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靠近地平线上的连绵褐色山脉在升腾的热浪中扭曲翻滚,枯黄的灌木和稀疏的大仙人掌星罗棋布在亚利桑那州的荒僻沙漠上。站在半掩埋在滚滚黄沙中无人问津已久的一条州际公路中央,沿着两条断断续续的平行线极目远眺,跳动的地平线上陡然跃起一条由沙尘所构成的烟幕。一辆漆成橘黄色的雪佛兰Silverado重型皮卡以6.6升Duramax柴油引擎的澎湃动力驱动着宽大的越野轮胎,所经之处卷起蔽日的沙粒,又似一条盘旋的黄龙。
透过布满风尘的挡风玻璃,宽敞的驾驶室里稳坐着一名成熟却不失青春活力的太阳镜男子,晒得极不均匀的手臂暗示这是个不爱在海滩上晒日光浴却不得不进行长期户外工作的家伙。被汗水浸透的背心前垂下一根反射着刺眼阳光的金属狗牌,已经完全黏在了胸口上。
车内空气闷热得出奇,为挡下沙子而紧闭的车窗完全阻挡了新鲜空气的流入,车厢里完全是个蒸笼。汩汩热汗顺着每一寸皮肤上大张开的毛孔涌出,再汇聚成水流,沿着发烫的脊背滚下。
油料表上的指针在左端晃动不停,为了节省宝贵的燃油,快要热得中暑的男人不得不关掉空调行驶。不到一小时,闷死在沙丁鱼罐头里的可怜家伙总算在喝光捉襟见肘的饮用水之前明白自己做出了个错误决定。但显然为时已晚。意识到手臂开始不由自主颤抖,思维渐渐变得迟钝,男人瞪着渐渐放大的瞳孔,明白自己正濒临脱水的境遇。
“再开一段路……就好……”男人望向挂在一旁的地图,确认了自己所处的方位。伴随着战争期间各国的定位卫星被全数击落,战后又不得不采用原始方式来为旅行导航。
体型庞大的金属怪物飞驰着,伴随着V8柴油引擎的轰鸣与车内颇有年代的工业重金属摇滚乐,昏昏沉沉的男人不知不觉之间错过了茫茫沙漠当中一个毫不起眼的岔路口,驶上了他原本不应该驶上的道路。而那条装点着无数水泥裂痕的路面一旁,因风吹沙打而锈迹斑斑的铁制指路牌上赫然书写着“ROUTE 666”。
湛蓝且布满灿烂阳光的沙漠天空不知为何逐渐蒙上了一层浑黄,可变化太过细微,令人难以察觉。更何况两旁的滚滚黄沙当中,被遗弃的机械零件越来越多,掩映在无精打采的荒草之间,诉说起不为人知的恐怖。那是一条通往地狱的公路,可车内的驾驶员并不知道。
车速渐渐变缓,刚刚还不绝于耳发动机的咆哮声戛然而止。男人忽然从迷糊当中惊醒,发现最后一滴燃油也被榨得一干二净,只好借助最后一点惯性,把方向盘打向右侧,让Silverado稳稳地停下。
虽说在长途驾驶后身体十分疲惫,男人身为某个私人军事承包商的医生,仍然长时间地可以保持头脑清醒——至少不至于当场晕倒。透过后视镜发现身后的飞沙走石逐渐平息,男人无奈地摇下被砂砾砸得伤痕累累的车窗,本以为会有些许凉风刮入车厢,谁知道股股焚风反倒把雪佛兰烤箱的温度提高了不少。
前不着边后不着店,男人心中渐渐慌乱起来。把铝制水壶里最后一点掺着悬浮物的水倒进干渴至极的口腔里,算是给焦躁的心情降了降温。然后伸出不甚粗壮的手臂把那张属于上一任车主的德国死亡摇滚CD取出,耳边瞬间变得一片沉寂。
“Scheisse(德语),这是个什么鬼地方。”暗暗痛骂自己神智不清,竟然错过了岔道。按原计划他应该在半小时前就到达半途中一个废弃加油站的——那地方的燃油十年八载也用不完,可在这大名鼎鼎的横贯大平原东西的66号公路上迷路,可太滑稽了不是?
环顾四周,在太阳的曝晒之下,连习惯干旱的秃鹫都忍耐不得,纷纷逃走。身边除了几棵稀稀拉拉的杂草,便是张牙舞爪的堆积如山的金属废料。心底又无形之中增添起一丝恐惧,使得男人又流出一阵冷汗。
在接连几句刚学来的scheisse(德语)之后,对“医者不能自医也”深信不疑的可怜家伙只好从堆满装备的副驾驶座上摸出一台无线电呼叫机和一根X型天线,然后对着老掉牙的麦克风发送求救信号。
“这里是SPIAC PMC的一名公职人员,驾驶一辆雪佛兰重型皮卡于66号公路某处迷路,现已耗尽燃油与饮用水,迫切寻求救援。”确认信号已经发出,男人停顿了一会儿,不抱希望地重复了一遍,“迫切寻求救援。”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希望也一点一滴地渺茫。男人瘫坐在滚烫的人造革座椅上,越发感到虚弱,生命就如他体内的水分,不断流失着。在缺水的恍惚之中,男人甚至想从背囊中掏出那把peacekeeper,给自己来个了断。不过,他也懒得伸手去摸,干脆直接耗死算了。想不到曾经在SPIAC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自己几十年后也能成为大荒野上车壳子里的一具干尸,大喘气的男人便不由自主的笑了,只不过是自嘲一般。
黄沙无言,抹过无垠的地面。
贰
You can run on for a long time,
run on for a long time,
run on for a long time,
soon or later god\u0027s gonna cut you down,
soon or later god\u0027s gonna cut you down.
