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地牢,阳光从气孔里照射进来,光束中尘糜浮动。
许七安站了许久,然后,他觉得不能让郑大人继续这样下去,便进入牢房,把他放了下来。
尸体仅留一丝残温,死了有一会儿了。
大理寺丞坐在牢房外,嚎啕大哭。
许七安却没有特别的伤心,只觉得他就这样走了,也是一种解脱啊。
从楚州回京城的路上,他看着这个读书人的脊梁一点点的弯曲,身形日渐佝偻。
他太累了,背负着三十八万百姓的命,每天都不敢让自己空闲下来,因为只要空闲下来,那种海潮般的窒息感就会追上他。
“你说你这是何必呢,你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什么都做不成,那三十八万百姓也没让你报仇啊。”
许七安整理着郑兴怀的遗容,想为他合上眼睛,可怎么都做不到,那双暴凸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浑浊的人世间。
“你每天那么努力的去游说,可人家总是爱答不理。我当时想和你说一句话: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他们只觉得你吵闹。
“郑大人啊,京城的诸公们,并没有和你我一般,经历过楚州屠城案,他们无法像你这样的。年年都有灾情,年年都有无数人饿死冻死,亲眼目睹和在折子上看到,并不是一回事。
“好不容易从楚州屠城里活下来,一头扎到京城,原以为朝廷会还三十八万百姓一个公道,还你一个公道,却不料赔上自己的性命,呵,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半点没错。
“我当日能为张巡抚拼命,原想着这次也要为你拼命,只是我还没找到办法,你就已经去了。也好,人生悲苦,你这一生过的真不咋样。”
整理完了,许七安站起身,后退几步,朝着这位可悲可敬的读书人,深深作揖。
地牢外,聚集着一群披坚执锐的甲士。
大理寺丞带着外人进入衙门,原本倒也不算大事,但地牢是重地,除非得了寺卿、少卿等高官的手书,否则任何人都不允许擅自进地牢。
狱卒当然有拦过,但被许七安一脚踹飞,就没敢再以卵击石,跑去通报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站在前方,负手而立,身后是衙门的守卫。
他阴沉着脸,足足等了半刻钟,才看见许七安出来,这个年轻人出乎意料的平静,脸庞无喜无悲。
“许七安,你擅闯大理寺监牢,本官就算将你就地格杀,魏渊也不会说什么。”大理寺卿先发制人,喝道。
拎着刀的年轻人没有搭理,自顾自的离开了。
这把刀,原本是要杀畜生的,只是晚了片刻,没有赶上。如果有谁想试试它的锋芒,许七安不会拒绝。
“寺卿大人……”侍卫长低声道。
大理寺卿正要吩咐侍卫们拿人,袖子忽然被扯了一下,扭头看去,是大理寺丞。
大理寺丞深深的看着他:“大人也只有一条命,为何不爱惜呢。”
大理寺卿悚然一惊,后背汗毛竖起。
……
皇宫,御书房。
护国公和曹国公回宫复命。
“陛下,郑兴怀已死,此案可以定了。”曹国公恭声道。
“只是诸公那边,如何应对?”阙永修还是有些不放心。
诸公能原谅镇北王,那是因为镇北王殒落了,而现在,他全须全尾的返回京城。魏渊和王首辅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元景帝淡淡道:“朕会派一支禁军到护国公府,保护你的安全,你无需担心暗杀。另外,镇北王随你回来的那些密探,暂时由你调度,留在你的国公府。”
阙永修这才松口气,如此森严的护卫力量,足以保他平安,不用担心遭暗杀。
至于朝堂中的刀光剑影,他只需低调些,不争不斗,再有陛下庇佑,纵使魏渊和王首辅手眼通天,也休想把火烧到他这里。
熬过这段时间,前程依旧锦绣。
心事一了,阙永修如释重负,由衷的笑了起来:
“陛下英明神武,这番连消带打,轻易便动摇了文官们。再趁他们犹豫不决时,快刀斩乱麻,让郑兴怀畏罪自杀,不给诸公们留后路。
“这下,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不过陛下也做出了足够多的退让,满足了一部分人的胃口,否则就算是陛下,也独木难支。
阙永修对元景帝心悦诚服。
“镇国剑虽被使团带回京,但那位神秘高手行踪不明,若是能再找到他,派兵讨伐,为淮王报仇,此事便圆满了。”曹国公叹息道。
闻言,元景帝脸色略有阴沉,顿了几秒,他缓缓说道:
“明日召开朝会,为楚州案盖棺论定,在这之前,你让人把郑兴怀畏罪自杀的消息散布出去。”
曹国公笑道:“是!”
