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肆早已知道许放不全然信他,否则以唐门弟子对机关暗语的研究,助郑云清破解帛书亦非难事。想到此处,唐肆脑海中忽然又浮现出许放关切为难的神色。\r
我不愿将唐公子卷入风波。\r
唐肆神情柔和,暗暗想到:早在你扼住我咽喉却未拧断我脖子那夜里开始,我便已无法置身事外了。\r
正在此时,远远见一队轻骑往出城的方向疾驰而去,唐肆眼力好,瞥见为首那个是许放上峰,若所料不差,必是去救那些丢失的孩子的。\r
唐肆心中的阴云始终未散,郑云清昨日便解出暗语,依许放的性子绝不会拖到今日才通禀,他这几日抗拒自己,亦像是有苦衷——唐肆打开机关翼奔往天策府,如若真与他所猜测的一样,许放此刻只怕已孤身犯险了。\r
唐肆轻巧地落在墙角,快步往许放住处走去,无人应门,唐肆便潜了进去。许放不在室内,甲胄整齐地叠在床头,他惯使的长枪却不见了。唐肆翻他枕下,不见密信,再察看烛台,里头果然落着几缕烟灰,唐肆暗自咬牙,忽然听见一阵功夫粗浅的脚步声,于是躲到房顶,不多时走来一个陌生男子,自房后透过窗隙窥探许放屋内光景,唐肆冷笑一声。\r
“大侠,我…我来找许将军有事商量…”\r
唐肆抽出匕首把玩着,冷冷道:“我耐性有限,你最好实话实说,谁叫你来监视他的?那些孩子被藏在哪?”\r
被绑在树上的人抿了嘴,底气稍逊了些:“什么…大侠说笑,什么监视……”\r
他被唐肆毫无怜悯之意的目光凛然扫过,大抵感到自己落进了个心狠手辣之人手中,终于改口道:“我…我也只是受人指示,做些粗浅杂事…啊啊啊!!!”\r
沾着血的匕首贴紧咽喉,男人忍着手指被斩落的钻心剧痛,识相地闭上了嘴巴。唐肆神色如常:“再说一句谎话,就斩两根手指,再说一句,就斩三根,手指斩尽,就剁脚趾,若是脚趾也没了,那就只好轮到脑袋,你好好算算,还有几次机会说谎。”\r
那半张未被遮挡的英俊面孔没有一丝犹豫和愧疚,既不愤怒,也不得意,像个冰冷的工具,而非活生生的人。男人的冷汗湿透重衣,求生的欲望催使他艰难地开口:“就…就在……”\r
许放安静地埋伏在草丛里。稍远的地方,两个男人站在茅屋门口闲闲交谈着,许放调整呼吸,搭上两只箭,举起了弓。\r
后背夹紧时,未痊愈的伤处传来剧烈的疼痛,许放屏住呼吸,弓弦轻响,前方的两个男人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许放擦了把额头的汗水,压低身子冲了出去。\r
屋内昏暗,窗户都被钉死,许放推开门,似也没有旁的看守了,这才完全将门打开。他踏进屋内,阴影中有娇小的人影战战兢兢地避开了日光,许放左右看看,点起烛台来,屋里缩着六七个孩童,见了生人,有的细细哭起来。\r
许放靠近了一个大些的小姑娘,发现她竟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努力藏在怀里,便搁下枪慢慢向她伸出手:“我带你回去找爹娘好不好?”\r
那女童戒备又恐惧地看着他,见许放温柔和善,终于委屈地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这一下子屋里吵闹起来,此起彼伏的哭声,都是喊着要找爹娘,许放怀里的女童哭得说不出话,揪着他衣角指了指地上一扇上了锁的暗门。许放一手托着她,另一手抱着她原先护着的孩子,正想去察看,忽然几道气劲划空而来,许放心中一凉,矮身护了怀里的孩子,却听“笃笃”几声,飞来的红尾镖尽数被雀翎钉在了墙上。\r
许放错愕地看着踏进来的人,艰难道:“唐肆…”\r
唐肆大步上前捞了他怀里女童,将他架起来,道:“转移孩子的人来了,有话过会儿再说。”\r
许放拾起枪跟在他身后,却被唐肆一拦:“你就在里头等我罢,还有这群孩子,哭得吵死了,若没人守着,又不知出什么事。”\r
许放只好留在屋里等他,十余息功夫,外头响起一阵异响,许放知是唐肆与他们交起手来,很快一切又归于平静,又过一会儿,唐肆敲敲门,把门推了开来。他驾了辆板车停在门口,对许放道:“出来吧。”\r
唐肆帮着将孩子安顿上车的功夫,许放劈开地下室门口的锁头,下入漆黑的地窖中,又从里面找到两个惊恐畏缩的孩子,前后各挂一个,还没露头,背上背着的那个已被唐肆从上面抱走了。\r