装在重型机车两边的高音喇叭喧嚣着西部风格的曲子,张扬的大跨度前轮碾过一道道坡坎,沿途的无数石子像是躲着车手似的,唯恐避之不及。拖着一根金属龙骨尾巴的高速巡警从车把上抽出手来,把另外一瓶橙子味苏打水开盖,然后不顾前方路况扬起头颅一饮而尽。
开玩笑,666号公路上谁不知道这个魔鬼般的家伙?维护一新的机车上挂着一面涂满图样的警徽形状的防弹盾牌,另一边还插着一支颇有威慑力的雷明顿M870霰弹枪。头上随意地斜戴着长着魔鬼角的牛仔宽沿帽,身披一件威风凛凛的短款黑色皮革夹克,从大敞开的外套间可以看见里面不拘一格的沙色高领衬衫。以正义的地狱公路高速巡警自居的金发双马尾人形少女,却有着一副小恶魔般的奇特打扮,反倒更像个游走在西部沙漠上的法外狂徒。
由于燃油紧缺,战间生产的重型摩托车不得不采用更便宜且动力更强的柴油发动机。当然做工也十分粗糙,几根造型粗犷的钢梁撑起高大的车体,简陋又庞大的柴油发动机横贯其中——据说和某款名叫长江750点摩托车有异曲同工之妙。为了减少工序,连油箱当中的防盗网也给拆除了。可以说,经历几任车主的大修大改,这台机车早已面目全非了。
狠狠拧动油门,时速表上的指针猛地跳到200KPH。强烈的加速度令M870瞬间后仰,后者随即从喉咙里爆发出得意的狂笑。
尖锐的笑声伴随着大地的颤抖出现在遥远的某处,奄奄一息的可怜家伙将他几乎粘合到一块的眼皮拉开条缝隙。对自己死亡的降临深信不疑的他只能用仅有的一丝思维简单地判定为严重脱水的幻觉,便把头歪到一遍,昏昏睡去。
“喂——喂!前面那个开雪佛兰的沙雕家伙,是你发出的求救信号么?!”伴随着M870机车上私自安装的警笛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喇叭里的音乐更换为M870的明知故问。男人听得十分清楚,却不能动弹一分。
常年混迹于西部荒野的高速巡警对这片地方的一切事物了如指掌,对于突然现身并横陈在路牙子上的橙色铁盒子,怎么会遗漏掉?
稳稳停在皮卡旁边,扬起并不比皮卡少多少的积灰,高速巡警从车头枪架上取下未加修饰的M870,叼着一根枯枝,趾高气扬地大踏步走到整整比她高出一倍的车厢旁边。
“里面的家伙,再不回答就让你留在这个铁棺材里咯。”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语,M870抓住车窗边缘,一步爬上踏板,把头警觉地向内望去。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当M870发现驾驶座上半死不活的年轻医生时,还是吓了一跳。把手臂伸进大敞开的车窗,M870从车内一侧开门,然后对脸色惨白的家伙进行一番初步检查。
“又是个倒霉的脱水司机……”M870叹了口气。面对男人因失水而导致的昏厥,当前最重要的是在补充电解质与水分的同时将体温降低到正常水平。
“果然是没办法了啊。”M870使劲将司机的身体横放在前排两张座位上,然后攀着车门把随身的一瓶橘子味苏打水拿出来,给男人小口小口地灌下。虽说高速巡警M870在这旮旯单打独斗很久了,但并非医疗人形的她面对救护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一股炎炎的烈风沿地表刮来,裹挟着细小的砂砾,直打得车门咚咚作响。气流在一堆废弃物间来回穿梭,从皮卡的车窗当中对穿过去。男人额头上搭着一张湿毛巾,经热风一吹便蒸发了不少水分。
连喝完两瓶橘子味苏打水,医生躺了好一会儿才从休克中醒来。刚刚从鬼门关拉回来,他只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像是半睡半醒一般,毫无感觉。然而忙活了半天的M870见他已经恢复了意识,便不留情面地嗔怪起他来。
“亏你还是个SPIAC的军医,战后这荒郊野外的地方是你该路过的吗?”M870又打开一瓶苏打水的瓶盖,半强迫地给男人灌下,“也不看看这周围多少公里有点人烟?”
“我......这是在哪条公路上?”因不断喝下的苏打水的缘故,男人渐渐清醒过来,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方才发问道。
“哎,道路千万条,看路第一条,行车不规范——脱水了泪都没有!”
“我并没有说什么脱水……我只是想……问一下通往最近加油站的路怎么走……”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番劈头盖脸给弄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哪里?”少女稍稍仰头,习惯性地把右手伸到嘴前,脸上露出一副诡异又滑稽的笑容,“你可是在本高速巡警,M870全权管辖的亚利桑纳州666号公路上。本高速巡警拥有对666号公路沿线土地的直接管理权。Wellcome To Hell!”
男人费劲联想起自己之前的作为,方才明白了眼前这个着装奇异的家伙从何而来。半是侥幸自己能够劫后余生,他拍拍手准备打道回府。
“喏,既然我没有问题了,那就麻烦巡警您回去忙吧。”男人把上半身支起,抬手扯了扯硌脖子的衣襟。
“嘻嘻,那可不行——众所周知666号公路可是有‘地狱公路’之称的——哪里会让你那么容易出去?”M870在空中使劲挥了挥庞大的霰弹枪,“怎么样,来谈谈救命的报酬吧。”
男人匪夷所思地望着M870,好像是定格在原地一样,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你这可是赤裸裸的敲——”
“咚——哒!”