……
内阁。
御书房的小朝会结束后,王首辅便召集了五位大学士,共同商讨郑兴怀入狱的后续。
“淮王已死,也就罢了。可这阙永修是屠城的刽子手之一,陛下此举,实在让人……”武英殿大学士钱青书忍住了,转而叹息道:
“好事想想怎么救郑大人吧,此等良臣,不该蒙受不白之冤。”
建极殿大学士有些急躁,怒道:“郑兴怀就是犟脾气,为官一方可以,在朝堂之上,他什么事都做不了。”
语气里颇有哀其不幸,恨其不争。
“但正是因为这样才可敬,不是吗。”
东阁大学士赵庭芳,吐出一口气,沉吟道:“陛下不是想给镇北王平反吗,不是想保留皇室颜面吗,那我们就答应他。条件是换取郑兴怀无罪。”
“只要定了郑兴怀的罪,对陛下来说,此案便完美收官,他会同意?”建极殿大学士怒道。
“那就是再闹!”赵庭芳指头敲击桌面,铿锵有力。
王首辅轻轻摇头:“没用的,现在和之前不一样了,乍闻噩耗,文武百官俱是惊怒。而今那股子气过了,又得了好处,又能让屠城丑闻变成朝廷扬名的大捷,如何取舍,可想而知。”
钱青书叹息一声,沉吟道:“首辅大人认为该如何?”
王首辅道:“阙永修安然回京,必然会激起一些人的怒火,我们可以暗中游说那些人,联名抗议。但要求要降低些。
“阙永修今晨在街上捧着血书,状告郑兴怀,闹的人尽皆知,这时候再争取郑兴怀无罪,两边都不能信服,陛下也不会同意。”
大学士们微微颔首。
确实,矛盾激化到这个地步,再给郑兴怀“洗白”,别说陛下不同意,就算是百姓也会觉得荒诞,那到底是谁对谁错?
此事处理不好,朝廷就成为笑柄了。
王首辅叹息道:“郑兴怀依旧有罪,但可以偷梁换柱,用死囚易容替代。只要陛下同意,此事便可为。
“咱们能做的,就只有保他一命。”
大学士们虽又不甘,但也只能点头。
这时,一位吏员匆匆进来,把一张纸条递给王首辅,复而退去。
王首辅展开纸条一看,倏地愣住,半天没有动静。
“郑兴怀,死在狱中……”
老首辅把纸条轻轻放在桌上,疲惫的撑起身子,退出会议厅。
他的背影,宛如风烛残年的老人。
……
打更人衙门。
南宫倩柔正襟危坐,一句话都不敢说。
纵使是四品武夫的他,此时此刻,竟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一切原因,皆因那张刚刚递上来的纸条。
见到这张纸条后,魏公便再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一个生动的眼神都没有,宛如一尊雕塑。
南宫倩柔跟着魏渊这么多年,极少见他这般沉默,沉默中酝酿着可怕的风暴。
上面记录一个简短的消息:郑兴怀于狱中被杀。
真简短啊,堂堂一州布政使,二品大员,死后在情报上留下的,也就这点东西。
史书上会怎么记载他呢?大概字数会多一点,勾结妖蛮,害死满城三十八万人,害死大奉镇国之柱。
遗臭万年。
真是个可笑的世道……南宫倩柔心里冷笑一声。
他作为旁观者,也只剩这些感慨,可笑的不是世道,而是人。
史书鸿篇浩瀚,里面有多少像郑兴怀这样的人?
