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转凉,花木兰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时不时还会咕噜噜的胎动。
王帐许久不像现在这般热闹,随着产期临近,仆妇中多了许多稳婆,软布、银剪刀和催生的丹药也都一一备好。
兰陵王回到帐子,见花木兰蜷在地毯上,还以为她是哪里难受,仔细问过才知道她是月份大了腰疼,睡不得软床。
他弯腰撤去榻上铺了几层的垫子,将木兰抱回到上面:“地上凉,待久了腰更疼……接生的物什都备下了,肚子开始痛了就跟我说。”
花木兰安安静静的任他动作,只在被抱上床以后,慢慢地将膝盖曲起,双手紧紧搂住自己,将头垂到那一方小小的空间里。
兰陵王看着她的头顶,忽然想起她被绑来的第一天,也是这样抱膝蜷在笼子里,只留给他一个倔强的发旋。
他也知道花木兰除了夜里欢好,其他时候看着他就烦,因此转过身又要走,刚走出几步,就被她含混着声音叫住。“高长恭。”
他于是停下步伐:“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花木兰摇头,依旧把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我爹爹跟我说过征伐金庭的事。”
兰陵王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何意,站在原地静静地听着。
“花家世代为将,爹爹和几个叔伯都是当年领兵的将军,在他的描述里,金庭王朝荒淫无度,大唐多么多么正义的终结了金庭的统治。”
“我从没有亲身参与过战争,只听了胜利者撰写的故事,哪怕到边疆也是因为爹爹年事已高,弟弟尚未成年,想着要代替爹爹和弟弟履行职责。我本来还打算着,等弟弟成年了就回到京城去,以将军府嫡长女的身份,能说到很好的亲事。”
“被你掳来后我想过求你放我走,但想起你惨死的父母和姐姐,最终还是没脸说出口,现在还怀上了孩子——我听说女人生产是过鬼门关,如果我因为生你的孩子死了,你不要告诉我爹爹,他的女儿是这样死的,更不要把我的死拿到战场上去叫阵……我知道,到时候戍守城池的说不定是我的弟弟或者叔伯,你说这种话可能会让他们心神大乱,攻城会变得很容易。”
“但我求求你不要,我就求你这么一件事,行吗?”她的声音已近哽咽,眼见眼泪就要止不住,花木兰仓惶地将难过吞回胸腔,努力不让他看到自己悲惨的样子。
兰陵王想花木兰其实是个坚强的姑娘,自她被掳来的那天起,除了动情到极致时流出的生理性泪水,好像还从没有在他面前哭过,如今像是终于想起她还是个能哭能闹的小姑娘了,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即将一步跨过生育的坎的这个晚上。
兰陵王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他在帐子外想了很久,脚尖心烦意乱地将面前的沙地画得乱七八糟,直到不远处守夜的士兵都忍不住困意打起了盹,才发现帐子里的哭声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低落了下去。
他握住门口挂着的那串碎玉,不让玉石碰撞发出声响,挑开门帘向里看去,才发现大概是孕妇精力不足,花木兰已经哭累睡着了。
兰陵王进去把她放好盖好被子,把火炉拨了拨,走了。
——
终于,花木兰在冬至那天发动了。
起初阵痛还不是十分强烈,兰陵王盯着她吃完一盘饺子,才放心将她交给稳婆,自己去帐子外等。
不多时天就黑了,帐子里的呻吟声由小变大,仆妇们忙碌的影子随着火光跃跃跳动,偶尔能从她们分开的空隙中看到花木兰不住战栗的轮廓,让人感受得到她的痛苦,如有实质,如影随形。
兰陵王想起他最潦倒的少年时期,为了躲一场沙暴而屈身在废弃的小屋中。冷不丁门上挂的臭羊皮被狂风吹裂,小王子睁大眼睛,透过破洞,看到那些被人称赞顽强的红柳枝在风沙里簌簌抖动,无所依凭。
兰陵王看着看着,后背上沁了一层汗珠,直到玄策叫他才发现手里还捏着脏盘子。
饺子汤早已结成疙瘩挂在上面,玄策将盘子接过来,问道:“师父,丑时到了,木兰姐还没生完吗?”
兰陵王回过神来:“还没。”
他愈发担忧了,女人生产需要这么久吗?
终于兰陵王再也等不下去,拔腿就往帐子里闯,正撞上满头大汗冲出来的产婆。他一把揪住产婆的衣领:“怎么回事,她怎么样了!”
产婆哭丧般的表情让他的心直往下沉:“才刚木兰姑娘脱力晕过去了,灌了口参汤才醒过来,现在神志不清认不得人,还不让奴才们上手!本来胎位就不顺,这该如何是好啊!”
兰陵王搡开拦在面前的仆妇,几步抢到榻前,终于看清了花木兰的模样。
她脸色惨白,五官拧做一团,双手紧紧抓着被汗水浸湿的床单,手腕上暴起的青筋触目惊心,连喊的力气都不复存在了,只从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动静。
兰陵王凑过去,听到她说的是:“不要……不要扇我的乳房……不要让我尿出来……”
难怪她不让产婆靠近,他怆然,想起花木兰曾被仆妇灌了一整壶热水,只为了让这个汉人女将军当众出丑。
他发现自己竟然后悔了,在产婆跟他说她有点难产的时候,他就已经后悔了。
他只顾着把对花老将军的满腔愤怒发泄于她,而当地狱的痛苦终于如他所愿降临在她身上时,他才意识到,她不过是个纵马游疆的年轻姑娘。如果不是他,她应该还在马上意气风发,挽弓射箭。
他把她从马上拽了下来,又用一个孩子将她变成了这副模样。
兰陵王抓住她痉挛着的手指,让身后唯唯诺诺的产婆都离开。
那次沙暴后,他离开摇摇欲坠的小屋,手边的干粮吃完了,便设下陷阱,从沙坑中捕到一只角羊。升起篝火才发现那竟是一只大着肚子的母羊,因为找不到食物,才冒险来吃他放作诱饵的枯叶子。
这本是一箭双雕的好事,但小王子坐在沙地上,看着那只母羊在他面前哀叫,血水汩汩从它的后面流出,紧握的刀终究没有挥下。见小羊探出头后,身子迟迟挤不出来,还伸手帮了一把。
他感谢曾经的一念之善,让如今的自己有了为花木兰接生的能力。
“木兰……对不起。”他一手沾满了血,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拨开她脸颊上湿漉漉的发丝:“对不起。”
花木兰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没有聚焦地对着兰陵王的方向。
突然她的身子剧烈地哆嗦了一下。
天色熹微。
这个孩子就在他爹爹一声声的对不起中,哇的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