汽车顶棚上传来的一声闷响将两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车外的荒野沙漠当中。幸好只是一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不足以砸穿Silverado的结实顶棚。于是M870重重地哼了一声,抬手往枪膛里塞入一发十二号霰弹。几乎以鼻孔对着军医,M870的一双橘红色瞳孔中流露出不屑的神情。“咳,别磨磨蹭蹭的,我知道你们SPIAC那些个优厚待遇——你身上一定有几张零件支票吧?我可不会敲诈你——注意你的言行,这是我应得的。”
“我不是……我没——”男人慌忙争辩道。
“咚咚——啪嗒!”
男人的有字还没有说出口,车顶再次响起两声沉重的撞击声。下意识感觉到不对劲,M870往车门外望去,瞬间脸色惨白,定在原地。
“诶……您这是……”男人见M870此番惊恐万状,也向后视镜里望去,却只望见遮天蔽日、高耸入云的黑黄巨墙,翻滚着、涌动着,摧枯拉朽一般向他们席卷而来。
沙尘暴!
那些小块石头仅仅是大沙暴的前奏,不过是给汽车外壳蹭掉几块让人哭笑不得的油漆。若是就此认为沙尘暴不值一提那就太天真了——当真正的沙尘暴铺天盖地地降临之时,剧烈运动的紊乱气流裹挟着无数荒草、砂砾、石块乃至沙漠中的废旧材料——在极高的速度下即便是一粒沙子也会像针一般刺人。若是无法逃脱沙尘暴,又在毫无遮拦的大平地上,那你肯定会在昏天黑地、飞沙走石当中被一块东西不明不白地砸成两截,然后立刻被流沙埋得严严实实,说不定还可以速成木乃伊。更别提几十年间各种天灾人祸酿成的极端荒漠化给这种家常便饭一般的沙尘暴添砖加瓦了。
几秒过去了,M870突然缩小的瞳孔渐渐复原,作为经验丰富的人形,她从震惊中恢复的时间肯定比普通人类更短。仅仅沉思片刻,说时迟那时快,M870把男人拽下皮卡就要骑上摩托车!
“快……快停下!”被拽得衣衫不整的男人在地上绊了一个趔趄,连忙推开了M870,“坐你的摩托车?”
“当然!”少女回头望望那冲天高的沙墙,又看了看自己那台挂满挂件的机车,对着他大声吼道,“上车——来不及了!”
“我的天您这是开玩笑呢?!”沙尘暴传来的隆隆震荡已经充耳可闻,军医也大声骂道,“把你的摩托车扛上皮卡后边栓好,我们坐皮卡走!”
“可怜的普通人,你那自以为是、固执己见的态度终会害了你的!”M870朗声大笑,“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就凭医生你这点余油,恐怕连启动都难!还是别难为你那台破车了,要想平平安安出去,我们就得……”
话音未落,医生已经先下手为强,往摩托车油箱盖子接上一根连着油泵的塑料软管,然后把软管另一头塞进自己车的加油口。待M870发现并出手制止,男人已经在试图把重达750KG的摩托车抬上皮卡了。
“无药可救的傻子!”M870见状,只好万分无奈地给男人搭把手,然后一起坐上皮卡驾驶室。
刚刚还处于昏迷状态的男人把挡风玻璃下烤的滚烫的墨镜吹了吹戴上,然后从腰间取下雪佛兰Silverado的钥匙,看都不看一眼便把打火匙插到位置,一次就成功启动了发动机,干净利落。
“相信我,作为SPIAC的老司机,最擅长不过就是紧急情况。”借助油箱内保留的一丝油量,男人狠狠踩下油门。沉寂已久的6.6L V8柴油引擎迎来了久违的轰鸣,喷涌而出的汹涌动力将整辆皮卡弹射出去。
随着沙尘暴的不断逼近,男人的神经逐渐颤抖起来。即便他全神贯注于道路的前方,丝毫不理会身后弥漫的黑色烟云,那明显增强的地面震动也一步步揪紧他的内心。
快,再快一点!