之所以会有这么多冤案,终究是因为没有人敢站出来吧。
……
“殿下,二公主要见你。”
侍卫长敲开怀庆书房的时候,怀庆心情正糟糕着,闻言便皱了皱眉。
这个时候如果临安再来挑衅她,烦她,她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让她去会客厅等着,本宫换身衣服便过去。”
打发走侍卫长,怀庆把纸条烧掉,换了一身素白如雪的宫裙,来到会客厅,见到了一身大红的妹妹。
她旋即吃了一惊。
以前的临安是活泼的,明媚的,叽叽喳喳像个小麻雀,时不时扑过来啄你一口,虽然每次都被怀庆随手一巴掌拍在地上。
但她总是孜孜不倦的重新飞起来,试图啄你一脸。
可她现在看见的临安,像一朵皱巴巴的小花,鹅蛋脸黯淡无光,桃花眸低垂着,像一个自卑的,无助的小丫头。
“如果你是想问,郑兴怀是不是死了,那我可以明确的回答你:是的。”怀庆淡淡道。
临安点了点头,目光愣愣的看着地面,轻声说:“我,我不太舒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就是有点不舒服,还很害怕……”
是这件事对她造成的冲击太多了……大奉承平日久,国舅没死前,后宫又一派和谐……怀庆淡淡道:
“没什么大不了,你读书太少,多读写史书,便知此为常事。越是血腥不公之事,越是寥寥几笔。”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临安瞪着她。
她因为郑兴怀的死,因为楚州城三十八万条亡魂,心里愧疚感要爆炸了,整个人抑郁难安。
这个时候,临安就想起怀庆,怀庆是她一直要赶超的姐姐,所以,她想来看看,看看怀庆是如何面对这件事。
现在她看到了,却有些失望。
怀庆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淡淡道:“月盈则缺,水满则溢。万事万物都逃不开盛极必衰的道理。
“当一个王朝由盛转衰,它必然伴随着无数的血与泪,内部的腐朽,会一点点蛀空它。会有更多这样的事发生。”
临安沉默了一下,昂起头,看着姐姐:“那,那该怎么办?”
怀庆伸手按住临安的脑袋,眼里闪过罕见的温柔:“这时候,会有人站出来的。”
会有人站出来的……临安突然握紧了手。
……
内城,一家客栈里,大堂。
角落的桌边,李妙真带着拖油瓶女人正在吃饭,她很不喜欢这个女人。
倒也不是说她总是颐指气使,这几天过去,这个姿色平庸的女人已经改进很多,能做的事,都自己做。
李妙真不喜欢的是她眼里那股子孤芳自赏的孤傲。
好像在这个女人眼里,其他女人都是蒲柳之姿,全天下就她一个美人儿。
可是,明明她才是最平庸的,男人都不屑看一眼那种,除了屁股蛋又圆又大又翘,胸脯那几斤肉又挺又饱满,穿好几件衣服都掩盖不了规模……
其实也没什么好羡慕的,那几斤肉,只会妨碍我铲奸除恶……李妙真这样告诉自己。
“他为什么还没来找我?”慕南栀低声说。
“呵,瞧你也是个嫁过人的,就这么恬不知耻的想外汉了?”李妙真没来由的就不开心,冷笑着说。
“只是觉得跟你待一起无趣罢了。”王妃抬了抬下巴,傲娇的说。
“……”
所以说这副心高气傲的姿态是怎么来的?她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
李妙真气的牙痒痒,她这几天心情很不好,因为淮王迟迟未能定罪,而到了今天,她更是知道郑兴怀入狱了。
总有一天要拎着刀子闯进宫,把元景帝千刀万剐……二号李妙真愤愤的想。
这时,隔壁有桌人大声说道:“你们知道吗,郑兴怀已经死了,原来他才是勾结妖蛮的罪魁回首。”
“什么?!”
满堂食客看了过来,满脸错愕。
那人言之凿凿地说道:“我有个兄弟在大理寺当差,今儿听说一件事,那郑兴怀于牢中畏罪自杀了。”
堂内顿时炸开锅。
竟还真是这样的反转?
那人继续道:“郑兴怀简直禽兽不如,他勾结妖蛮,害死我们大奉的镇国之柱淮王,害死楚州城三十八万百姓。
“而后,蒙蔽使团,进京告状,这是对淮王有多大仇?我听说啊,他在楚州时,私吞军田,贪污受贿,被淮王教训了很多次,于是耿耿于怀。
“这一次之所以勾结妖蛮,就是因为淮王搜罗了他的罪证,要向朝廷弹劾他……”
说到这里,那人挤出眼泪,扼腕叹息:“我等虽为平民,却是不齿这种人。可惜了淮王,一代豪杰,下场凄凉。”
食客们大惊失色,顾不得吃饭,激烈讨论起来。
“不可能吧,淮王屠城的消息是使团带回来的,是许银锣带回来的。”
“对啊,许银锣断案如神,岂会冤枉淮王?”