两人安顿好孩子,将昏迷和受伤的歹人关进屋内,驾车赶回城中,自有同袍和医官助他们善后,期间许放又想将唐肆支开,却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许放的上峰得到消息匆匆转回,追查下方得知将帛书调包的特使已然潜逃,于是下令通缉,又遣人去捉拿余党等等不提。\r
唐肆前后帮衬着照看那些孩子,一回神却发现许放不见了踪影,于是四下寻找,在不起眼的房后听见他的声音:“那唐公子的事…”\r
回他的正是他上司:“我知道的,便依你的意思,不必提及了。”\r
唐肆往前探了探身,恰好见男人伸了胳膊想挎许放颈子,半途却停下,转而在他头上胡噜了一把。\r
待男人走远,唐肆才现了身,许放被他撞破,尴尬地拨了拨额前碎发,唤道:“唐公子…”\r
他看不出唐肆喜怒,只是见他气势逼人,心中有些忐忑。唐肆问道:“不必提及?人是我伤的,若有人为难,你便又想全都包揽在自己身上?”\r
“上次…你便料到了吧,第二日你来找我时亦知他们会寻衅施压、对你下手,你却只字不提。”\r
“你知道有人在监视你,所以也不许我来探望,还有帛书的事,你早料到会被内鬼调包,于是事前誊下原版,另寻可信之人解密,却趁其余人被误导,内鬼放松警惕时,自己深入虎穴…”\r
“许将军既利用我接近主谋,又遣我护送关键的密信,何以对我遮遮掩掩,事事不肯据实相告呢。”\r
“不是!我……”许放低声道:“原本,唐公子愿如此相助,在下已感佩于心,如你所见,即便是奉命查案,也难免被他们暗算,若唐公子因协助我而受牵连…那…我真不知以何颜面面对唐公子了。”\r
“若避无可避,我自然也…至少希望护唐公子周全。”\r
唐肆玩味地挑起嘴角,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哦——?如此说来,某于许将军——倒是比将军本人更受重视了。”\r
“我——”许放霎时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低下了头。唐肆见他羞得快哭出来,长久以来的郁郁之情一扫而空,笑盈盈地走过去虚揽他两肘,柔声道:“后背可还疼着?”\r
许放叫他一会儿咄咄逼人,一会儿和风细雨的变化唬得晕头转向,茫然道:“不疼了…”\r
唐肆的手掌缓缓盖住他背心,许放能感到他手心的温度,却又窝心地不曾触到伤口,这才惊觉两人相距太近,连唐肆双目微垂时眼睫扇动的阴影亦隐约可辨,他含笑时,眼中也似有微波浮动,几分缱绻,几分柔肠。\r
许放不敢迎他目光,手臂又被唐肆抓住舍不得挣开,只得低着头反复回味那一瞥所见,唐肆漫不经心的笑意。\r
“待你伤好,我们再去甘霖轩喝一杯罢。”\r
唐肆低沉柔和的声音顺着微风飘进耳中,许放脸上发烫,抑制不住,微笑起来。\r
好。\r
许放虽受杖责,却仰仗上司私下疏通,伤势看着骇人,不过八、九日便大致痊愈,便应唐肆之邀往甘霖轩喝酒去,路上又说起此事,许放道,那日受了贿赂的特使还曾为他据理力争,险些叫他放松警惕,好在私下里留了帛书拓本,才令狐狸露出尾巴。许放说到这叹息一声,道:“可惜叫他跑了,不知以后会不会再为虎作伥。”\r
唐肆想起那人前日夜里跪地求饶,将金银珠宝一股脑推到他跟前,怕得肝胆俱裂,却仍在怀里藏着些珍宝那滑稽可悲的模样,不由嗤笑道:“却是个没种的,日后也掀不起甚风浪。”\r
许放不知他话中真意,只道他不齿此人行径,便只是笑笑,唐肆自然不会解释,至于那人曝在荒山里的尸首落得如何下场,更非他会费神思虑之事了。\r
说话间已至甘霖轩,便去了惯去的雅间,亦不曾请人作陪,两人坐在靠近大堂的窗前慢吞吞地喝酒,来时的路上还有些话可谈,此刻比肩而坐,反倒无话可说,唐肆却不觉得尴尬,与许放一道,时时刻刻都令人觉得舒服,他便也趁着这时候偷偷打量那端着酒杯的男人。\r
许放如恶狼袭人般的凶狠他已见识过,然而此时垂眸静坐,举杯深思,倒有几分儒将风范。且虽犯案主谋已落网,许放与同僚每日仍为捉拿余党、安顿幼童而四处奔走,实则并不轻松,唐肆瞧他眉间淡淡忧愁疲惫之色,虽心存怜惜,却是分毫帮不上忙的。\r
适逢大堂内有正当红的女子登台献艺,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许放扭头去瞧那婀娜身段,额角的碎发懒洋洋散落几缕,抬手将杯中薄酒一饮而尽,胳膊搭出了窗外。恰好楼下的女子舞到精彩处,顾盼间朝二楼这几间雅间送来个飞吻,又引得一阵欢呼起哄,许放便忍不住笑了。\r