就在沙墙即将吞噬Silverado之前,男人将油门踩到了底。仿佛要榨干这辆车所有潜能一般,转速表上的指针已经转到红色危险地带,而引擎转速仍然在不断上涨。终于,车速超过了沙尘暴进逼的速度,从无尽的混沌当中冲了出来。
幸亏是在666号公路这种大直道上飙车,否则只要一个弯道,便可以让这匹脱缰野马灰飞烟灭。
刚刚还威风凛凛的M870显然吓得不轻,尽管脸上努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衬在霰弹枪下不住颤抖着的双腿还是出卖了她的内心。男人看在眼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时不时修正一下方向盘,把路线稳定在道路中央。挡风玻璃上挂着一只苏联时期红星勋章模样的吊坠,伴随着地面的凹凸不平而摇摆着。
“咳......果然我没有看错人,”M870清了清嗓子,并不知道自己摆出的毫不畏惧似的笑容正镶嵌在那依旧惨白的脸上,
话音刚落,男人往左边猛地一打方向盘,反倒把M870吓得半死。
“仅仅是吓你一下,高速巡警小姐,您这就心惊肉跳了?”男人戏谑地勾起嘴角,“真是虚伪。”
从惊吓中缓过劲来的M870稳稳神色,赶紧转移话题道:“咳……前面就快到补给站了,下车后我们得赶紧做好应对沙尘暴的准备。”
引擎的震鸣逐渐变得嘶哑,一直处在危险转速区,发动机的寿命因损耗而急剧降低。仍在前进的沙尘暴似乎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松了一口气的男人微微向后仰去,便把速度放慢了些许。
蔚蓝的天空中掺杂着沙尘暴的灰黄尘埃,不断划过车窗的仙人掌成为点缀在沙漠当中寥若晨星的绿色。
油泵很快将摩托车的所有燃油都榨得一干二净,全部灌入Silverado的油箱中。一边加油一边耗油显然不是爱护车辆性能的行为,不过在出现明显故障之前,令人胆寒的沙尘暴已经发生转向,朝两人进逼的速度减缓了不少。落在车旁的尘土已减少了许多,男人于是轻轻放松油门,以经济时速行驶,以期可以早日抵达目的地。
驶入路边岔路,一座被铁丝围栏所包围的建筑物映入眼帘。铁皮屋顶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积灰,看上去荒废已久。两扇锈迹斑斑的大门惘然地敞开着,缓缓驶过,Silverado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沉睡。
男人把车停在了空荡荡的庭院当中,透过灰蒙蒙的挡风玻璃打量着四处。远远的可以听到沙尘暴席卷的声音,后方的沙尘暴尽管已经转向,但侧翼速度仍然不减,很可能会扫过这里。
庭院左侧是倒坍大半的板房,废墟大多掩埋在黄沙之下;而右侧则是一座相对完好的集装箱房,却也是受损严重。再向前遥望,不远处一面破败的星条旗颓然地挂在干枯的树枝上随风摇曳。
“把车开到板房后面的背风处停下,然后把车罩套上。”M870不动声色地命令道。
男人只好照做了,确信铁链已经把座驾固定得严严实实,他便回头走向高速巡警,而M870此时此刻正十分无聊地坐在光秃秃的岩石上,玩弄着手里的霰弹枪。
“您——不,M870大爷,可劳烦您行个举手之劳吧。”男人揩去额角的汗滴,抬头看看偏西的烈日,“我也刚刚恢复过来呢。”
无奈的神情画在M870脸上,她只好从石头上下来,向男人走去。两个人埋着头,步入坍塌废墟当中。而视野可见之处,令人生畏的沙尘暴挥舞着庞大的臂膀,开足马力猛冲而来。
叁
“于是呢,你怎么一直呆在这儿?”男人坐在颇有年头的折叠椅上,把豁口陶瓷杯里清淡如水的咖啡一饮而尽。一股奇特的工业产品气味立马充斥整条消化道,硬生生阻断了他再来一杯的打算,“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
“瞎说什么呢,军医先生?战后要想找块可以自由自在的净土可没有那么容易。”M870颇有些不耐烦,遂从男人手里夺下了水杯,转身又在一堆杂物当中翻找起咖啡来。
这里是补给站的地下室,说起来有些年头了。两人先是绕过集装箱里狼藉一片的管线立柱,然后在两张工地防水布下找到了通向地下的活板门。刚刚踏进这里,一股属于地下的阴凉夹杂着点点霉味把两人都包裹起来。
M870先行下去,靠着夜视能力找到电源总闸,开启了室内照明。男人不禁有些担忧,毕竟没人知道这下面黑漆漆的一片会是些什么东西——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不知道是天使还是魔鬼的高速巡警。
事实证明他多虑了,现在男人当然不必为此,抑或是头顶上方十几米处呼啸而过的猛烈沙尘而胡思乱想。位于墙皮大多脱落而露出大片砖纹的天花板正中央的是一盏灯管发黑的所谓节能灯,微微映亮两人所处的位置。
几条金属材质的5.56mmNATO弹弹药箱叠在一起,上边搁着块被白蚁啃过的木制门板,再铺上一层烟熏火燎过的军绿色帆布,这差不多就是装潢精美的后启示录风格桌子。男人把随身的包轻轻放在桌面一角,然后拉开背包的拉链,从中再抽出一本硬皮精装书来。书皮上用烫金字刻上Supreme Peoples Internal Affairs Committee的字样与那个由戈、弩箭和三叉戟构成,被麦穗与履带所包围的圆形图标。
“敢情您这咖啡是二零五零年产的?这保质期可真是比我爹岁数还大了!”无意间瞥见刚刚给他冲调的那包速溶咖啡包装,男人随意地翻到书中间某处位置,顺便把包装捡过来好好审视一番,“GREAT LEAP牌?还是转基因产品?”