“我们不信。”
“呵,你们不信便不信,等明日朝廷发了告示,便由不得你们不信。”
“呸,除非是许银锣亲口说,不然我们不信。明日等消息便是。”
李妙真的筷子“啪嗒”一声掉落。
许七安……王妃心里一沉,她率先想到的不是其他,而是那个讨人厌的许七安。
耳边,似乎又回荡着他说过的话:我要去楚州城,阻止他,如果可能的话,我要杀了他……
……
这一天,京城到处都在传播着楚州布政使郑兴怀畏罪自杀的消息,在别有用心者的描述里,郑兴怀勾结妖蛮,害死镇北王,害死楚州城三十八万百姓。
然后,倒打一耙,把罪过推给镇北王,要让大奉的镇国之柱身败名裂。
对于这些流言,有人错愕,有人不信,有人迷茫……
市井百姓不知道内幕,更不懂其中的波折和勾心斗角,在遇到这种不知道该相信谁的事件里,普通人会本能的在心里寻找权威人物。
权威人物的表态,才是他们肯去相信的事实。
目前来说,在这方面堪称权威的,市井百姓能立刻想起来的,似乎只有许七安一个。
不过他现在,刚从司天监出来。
监正还是没见他,许七安也没打算见监正,他只是托采薇给监正带句话而已。
司天监楼外,恒远和楚元缜等着他。
额前一抹白发的剑客,笑眯眯地说道:“你可愿随我行走江湖?”
许七安咧开嘴,“西域胡姬润不润?”
楚元缜无奈道:“我早不近女色。”
许七安朝他们挥挥手:“会有那么一天的,但不是现在。”
独自离去。
黄昏前,许二郎和许二叔,带着家中女眷出城。
……
次日,朝会!
衮衮诸公踏入金銮殿,未等多久,元景帝便来了,他似乎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上朝。
元景帝坐稳了,老太监踏前一步,高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无人说话,但这一刻,朝堂上无数人的目光落在大理寺卿身上。
大理寺卿硬着头皮,出列,作揖:“微臣有事禀报。”
人是死在大理寺的,这件事必须由他来说。
元景帝嘴角泛起笑意:“爱卿请说。”
大理寺卿略有停顿,然后朗声道:“楚州布政使郑兴怀,于昨日午时,牢中畏罪自杀。”
金銮殿静的可怕。
元景帝嘴角笑容愈发深了,道:“众爱卿觉得,此案,如何定论?”
左都御史袁雄出列,道:“既已经畏罪自杀,那楚州案便可以结了。楚州布政使郑兴怀,漳州人士,元景19年二甲进士。此人勾结妖蛮两族,害死镇北王以及楚州城三十八万百姓,当诛九族。
“郑兴怀尚有一子,于青州任职,朝廷可发邸报,着青州布政使杨恭,捉拿其全家。斩首示众……”
元景帝环顾众臣,朗声问道:“众爱卿有何异议?”
没人说话。
元景帝笑了起来,得益于他多年来的制衡之术,朝堂党派林立,便如一群乌合之众,难以凝聚。
他往日里高高在上,任由这些人斗,确实是斗争激烈,精彩纷呈。可当自己这位九五之尊下场,这群乌合之众,终究只是乌合之众。
他的意志,就是大奉最高意志。
这群人竟妄想把皇室脸面踩在脚下,让天下人唾弃。
可笑。
群臣里,阙永修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声,脸上难掩愉悦,魏渊也好,王首辅也罢,以及其他文官,终究是臣子。
手段再怎么高超,在陛下眼里,也不过尔尔。
此案之后,他不但平安度过,还能论功行赏。护国公爵位传到现在,终于再次于自己手中崛起。
愉悦的时间很快过去,直到老太监高喊着:退朝!
阙永修便知道,此事已尘埃落定,魏渊和王首辅回天无力。
诸公们出了金銮殿,步伐匆匆,似乎不愿多留。
“曹国公,夜里去教坊司耍耍吧,在北境多年,我都快忘记教坊司姑娘们的水灵了。”
阙永修心情不错的找曹国公攀谈。
曹国公皱了皱眉,他这样的身份,是不屑去教坊司的,家中美貌如花的女眷、外室,数不胜数,自己都临幸不过来。
但看阙永修一脸盛情,曹国公便点头道:“行!”
说完,他又摇头:“你这几日还是别出门了,留在府上,若是想睡教坊司的女人,便让她去护国公府就成。何须自己前去?”
阙永修想了想,觉得有理:“那我便在府中设宴,邀请同僚好友,曹国公一定要赏脸前来。”
“那是自然……”
曹国公笑着应是,突然注意到前方文官们停了下来,聚在午门前不走。
他心里涌起不祥预感,低声道:“走,过去看看。”
阙永修有些茫然,随着他一起前去午门口,挤开人群,只见午门外,站着一个人。
此人一身布衣,身材昂藏,拄着刀,站在午门外,挡住了群臣的去路。
在他不远处,站着一袭白衣,一袭红衣。
“许七安,你又挡住午门作甚?你这次想干什么?”