唐肆倚在窗框上,把玩着手中酒杯,冷眼看着热闹的景象。许放虽以幼鹿般的温顺矫饰,内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唐肆敬佩他的为人,有时却也觉得他的狡黠过于刻板正直了些。\r
不过,这也算是可爱之处罢。\r
小酌几杯后,两人便趁着宵禁前往回走,柳木林在他二人出门前,将他们拦下,又说了会儿话,原来她因为自己费心接待的男人竟是个狼子野心的败类而烦闷了好些天,此番见到许放,自然打开了话匣子,感谢后又表示愿尽微薄之力。此事与她其实并无干系,不过是因她心善,仿佛无意间助纣为虐,良心不安罢了,许放好言劝慰半天,柳木林这才犹犹豫豫地,似是好过些了。\r
唐肆怕他二人走得太近揭穿了他身份,忙劝着离开,柳木林看他一眼,道是她近来也想试试在甘霖轩添些新鲜乐趣,白日里无事,便寻思着请 些说书人或是变戏法的来暖场, 恰好这几日城东出了个当红的说书先生,与旁人不同,每日只讲一场,听闻慕名者众,每每座无虚席,柳木林想看此人是否如传言所说的那般有趣,便央人在他常去的茶楼留了个雅间,正好请唐肆与许放代她走一遭,权作休息,也是聊表谢意。\r
许放本想推辞,唐肆却应了下来,又催他离开,许放无法,只得谢过柳木林,便跟着唐肆走了。许放仍觉不妥,便想叫唐肆另择人同去,唐肆道:“她也是关心你,有时安心接受旁人的好意也是一件功德,何况你非木石,若累垮了,更耽误事,有机会歇歇也好。”\r
说话间已近唐肆落脚的客栈。他见许放没有再推辞,又揶揄道:“何况也不是白白去得,若能叫你觉得有趣,怕是所有人都会觉得有趣了。”\r
许放噎了一下,总觉得他话里哪儿听着别扭,正待开口,忽然远处传来闭门鼓声,只得道:“唐公子还是快回去罢。”\r
唐肆却反拖了他手:“急什么。”于是硬将许放扣到了二更天,才叫着他偷偷摸摸地出了门。\r
许放瞻前顾后地跟着他,一路苦口婆心地劝说,唐肆忍着笑,心想若在学堂里,许放定是教书先生最喜欢的那种。许放正压低了声音道:“唐公子…还是快些回去,你…你再不走我可自己走了。”\r
唐肆一扭头,笑得微微弯起眼:“到了。”\r
许放看着黑漆漆的酒楼,一头雾水,唐肆纵身而上,翻进二楼的围栏:“上来,我有东西给你看。”\r
许放并不信他在这种地方能放什么东西,因此不曾私闯,又看不见他身影,后退两步压低声音唤道:“唐公子…唐公子!”\r
唐肆又露了个头,笑道:“可有衙役来巡视了,许将军再犹豫下去,明日全城都会晓得天策府的许将军因为犯夜,被官府拿去打屁股。”说罢踩着围栏,轻盈地几个起落,已上到许放瞧不见的屋顶。\r
许放犹豫间,确实听闻一串整齐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一咬牙,使出轻功飞身而上,见唐肆半卧在屋顶,十分无奈,上前道:“要叫我看什么?”\r
唐肆懒洋洋指了指远处,许放回首看去,一时竟怔住。夜幕下,壮丽巍峨的洛阳城横卧在半梦半醒间,夜风拂过,城里的灯火摇摇曳曳,和流向天际的星河交相辉映。许放沉默良久,忽然轻声道:“我住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洛阳城这样的景色…”\r
唐肆想说他整日奔走忙碌,自然无暇关心这种事,可瞧他寂寥温柔的神情,一时看得痴了。\r
许放环瞰四周,坐到唐肆身旁,轻声道:“多谢唐公子。”\r
“不必这么多礼数,我…将许将军视为朋友,不知将军如何想某?”\r
“我…我自然…也是……”许放红了脸,支支吾吾道。\r
唐肆将肘支在膝上,撑着额角笑道:“那你我称谓岂非太过生分,不若…就以姓名相称。”\r
他嘴角扬起,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许放。”\r
许放惊慌地看他一眼,只觉脸颊发烫,盯着跟前一片屋瓦猛瞧了半天,才下定决心,轻声唤道:“……阿肆…”\r
直到脱衣洗漱,猫进被窝里,唐肆仍想着许放满面羞涩的柔和轮廓。就连从那个人口中吐出的名字,似乎都带着旖旎难言的味道,唐肆低低笑了一声,满意地合上眼睛。\r
殊不知此时天策府中,亦有人满脑子想着他的事,辗转到深夜才沉沉睡去。\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