“少见多怪,太平洋对面那个国家早在二零三零年就搞出了温带咖啡品种,加上各种高产肥料,战前的廉价咖啡几乎都被他们垄断了。”
“还有什么号称百分之九百九十九无害的世牛牌保质剂,足足可以把食品保质期延长到三四十年。”
M870絮絮叨叨地说着,又从一堆瓶瓶罐罐中翻出一袋GREAT LEAP牌咖啡。亮黄色包装、大红色的字码,加上比亚马逊雨林还鲜艳的绿色衬托,顿时使这个来自东方的咖啡从一片灰暗中脱颖而出。
“别……别给我吃那个了……咳……”男人使劲摆摆手,“还是讲讲其他的吧,比如说说这666号公路和这什么沙漠之类的。”
“地狱公路嘛,毕竟……”刚刚还有些沉默的M870瞬间开怀大笑,“您可还是第一位活着进来的呢,给您多说一些也无妨。”
“啊?”男人诧异地望望面前的家伙。
“这条666号公路严格说是条死胡同,从靠南边的66号公路分支出来——应该也就是你这种白痴会迷路,往北一直延伸到广域低辐射污染区。”M870头上两只角似乎动了动,并且不忘挖苦嘲讽一番倒霉军医。“我在这儿呆了好几年,找到不少好地方来存放东西,算是避难所了。虽说遭遇了不少损失,避难所至今为止还幸存有六处。大一些的拥有人形维修设备和成箱的备用零件,至于小一些的,就像这儿,只能维持基本的生活。”
“你不需要吃喝什么的吗?”军医皱了皱眉头,“就像战前进口的那些CAIMA(ChinaAdvancedAutomaticArtifical IntelligenceMachineManufacturing Association天朝先进自动人工智能机械制造协会)那些仿真人。”
M870摇动着身后的机械尾巴,蝎尾似的金属尖角装饰着尾巴末端。
“不必,我是ILAMERC (Imperial Large-scale Amphious Military Equipment Research College帝国大型两栖军用装备研发院)的试验品,两套能源供应系统。给人形的特供口粮我可以吃,但平时都依靠蓄电池供能的。”M870说着把尾巴末端的蝎尾形尖角外壳打开,露出里面的三相插头,“喏,我也要去充电了。”
男人若有所思地点头,便把头埋入书中,不再动声。室内仿佛陷入了微妙的奇异当中,从古旧排气扇中缓缓通入泛着沙子味道的新鲜空气,不绝如缕的摩擦声成为仅有的躁动。
偶尔男人轻柔地翻过一篇书页,狭小空间内便回荡起泛泛的轻响。坐在墙角插座旁的M870时不时悄悄抬头瞟一眼,又把眼睑垂了下去。
书是看不进去的,何况是跟医术毫无关联的SPIAC基层指挥官的培训手册。千篇一律的文字图表,晦涩难懂的专业词汇,没一会儿就把他的耐心消磨殆尽。眼睛虽然盯住书页不动,心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要不,多看看这位高速巡警的背景好了。
“M870,”男人突然发话,“我还想多听一些,你的故事呢。”
“注意你的言行——故事?没有故事,最多是事故。”回过神的M870把头上的巡警帽取了下来,“不太想多说。”
“你应该一个人苟活很久了吧,不觉得孤独吗?”男人把书合上。
“说……说什么啊……”M870有些气愤地晃晃脑袋,橙色的头发在橙色的眼睛前晃荡,“做个高速巡警不也是挺好的吗?孤高地驾驶着机车在属于我一个人的沙漠中驰骋,毫不受繁琐的条条框框约束。”
“‘God\u0027s gonna cut you down’,这首歌听过吧?”男人自顾自地打着节拍,悠扬哼道,“You can run on for a long time,run on for a long time,soon or later god\u0027s gonna cut you down.”
“唱得不好,天生五音不全。”M870说这话时脸上不再有骄傲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分落寞。
“其实你是个战术人形对吧?我想知道,你作为一个战术人形为什么会脱离指挥体系,独自行动如此之久。到底是什么缘由?”
男人把椅子向后推开,颇不连贯地站直身子,把原野灰底深红勒边的公发外套——地下室相对地面凉快得多——皱巴巴的下摆理顺。地下室相对于男人的身高显然不太合适,纵使并未擦到头顶,男人也自动把脑袋低下去一截。
“你应该知道这首歌的含义的,不是吗?”男人把双手背到背后,靠在桌子边上,“我相信你也为这种结局担忧。”
M870深深地把头埋到胸口,颓然地蜷缩在阴暗的墙角。许久,声若游丝升起无力的答复:“我当然……清楚……这些……”
“如果你知道的话……”
“——不就是死吗?!”M870刹那间从椅子上挣扎着跳了起来,把充电线从插座上一下子扯下,从喉头迸发出整个地下室都能听见的怒吼。“我早已经死过无数次了!”
“你说的对,天上那沙雕家伙迟早要来砍倒我——这是我的宿命——但我不情愿白白做ILAMERC的试验品,不情愿那样毫无意义地被埋葬——我无论如何都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什么!”没给男人插嘴的机会,M870连珠炮似的倾泻着怒火,橙色的瞳孔中闪烁着日积月累的痛苦。
皮肤底层荡漾着盛怒的泛红,M870的手脚因激动而不停颤抖着。愈发控制不住理智,M870的眼角不知不觉间挂上晶莹泪痕,方才洪钟般的气势此刻却已经染上丝微哽咽。
男人面不改色地面对着眼前人形声嘶力竭的呐喊,老老实实的倾听着每一个单词,却不作任何反驳。
他清楚的很,M870不过是一台稍微那么仿真的机器,然而现在眼前如泣如诉的家伙,与真正的人类却没有什么差别。
“如果你想哭的话,不必抑制。”细心地察觉到这个试验品的情绪波动,男人只是如此说道。
“嗯……”少女用鼻音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回答,眼睛里不再是燃烧着的怒火,而是包裹整个眼球的清澈液体。灯光倾斜着射下,恰好从侧面映亮半透明的橙色瞳孔,恰似无瑕的琥珀。
再次无力地坐下,那般趾高气扬的高速巡警模样演变成为弱不禁风般的娇柔。明明知道这是人形心智中不该存在的情绪——要搁在SPIAC那儿早就格式化心智了,男人却不以为然地走上前,为埋头痛哭的M870提供一只厚实的臂膀。
倘若是作为五年前那个整日埋头于学习工作的平庸医科生,患有“异性恐惧综合征”的他本应该在类似场合对哭泣的女孩子敬而远之。但时间是一切改变的始作俑者,当他踏入SPIAC的一刹那,他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硬汉。
没错,哪怕他平时对身外之事不管不问,哪怕他面对强敌仍然会不由自主地退缩,哪怕他会在轻车熟路般的驾驶中迷失方向,但他是个人,真真正正的人。人形可以做得以假乱真,可以有超越人类的种种机能,但对于成长,人形却很难做到。因为自诞生之日起,他们的造物主就已经给予他们预先编好的“完美”的?一切。而要突破这个束缚,就意味着放弃“完美”的自我。
“我……其实是……是个……逃兵。”M870哽咽道,每一个单词的发音,都像要努力蹦出来。“我……我在……ILATERC的对抗演习中……临阵脱逃,还亲手……亲手打死了追寻的搜索人形。请原谅……请原谅我那样做,我真的无法接受……成为炮灰的结局……”
一阵沉默。
ILATERC内部对于新型装备的测试之严酷是出了名的,不仅要求在激烈对抗中淘汰掉相对弱势的型号,还要把从淘汰中胜出的型号送上拟真战场——真刀真枪地打一场,其目的美名其曰“不给失误留下空间”。
“当我看见身边的……和我同一个型号的人形……”M870用手背拭去从殷红脸颊上滚落的泪珠,“像麦田里的小麦被定点火力站收割干净……像泡沫般消逝在腾地而起的绚烂火光的时候……”
“我才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个军用人形的价值。所以我逃离出来,一路甩开追捕,隐藏在666号公路的沙漠深处,整整八年。”
M870还有这样的自主意识,男人不由得感慨万千。ILATERC已经连续五年没有批量生产过具有仿真情绪的人形了。没有情绪的人形,就只是一台冰凉的机器。
“所以你用高速巡警的身份来取代之前的自己?”