刑部孙尚书,条件反射般的喊了出来。
文官们惊怒的审视着他,如此熟悉的一幕,不知勾起多少人的心理阴影。
尤其是孙尚书,他已经被姓许的作诗骂过两次。
许七安?他就是楚州屠城案时的许七安,听曹国公说,是郑兴怀的支持者……阙永修皱了皱眉,诸公话里的意思,此人堵过一次午门?
许七安环顾群臣,目光平静:“哪个是阙永修?还有曹国公,你们俩出来。”
曹国公皱了皱眉,不祥预感更甚。
“呵,这人竟如此胆大包天,这是想骂我吗?以为有魏渊做靠山,以为骂过文官一次,就可以骂我?”
护国公阙永修嗤笑一声,眼神阴冷:“当本公和那些文官一样,只会动嘴皮子?”
曹国公沉声道:“这人修为不弱,也不知道发什么疯。”
阙永修嗤之以鼻,忽然说道:“你说我在这里斩了他,陛下会不会怪罪?”
闻言,曹国公也露出笑容,“只要你能激他动手,他便必死无疑,嗯,这小子仗着有魏渊撑腰,在京城肆无忌惮,耀武扬威。”
“那是他没遇见我,本公沙场征战多年,最喜欢折磨这种刺头。”
阙永修冷笑着,与曹国公并肩,走到了群臣之前,望着拄刀而立的年轻人,打趣道:
“本公便是你要找的人。怎么,要骂人啊?听说你许七安很能作诗,倒是给本公来一首,说不得本公也能名垂青史呢。”
阙永修和曹国公大笑起来。
言罢,见拄刀的年轻人巍然不动,阙永修觉得火候不到,继续嘲讽:
“魏公,你这教人的水准不够啊。瞧瞧这没规矩的小子,擅闯午门,无法无天,如果你不会教,那本公替你教一教如何?”
魏渊沉默不语,无言的看着许七安。
“我今天不骂人,”许七安叹息一声:“我是来杀人的。”
曹国公和众官员脸色大变。
“哈哈哈……”
阙永修觉得自己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狂笑道:“他说要杀人,你们听听,他说要杀人,在午门前杀人。”
笑着笑着,他突然愣住,愕然转头,发现群臣们齐刷刷的后退。
这些人里,有六部尚书,有六科给事中,有翰林院清贵……他们可都是京城权力巅峰的人物,竟对一个小小银锣如此忌惮?
魏渊和王首辅没动,目光冷淡的看着他。
这……阙永修一凛,旋即看向曹国公,发现他已经悄悄退去十几丈。
他再重新看文官们的表情,这个时候,他终于发现了一丝不对劲,他们眼里,带着几分憎恶、几分嫌弃,以及……几分期待?!
“禁军呢?来人,来人,给本公拿下此獠。”阙永修大喝道。
不远处的禁军齐刷刷的冲了过来,将许七安团团包围,拔刀的拔刀,横矛的横矛。
阙永修沉稳的挥手:“此贼在宫中扬言杀本公,速速拿下,交给陛下发落。”
禁军没动。
“拿下他,本公的命令不管用了吗?”阙永修大怒。
这时,人群里传来小声的提醒:“他,他有免死金牌……”
阙永修瞬间瞪大眼睛,他明白了,明白为何诸公会退,明白禁军为何不动手。
禁军是保护皇帝的,皇帝生命没有受到威胁时,他们不会和一个手握免死金牌的人死斗。
免死金牌又怎样,我不信他敢在宫中动手……阙永修并不怕,他自身便是五品高手,虽然上朝不佩刀,但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这时,许七安从怀里取出一页纸,抖动点燃,沉声道:“禁锢!”
阙永修和曹国公的身体陡然一僵,无法动弹片刻。
许七安拎着刀,一步步走向两人。
王首辅沉声道:“许七安,不要自误,护国公是一等公爵,开国元勋之后,他要有什么闪失,你负不起责的。”
御史张行英大急:“魏公,快劝阻他。”
魏渊不动。
许七安走一步,文官们便退一步,把曹国公和护国公凸显出来。
“咔咔……”
他挥舞着刀鞘,敲碎了护国公和曹国公的膝盖骨。
人虽不能动,疼痛却不打折扣,曹国公和护国公脸色一白,大声惨叫。
阙永修看向群臣,大声求助:
“你们快阻止他,快阻止他啊。大家同朝为官,你们不能见死不救。一个武夫敢在午门外杀人,满朝诸公无人敢站出来说话,你们,你们想被天下读书人嗤笑吗?”
