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年龄-
激烈的思想斗争过后,张楚岚不得不得出结论,自己的这倒霉脖子怕是栓在公司手里了,拽着这根绳儿另一头的就是公司的走狗徐老四。
徐老四,出了名的不干人事儿,跟徐三或许还有道理可讲,跟他老四哥就不必费这劳什子闲功夫作为社会主义制度下潜藏的资本主义毒瘤,就会剥削他这个没钱没权没背景的老实人,他要真的舞到徐四面前,保不齐这货敢把他抓起来关进小黑屋每天削一块儿投喂冯宝宝。
想到冯宝宝,他就控制不住地想起来那天下午,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夏季明晃晃的橘色的阳光下,冯宝宝苍白得跟鬼似的那张脸,想起来她一向沉静的双眸里骤然泛起的波光粼粼的涟漪,在那样的气氛之下被那样注视,很容易陷入一种仿佛恋爱的错觉。
张楚岚很清楚,如果她对他有什么欲望,也绝对不会是他以为的那样。这是他的失误,他大意了,他只想着她是个姑娘,是公司的员工,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从没想过冯宝宝会是个叉子,他还天真的以为冯宝宝之所以那么喜欢跟他一起出任务,是因为他们之间有那么点儿暧暧昧昧的小情愫。
他有点儿难过。
他不能确定冯宝宝一定会伤害他,也不能确定她一定不会伤害他,信任是多脆弱的东西,在他的人生字典里,信任大约是人类最珍贵的美德。它最美好,也最容易受伤,不但容易伤及它本身,更容易伤害到付出它的人。
他跟普通人不一样,跟普通的蛋糕又不太一样,如果把普通人的人生起点设置为0,徐三徐四这种一生顺风顺水没经历过大风浪的官二代就可以是1;冯宝宝一边是机关执行人、领导家属,一边是叉子,大概可以算成2;普通蛋糕就算成-1,好歹还有亲戚朋友在身前遮风挡雨;他张楚岚倒霉,老天爷没给个好命,蛋糕+孤儿+资本盘剥底层虾米算成-2都含蓄,都说负负得正,他是越减越少,一直负下去了。
这小半年里,他对冯宝宝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就在那个下午,轻飘飘的、泡沫一样的烟消云散了。
张楚岚凄凄惨惨戚戚,他就是一块孤苦无依的小蛋糕,每天都活在被杀了吃肉的原始恐惧之下,什么老婆孩子热炕头,那都是别人的快乐,跟他无关的。
人的悲欢真的并不相通。
他去找了徐三。
徐三听了他转了十八个弯的委婉叙述,怜悯又温柔地拒绝了他调岗的提议。
“楚岚啊,”徐三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认识宝宝很久了,这么多年,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蛋糕,她还屡次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解救遇险的他们呢,这一点你最不应该怀疑。”
张楚岚语塞,英雄救美的把戏再过一万年也不过时,关于他精虫上脑被人骗出去差点成了叉子俱乐部里的高级食材这件事,不提也罢。
“那……”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我最近有点乱,三哥……我学校那边有几场考试,我回去住几天,你回头帮我跟四哥和宝儿姐他们说一声,我这几天就不过来了。”
徐三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你去吧。”
获得短期赦免,张楚岚趁着徐四带冯宝宝出任务不在公司的日子,抓紧时间收拾了东西跑路。
他小半年没回学校住,课业落的七七八八,一回寝室就发疯似的复习,关了所有的社交软件,抱着他的小电脑狂刷公开课,拉着窗帘不知昼夜的埋头苦读,试题写了那么厚一摞,把他那些结束了篮球活动刚回寝室的室友们吓了一大跳。
“哟,这不那谁谁吗?”室友A阴阳怪气的叫起来,“叫啥名儿来着,我咋都不认识了捏?”
室友B拿胳膊肘一捅他,示意他别扯淡,换了个正常点的语气,客客气气的问道,“张楚岚,这么久没见你上哪混了?”
“不会是被女朋友甩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这几个室友全是普通人,他倒是不怕的,普通人闻不到他身上那股子味儿,他也不敢叫他们知道,万一他们中的哪一个瞧他不顺眼,把他挂论坛里卖了,他哭都没地儿哭。他们中有俩是富二代,还有一个家里长辈在学校当教授,三个人关系好的不得了,他就算被他们欺负了,想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难道还会有谁站在他这边吗?
“嗨,被公司开了。”张楚岚郁郁寡欢,随口扯道,“公司宿舍不叫住了。”
几个室友嘴贱归嘴贱,他们都知道他的情况,家里也没个大人的,全靠好心人捐款过日子,他那小电脑还是捐赠人用过不想要的。一份工作对他们来说不算啥,但是对张楚岚来说这可能就是下个月的饭票没着落了。
他们中有人偷听到过他跟捐赠人打电话,那语气……真不好说。
几个大小伙子一时间尬在原地,本来也就是过个嘴瘾八卦一下女人,没想到扯出来这一出。
他们纷纷表示,工作没了可以再找么,学校宿舍反正给了钱不住白不住,对了你笔记做了没,要不要爸爸的借你看看?
于是张楚岚喜获课堂笔记三本。
不管怎么说,他们作为室友,不说很好,但也不是很坏了。比起公司里的那些妖魔鬼怪,软硬不吃的徐三,毫无人性的徐四,对他垂涎三尺的冯宝宝,还有只想拿他做实验的胡兰兰……连冷漠的室友都显得温暖了。
张楚岚流下了眼泪,抄笔记的手晃出残影。
考试是连续两天半的,上午一场下午一场,最后半天一场,一共五场大考,后面还有断断续续的小考都不算在内,大考考不过是要重修的,今年考不过明年考,明年考不过后年考,若是到毕业的时候还没考过,毕业证就飞了,只能拿个肄业证,然后下一年回学校继续考,啥时候考过了啥时候算完。
任何一个有脑子要面子的人都不会允许自己沦落到被这些破考试翻来覆去凌辱的地步,丢人是一回事,后面有没有时间继续学习这一门课是另一回事,真等离开了学校还有谁有精力学这东西。
为此张楚岚快要把自己熬死了,他要在一周里把自己这半个学期的课都过一遍,小考就先不管它,把这几场大考应付过去,别的都好说。
他必须把自己的精力全部投入学业,才能短暂的获得片刻清净。不然,冯宝宝那张大脸就会在他脑子里来来回回地晃荡。
十天前的一个下午,他跟她刚出完一个为期三天的小任务回来,这任务完成的十分圆满,他一边幸福地盘算着要从徐四那里抽走多少小钱钱,一边屁颠屁颠地跑到浴室去洗漱。
夏天的气温很熬人,他早就热成了一张饼,摊在地上都能化开,这两个晚上住在宾馆里没法儿换衣服,他又觉得自己是张快要馊了的饼,急搓搓地想把自己洗干净,换上干净衣服抱着西瓜吹空调。
或许是跟公司待久了,都忘了自己是个倒霉蛋糕了。
也或许是跟他在一块儿的是冯宝宝,向来直来直去的宝儿姐降低了他心中的警戒。
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冯宝宝凝视他的时间越来越久,直到那个时候,他正在准备去浴室要用的东西,一转头发现冯宝宝咋还没走,正倚着门框对他眨眼睛。
“宝儿姐,有事儿?”他疑惑地问。
“没啥子。”冯宝宝把脑袋靠在门上说。
“那你看我干啥。”张楚岚端着他的小盆子,走到冯宝宝面前,“我要去洗澡,你有事待会儿说也行。”
“就没啥事。”冯宝宝说。
“?”张楚岚疑惑地眯起眼睛睨着她,琢磨了两秒,把盆儿放下了。
“你有啥事就说呗,宝儿姐,跟我还客气呢?”他说。
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居然会对冯宝宝说出客气这两个字。
冯宝宝面露纠结,“老四不叫说啊。”
哦豁。
张楚岚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心想该不会徐四那人渣又双叒要阴他?
