值得说道,地仙境斩妖,春幡斋看门,醉酒赏美人。”

  崔东山点头道:“回头好好捯饬捯饬,把一身行头搞起来,穿一身雪白法袍,佩长剑,头别玉簪,悬养剑葫,手持折扇……”

  米裕无奈道:“如此花里胡哨反而是累赘,骗得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骗不得有眼界的真正佳人。”

  崔东山讥笑道:“骗?”

  “骗她走到我的心尖上,谁骗谁还不好说呢。”

  崔东山听到这句话,真忍不了了,跳起来对米裕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拳脚,米裕护住脸,稍稍移步。

  崔东山停下手:他娘的,真欠揍,还是小陌好,小陌好啊。

  米裕抖了抖袖子,一本正经道:“崔宗主,年少即须臾,于道各努力。”

  崔东山讶异道:“米首席,有点东西啊,大才子啊。”

  米裕哈哈笑道:“治学一道,只是与隐官大人学了点皮毛,这不最近刚好在编撰一本集句联的书嘛,现学现用。”

  崔东山双手插袖,伸手遮额头,笑道:“请君放眼看,平地构大厦,何曾一日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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