一位春闱新晋的年轻官员被话一激,下意识的就要挺身而出,制止许七安的暴行。
岂料,他身边的刑部孙尚书,突然飞起一脚把他踹了回去。
六部尚书、侍郎、六科给事中等等,这些有资格进入朝堂的大臣们,竟默契的选择了沉默,没有一个人说话。
即使是与许七安有仇的,也没有说话。
阙永修看懂了,这些黑心的读书人,是想借刀杀人。
他们都想自己死。
许七安把佩刀挂回后腰,做了个谁都没看懂的动作,他朝着西边的天空,招了招手。
然后,拎着曹国公和护国公的衣领,往外走去。
……
寝宫里。
结束早朝的元景帝刚回御书房,便有侍卫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也不通传,站在门口大喊道:
“陛下,许七安又堵在午门了,扬言要杀护国公和曹国公。”
元景帝勃然变色,震怒道:“他想造反吗?曹国公和护国公如何?”
“被带出皇宫了。”侍卫焦急回应。
“速速调动禁军高手,阻拦许七安,如有违抗,直接格杀!”元景帝大吼道。
等侍卫离去,他站在大案边,脸色阴晴不定。
压服了魏渊,压服了王首辅,压服了朝廷诸公,竟忽略了这么个小人物。
“他竟敢忤逆朕,胆大包天,胆大包天……”
元景帝沉沉低吼一声,把桌上的案牍、文件、笔墨纸砚,统统扫落于地。
这位九五之尊仍怒火未消,一脚踹翻桌案。
……
得了皇帝指令后,宫中的高手带着数百名禁军冲出宫门,策马狂奔,沿着街道疾追。
禁军队伍在皇城的街道上追到许七安。
“拦住他!”
其中一名禁军头领见到两位国公完好,心里松口气,从马背上纵身跃起,飞扑许七安。
“咻!”
这时,一道飞剑突兀袭来,剑光煌煌。
禁军头领抽出佩刀,与飞剑硬拼一记,虽未受伤,但被阻拦住了。
半空中,李妙真长发飘飘,浮空而立,俏脸如罩寒霜。
李妙真是从临安府出来的,她昨夜便一直宿在城中。
天宗圣女……禁军头领又惊又怒:“我来对付李妙真,你们去拦截许七安。”
这里追击出来的,不只有他一位高手。
当即,便有三名强者从马上跃起,鼓荡气机,御空追击而去。
刷!
当是时,一道剑光亮起,斩在三名强者身前,斩出深深沟壑。
临街的屋脊上,站着一位青衫剑客,负手而立,笑容冷淡。
“楚元缜,你要反了朝廷?你想成为通缉犯吗?”
三名禁军强者识得楚元缜。
楚元缜冷笑道:“这里可是皇城,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尔等若想背责任,大可与我一战。反正楚某孤家寡人,大不了此生不入大奉国境。”
三名禁军强者大怒,咬牙切齿。
京城是天子脚下,又是内城,这里的百姓可比外头的要金贵,如果因为他们三人,导致百姓被波及,大量死亡。
这个责任绝对会落到他们头上。
察觉到这边的气机波动,皇城内,一道道强横的气息苏醒,产生应激反应。
皇城里住着的都是公卿王侯,有的自身便是高手,有的府里养着客卿,都不是弱者。
而皇宫那边,有更多强横的气机波动传来,那是后续赶来的高手。
“咱们好像捅马蜂窝了……”楚元缜传音道。
“怕死就滚。”李妙真脾气暴躁的回复。
“阿弥陀佛!”
这种事,当然少不了恒远,他从另一侧的街道里拐出来,沉声道:“李道友为何不捎我一程?”
他也是提前就潜入皇城了,也是躲在临安府里。只是李妙真方才御剑时没有捎上他,所以来的晚了片刻。
李妙真没好气道:“逃命的时候再说。”
……
天色已经亮了,内城的街道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许七安踩着李妙真递的飞剑,一气冲出皇城,轻飘飘落在内城的街道。
然后,他拎着两位国公爷招摇过市。
路边的行人,最先注意到的是穿公爵朝服的曹国公和护国公。
“咦,这不是许银锣吗?不穿打更人差服我差点没认出来。”
有人惊喜地喊道。
“他手里拎着的是谁?这,这是蟒袍吧?大人物啊……”
“我认识那个人,独眼的,他是昨日进城的护国公阙永修。”
“就是状告楚州布政使郑兴怀,勾结妖蛮,害死镇北王的护国公?”