“四哥有事瞒着我?”他问。
“不是老四。”冯宝宝回答。
啥玩意。
张楚岚有点无语,听不懂,他们都说的是中国话,但他就是听不懂。
他往前凑了凑,悄咪咪的在冯宝宝耳边说道,“宝姐,那你悄悄告诉我,四哥都说啥了?”
没得到回答。
他纳闷地看了看冯宝宝,他们离的太近,他都能嗅到她身上刚用过的沐浴露的香味儿,她还是老样子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他,黑漆漆的双眼倒映出他的脸,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突然迸发一些闪闪发亮的光采来。
“张楚岚,”冯宝宝直勾勾地盯着他,“以前我就想说了,你好香啊。”
张楚岚用了两秒思考她说的是啥,第三秒他猛的反应过来。她频繁而漫长的凝视、她莫名其妙的近距离接触、还有她无缘无故的控制欲……这应当是他很熟悉的举动,七年前,差点断送了他的性命的那个男人曾经也是这样对待他的。
他脸色瞬间就变了,为着他面前的是冯宝宝,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他抄起小盆子嗖的一声窜出了房间。
那天,他在浴室里泡了仨小时。直到徐四咣咣砸门,埋怨他花了太多水费,他才昏昏沉沉走了出来,下一秒就因为中暑和缺氧昏倒被送进了胡兰兰的医务室。
后来,一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正式跟冯宝宝对上过,他一直躲着她,这排斥是天生的,这猎物对于猎手的畏惧,让他没办法用一颗平常心去看待她。
一般情况下来说,叉子可以感知到蛋糕,反之亦然,但鉴于他们相识后经历的一系列破事、徐家兄弟惨无人道的压榨和冯宝宝本人高压高强度的特训,让张楚岚把他对于冯宝宝的惧怕错误的归结为简单的怂,这都是他后来才想通的。原来他之所以那么想从冯宝宝眼皮子底下溜走,不仅仅是因为她在日复一日的特训里把他锤成了沙包啊。
但人是很神奇的生物,他们的关系也在日复一日的特训和任务里变得和缓了。他不知道冯宝宝会怎么看待他,他本人慢慢的被消磨掉了刻在生物基因里的忌惮,正是这一点一点仿佛落雪一般静谧地堆积起来的信任,让他丝毫没有对冯宝宝的身份产生怀疑,去外地出差他还跟她住一间房呢,现在想想他都感到后脖颈子发冷。
第一天考试结束后,他疲惫地回到宿舍,继续复习第二天的课程,室友们回来了又出去了,好像是结伴去下馆子,他没听太清楚。等他因为饥饿合上电脑准备出去觅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按平常的尿性,寝室里的其他几个人不到十点不会回来,他就准备去学校外面看看。
突然,窗户外面冒出一个人头。
张楚岚惊恐:“卧槽啊!”
冯宝宝平静地说,“叫什么呢。”
“这是四楼啊姐姐!”张楚岚顾不上害怕,跑到窗边,连拖带拽把她拉进寝室里,还不忘伸出头去左看右看一番,万一被人撞见,那明天学校官微算是热闹了。
《震惊!究竟是人性的扭曲和道德的沦丧!妙龄女子竟半夜爬墙进入男生宿舍!》
张楚岚关了窗户,拉上窗帘。
狭窄的空间里,就剩他们两个人,气氛就变得诡异起来。
张楚岚别别扭扭,就难受,想跑。
冯宝宝坐在他的椅子上,环顾四周,好奇地打量着整间房。
“宝儿姐,你……”他想了半天,打破僵局,“你来干啥?”
“找你啊。”冯宝宝说。
“找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几天你都没在公司,老四叫我来看看你死了没。”冯宝宝说。
张楚岚:“……”
“那,你看,我好好的,没别的事儿的话……”他挤出一个硬邦邦的笑容,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有别的事的,”冯宝宝扭过头,看着他说,“老四叫你赶紧回去。”
“我还有两天呢,还要考三场。”张楚岚手指头比了个三,“考完了我就回去,跟三哥说过的。”
冯宝宝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就TM尴尬。
张楚岚挠挠脖子。
“姐,你吃饭了没?”他问,“我准备出去看看……”
“哦,那我也去。”冯宝宝说。
“可以啊,但是……”张楚岚无奈地说,“还是先想想怎么让你离开男生宿舍吧。”
半个小时后,他们已经坐在了一家人少的小店里。
张楚岚其实心里多少有点数,这把戏上回她用过一次,他那时候刚被公司盯上,徐四指导下的冯宝宝对他不太尊重,搞得他心态崩了跑回学校,坚决拒绝加入公司,结果就是她跑到学校众目睽睽之下给他鞠躬赔礼,搞得他被同学笑话了半个月。
怕不是要故技重施。
张楚岚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私下了结它。
“宝儿姐,下回别爬我们宿舍了。”他说,“我相信你的身手,但是会吓到人的。”
“唔。”冯宝宝腮帮子鼓鼓囊囊,点点头。
张楚岚半点胃口没有,看着她大快朵颐的样子,在心里感叹,真不怪他被冯宝宝骗过去,瞧她每次吃东西时那股子豪迈劲儿,谁能想到她其实味觉失灵呢?