“不仅是掩盖自己的过去,恐怕还有,”M870稍稍缓口气,泪迹未干的脸上浮现一分微笑,“还有对自己内心那无比虚伪的欺骗——是对自己的赎罪。”
说到这里,M870像是松了口气,心里渐渐恢复了平静。她把凌乱的秀发拂开,仰起头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只是轻轻翕动醉人的嘴唇,欲言又止。
“已经六点十分了,沙尘暴应该结束了吧。”避开M870那含义颇丰的目光,军医把视线转向镶着一枚微缩勋章的表盘。
突然发现男人在转移话题,不知道如何将话题下去的M870只好顺水推舟:“如果是这边常见的沙尘暴,很可能在同一处肆虐六个小时以上。我们抵达此处是在四个小时之前,贸然离开避难所可不明智。”
毫不理睬M870的阻拦,男人抓住背包的背带,一只手提着包甩到背后。“久经沙场的高速巡警小姐,不出去看看怎么知道外面的风景?”
肆
一轮橘红的夕阳在地平线附近的热浪映衬下显得格外庞大,极目远眺,脚下这条荒废公路通往的远方是未知的禁地。风化的岩石构成连绵起伏的山脉,在落日余晖中染上浓郁的褐色。干枯颓倒的荒草丛,被成堆废料遮蔽住的巨柱仙人掌,可能是沙漠当中唯二的可以默默陪伴游侠的生灵。
天空盘旋的瘦弱秃鹫,竟然老眼昏花地俯冲下来,啄食沙子里一具空空如也的尸骸。诸如蝎子、蛇一类耐干旱的动物也长时间地销声匿迹,不见去向。多余的荒凉衬托着路边高坡上突兀的橘色雪佛兰重型皮卡,似乎因为这家伙本来就不属于此地。
沙尘暴并未给沿途造成些许明显的破坏,大概是已经没有可以被他蹂躏的道具了。不过是为新碾出的轮胎印覆盖上一层灰黄,再把几座可有可无的沙丘吹动几十几百米而已。这次算军医好运气,沙尘暴凑巧拐弯路过,“不小心”用侧翼蹭了下两人的所在。因而当M870无可奈何地跟着军医重返地表,方才发现沙尘暴已无影无踪,只有半挂在苍穹一角的太阳。
Silverado并无大碍,男人用补给站地下油罐中无人问津的免费燃油给自己的座驾油箱灌满,接着拉着M870上车,一脚油门刹到666号公路边上,想去欣赏久违的沙漠落日。他没有失望,就在那里,他和M870看的一清二楚。
仰头小啜一口666号公路的特产苏打水,戴着墨镜的年轻军医把四面车窗都降下来,让微微转凉的沙漠气息在车厢里回旋。调低座椅,男人跷起右腿,兴致勃勃地听着身边的人形诉说旧日故事。
“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这个橘子味苏打水的。当我刚到这里的时候,我就与它形影不离了——你要是再多呆几天,肯定会爱不释手。”M870乜斜着目光,颇有些得意的味道。
“如果说你一直在喝这个苏打水,那你应该有很大的库存才对。”接过少女的话语,军医做出了他的回应——顺便套出下文。
“哼哼,你猜猜哪儿来这么多的苏打水?”M870爽朗地大笑,把手臂交叉到胸前。“猜不到吧,笨蛋医生——沿着这条路往北走十二千米,一家荒废已久的贝壳牌加油站附属便利店货仓里可堆满了这玩意儿。足足二十年保质期,橘子味的可最好喝了。”
“八年都在喝这个,给我一百万块我都不干。”男人意犹未尽地把瓶底残留的最后一点甜味液体喝尽,“包括那个什么GREAT LEAP咖啡,毫无天然味道。”
“天然味道?这会儿除开烤蟑螂和野狗肉哪儿还有天然食品?我还以为你会喜欢MANS COMMUNE牌的压缩饼干呢——抑或我亲手做的高速巡警特供三明治,搭配止痛药粉末味道更佳。”
“喂喂,止痛药哪里是食品添加剂了?况且你这个高速巡警哪儿来的消息,亲自尝试过还是这样?”似乎不太相信这位手舞足蹈家伙的言论,男人愤慨似的反驳道,却很快引出了剪不断理还乱的逻辑问题。