寻常百姓很难认识公爵,比如曹国公他们就不认识,但护国公昨日可是出尽风头,招摇过市,给内城百姓留下深刻印象。
所以一眼便认了出来。
“许银锣拎着他做什么,这可是公爵啊,这,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甭管做什么,那人是什么公来着?肯定涉及到楚州案了,我去喊家里的婆娘出来看热闹。”
“媳妇,你帮忙看着摊,我跟去看看。”
“可是,当家的,我也想去看……”
街边的行人指指点点,惊奇的看着这一幕,凑热闹心态的跟上许七安。甚至有摊主弃了摊位,一脸好奇的跟着。
倒也不是单纯的看到热闹就凑,只是事关许银锣,手里拎的又是昨日招摇过市的公爵,没有人能抵挡住好奇心。
人流汇聚,越来越多。
渐渐的,变成了汹涌的人潮。
这就是许七安想要的,一刀斩了阙永修固然爽利,却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终于,他拎着两位公爵,来到了菜市口的刑场。
刑场设在菜市口,主要原因便是这里人多,所谓斩首示众,人不多,如何示众。
菜市口的百姓立刻注意到了许七安,准确的说,是注意到了汹涌而来的人流。
“怎,怎么回事?”菜市口这边的百姓惊呆了。
“那不是许银锣吗。”
菜市口,人潮汹涌。
许七安把曹国公和护国公丢在刑台,抽出刀,割断他们的手脚筋。
接着,他双手各自抓起曹国公和护国公的头,让他们抬起脸,许七安笑了:“看,这么多人,今天死了也值得。”
阙永修骇的脸色发白,“我,我是一等公爵,是开国元勋之后啊。你,你不能杀我,你杀了我,大奉再无你立足之地。”
这位征战沙场的都指挥使,此刻还能维持住军人的沉稳,连声道:“不要一错再错,本公还没死,一切都可以挽回,本公会向陛下求情,让陛下宽恕你,本公发誓……”
他还有大好的前程,他刚刚在朝堂赢得胜利,他不能就这样死去。
曹国公咽了咽口水,“许七安,你该知道陛下是什么样的人。杀了我们,就算有免死金牌也救不了你。放了我们,尚有回旋的余地。”
许七安笑了笑:“我要忌惮他,便不带你们俩过来了。”他的眼神平静,语气温和,但曹国公心里的恐惧却炸开,磕头如捣蒜:“许银锣,是本公错了,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都是护国公阙永修和陛下的错,是他们制造了屠城惨案,是他们,是他们啊。”
“闭嘴!”
阙永修大喝。
“该闭嘴的是你!”
曹国公面目狰狞:“你不了解他,你不在京城,你根本不了解他,他就是个疯子,是疯子,他,他真的会杀了我们的。”
“说大声点,告诉这些百姓,是谁,屠了楚州城!”许七安抽出刀,架在曹国公脖颈。
冰封的刀锋仿佛把血管凝结,曹国公脸色发白,嘴皮子颤抖,崩溃地叫道:“是镇北王,是护国公阙永修,是他们屠了城。”
“还不够!”许七安淡淡道。
“还有陛下,还有陛下,他知道一切,他知道镇北王要屠城……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曹国公痛哭流涕。
轰的一下。
周遭的百姓炸锅了。
他们听到了什么?
屠杀楚州城三十八万百姓的,是镇北王和阙永修,而他们的君王,他们的陛下,纵容了这一切?
“难怪郑布政使会死,是被他们害死的!”有人红着眼,大声道。
“陛下他,他纵容镇北王屠城……”
一张张脸,瞠目结舌,一双双眼睛,闪烁着痛恨和茫然。
他们没有想到,跟过来看热闹,会看到这样的一幕,会听到这样的话。
大奉亲王屠城,大奉皇帝默许。
那有朝一日,是不是,也会把屠刀对准他们?
当场,千余名百姓,密密麻麻的人潮,他们心里,有什么东西坍塌了。
这时,菜市口周边的屋脊上,一道道身影腾跃而来,他们有的穿着禁军的铠甲,有的穿着常服,但气息都一样的强大。
“陛下有令,诛杀许七安!”