“宝儿姐,你觉得好吃吗?”他忍不住问道。
“还行啊。”冯宝宝说。
“真的?我听说你们这样的人不是都没有味觉吗?”
“一直不都是这样吗?”冯宝宝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红烧肉送进嘴里,“胡兰兰给我检查过很多次,习惯了就好了。”
张楚岚脑子里闪过胡兰兰乌漆嘛黑的脸上俩金光熠熠的眼睛,看见他们这些人就精神的好像看见了一箱子黄金一样鸡冻。
“兰兰姐她也抽你的血了?”
“以前抽过几次,后来三儿跟她谈了谈,就没有了。”冯宝宝说。
张楚岚点点头,沉默下来。他面前的碗盘里躺着快要冷掉的米饭。
蛋糕和叉子这种说法是二战之后从欧美世界那边传过来的,虽然说法和鉴别的科技是漂洋过海,他们这样的人却是自古有之,天朝古代管他这样的人有很多种叫法,各朝各代、各个地方都有不同,大约是离不开“牲畜”“猪猡”一类的形容;而对于冯宝宝之列,他们要么是“猛将”,要么是“禽兽”,地位总是稍高些,在旁人眼里也总不是以人类的姿态出现。到了近现代,在枪炮和文明双重冲击之下,便干脆统一采用了欧美人的遣词,管他们叫做“叉子”和“蛋糕”。
说起来,中不中洋不洋,奇奇怪怪的;但是用惯了,也就如此了。
张楚岚总觉得他们很倒霉,蛋糕倒霉,叉子也倒霉。谁闲着没事不想健健康康的长大,无缘无故受那些难以言说的罪呢?口腹之欲得不到满足,是件看上去很小,实则非常折磨人的事。食色性也,这世间纵然有千百种舒坦,它也是最要紧的之一,健康的人都能享受到的东西,偏冯宝宝这些倒霉蛋被老天选中,携带缺陷的基因到这世上靠嚼蜡度日,非吃人不能得救。
现在是法治社会,文明社会,谁能叫你想吃人就去吃?
这是天生的诅咒,是血肉里带出来的,冯宝宝她天生就是要吃人的,就像张楚岚他天生就是给前者准备的珍馐,披着人的皮囊,难道就能胜过本能,压天性一头?
那么人到底是什么?
若远古的先神是想要创造和自己一样的生命,那人何故要去吃人呢,怎么会有这种基因存在?
或者原先的神也是吃神的,那么人吃人就有它的合理性,这从胎里带出来的东西就不应当被磨灭,人人平等就是虚妄。
可所有的神都说众生平等、慈悲为怀一类的话的。
都是屁。
张楚岚摸摸鼻子,他困在自己的逻辑怪圈里走不出来,这么多年都没能走出来,就像他走不出对叉子的恐惧阴影。他由恐惧生疑惑,进而生探究,他原先不敢去接近叉子,他见过的所有叉子都想把他开膛破肚,直到进了公司遇到冯宝宝。
要说研究叉子和蛋糕,最应当去咨询他们的首席医务官胡兰兰同志,她是个普通人,从医多年经验丰富,原先是师从大国手王子仲老先生的,在医学界年轻一辈里也算赫赫有名,据说她博士期间做的研究课题就跟蛋糕叉子有关。
张楚岚刚进公司问过她,她扯了一大堆中医上神神叨叨的理论,听的人脑仁儿疼,他便由她取了血,连滚带爬逃走了。
她拿那些血做什么,他并不知道,冯宝宝肯定也不知道,但是徐三没准有门儿。
趁他陷入自己的脑内风暴,冯宝宝风卷残云般消灭了桌上所有的餐品,待他回过神,目瞪狗呆的哀嚎,“我还没动筷子呢!”
“我以为你不吃呢。”冯宝宝擦擦嘴,毫不歉疚地说。
张楚岚委屈,说自己出去买个饼。
冯宝宝就跟着他,这会儿已经晚上九点了,学生们都在慢慢地往学校内部回流,街上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安静。
她突然打破了这份宁静,说,“张楚岚,你是不是怕我?”
张楚岚吃了一惊,想不到她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便问道,“宝儿姐,你看出来了?”
“其实是老三说的,”冯宝宝回答,“他跟老四说的时候我听着了。”
“……”
“为啥啊?”她疑惑不解的问,“你为啥怕我?”
“哈哈哈哈你以为我会说因为你是叉子么?”
“叉子。”冯宝宝把这两个字在齿间重复了一遍,“叉子有什么好怕的么,我是叉子怎么了?”
张楚岚停下了脚步。
他没法儿跟她解释,他解释了也许她听不懂,那么他就是白费口舌;也许她听懂了,那么就是伤害感情。
他们有感情么?这小半年……
“我怕你会吃了我啊。”
夏日清浅的夜色中里,他的声音就跟风一块儿吹到她的面前。
他的语气很轻,不紧张也不沉重,每一个字的语调都是朝上的,就好像每一次完成任务后他说的那句“咱们回家”一样。
冯宝宝也沉默了。
四目相对,就在这静默里不知过去了多久。
张楚岚渐渐的有些恻恻,比镇静他是无论如何都比不过冯宝宝的,他开始揣测她的想法,想到如果她原本不打算吃人,偏受了他的点化动了这心思,吃了他,或者吃了旁的人,以她的手段绝对能神不知鬼不觉……
“哦,你说这个,”冯宝宝双手插兜,坦然说道,“我为啥要吃你?”
“为啥?”