无论如何,美好的生活是世人永恒的话题。它使人避开冷酷无情的现实与无穷无尽的斗争,稍稍——仅仅是稍稍逃避而已。不过是为此,一日前还毫不相关的两个人找到了人畜无害的共同话题,便止不住地高谈阔论起来。
也许正是命运的安排,两条生命轨迹在这时迎来了交点,却不知道何时会分散。久违的开怀欢笑在沙丘上空回响,直到夕阳大半掩埋进地下,直到夕阳只遗留火红的残霞,直到天空被完全刷成乌黑,繁星初上,皎月露面。
“能给我点私人时间吗?我想下车上个厕所,耗时大约二十分钟。”
“搞不懂人类这些累赘般的生理功能,据我所知如果很久没有吃富含维生素的食物就会延长排泄时间——野外条件不比你们那些指挥所,无所谓你怎么搞,总之不要打搅本巡警的安宁就行。不然我可要按照《666号公路治安条例》处置你。”M870理正长着魔鬼角的牛仔宽沿帽,转身向存放着橘子味苏打水的纸箱再给男人递了一瓶。
“可真是感谢您呢!”军医堆满笑容,冲着M870的背影大声说道。趁着时间还算充裕,为了不引起M870点怀疑,男人往自己的帆布背包里塞了一筒卷纸,然后推开厚重的车门,一溜烟向荒草覆盖的裸露岩石后奔去。
从包里搬出来样式十分陈旧的便携式无线电,接上折叠好的叉状天线。男人蹲在岩石后面往车上瞥了一眼,确认M870没有起疑,方才放下心来打开无线电,旋转旋钮把频率调到SPIAC内部频道。
“呃……李希特菲尔德呼叫,呃……圆锥曲线……收到请回答。”心中吐槽着满含恶趣味的呼号,男人努力组织语言,希望在短短几分钟内把话讲完。
正当男人希望快要破灭时,听筒里传来滋滋的杂音,随后是一阵沉默。
“快点啊蠢家伙!难道你要在石头后面风干吗?”远远地传来M870嗔怪的骂声,男人只好从石头后面伸出手臂示意自己还在继续进行排泄工作。
“……圆锥曲线收到,李希特菲尔德能否正常接收?今日为何按时抵达目的地?汇报你的情况。”
等候多时的回复,男人喜不自胜的抓起战前风格的话筒,极力压低声音:“正常。不过时间有限,长话短说——我的车在666号公路上抛锚,并遭遇了沙尘暴,现在处于……位置,个人状态良好。现在暂不需要协助。”
“何时可以返回(177.542)位置?”
“也许明天,呃,至少0900之后。现在我有紧急事务需要报告,请帮我记录并转交给康斯坦丁中尉。现在我要开始报告了,”男人从石头后面向车窥去,发现M870并无异样,才放下心来。
“我在逃生途中得到了一位独立军用人形的协助,此人形在666号公路沿线出没,制造商是ILAMERC,型号……尚不清楚,大概是第二代战术人形前期型号,自生产至今约 。经过……呃……简单接触,发现此人形自主意识很强,长期在沙漠中独自生存。鉴于其八年前从ILAMERC军队叛逃,有充分意义对其进行收容。请求下一步指示。”
听筒那头始终没有发话,直到确定男人把话讲完,才有一阵翻找文件的动静,随后对方进行了回复。
“在保证自身安全前提下自主行动,时间截止到明天1500,到那时无论行动是否成功都必须返回(177.542)位置。通讯完毕。”
通讯结束,男人匆忙把设备装好,然后假装因蹲得太久腿脚发麻,歪歪扭扭地回到车边,把包扔进车内。车门开了一条缝,想必是M870开的门。男人抓住沾满灰尘的扶手,登上驾驶座。
“稍微有些累了啊……”M870疲惫地打了个哈欠,一丝困意攀上眼角,“不得不说,沙漠里还是烤秃鹫肉最鲜美——味道非同一般。”
人形固然有单独的消化系统,但专为供能的设计使得消化过程极其简单,而所谓的味觉,也就无得而知了。
男人用脸颊向上挤出眯缝的双眼,盯着山脊处一颗闪烁的星辰。随手朝车窗外丢掉空苏打水罐子,依然保持头部不动,男人腾出手重新发动引擎。
“是时候回去了,避难所里有过夜的地方吧?”