十几道身影腾空而来,气机宛如掀起的海潮,直扑许七安。
人群后,马蹄声如雷震动,禁军们策马而来,挥舞鞭子驱赶人流。
护国公阙永修狂喜,呼喊道:“快救本公,杀了此獠。”
曹国公绝望的眼神里迸发出亮光,继而是翻涌的恨意,恨不得把许七安千刀万剐。
恰是此时,一道清光从天而降,“叮”一声,嵌入刑台。
清光一闪,那些扑杀而来的高手如遭雷击,齐齐震飞,半空中鲜血狂喷。
“终于来了!”许七安如释重负。
那是一柄刻刀,古朴的,黑色的刻刀。
在纸张没有出现的年代,那位儒家圣人,用它,刻出了一部部传世经典。
他离开皇宫前,召唤过它了,昨日便已取得院长赵守的同意。
刻刀荡漾着清光,于刑台前组成光罩。
许七安一脚踏在曹国公后背,环顾场外百姓,一字一句,运转气机,声如雷霆:
“曹国公构陷忠良,助纣为虐,协同护国公阙永修,杀害楚州布政使郑兴怀,按照大奉律法,斩首示众!”
黑金长刀抬起,重重落下。
人头滚落。
鲜血溅出刑台,于百姓眼中,留下一抹凄艳的血色。
曹国公伏诛。
“不……”
绝望的咆哮声从阙永修口中发出,曹国公的死,深深刺激到了他。
曹国公说的没错,这是个疯子,疯子!
“许七安,许银锣,许大人,本公知错了,本公不该被镇北王蛊惑,本公知错了,求求你再给本公一个机会,别杀我……”阙永修哭喊着。
他在无数百姓面前认罪了,他在众目睽睽中痛哭流涕。
“原来你也会怕!”许七安冷笑。
“是啊,谁都怕死。就如同你用长枪挑起的孩子,如同你下令射杀的百姓。如同被你活生生勒死在牢里的郑大人。”
“你们快救本公,你们快救本公啊,求求你们,快救本公!”
巨大的恐惧在阙永修心里炸开,他朝着被刻刀的清光震伤的高手,发出绝望的哀嚎。
他知道,头顶悬起了屠刀。他知道,许七安杀他,是为楚州屠城案,为郑兴怀。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要为不相干的百姓,做到这一步?
许七安的屠刀没有落下,他还要宣判护国公的罪孽,他的刀,杀的是该杀的人。
“楚州都指挥使,护国公阙永修,与淮王一同勾结巫神教,残杀楚州城,屠戮一空。血债累累,不可饶恕。
“事发后,与元景帝合谋,构陷楚州布政使郑兴怀,将之勒死于牢中。血债累累,不可饶恕。今日,判其,斩——立——决!”
噗!
手起刀落,人头翻滚而下。
世界翻转中,阙永修看见了蔚蓝的天空,看见了自己的尸体,看见冷笑而立的许七安。
“饶……”
头颅滚在地上,嘴唇动了动,而后,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了他。
“呼……”
许七安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就像吐尽了胸中郁垒。
一双双眼睛看着他,明明人潮涌动,却寂静的可怕。
在这样寂静的场合里,许七安伸手进怀里,摸出了象征他身份的银牌,一刀斩断,哐当,化作两半的银牌坠落。
他拄着刀,猖狂的笑着:“魏公,许七安……不当官了。”
远处的屋脊上,那一袭红衣,捂着嘴,泪如雨下。
她身后,今日特意穿着素白长裙的怀庆,怔怔的望着刑台上,肆意大笑的身影。
人群之外,一个姿色平庸的妇人来迟了,没能挤进汹涌的人潮里。
她便站在外边,听着远处那个男人宣布罪行,听着他说不当官了,听着他猖狂大笑。
慕南栀突然觉得,她是幸运的。
人群里,突然挤出来一个汉子,是背牛角弓的李瀚,他双膝跪地,嚎啕大哭:
“多谢许银锣铲除奸臣,还楚州城百姓一个公道,还郑大人一个公道。”
申屠百里、魏游龙、赵晋、唐友慎、陈贤夫妇……这几个护送郑兴怀回京的义士,一起挤出人群,跪与台前。
“多谢许银锣铲除奸臣,还楚州城百姓一个公道,还郑大人一个公道。”
这一幕深深烙印在周遭百姓眼里。
看着台上洒脱磊落的年轻人,人群里响起了哭泣声。
这是一个年轻人,用自己的热血,用自己的前程,甚至生命,换来的公道。
这一幕,后来被载入史册。
大奉历,元景37年,初夏,银锣许七安斩曹国公、护国公于菜市口,为楚州屠城案盖棺论定,七名义士于刑台前长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