“可以吃,就要吃么?”冯宝宝说。
她这番话在张楚岚的脑子里骤然泼下一盆冷水。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把叉子当人看。
人,与牲畜草木有所不同。
而在他的眼里,叉子从一开始就不在人的队伍里。
那些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叉子,大约除了眼前这位,别的也确实不够资格列入其中去。
他接着意识到,虽然外头变得体面了,内里他跟那些管他们叫着“猪猡”或者“禽兽”的人是一路的,他自己身为蛋糕,已经深受其害,还是抱着有色的眼光看待跟他一样饱受煎熬的人群,如果说那些瞧不上他们的普通人是卑劣的,那他本人也不够正直,没资格去谴责那些卑劣者。
他捂住脸,感到有些惭愧。
“宝儿姐。”他说,“给我点时间。”
冯宝宝没反应。
“我考完试就回公司,就后天下午,”张楚岚接着说,他把脸从手掌里抬起来,眉眼弯弯,“受累你大老远跑一趟。”
冯宝宝盯着他的笑脸,眨巴一下眼睛。
紧接着,她听到自己说,“没得事,我说你闻上去很香是真的撒。”
“……这个可以不用重复的。”
这一天晚上,冯宝宝没赶上回市区的公交车,大晚上的连顺风车都回家睡觉了,张楚岚虽然不担心她的身手,但还是留下她在学校附近住一晚,真要走也得等第二天天亮了再回公司去。
大学附近最多的生意,除了吃大概就是住了。形形色色的小旅馆不计其数,摆在台面上的都是有名儿的,还有更多的潜伏在后头民宅的高楼上,抓住商机的人会买了这种学区房,把里面隔成一间间的单间,改造成廉价旅馆。最近考试周到了,很多原本不在学校的学生纷纷回校,带动了这些民宿的消费,他们都快走到隔壁校区,才终于在某个角落里找到一间没有满房的住处。
他们这样深夜投宿的小年轻,老板娘见的多了,女孩子跟在后头啥也不管,男的在前头问价给钱,她带着两个人到房间里去,交代了怎么用热水之类,顺口来了一句“东西在床头柜”便走了。
张楚岚一听她的话,脸上表情都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就想趁着宿舍还没关门赶回去。
那边冯宝宝同样听见了这虎狼之词,她没想那么多,脑海里升起一个“床头柜里有啥”的念头,下一刻立即付出实践,唰得抽出抽屉,张楚岚想去拦都没来得及。
在她一脸茫然地拿起一串塑料小包装的时候,他终于破防了。
“姐,我先回去了,明天早上我有考试,得早起,就不来找你了,你看你要不要在这儿玩两天,我明天十一点估计就考完了,还可以一起吃个午饭。”
“哦。”冯宝宝回应,还捏着那一串东西,准备仔细看看上头蚂蚁大小的字印了些啥,“那我等你,明天中午,你考完给我打电话。”
“姐,你能先把那玩意儿放下么。”
“为啥?”
“……”
冯宝宝瞧着他风云变幻的表情,恍然大悟地说道,“张楚岚,你不会还是处吧。”
“啊?”
“避孕套没见过?”冯宝宝甩甩塑料串串。
“屁嘞!你才没见过!我见的多了!”
“那你羞耻个什么劲,”冯宝宝还嘴。
张楚岚炸着毛,正想跟她好好掰扯掰扯这件关乎男性尊严的事情,脑子里噼啪一闪,抓住了另一个重点,“等等,宝儿姐,你说这意思好像你用过似的。”
冯宝宝摊手,“老四他床头柜全是这玩意儿,还有些瓶瓶罐罐的也不晓得是做啥,但是这个我知道,避孕套不就是避孕的么。”
“……好了你别说了。”张楚岚一阵心累,“我走了,我回学校了,明天见。”
冯宝宝坐在床上冲他挥挥手,那模样,乖乖巧巧,可可爱爱的。
张楚岚的心里就那么柔软了小小的一块儿。
他在老板娘诧异的眼神里走出民宿,踏上返校之路。
这夜晚太静了,漫天星辰披在他的肩头,他跟夏天的晚风散在一处,心旷神怡。
第二天第三天,考试周飞快地过去,最后半天考完试,要回家的孩子们吵吵闹闹地拖着大包小包往外头赶,刚考完试的张楚岚疲惫地回自己的寝室,去收拾东西准备留在公司过暑假。
他现在算是公司的临时工,有工牌和工衣,签过合同注册在案的,时间是短了点儿,该有的法律效力一样都不少,垃圾公司毁人青春,他为公司抛头颅洒热血只为赚点微薄学费的日子终于还是又来了。
心累归心累,出乎他意料的是,冯宝宝居然在这里一直留到现在,她在小旅馆住了两个晚上,每天跟他出去吃吃喝喝,等张楚岚发现自己钱包空了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张楚岚就此事严肃认真地质问她,“宝儿姐,你不会是四哥派来的奸细吧。”
冯宝宝坦坦荡荡地叉起一颗草莓,“是啊,他说怕你跑了么。”
是吗?那还真是很棒棒呢。
此时的张楚岚仿佛身体被掏空,神情恹恹地把自己的一些课本、衣服和笔记本电脑一起卷进了背包里。
室友们都是要回家去的,一个个电话打的震天响,走廊上还有不知哪位仁兄的爷爷妈妈的咆哮,这个时候正是回家的日子,男生宿舍不像女生宿舍管得严,不叫陌生男人进去,他们这里约等于随便进,七大姑八大姨塞了一屋子,叽叽喳喳,人多手杂,相比之下,张楚岚的一片小天地就显得萧瑟很多。
他这人,没爹没妈的,老家的福利院在千里之外,要是他也有亲人在世,大约也不会沦落到被野生叉子绑走又被公司敲诈勒索的地步。
一把辛酸泪。
他正逢时宜的伤怀,就听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冯宝宝保持着那个双手插兜的社会姿势,喊了句,“张楚岚,你收拾完了没?”
卧槽?
他立刻回道,“还没呢。”
“快点,老四电话打来了。”冯宝宝指指手机,说。
三个室友不约而同地盯着门神似凹在门框里的冯宝宝。
搬家是体力活,这种时刻往往见不到她这样的漂亮女孩,有对象的男生才有女孩子上门,他们不需要她们帮着做什么,只要她们在边上就觉得好些,此时的三人都还没有享过这脱单的幸福,小心翼翼地上下打量她一番,心里早就八卦到冒火,六道眼神儿烧的张楚岚如芒在背,拖着冯宝宝飞速逃离了这尴尬的苦海。
等他们回到公司,又是一个热到人发虚的黄昏时分。
徐三扯了个理由叫走了冯宝宝,留下徐四和张楚岚在办公室里相顾无言。
徐四点了支烟含在唇间慢慢地吸,火星子以一种对等的速度忽明忽灭。
张楚岚的行李搁回了公司宿舍,冯宝宝帮忙搬的,三十五度的高温之下,这姐姐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滴臭汗也没出,还是那么长发飘飘,仙人之姿。他跟在后头,视线一会儿落在她浓密漆黑的头发上,一会儿落在她瘦削的肩膀上。
他的心里有一个疑惑,也可以说一个推测,但他不敢问,他知道如果他问了她一定会据实以告,但这问题还不到问她的时候,他憋到现在,想问问徐四,但这话他自己不好说,得让徐四来开口。
果然,徐四抽了一会儿,忽的吐出一团烟雾,慵懒地拉长了声线,说道,“张楚岚,我还以为你小子不回来了呢。”
“说笑了,四哥,不就是您叫宝儿姐去找我的吗,”张楚岚笑着说,“您心里有数,我就是回去考个试,咱可是签了合同的,我能跑哪儿去啊。”
徐四抱起胳膊,靠在他的老板椅里,半仰着脸看他,他的脑子里闪过很多种对话模式,思考哪一种能最快的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他知道张楚岚这人看上去轻浮浅薄,好像很容易就会上钩,其实心里清楚得很,你跟他玩阴的,不一定能把他带进去,还有可能被他给耍了。也幸亏没有一上来就挑明,他们好歹也是几个月的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也算有些了解,才好对症下药。
“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徐四缓缓地说道。
张楚岚一看他这态度,就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面上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说道,“您说您说,有什么商量不商量的话,四哥,您怎么突然跟我这么客气。”
徐四在心里骂人,心说你能不知道我要说啥?用得着装那么恶心的腔调。嘴上还是很礼貌的,他知道这事儿急不得,当初连蒙带骗文武相加把他弄进公司的画风已经很粗犷,他们接下来要说的是另一回事再硬来就不太好看了。
“咳咳……”徐四斟酌了一下语气,“你不如先猜猜是什么事?”