“当然,本高速巡警从来都是考虑周全的。”M870狠狠地点头,把舒适的副驾驶座上慵懒的大半段身子扶起,重新坐端正,“确实是个美好的经历——滚滚黄沙当中再也没有什么比找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更棒的事儿了,更何况是个好家伙。”
难得一见的晴朗夜晚,几缕难以觉察的烟云缭绕在玉盘四周,丝毫没有遮挡涓涓细流般泻下的月光之意。空旷的一望无际的莽原毫无遮拦地敞开胸怀,沐浴在月宫和星辰的交响曲里。格外宽阔的夜幕下,橙色的Silverado驱动四只宽大沙漠地形适应轮胎,从松散的沙丘顶部快速起步,消失在璀璨月光之下。悬浮空中的沙粒逐渐沉下,还给原野一片死寂。
伍
“M870,我累了,这儿有热水洗个澡吗?”男人的语气当中带着一分戏谑,故作腰腿酸痛转不开的样子,令人忍不住想冲上去对他吼声“你好假哦”之类拆穿把戏的话。
“没有热水——即便有也不够洗澡,还是休息吧。”然而M870不想拆穿,或者说反而老老实实回复了他。这倒让男人有种不被理睬的感觉,暗自有些不爽。
倪克斯的神使把皎白撒遍地表,一望无际的荒漠留不住炎热,气温骤降,达到个位数摄氏度。而深埋在沙漠某处不起眼废墟之下的狭小避难所里,依然保留有昼间的热量,使得刚抵达666号公路的客人得以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然而M870可没有这个打算,至少并不想很早就睡觉。费尽气力把肮脏又潮湿的床垫从储藏间搬出来,往上覆盖一件充当床单的大衣,就发现军医已经疲惫地倒在上面,东倒西歪地睡着了。
一只二十世纪末的米军三沙迷彩军帽随意地耷拉在男人的面孔上,两卷捆好的麻袋垫在头颅与墙砖之间。胸膛内含进去,看不出几多宽广结实,缓慢起伏的腹部搭着不甚健壮的手臂。两条腿远远超出了床垫上管辖范围,支在称作桌子的一堆东西底下。这就是他,那个感觉经历许多风雨的家伙?
外表的瘦弱并不能代表这家伙的身份,履历与职位的简陋又好像暗示着内心的稚嫩。许多这样或那样的奇异东西杂糅在这具矛盾体身上。
“明明傻到自己开车迷路还弄得脱水,为什么却对人形如此熟悉……安慰……”M870踮起脚,轻柔地移动到折叠椅旁边,提起衣角坐下。“他幼稚得像个小孩子,怎么会像久经风雨的人那样做事……”
以一种轻微到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M870有些失神地注视安静睡着的家伙。想要多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甚至于,一股期盼离开所谓的世外桃源并重回喧嚣人世的奇怪情绪在M870心中升起。不过是为了逃避ILATERC的追捕,自己才躲到这里。如今早已物是人非、沧海桑田,数不尽的改变在属于“罗克萨特主义共和国联盟”的领土上降临。只是她所不知道的,所深深畏惧的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阿米立卡和它国内战后苟延残喘的ILATERC,成为了过去式,湮没于历史茫茫尘埃当中。
回想起往日无数不堪,一幕虚幻的景象重合在黑洞洞的砖墙上。恍惚中,茫然灯影下又回荡起军医之前的话——“久经沙场的高速巡警小姐,不出去看看怎么知道外面的风景?”
M870用仅有的思维琢磨着,好像这只言片语并非催促愁眉低垂的M870去看看大漠日落,而是在暗示她从往日不堪中挣脱,以崭新面貌返回世间——这话就像说她不在人世一样——可这片地方,真的是她所想象的那般清净美好吗?抑或实际上就是一片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
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正猛烈地冲击着M870的认知。她不过是人形,这话没错,还是个模拟情绪不甚完善的专供作战的人形——她仅有的人生经历就是从精密加工的全自动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组装、调试,然后送上测试场;接着擅自违反作战命令,逃出搜寻,在此藏匿……她的深度学习模块里的所有经验,建立于此。她的世界观里只有世界的灰暗和悲惨的命运。高速巡警?那不过是用路边某个空荡派出所里找到的零散衣物徽章搞的角色扮演罢了。日复一日地独自遨游废土,忘我地欺骗自己,这就是她的全部生活。
“是时候出去看看了。”M870心中所想的不知不觉间从嘴唇间流露出来。不过她所不知道的是,眼前鼾声此起彼伏的家伙嘴角微微向上翘去。“还是不要把这个人叫醒比较好。”
M870这样思考着,随即从椅子上站起,小心翼翼跨过横在水泥地上大腿,朝里屋走去。刚迈出几步,M870背后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声响。
“是我把他吵醒了吗……”M870的步伐在半空中定格片刻,随即心头一阵发慌,不知所措。
没等M870犹豫太久,一个身影窜到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把她拥入怀中!觉察到异常,M870条件反射地准备去抓手腕,却扑了个空,反而被一个强有力的抱锁死了动作。
要是在往常,人形M870应该就猛的发力挣脱束缚,然后把那个家伙狠狠锤一遍才对。不过稍微长点心的M870反应过来——只有可能是那个可恶的军医才对——于是稍稍放松了力气。
“放开我啊,医生。”M870为那家伙的行为感到既吃惊又可笑,“你不是精疲力尽要大睡一觉的吗?”
“你要去哪儿?”似乎惺忪的睡眼使得
男人的装模作样有几分可信,避过M870的问题,男人直截了当地发出质问。
“人形又不需要睡觉,不过是在地下室里闲逛罢了——本高速巡警的私事要得着您管呢?”轻蔑的语气,符合M870点风格,同时正好印证了军医内心的猜测。
说到底,八年前的军用人形的心智还太过简单了。M870出厂时的设定由于特殊原因被后期自我添加的人物设定——高速巡警所覆盖,便凡事依照这个设定进行思考。尽管在白天的交流当中M870或多或少地回忆起往日,情绪波动很大,但人形还是人形,烙印上的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抹去的——何况还是自己深度学习的结果。
“说话呀你这个家伙,你是在梦游吗?”M870还没来得及把这个突然起床的冒失鬼教训一番,就发现男人又莫名其妙地沉默下来,整个脸上一副不知所以的天真模样,“不要装成那个样子,又不是小孩子了,装什么傻?”
事实上在通讯结束的那一刹那,在不绝如缕的电子杂音中,军医心中已经有了目标,很明确——带着M870一起回SPIAC工作。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把M870从久居的666号公路骗走了。