“呀,您老日理万机的有什么事我哪敢乱猜。”
“你再敢这调调小心我削你。”
张楚岚撇撇嘴,在旁边沙发上扑通一声坐下了。
“嗨,这不您要跟我玩深沉吗。”他苦笑着说,“说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
徐四就说道,“……你觉得宝宝她怎么样?”
“宝儿姐挺好的啊。”张楚岚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
其实从冯宝宝大半夜的爬他寝室窗户的时候,他就隐约有一个很不得了的推测,他能感觉到徐四的话语正在朝着自己幻想中的某一个方向走过去,他一边安心于他的推理是正确的,另一边又为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而心如擂鼓。
“她是个叉子,你知道的,”徐四说,“跟着公司这么些年,一个蛋糕也没祸害过。”
“嗯。”
“说起来,对我们而言,这是件好事儿,平日里可以拿出来当功绩,叉子不去祸祸蛋糕,真了不起,”徐四吸了口烟,“但是于宝宝个人而言,这不是好事,这是件彻头彻尾的坏事。”
“……”
“叉子天生就是要吃蛋糕的,就像狼天生要吃肉,你叫它吃素,然后四处夸耀你家有只会吃素的狼,就他妈跟‘善良之枪’这种设定一样扯淡,”徐四说,“你明白吗?楚岚,她那样的人,与生俱来就是要食用另一部分人的,这是天性,是他们获取能量的方式,就跟人吃鸡鸭牛羊一样,虽然我是公司的一员,说出这样的话十分不应当,但是我无法回避这个问题。”
“我们在做的事,其实就是在伤害叉子,为了保护大多数人而牺牲少数人,这就是我们常做的事。”徐四指指他,“你就是这种偏颇的制度下受到保护的那一方,哪怕我认为这保护不合理。为了保护羊群,叫狼群都不许吃羊,于狼而言,这是什么道理?”
“但我们是人。”张楚岚说,“人跟狼或者羊都不一样。”
“是啊,我们都是人,那你说为啥偏要安排叉子和蛋糕这种异类呢,”徐四说,“你说吃人就吃人吧,还是非吃不可,他们要是不吃人,可能一辈子都要活在无味的半饥饿状况里,你知道吗,我们统计的那些遵纪守法的叉子的平均寿命还不到六十岁,但是在过去,尤其是在饥荒的年代,他们是最好活下去的那一类人,越是太平年间他们的日子就越凄惨。”
“你和宝宝,不是我们的同类。”徐四说,“人类的群体是树林,你们是林中的天敌,捕食与被捕食本来是你们之间的生物链,只因为你们的外貌都与我们相同,所以我们这些普通人才被迫牵扯进去,为了保护蛋糕而禁止叉子狩猎,其实是在损害叉子生存的权利,好在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圈子里,可以通过教育更改他们的意识,让他们对自己的天然行为感到愧疚不安,但我们不能改变他们本身,这是构成他们的部分。”
“同理,你,蛋糕们,教化是一件很神奇的事,你看,我们可以让狼和羊和平共处,一边告诉狼你不可以吃羊,你吃羊不对;另一边告诉羊,狼不应该吃你们,狼吃你们是不对的……久而久之,不光是狼和羊相信了这一点,就连普通人也相信了,普通人可以把你们当做同类,但我不是。”
“狼就是狼,羊就是羊。”徐四吐出一个烟圈,“这就是你们。”
“哈哈哈,您说的这未免也太原始了吧。”张楚岚笑道。
“……对,这很原始,我们人类毕竟是发展了几千万年的高等生物,所以我们才建立了法律,让所有人和平共处,没有把你们一出生就扔去喂狗。”徐四说,“但我不能违心的说你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人类这种蠢话,我们不一样,人不吃人。”
“也有人吃人的案例的。”张楚岚举手抬杠。
“你少来,你说的那些跟叉子压根不是一路。”徐四瞪他。
“诶……”张楚岚仰起头,眼神放空,“四哥,你有话直说吧。”
“……”
“还是什么事儿能让四哥你都说不出口?”张楚岚继续说。
他心里此时已经有了八九分底,刚才还砰砰乱跳的心脏渐渐沉了下去,又变回了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平静。
“我老爹临死前,一直在想一个办法,可以让宝宝不用这么痛苦。”徐四说,“我也问过兰兰姐,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但是没辙,这是基因的缘故,她也说不清楚……”
张楚岚无辜的望着他。
他那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逼样子太过欠揍,徐四火蹭的一下就上来了,心说老子怕个球,于是话锋一转,突然一记直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砰的一声砸到张楚岚脸上。
“你跟宝宝共生咋样。”
张楚岚脸上的笑容就挂不住了。
果然。
“四哥,你这是怕我活得太长。”他干涩的挤出一句话。
共生是叉子和蛋糕之间一种很微妙、绝对不对等的关系。
由于叉子和蛋糕的数量都太过稀少,叉子的特殊体制又过于折磨人,于叉子而言蛋糕就成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珍馐,他们只能从后者身上获取口腹之欲的快感,大量的需求和极少的获取让叉子们对蛋糕成瘾,蛋糕这类人,吃一个就少一个,少了这一个,下一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碰到,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碰到了,这就催生出了共生关系。
所谓的共生,其实就是蛋糕和叉子之间缔结的和平条约,蛋糕按照契约给叉子提供自己的一部分为食,叉子则要在蛋糕遇见其它叉子的时候站出来保护对方,双方各取所需,看上去十分公平。
但其实,在任何一段关系里,一旦其中一方的实力压倒性的强过了另一方,那么这段关系也好,条约也罢,都是形同虚设,它是否能够成立并执行,全都取决于强者那一方的意志。
因此在共生关系里,往往最终受到伤害的是处于弱势的蛋糕。
碰上什么天灾人祸,蛋糕都会成为昔日伴侣口下的亡魂。
张楚岚脑子里闪过冯宝宝的脸,她那么苍白,看上去好像确实营养不太行。
徐四做这个打算,就等于把他这只小肥羊送进冯宝宝那张虎口里去,太不要脸了。
张楚岚早就觉得不对劲,他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衰的不行的大学生,公司好歹是国企,怎么就瞄上他这个甚至都没毕业的在校生,给他吃给他住,虽说累是累了点儿,钱也没少给,五险一金该有的全都有,加班是很凶,出完任务,说给一周假就真的给一周假,逢年过节还有团建活动和各色礼物红包……怎么看都是份还不错的正经工作。
这么好的事儿落在他的头上,经过反反复复好几轮的推敲,总心存幻想觉得自己时来运转,感情还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张楚岚问,“四哥,不是我说,宝儿姐她愿意吗你就来问我?照您刚才说的,这是狼和羊之间的私事儿,您掺和什么呢。”
“你当我想,”徐四摊手,“宝宝她到底是我们徐家的人。”
“她是徐家的人,你就来害我?”
“是啊。”徐三掸掸手上的烟灰,大大方方地说。
“她要是把我吃了呢?”
“那我就只能给你收尸了。”
“哈哈哈哈哈,那我还能有尸给你收吗?”张楚岚苦笑起来,“你也太直接了。”
“我再委婉你都要装神仙了。”徐四嗤之以鼻。
“咳咳,我说真的,你跟我说这些,宝儿姐她知道吗?她同意吗?”张楚岚说,“她要是不干,咱们扯这些干嘛呢你说。”
“她不会不答应,”徐四淡淡地说,“只要你乐意,她那边不会有任何问题,你应该明白吧,她可是叉子,能徒手暴揍大熊猫的那种。”
张楚岚想了想“徒手暴揍大熊猫”是个什么画面。
“我不干。”
“那你就等死吧。”徐四恶狠狠地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公司不会再保护你了,你明天就去人事办离职,一个月后卷铺盖滚蛋,别再让我碰见你,小心我见你一次打一次。”
“你黑社会啊!”
“就黑你了怎么着吧?”
两个男人比凶斗狠,都不肯相让,气氛一时陷入凝固。
这个时候,徐四的手机很懂事的响了起来,他接起一听,是徐三。
“楚岚答应了没?”徐三还挺关心。
“没,他不干,这个王八蛋!”徐四骂人。
张楚岚在旁边不爽:“喂!”
“这样啊……”徐三落寞地说,徐四这边听见他的声音离远了些,似乎跟冯宝宝说了句什么,然后他回来又说,“那就算了吧。”
“算什么了?你算什么了?老子辛辛苦苦费这么大劲儿你说算就算了?”徐四咆哮。
“这是宝儿的意思,”徐三说,“既然他们俩都不乐意,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放屁,你们给我等着,叫宝宝等着!我肯定把这小子拿下!”徐三继续咆哮,毫不留情地摁了电话。
张楚岚不动声色地盯着他,人已经摆好架势随时准备开溜。
徐四怒气冲冲,说道,“我不喜欢强人所难,也不喜欢给脸不要脸,要不是没有办法你当我愿意找你?我底下过过手的蛋糕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难道他们不香吗,一个个又听话又可爱的,你算老几,要不是宝儿她对你有兴趣,我早就把你扔出去了!我再问你最后一遍,答不答应?”
“我也再问你一遍,四哥,共生这事儿,宝儿姐她同意了吗?”张楚岚说,“这可是共生诶,她知道什么是共生吗?我是个男人,这要是闹出了些别的,你们又要弄我怎么办?”
“她把我杀了吃了我就认命算了,可万一要是为着其它……你们跟我翻脸,我可不白吃这亏。”
“你小子,”徐四咬牙切齿,都给气笑了,“共生是啥破玩意儿都不知道的话,能他妈跟你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吗!合着你从一开始就是做这个打算呢?”
“这怎么叫算呢,要说算也是你们先算计我的,我不过是顺着你们给的坡往下走了走,有问题吗?”张楚岚无辜地说,“我们要把有可能发生的所有风险都摊开了讲,免得到时候你们说我耍流氓。”
徐三思索片刻,做出决定,\"行吧,回头我让宝宝找你,你自己跟她解释去,我就当你答应了,我们这边你不用担心,你就把宝宝给我伺候好了就行,知道没!\"他边说,手机就拨了过去,很快对方就接起了电话。
“啊?我答应什么了!我答应什么了我就答应了!”张楚岚哀嚎,眼睁睁看着徐四旁若无人地举起手机给对方报信,他发誓就在徐四骂骂咧咧胡扯一通之后,他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微凉的、毫无波澜的声音。
“要得。”
张楚岚呼吸一滞。
你要得什么你就要得啊!
听到她的声音的瞬间,他原本还算绷得住的表情轰然崩塌了,他后知后觉地脸红起来,比上次在学校主干道上被她拦住接受鞠躬道歉还要尴尬一百倍,那可是冯宝宝,那可是共生,他再一次在心底呐喊她到底知不知道共生是什么?他的脑子里就像过电影一样飞速闪过很多不可描述的镜头,最后duang的蹦出她黑曜石似的大眼睛,如果说前者让他血脉偾张,后者就好像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被她那样全然澄净的眼睛凝视的时候会让他对自己下流的念头产生沉重的负罪感和肮脏感,这心绪上的反复无常大起大落,让他既紧张又无措。
他的表情太过淫荡,徐四再次挂了电话,心情就越来越不舒坦,只想上去抽他两个大耳刮子,看他还敢不敢搁那儿浪。
“诶诶诶,醒醒,哈喇子流出来了。”徐四没好气地说。
张楚岚捂住了脸。
“老天……”他瓮声瓮气地说,“这都什么事儿……”
“我瞧你倒是挺开心,不怕了?”徐四说。
他想说怕,这一时半会儿没法幻想他跟冯宝宝发生点什么的情状,但还是禁不住心里憧憬,他也说不清是单纯的因为她是个女人,还是因为他真的对她有什么别样的情愫,便只是归咎于色字头上一把刀,莫非牡丹花下死也是属于男人的血色浪漫?
这事儿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拍板了。
张楚岚是上了贼船下也下不得,现在那些原本不合理的东西全都理顺了,一开始他们的相遇或许确实是偶然,而后徐三徐四邀请他加入公司绝对就是图谋不轨,这年头就算蛋糕不好找,以徐四的地位和手段也不该会烦恼于此,除了冯宝宝本人的意思,那对兄弟恐怕最主要是看上了他无依无靠,没有后台没有背景,就算真把他弄死,也不会带来什么麻烦。
何况南不开大学的毕业生,进快递公司——哪怕是拐着弯的国企——都绰绰有余了。
他们算盘打得响,大人物,就是要欺负你你有什么办法呢。
张楚岚怏怏地回到自己的宿舍,纵然心里有千头万绪翻滚,身体还是很老实地跑去把自己洗了个干净,就像摊一张饼一样把自己摊在床上思考人生。总归他是砧板上的肉,要么等着被冯宝宝吃了,要么现在就从窗户跳出去被别的叉子抓住吃了,横竖都是要被吃的,既然没得选,不如既来之则安之,挑个看得顺眼的叉子请她口下留情,给个痛快也好。
他的心里有一块儿地方始终是软的,也许冯宝宝不一定会吃了他,大家认识这么久混得这么熟,生死与共的次数都快能数完十根手指头,这姑娘的脾性他还不清楚吗,他们俩在外头出差的时候双人房开了一回又一回,真要是个普通叉子早就发狂了,而冯宝宝做了啥呢?他想了一想,想起来她一边悄咪咪拿眼睛瞅他,一边对瓶吹二锅头的小模样。
他当时还傻不拉几的震撼于她的酒量。
这他妈是拿他当下酒菜了吗!
但是……如果真的可以,保不齐他们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共生”。
空调挂在床上头呼呼地吹着风,凉风斜着打下来刮过他的小肚子,叫人舒舒坦坦的,他没几分钟就开始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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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岚是被热醒的。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屋内一片昏暗,空调没了声音,整个房间静的让人发慌。
他出了一身汗,全身黏糊糊的,刚洗过的头发还披散着,一缕一缕粘在额头和脸上,他难受地爬起来,想看看空调怎么不制冷了,就看见床脚坐了个模糊的黑影。
当时就把他给吓清醒了。
“宝儿姐?”他下意识喊了出口,刚一出声,他就发现自己的嗓子好像被烟熏过一样沙哑和刺痒。
隐没在黑暗里是冯宝宝经常做的,她已经成为了阴影的一部分。
她嗯了一声。
“怎么不开灯?干嘛把空调关了?”张楚岚清了清嗓子,让自己说话的声音清楚一些。
“你感冒了。”冯宝宝选了一个问题回答,指指自己的嗓子。
“你怎么知道我感冒了?”
“你闻起来变苦了。”她一边说,一边抽了抽鼻翼,“不是很严重,很快就会好。”
张楚岚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才好,“你还有这功能?”
“上回你被打伤的时候,我也闻到了,那个是一种发苦的咸味儿,血的味道。”冯宝宝说。
又是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张楚岚开始紧张了,冷汗顺着额角划过脸颊,月光朦朦胧胧地从窗户投射进来,正好照亮了冯宝宝半边脸,她的肤色还是那种没有血色的苍白,看上去有一种虚无的诡异,另外半边脸被影子全部覆盖,就像戴了一半的面具。他眼神一晃,从她脸上挪开,才发现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宽松的短袖,而是穿了一件红色的吊带背心,露出胸前大片雪白的肌肤和两条纤长匀称的手臂,把整个上半身玲珑有致的曲线完美的凹了出来。
以前没发现她身材这么好来着。
张楚岚吞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涸的咽喉。
冯宝宝完全没在意他的情况,说道,“老三说你有话要跟我讲?”
“三哥没跟你说吗?”
“说了,共生啥的。”冯宝宝抱起手臂歪了歪头,“所以我就来了么。”
张楚岚一阵发虚,“宝儿姐,你知道共生是啥么?”
“哪能不晓得?”冯宝宝摇头晃脑,“就是你可以给我吃的意思吧。”
“不光是那个。”
“哦哦对,还有别的,”冯宝宝做了一个马赛克的手势,“就是这个?”
“……你都不介意的吗?”
“有啥好介意的,你不也给我吃了么。”冯宝宝说。
“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吧。”
“没人说这是一回事。”
“你别绕我!”
他语气有那么一丢丢急躁,冯宝宝也被他带的不淡定起来,她一屁股挪的离他近了些,眼睛圆溜溜的,一眨不眨凝视他的脸,“张楚岚,你紧张什么?”
他们从没这么近距离仔细的看过彼此,张楚岚脑子里一片空白,蹦出一个没头没尾的念头——宝儿姐皮肤挺好的。
冯宝宝说,“我知道,你紧张了,你的味道都敛起来了。”
他们的问题,好像又回到了几天前的那个晚上。
“你怕我?”
这个问题张楚岚问过自己好多遍,他怕冯宝宝,是的,他不可能不怕她,为着许多原因;但他也不怕她,他们是过命的交情,他可以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她,这份信任经历了这小半个月的考验,并没有如他所预期的那样伴随身份曝光而消散。
但此刻他怕的是叉子,又不是冯宝宝。
于是他说,“我不怕你。”
“那你干嘛躲着我?”冯宝宝说。
“我这不是还没做好心理建设吗。”
“哦……”她似懂非懂地望着他。
张楚岚知道她不会说谎,也知道她其实跟自己一样迷茫。她只是接受了一些理论上的事实,就那么简单地即时投入行动,她的行为没有恶意,她想要让他们两个人都变得好起来是真的,但她不知道怎么做也是真的,作为更加机智的一方,张楚岚想要把两个人从这种陷在泥淖里的僵持现状里解脱出来。
他问,“这会儿几点了?”
冯宝宝答,“八点半。”
“你什么时候来的?”
“七点多吧。”
张楚岚无语,“你怎么不叫醒我。”
“老三说叫我别太着急。”冯宝宝说,“我就等你醒咯。”
三哥他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张楚岚腹诽。
“你吃饭了没?”他问。
“没有。”冯宝宝老老实实地作答。
张楚岚便下了床,随手把头发扎了个马尾,大手一挥,说道,“走,请你吃饭。”
冯宝宝跟在他后头,两个人慢悠悠走到了宿舍楼下,她看着他跑到街边买了两大碗冰粉,又很愉悦的去叫了一大把烤肉,两个人在夜市的角落里寻了个小桌,紧挨着坐下了。
她就一直瞧他,看他把两碗冰粉摆在他们中间,从善如流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串,钥匙串里有一把瑞士军刀,是他们有一次出任务的时候在当地买的,他轻轻一扣,小小的椭球型里唰得弹出一柄指甲刀大小的锋利的薄刃。接着,他用右手捏住它,只把刀尖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轻轻一按,指肚上立刻就涌出一滴亮晶晶的血珠。
夜市烧烤摊,烟熏火燎,人声鼎沸,一片香料味儿甚重的烤肉香气里,只消一滴血,张楚岚就听见冯宝宝那边传来了清晰的吞咽声。
他知道叉子只能感受到蛋糕的味道,但他不知道叉子的嗅觉会这么灵敏。
想要打发叉子,一滴血显然不够,他把刀片稍微往下压了压,血就从一滴变成了一淌,他翻过手来,让那滴血直直地坠入其中一碗冰粉里,暗红的液体立刻在晶莹剔透的粉块间丝丝缕缕的弥散开来。
他用力挤压伤口附近的皮肤,让血液没那么容易凝固,看着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地砸进碗里,再看看对面的冯宝宝,她的眼睛已经直了,跟平时那副清心寡欲的模样很不同,她此时的目光里有一种直率又陌生的欲望,此时张楚岚却不觉得害怕了。
按徐家人的说法,她从没吃过蛋糕,从叉子角度来说,她真是可怜。
等到血已经挤不出来了,张楚岚才甩甩手,把伤处在嘴里吸了吸,又用勺子搅匀了那碗粉,把它推到冯宝宝的面前。
“尝尝?”他笑着说。
冯宝宝没动那碗粉,指了指他的瑞士军刀,“那个,可以给我吗?”
张楚岚倒是没关系,把整个钥匙串都递了过去。
她接过那串金属,立刻把刚才割伤了他的那一枚小小的铁片送进嘴里,金属的冰冷和寒气混合着蛋糕的血腥香甜,让她一下子好像受到了什么刺激,精神都亢奋起来。
这是她没涉足过得领域,她长这么大,抓过很多叉子,有很多叉子会对她一遍遍重复,说你应该试试的,只要你试过,你就会明白我们了……
她是怎么回应他们的?
她按照徐四教的,一脚踏上这些人渣的面门,让他们的鼻血与门牙齐飞。
蛋糕是什么,叉子是什么,徐家的那位已经过世的老前辈还活着时就时常提点她。她知道自己是叉子,也嗅的到那些倒霉蛋糕的气息,他们都很好闻,她喜欢他们的味道,但她不会想扑上去撕开他们的喉咙。
徐家人的教化很成功,她一直都是叉子中的楷模。
至少维持到今天。
她的舌头小心地翻动,把那柄刀上的血液仔仔细细全舔进了肚子里。
张楚岚撑着脸,眯起眼睛瞄她,眼前的冯宝宝让他想起了自己。
福利院的日子不好过,他小时候最深刻的印象之一,就是可以从大人手里获得奖励的糖果的时候。那个时候,别说福利院,镇上普通人家也很少能实现糖果自由,与此对应的是孩子们对甜味高度统一的向往。
院长是个好人,怕他们吃得太多不肯吃饭,一直控制着每一个孩子的碳水化合物摄入量,反而让孩子们对糖果的渴望成几何倍数增长。他那时经常会偷偷留下一粒,糖球捏在手里的感觉就叫人安心。
现在想想,那些糖果不见得什么好东西,如今他可以赚钱了,偶尔还是会揣几个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在兜里,有时候捏一捏,还是能叫他神奇的产生安全感。
冯宝宝现在的模样,就很像他小时候看见糖球的模样。
期待中透着贪婪。
她向来是个清心寡欲的人,这模样太少见了。
那边冯宝宝吮尽了刀片上的血迹,依依不舍地把它从嘴里抽出来,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意犹未尽地把瑞士军刀还给他。
张楚岚也没说什么,把刀片合起来,又揣回口袋里。
这时,他们叫的肉串也烤好了,热气腾腾的一大盘端了上来,烤好的肉块晶莹透亮,肥瘦相间,孜然的香气把张楚岚肚子里的馋虫全给勾了上来,立刻就开始大快朵颐。
冯宝宝看也没看那些烤肉,只是捧着那碗冰粉,一小口一小口喝下去,很珍惜的样子。
等他们都吃饱喝足,张楚岚心满意足地点了根烟,准备来过把活神仙的瘾,冯宝宝出手把他的烟给掐了。
在张楚岚满是问号的眼睛里,冯宝宝一字一顿的说,“苦的。”
他悟了。原来对于叉子来说,烟是苦的。
他好奇心上来,问道,“你不喜欢烟?”
冯宝宝点点头。
“你们叉子都不喜欢吗?”
“也不是。”冯宝宝回答。
张楚岚道,“那我吃什么味道都会变吗?”
“不全是,”冯宝宝把那支烟在桌上按灭了,“大部分时候你吃什么都没变化,但是如果你抽烟,你就会变成苦的,跟感冒的味道不太一样。”她把目光从那支熄灭的烟头上缓缓挪到他的脸上,“我不喜欢苦味。”
张楚岚才想起来自己还在感冒,他清了清嗓子,说,“那我现在是不是不太适合拿来吃?”
“我是不介意,”冯宝宝伸长脖子,非常期待地问道,“但是,还有吗?”
“我不是苦的吗?”
冯宝宝纠结地说,“就……勉勉强强吧。”
感情吃我还是难为您了。
张楚岚无语。
冯宝宝不愿再岔开话题,她嘴里还泛着一股子血腥味,那血腥味里头回过陌生的香甜,掺着病态的微苦,在舌根处荡漾起奇异的鲜美,不但不叫人反感,反而有一种很特别的滋味,她不知道别的蛋糕是不是都是这个味,此时的张楚岚在她眼里已经人如其名成了一块行走的蛋糕,那丁一点儿稀释过的血除了把她的味蕾刺激觉醒之外毫无用处,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继续这顿美餐了。
于是她等他吃完了烤肉,琢磨着这总该轮到她了,便十分热切地拽拽他的袖子,仰起头看他,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张楚岚冒出了冷汗,吞了吞唾沫,撑起微笑来,“等等,等等,咱回家再说。”
冯宝宝点头如捣蒜。
张楚岚偷摸吐槽,别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积极,一边付了钱,带着满足的胃、一身的烟熏火燎和期待之情溢于言表的冯宝宝,又返回了员工宿舍。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